曹文婷 刘昕华
韩少功小说中非理性人物的身体言说
曹文婷 刘昕华
韩少功擅于刻画非理性人物形象,他笔下的三类非理性人物形象各有其隐喻。其中,如丙崽类的疯傻之躯表达出韩少功对理性现实的讽刺;如幺姑类的退化之躯直指人性的脆弱和扭曲的异样;去美感化的器官描写则体现出韩少功对美丽世界的质疑。
韩少功 非理性 身体
“在生理学上,身体指一个由骨骼、肌肉、内脏和五官组成的实体;而在哲学意义上,它又指与灵魂、精神相对应的物质肉体。”[1]一个作家的创作往往是他心灵的外化,韩少功小说创作意蕴晦涩,真实地折射出他复杂的精神文化世界,其笔下的三类非理性人物形象也直接寄寓了他的哲学思索。
从1985年《爸爸爸》至今,韩少功作品中不断涌现出各路非理性人物。这其中,疯傻人物可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类。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韩少功并非对这类残障躯体保持热忱的唯一一位,同时代的阿城、莫言都各自有以此类人物为主角的代表作品。但是,与阿城和莫言不同,韩少功笔下的疯傻人物少了几分富含人情味的生命观照,更像是理性眼光下的冷峻审视,包含了韩少功对事物的独特思考。
《爸爸爸》中的丙崽是谈及疯傻之躯时无论如何也规避不了的人物形象。这个孩子外形奇特,“眼目无神,行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是很大,像个倒竖的青皮葫芦”[2];言语功能发育不全,只会用“爸爸爸”和“X妈妈”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单一的反应。身体的残障和言语功能的缺失使得丙崽不能为以仲裁缝为代表的正常人所接受,丙崽因此长期被排挤与社会之外。然而,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丙崽被推上神坛,一时竟从人人可以欺负的弱智儿童变为被全村人顶礼膜拜的大神。曾经被调侃至极的两句“爸爸爸”和“X妈妈”也被神化为阴阳二卦,具有了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丙崽,这样一个生命状态宛如婴儿般的人物,被涂抹上浓重的隐喻色彩。
尽管韩少功本人否认自己参照了风靡一时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但从文本上分析,《爸爸爸》等作品中飘散出的浓郁的荒诞风格确与魔幻现实主义保有同样的默契。通过对鸡头寨生存世相的荒诞化描写,传统文化中的非理性因子被无情揭露。社会结构的单一,生产方式的滞后,精神文明的萎缩……种种非现代性的因素造就了人们病态畸形的思维方式,它们必然会阻碍自然历史和现代文明的进程。鸡头寨映射出广阔的中国农村的现态,而丙崽这一痴傻者的亲身遭际则进一步撕开了平和环境的掩饰下愚昧与文明间的尖锐对峙。这具疯傻之躯,不仅是中国长时期文化封闭的畸形产物,更是凝聚了作家对现实社会和生存状态深刻思考的哲学层面形象。韩少功笔下的残障人物不是通过呈现与其身体状态相反、出人意料的强悍生命力和超常感知能力来展示文本张力的,而是透过表层的荒诞不经对现实社会投以冷峻讽刺。疯傻的躯壳,非理性的言说,表面上没有意义,但实际上恰是非理性社会下最真实反应。
福柯认为,“肉体”和“灵魂”并非对立关系,“灵魂”也不是一种幻觉或意识形态效应,“它确实存在着,它有某种现实性,由于一种权力的运作,它不断地在肉体的周围和内部产生出来。”[3]在他的谱系学中,福柯也指出,权力始终管理和规训着身体,使身体变得驯顺而有用。而现实生活中,当这种权力变得异常严苛时,也会导致人性的迷失。这种迷失了人性的退化之躯同样可见诸与韩少功的笔端,《女女女》中的幺姑就是其中的典型。
幺姑的前半生是苦难的半生。做小妾,难产丧失生育能力,遭遇家暴,被迫同哥哥划清界限……男权和政治双重高压下的磨难人生像是触发人戾气的开关,极少有人能经受得住如此严峻的考验,幺姑的存在无疑是个例外:屡遭家庭伤害却选择无条件地包容,在哥哥过世后省下口粮救济了侄子一家;缺失生育能力却依旧饱含母性,给予养女黑子最无微不至的照顾,韩少功用最美好的人性刻画出了一个大写的人。幺姑的美德不仅于此,她还非常勤劳节俭,积攒下“一个瓶子的森林”[2],把报纸、包装纸、废旧信纸纸统统集中起来,整齐地垒在自己床上,“突起的丘峦使她的生活充实了不少。”[2]真诚地按照“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道德信条为人处事,大方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借出去,从不计较得失。幺姑的道德品格就像她时时校正的时钟一样,与公共社会保持着“准确统一”[2]。然而,绷紧的神经线终于在中风之后断裂,蒸汽氤氲中的裸体成为幺姑人性的最后一次亮相。幺姑的性情至此大为改观,从一开始的不近人情,到最后的理性全失,人性的皮衣逐渐支离破碎,幺姑也发生了由人变猴,由猴变鱼的变化。
