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风/Yao Feng
2017年9月,笔者在中国传媒大学参加国家艺术基金艺术科技创新人才培训项目时听到北京电影学院宫林教授“新媒体艺术的美学特征和表达方法”课程,课程上老师对当下新媒体艺术作品做了深入浅出的讲解分析,令我们受益匪浅。课间有幸与宫林老师交流,进而邀请宫林教授课程结束后接受我们《天津美术学院学报》的独家专访,共同探讨新媒体艺术的理念与实践、艺术与科技之间的关系等话题。访谈以新媒体艺术专业领域为背景,从艺术家自身的理论体系及创作出发。以下为访谈录纪实:
宫林近照
艺术家简介:
宫林
北京电影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博士
专业领域:
新媒体艺术创作与理论,电影美术历史理论
主要著作:
2017年《虚拟构象——当代艺术中的数字媒体艺术》(上下册)人民邮电出版社
2016年《梦中集》中国电影出版社
2014年《新媒体艺术》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0年《中国电影美术论》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7年《中国电影美术史》山东美术出版社
个人展览:
2016年 宫林,保罗·瓦莱里博物馆(Museum Paul Valery),法国,塞特(Sete)
2014年 面花——宫林剪纸作品,西东画廊(West & East Gallery)
2011年 冰人——宫林作品展,瑞典,斯特罗姆斯塔德(Stromstad)
2006年 宫林的作品,法国,拉罗舍尔(La Rochelle)
姚风(以下简称姚):首先,想请问您如何看待传统艺术与新媒体艺术两者之间的关系以及新媒体艺术对传统艺术重构产生的影响?
宫林(以下简称宫):首先,我们把新媒体艺术的概念搞清楚。
新媒体艺术是以数字技术和传播媒介进行划分和定义的一种新艺术形态,而不是按照媒介和材质在演变进化的历史和时间上进行划分和定义的。概括地说,新媒体艺术就是数字媒体艺术或数码媒体艺术。
新媒体艺术是建立在数字化信息传播技术平台上并以此为创作媒介和展示方式的当代艺术形态。新媒体艺术是以数字技术为基础、以信息传播为媒介、以互动交流为手段、以先锋实验为特征、以艺术观念为驱动的当代艺术创作活动。
在数字技术和传播媒介越来越普及的今天,新媒体艺术的参与性和互动性越来越容易被大众所理解、接受和喜爱。新媒体艺术在强调数字技术和科学性的同时,也强调艺术观念的创新性和艺术语言的实验性,因此很多新媒体艺术作品是由艺术家、科学家和计算机工程师合作完成。另外,对于数字和科学技术的研究、开发和利用,也会产生数字美学和技术美学的艺术思想和艺术观念,为新媒体艺术带来独特的技术之美和科学之美。
其次,现在我们常谈的传统艺术是指传统媒介的艺术。由于数字技术可以运用到任何领域,代替了所有过去传统手工艺,因此,艺术家会思考在创作阶段和制作自己的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如何利用计算机软件进行编程设计和计算,并利用计算机技术制作。由此可见,计算机技术手段不仅可以给艺术家的思考和制作带来极为方便的表现方法,而且数字技术呈现出来的工艺效果也是手工所难以达到的。但是,从艺术作品最终展示出来的效果和材料来看,尽管可以看出是通过计算机数字程序制作的技术痕迹,但是作品的材料却不是数字媒介的。
例如,中国艺术家李红军的装置作品《自己》(图1),利用计算机三维立体扫描技术将自己的头像扫描出来,计算机雕刻机根据所用纸张的厚薄计算得出的数据,对每一张纸进行雕刻。除了展出作品是纸张媒介外,设计过程和制作过程均为数字媒介和技术。尽管这一类艺术作品在展出方式和材料上不具备数字虚拟媒介和光学媒介,但这个例子能够很明确地回答新媒体艺术对传统艺术重构的影响的问题。
在我看来,传统艺术经过“重构”,就不再是传统艺术,而“转换”为当代艺术了,尽管它的媒介材料是传统的,但语言表达方式却是当代的。这个表达方式就是“重构与转换”,我在教学和我的书中说得比较通俗易懂,我把当代艺术的基本表达方式称为“组合与转换”。
