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和
今人写景,很少记夜晚。唐人写景,很少颂太阳。由唐至宋,文人们都有一脉月光情。唐宋著名的诗人词人,几乎没有不写月色的。李太白被流放时,首先想到的便是“我寄愁心与明月”,并不寄望于阳光的炽烈;杜工部笔底起悲念,念的也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苏东坡亦如此,他把酒问青天,也在问明月。唐诗宋词把“月光如水”挥洒九州。九州的夜晚,只要有月,“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
在一个幽静的十五之夜,我正好抵肇兴侗寨。少了城市的喧嚣,山寨格外寂静。看来在满月之夜,只要能看到皎皎孤月轮,人们便心如止水。全国都一样,追求的都是“月光如水”的静谧,寻的都是一种追思。真是思君如满月,在意减清辉!
还好,很快寻到一木楼客栈,甫一入住,卸下行装,便拖一张木椅靠栏倚窗。窗下有河水在流淌,侗寨木楼的木板与楼梯吱嘎吱嘎地响,扰乱了我的静思与玄想。只好放弃对窗户的依赖,尽管窗下的那条小河穿寨而过,月光下有波影涟漪,那样的清辉,那样的如水!此时月已上柳梢头,还是下楼窜寨去吧。
下得木楼,抬头一望,好啊!侗寨宝塔式鼓楼的顶部挑出的飞檐正托出一轮孤月,这月,在慢慢地向上爬升,很快就要脱离重檐的羁绊,没有一丝云,圆圆的月,静谧、悠远、清朗、孤傲!
侗寨空气出奇的清新、剔透。直视圆月,今晚这月光可真是从万古漫漫长夜奔涌而来,漫过重檐,穿过斗拱,越过盛唐,迈过两宋,清辉如水,洒在石板上,辉映历史,逼临今夜。这古寨,月白风清,无须街灯,一陈清风拂来,我看寨子上空还残留黄昏时飘绕的炊烟,没有消散完的炊烟薄雾与洒在石板上转而升绕的月影纠缠在一起,这是一种怎样的景色啊!炊烟如丝薄雾如梦清辉映照,透过鼓楼那横穿直套、互相依扯的斗拱之间的缝隙,斑斑驳驳的月影让我发现肇兴鼓楼飞阁重檐的结构之精巧。原来夜晚观景,别有韵味。白昼看鼓楼,一目了然,只能说什么“巍峨”或“挺拔”之类的赞美,这多是一览无余后的老生常谈和平铺直叙的直白。夜晚就不同了,光影之下,鼓楼六边形或八边形的形状立体感比白天强似百倍。特别是这圆月之夜,在月光的映照下,鼓楼主承柱和檐柱的结合,有一明一暗的配衬,内柱环与外柱环套穿一体的建筑空间,通过月光的投射,更增强了鼓楼建筑另一面的刚度与亮度。鹤立于寨子中央的鼓楼,也因有阳刚与阴柔的一体两面,使之拔地而起的建筑主体更加突凸!