身体的返祖现象往往代表着对现代文明的彻底反叛,在《女女女》这一作品之中,幺姑的返祖却由人性的迷失所引发。通过对幺姑类猴,类鱼的过程描绘,韩少功无情地讽刺了男权和政治高压对身体的残害,同时也揭示出人性的阴暗和脆弱。迷失人性的幺姑狠狠地报复了社会,勃发的感官欲望也反过来作为一道人性的测试剂,折磨苦了往日曾谦卑对待的亲人。在这场考试中幺姑最亲近的侄子养女皆草草了事,几十年结拜的老姐妹却照顾幺姑直至其死亡。最后珍姑将猪肉夹入空碗,唤幺姑来吃的场面令人动容。在遥远的乡下还是有人坚守最为纯洁本真的人的情谊,这也许是韩少功留给读者们的一丝光亮吧。
很多时候,韩少功对身体的描绘都不是循规蹈矩地整体构建,而是紧紧抓取某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器官大肆描绘。与古希腊神话对身体的极度迷恋及赞叹不同,韩少功的这种描写完全是去美感化的。在他的渲染之下,身体好像没有生命一般,转而为一张张令人生畏的嘴、一串串恶臭的肠胃、一根根棍子般杵着的四肢以及一个个脏污的翘屁股和下流的生殖器所替代。
翻看韩少功的作品,碎片化的感官描写随处可见。《归去来》中写乡下男人艾八“一张笑脸,有黑洞洞的大嘴巴,有满嘴的胡桩。”[2]《马桥词典》中形容漂亮女人铁香“屁股圆大腿粗确实是个能下崽的模样。”[4]长篇小说《暗示》的小标题,甚至直接以单个的感知器官如“眼睛”,“触觉”,“痛觉”等来命名,韩少功对碎片化的感官描述不是一般的执着。在这些感官之中,也不乏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生理器官的描写,如仲裁缝“就是要选一处好风景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然后桩尖对准粪门,一身嘿,坐桩而死,死出个慷慨激昂。”[2]“河满是头超级大河马……能往肚子塞下五钵饭,吃得痔疮流血,弄脏了我们一条条短裤。”[2]肆意大胆的审丑描绘充满了冲击力,甚至令人瞠目结舌。
从这些碎片化的感官描写之中,我们似乎可以瞥见波德莱尔、米兰·昆德拉以及马尔克斯等外国作家的影子,他们对丑陋感官的歌颂也许与韩少功的器官描写存在着某种互文性。韩少功受到过外国文学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20世纪80年代本身就是外国文学作品引进的黄金时期,大量的外国作品填补了中国现当代作家的精神空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对中国作家产生了重大影响。不仅如此,1985—1986年间韩少功还亲笔翻译了米兰·昆德拉的代表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位捷克作家与韩少功之间的对话更为直接,对韩少功的影响也更为深远。米兰·昆德拉构建出来的污秽、丑陋的世界,以及萦绕其中的对轻与重,灵与肉的苦苦追问,令韩少功对传统文学中的美丽新世界产生疑问,他开始向世界的美好、道德、善良的媚俗作态发出质疑。他笔下众多丑陋的感官描写,可以看作是其思索背后的文学实践。
在当代作家中,对身体感官进行探索的不仅仅韩少功一人。莫言、余华、苏童、贾平凹、格非作品中都不乏对身体的关注。但与莫言、余华、贾平凹等作家笔下闪烁可见的色情化描写相比照,韩少功在性欲这一点上尤其矜持和慎重,并不特别专注于“力比多”。90年代中后期以来,韩少功对于原始身体的感官书写更加稀释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本体的关注。以非理性人物为探索对象,显现出他作为当代作家对民族命运及人类灵魂的关注和思索,也体现了他作为背负深重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意识的知识分子的良心。
[1]许德金,王莲香.身体、身份与叙事——身体叙事学刍议[J].江西社会科学,2008(04):28~34.
[2]韩少功.爸爸爸[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三联书店,1999.
[4]韩少功.马桥词典[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本文系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理性反思下的审丑表达——韩少功小说创作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