讨论到这里,不得不说明另外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艺术作品是不是新媒体艺术,并不重要。因为它只是当代艺术中一种数字媒介,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表达方式,而绝不是评判艺术作品新旧高低的标准。当代艺术绝不会因使用了数字媒介和技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就显得比传统媒介或传统类型的艺术高级了或与众不同了。任何传统媒介和方法的艺术作品,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因时代和科学技术的发展而失去它原有的创造力。
新媒体艺术除了因数字技术和传播媒介给当代艺术带来形态上的多样性之外,更重要的是,新媒体艺术产生在注重观念性的后现代主义艺术潮流之中,它关注的不仅是形式问题,它与现代数字和信息技术的结合,既不应该是为了炫耀高科技数字技术在艺术中的应用,更不是仅为追求视觉感官上的奇幻刺激,而是试图通过数字图像、装置艺术、影像艺术和数字技术所带来的语言表达方式等文化信息的呈现与互动,一方面,表达艺术家的思想观念,另一方面,激发观者的参与和在其过程中独特的感知体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新媒体艺术改变了人们以往固有的观察世界、认识世界和创作艺术作品的方法和途径,新媒体也改变了人们传统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模式。今天的艺术要体现时代的特性,随着数字技术和媒介的高度发展,艺术家所思考的问题也必将更加广泛,在此基础上,新媒体艺术对整个艺术史的发展也将会产生更大的影响。与此同时,随着科学技术和数字技术的发展,新媒体艺术也将在艺术形态和表达方式上不断表现出千变万化的新趋势。
姚:新媒体艺术所具有的交互性和科学技术手段解决了当代艺术与受众的距离感的问题,宫林教授作为当代艺术家,从理念与实践的经验角度出发,您是如何看待新媒体艺术的?谈一谈您印象较深的新媒体作品?
宫:第一次被新媒体艺术作品所震撼,是2003年在第五十届威尼斯当代艺术双年展“以色列馆”代表艺术家米歇尔·鲁芙娜(Michal Rovner)的数字影像装置作品《时光逝去》(Time Left,图2),那是整个这一届双年展最感动我的一组作品,这件(组)作品不但对我的艺术观念和创作产生影响,也成为我在以后讲授和分析当代艺术作品时的保留范例。
图1 李红军 自己 装置
图2 米歇尔· 鲁芙娜 时光逝去(1) 影像装置
占据“以色列馆”全部空间的《时光逝去》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在一间黑色的房间里,四面墙上布满了成水平线排列的密密麻麻由无数黑色小人影组成的影像投影。这些黑色的小人影,都是艺术家在不同国家和地区拍摄的各类人物的行走动作,经过数字技术处理后重复性地排列组合起来。在影像中尽管这些小人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步伐一致地聚集和排列成队,但却始终看不出他们在明显地向前移动。影像中排列整齐的小人影飘浮般地环绕整个房间,包围着观者,观众从中可以体验到一种寂静中的动感。这一排排平行并列整齐行走着的小人影令人产生了很多疑问和联想:他们是关押在监狱里放风的囚犯,还是流放西伯利亚的异族?是战争中奔赴前线的战士,还是从战场上往回撤离的士兵?是纳粹屠刀下的犹太人集中营,还是中东战争和巴以冲突中的受难者?是中国春运时火车站前排队赶火车回家过年的旅客,还是非洲种族冲突无家可归的难民?是向圣地朝圣的圣徒,还是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弃儿?是一个一个像蚂蚁一样从东到西的族群迁徙,还是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不知所归的自己?