在这群峰环抱的肇兴古寨,分布着仁、义、礼、智、信五个自然村落,每个村落都有鼓楼。一条小河穿寨而过,勾起了侗族历史族源的光影。据王良范教授介绍:“侗族同古越人有很深的渊源。古越人因其地理的关系,是一个有着大量水事活动的民族。龙是古越人最重要的图腾,侗族从水滨之地迁徙到山地之后,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同龙的这种关系,即使深入山区,也摆脱不了对水的情感依恋,尽可能地选择多水的地方定居”(见《中国国家地理》2004年10月号第145页)。
我对侗族与古越人之间的历史渊源不甚了解,但侗族择水而居则是不争的事实。的确,驱车行驶在黎平、榕江、从江的路上,你会看到清溪之畔、都柳江之滨都有三五成群的侗家干栏式木屋依水畔而立,青瓦鳞鳞,树木苍苍,特别是八角形或六角形的鼓楼从葱郁的树林和青黑色的瓦片中探出头来,宝塔式的顶部高傲地耸立。這时,你知道了,这就是世界上独有的侗寨风情。只要有水,就有通天连水的侗寨鼓楼和风雨桥。
借着月光,可以仔细地打量这侗家村寨,街边的小摊即使有红灯笼悬挂也不必过多留连,吃了街边的红猪蹄,饱食之后饱赏侗寨的风情。侗寨鼓楼是肇兴永久的魅力,鼓楼从鳞次栉比、檐墙相靠的木屋群中拔地而起,确有“诸山来朝,势若星拱”的气势。如果是白天,虽气势不凡,但也只能让人感到这里仅仅是人际交往的世俗中心,议论村规俗事的议事大厅。可夜晚就不同,特别是十五之夜,置身于满月的清辉,你不必观看亮光之处,你聚焦的是鼓楼的投影。此时,宝塔式鼓楼长长的身影已被拽入神秘的幽暗之中,真是奇了!即使月光如水银泻地,也有投射不到的地方,这暗影反衬出鼓楼的高大却是在清幽静寂与孤傲的野性之中。非但如此,鼓楼建筑的遮与隔也使底屋议事大厅含藏在阴暗隐幽之间,而议事大厅长形凳围合的正中,那小小的火塘闪动的火影,忽明忽暗,更增添几许神秘。这神火晃动闪烁,已使议事大厅由白昼的世俗交往中心让渡为黑夜的礼神中心,这神秘,焉能不使侗家儿女在这里与先祖对话,与神灵交流……
据说节日里这议事大厅炭火熊熊,老歌手引领族人高唱侗族大歌,侗族人“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人心之动”,大有“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的歌咏气韵。侗族大歌是一种无伴奏的多声部合唱,法国著名音乐家路易斯·当德莱尔获悉这一信息时,大为惊叹。他于1985年来到侗寨,亲耳谛听侗族少女的多声部合唱,这位著名音乐家赞叹道:“侗族音乐——这是对一个长期没有文字的民族的文化补偿,侗族是音乐的民族,侗乡是音乐的海洋,侗族大歌无疑应享有世界音乐之美誉。”经当德莱尔推荐,九位侗乡姑娘参加了1986年巴黎冬季艺术节,侗族姑娘的多声部合声演唱轰动了西方,巴黎艺术节的主持人——执行主席约瑟芬·马尔格维茨赞叹不已,他高度评价:“在亚洲东方一个仅有百余万人口的民族,能够保存这古老而纯正,如此闪光的合唱艺术,在当今世界实属罕见。”可以说侗族大歌填补了中国古代没有复调音乐的空白。侗族大歌是中国古典音乐的另类,分为鼓楼大歌、声音大歌、叙事大歌、礼俗大歌、童声大歌、戏曲大歌。这享誉世界的民间多声部合唱极具穿透力,特别是在这圆月之夜,侗族少女清脆的童声穿过鼓楼的斗拱、风雨桥的长廊,盘缠在清溪流水之上,与月色缠绵,随清辉徜徉水间。那感觉,有动有静,有明有暗,有声有色。动的是歌,静的是楼;明的是月,暗的是水;声的是听,色的是赏。这美景,如歌如月如水,渗入心脾,浸润身心。眼、耳、鼻、舌、身;观、听、闻、尝、触,五蕴奔逸,端的是神清气爽,脱俗通透啊!
怪不得翻开唐诗宋词,满篇多为月色。事实上江南水乡古镇的夜色美景已被唐宋诗人的笔墨饱蘸,赞美的诗篇充盈大江南北,几乎没有任何的留白让予今人。而中原、江南乃至川蜀之地的风景,也因“崔颢题诗在上头”,“眼前有景道不得”。还好,谢灵运、陶渊明、张若虚、李白、杜甫、王安石、苏东坡没来黔东南侗寨,他们把题写这月色美景的笔墨留给后人。如今,黔东南的肇兴侗寨已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乡村,这也是中国山水画卷中残存或预设的最后留白。在这样的月色,在这样的侗寨,我怎能不舞文弄墨,“笑揽清溪月”?来吧,“清辉不厌多”,寻着侗寨的清溪与月色,抛弃心中与头上缠绕的雾霾,到一钩已足明天下的侗寨,欣赏这残留世间的荷塘月色。侗寨的月白风清,干干净净,真是“清辉一扫已足明天下”哦!
(作者系贵州知识产权协会会长、贵阳市人大常委会立法专家组组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