鲁芙娜是一位生活在美国却在以色列、俄罗斯和世界其他地方进行艺术创作的以色列女艺术家。她穿越了国界,从民族历史和世界局势的政治冲突中,从战争与灾难的反思中,从人类对生命与和平向往的本性中,运用数字影像创造出了一种既真实又非真实的,她称之为“新现实”(New Realities)的艺术景观。《时光逝去》就像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的电影,尽管它由多部投影仪投射而成,却看不出任何破绽,天衣无缝的连续影像无比完美。影像中数不清的小人影像既未体现出确切的身份也未明确时间和地点,但正是这种细节的减少使作品的含义更为丰富,更为深刻和感人。它是一部关于人性的文本,人的生与死、在与不在同时并存,形影不离。它尤为强烈地让我们幸存者不得不去认真思考生命存在的价值,以及应该如何存在。
图3 米歇尔•鲁芙娜 时光逝去(2) 影像装置
如果说艺术家把这些一排排成群结队、排列整齐的小人影投映在墙壁上,我还能分辨和想象出是自古至今的人们在永恒的时间里永无止境地试图迁徙出命运的空间的话,那么,在《时光逝去》的另一部分中(图3),我为鲁芙娜的深刻思想和非凡创造而感到惊叹和震撼。走出四壁小人影的影像空间,我来到另一个展厅,但它几乎不像一个展厅。黑色空间里只有两个展台,展台上摆放着几个培养皿。我曾在医院的医学显微镜里目睹了肉眼无法看到的病毒和细菌美丽而神奇的模样,我记得细菌必须在显微镜放大一千倍的时候才能够被观察到!因此,在鲁芙娜的“培养皿”前,我极为自信和异常决然地认为这些“培养皿”里面展示的就是某种病毒或细菌。然而,展厅中那几个手心大小的“培养皿”里如同正在绽放的花朵般美丽的影像,既不是病毒也不是细菌,而是我刚刚在前一个展厅中看到的那些列队行走的小人儿!
只不过“培养皿”在鲁芙娜手里既是一个影像装置载体,也是一个宇宙空间。鲁芙娜不但缩小了人类,也缩小了世界。在这个微缩世界的空间意象里,那些行走迁徙的小人被艺术家再度缩小并再度转换,成为只有在显微镜中才能观察到的如同生命细胞或病毒细菌一样微小的美丽图形,在培养皿里面,他们仍然在或聚或散地游动着,一只只微小的看似花朵一样不断开合的红色的美丽图形,就是由无数个微小而富有生命活力的小人儿组成。它不再是无始无终的电影,而是活生生的残酷现实。所有人间的生死离别、悲欢离合和生命感慨,无不归入一件小小的细菌培养皿中。我当时甚至在想,我就在其中。
图4 奥拉维尔· 埃利亚松 单色房间 单频灯具,电器镇流器,电线,插座 多种尺寸 1997年
在鲁芙娜的《时光逝去》中,我仿佛从艺术表现上对生命有一种彻悟的觉醒。对于广褒深远的宇宙来说,生命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它的渺小使人类对其自身价值产生质疑,而它的短暂又使人类对自我产生惊恐。鲁芙娜以极其细敏的心灵感悟和精练单纯的艺术语言触及了生命的精神本体,非常透彻地揭示了人类的渺小与生命的脆弱。
再讲一件冰岛和丹麦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的作品。也是在威尼斯双年展,为躲避地中海炙热的太阳,我走进一个老式房屋,根本没有注意这是哪个“国家馆”。一走进充满黄色灯光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展品,倒像一个光学科技实验室。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赶紧转身往外走,忽然迎面走进一个身穿吊带背心的女孩,仿佛把室外强烈的阳光也带了进来。然而,我面前这位洋美女与平时见到的正常美女有所不同,肤色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也大大超出了我以往的视觉经验。我停下脚步定睛细看,看到的是房间内在黄色灯光下女孩的皮肤不同以往黄色灯光下的肤色,她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像脱离了衣服和周围的环境,如同黑白照片一样——皮肤是黑白的!
这是埃利亚松作品《单色房间》(Room for one color,图4),展厅里发出黄光的单频灯管被安装在一个白色房间的天花板上。在黄色灯光下,我看到了这个女孩不同以往的脸色和肤色,我才如梦初醒,意识到我和这个洋妞已经都在作品之中了,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个刚刚进来的,皮肤在黄色光线下竟然是黑白色的女孩,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最为重要的是,此时我们都成了这件了不起的作品的组成部分!当我面对她由惊而喜的转变时,她惊讶地看着我也会心地笑了起来。因为,在这同一个黄色空间内,我也确定我的皮肤也同样跟黑白照片似的。
互动性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特征,是艺术家通过其作品与观众的参与,将艺术家的思想与创意延伸到观众之中,在其连接、融入、互动、转化、呈现的过程中,公众的参与使人们对艺术作品更加理解和亲近,形成某种直接介入和对话,并最终完成艺术作品。埃利亚松的《单色房间》有一种在无声的安静和无边的界限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人产生巨大改变的能量。他的作品不仅在互动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互动者和参与者——这一点与别的互动性作品不一样,别的互动作品是让参与者改变作品,而他是让作品改变参与者(观众),你甚至还浑然不知——而且还改变着参与者的思想,改变着互动者对这个世界以往的固有认识。看上去如同一场奇幻无比的魔术,但实际上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人与社会、人与环境、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这样在潜移默化地互相影响或相互改变着呢?他把复杂而深刻的思想举重若轻地放在你面前,你就会毫无顾忌地接受它、喜欢它和融入它。这正是埃利亚松的伟大所在。
我在列举和分析这两个伟大的新媒体艺术作品时,就反映出我看待和体验新媒体艺术的方法。它不但有一种现场浸入和体验,也调动了我所有的知识范围、人生感悟和生命体验。
姚:那您对那种“停留”在“炫酷”的技术语境下的迷失和“不确定性”有何看法?
宫:“停留”这个词很有意思。一方面是说它是暂时的;另一方面表明它具有“不确定性”。实际上任何时代的任何艺术类型都有在技术上非常“炫酷”的作品。我们说,艺术表达思想。那么思想是什么?在我看来,思想不仅指人类对心灵深处生命命运的思考和哲学观念,思想也是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和情感表达的重要体现。某些作品的“炫酷”也是这类艺术家思想观念的体现。或者说,给观众炫出很酷的技术手段和视觉效果就是他的思想。让观众在酷的艺术作品中获得新的体验和独特感受都是艺术家思想和观念的表达。反过来的问题是:观众能否在“炫酷”的作品中感悟出艺术家的思想?还是只感到酷,而没有了别的思考?比如,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的作品都很“炫酷”,但他的每一件作品却都闪现着艺术家的思想和智慧。我很喜欢艺术家把媒介和技术玩到极致的“炫酷”,从中感受媒介之美和技术之美,并给我带来这种特殊的美的震撼。
例如,韩国艺术家李庸白的作品《破碎的镜子》(Broken Mirror,2011年威尼斯双年展韩国馆,图5)。艺术家把艺术媒介的虚拟化通过数字技术发挥到极致,新媒体艺术的创作媒介伴随着数字技术的高度虚拟化产生令人震惊的视觉效果。艺术作品材料所特有的质感和美感特性,完全被虚拟的数字媒介所代替。《破碎的镜子》中的“镜子”既不是镜子,也没有“破碎”,而是完全利用数字媒介的虚拟手法和影像特技技术,置换了一个如同电影高速摄影镜头中被子弹击碎的镜子。
姚:新媒体艺术利用计算机、数码相机、数码摄像机、传感器、声音发生器、VR、AR、LED及特殊的电子屏幕、通信设备以及其他相关的输入、输出设备等技术手段来进行创作,但因为使用相同的媒介使得当前国内的新媒体艺术表现上有趋同的现象,您能否谈谈如何使数码图像和新媒体艺术保持个性?
宫:您说的这种现象在国内新媒体艺术作品展览中,确实带有一种普遍性。这可能是因为,一方面,我们对数字媒介和技术的掌握程度还很不够,还仅仅把它当作很基础的冰冷技术。另一方面,是我们对当代艺术的语言表达方式并不了解,更谈不上熟练掌握,缺乏当代艺术语言的表述能力。后者是更重要的方面。我在前面讲过,新媒体艺术是当代艺术中的数字媒体艺术。因此,它是当代艺术的语言表述体系,如果你对当代艺术的语言表达方法都不了解,你如何艺术地运用数字媒介和技术表达你的思想和观念呢?新媒体艺术的个性,是通过艺术家独特的思维方式、语言方式表达和体现出来的,而不仅仅是一种数字技术的显现。在我的课堂上也讲到过,那些感人的新媒体艺术作品,感人之处常常是艺术家智慧的思维和理性的语言所传达出来的。
在我看来,从当代艺术表达方法出发,最大限度地挖掘和实验新媒体艺术的媒介特性、技术特性和传播特性,才能更好地表现出新媒体艺术作品的个性特征。明确的艺术观念、鲜明的媒介特性、了得的技术手段和独特的语言方式,是新媒体艺术作品保持个性的基本前提。
姚:新媒体艺术中对互动性的强调,使得艺术家更加看重艺术创作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公众也可以参与进来。这种影像互动开创了一种艺术创作和体验的新方式,让艺术家和观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宫林老师,对于这种划时代的艺术创作方式的变革您有何看法?
宫:网络艺术与传统艺术的区别,在于从静止到动态、从现场到远程的跨越。本质上讲,网络艺术作品永远是创作过程中的作品,浏览者或参与者可以随时对作品加以评述、修改、补充,这些评述修改意见可以被附加在文本之后,成为超文本的一个链接,还可以由制作者根据浏览者的意见对文本加以修改,因此网络艺术是一种动态艺术。
网络艺术的发明,准确地说是一种对交流的满足。这种交流是创作者和欣赏者、制作者和浏览者、浏览者和浏览者等之间的交流,这种双向或多向交流的特点使艺术作品变得更丰富多彩和更有趣味。在网络世界你可以和任何相识或不相识的人进行交流与互动,是一种在惊诧中的陌生化体验。
网络艺术的构思创作和参与交流,具有游戏和娱乐性,在模拟和参与、竞技和娱乐等交流活动中,必须建立和实施相应的规则,才能在共同参与中进行和完成创作。网络艺术的游戏性特征,在当代影像艺术中,把人们带入一个游戏的艺术世界之中。
互动性是当代艺术的重要特征,是艺术家通过其作品与观众的参与,将艺术家的思想与创意延伸到观众之中,在其连接、融入、互动、转化、呈现的过程中,公众的参与使人们对艺术作品更加理解和亲近,形成某种直接介入和对话,并最终完成艺术作品。参与者和作品之间的互动方式改变了作品的造型甚至意义。
姚: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存在,不论数字形式的外衣能够带来多么奇妙的效果,对人类内在精神和文化观念的探索仍将是艺术家们所不懈追求的目的,这也是艺术作品张力存在的内在动力。不管是技术进步影响艺术表达方式,还是艺术发展对技术革新提出要求,对于视觉艺术网络化和数字化都只是创作的手段和条件,新媒体艺术的艺术本质仍然没有变化,它是技术与艺术的对立与融合之间架起的一座桥梁。您作为新媒体艺术家如何看待当下的艺术发展,以及艺术与科技之间的关系?
宫:新媒体艺术的出现,表明了一些艺术家关注当代科技与时代生活的关系,并试图运用现代信息传播媒介和数字科学技术所提供的可能性来表达思想和进行艺术创作。
在数字技术和传播媒介越来越普及的今天,新媒体艺术的参与性和互动性越来越容易被大众所理解、接受和喜爱。新媒体艺术在强调数字技术和科学性的同时,也强调艺术观念的创新性和艺术语言的实验性,因此,很多新媒体艺术作品是由艺术家、科学家和电脑工程师合作完成。另外,对于数字和科学技术的研究、开发和利用,也会产生数字美学和技术美学的艺术思想和艺术观念,为新媒体艺术带来独特的技术之美和科学之美。
新媒体艺术,一方面,表达艺术家的思想观念;另一方面,激发观者的参与和在其过程中独特的感知体验。最重要的一点,新媒体艺术改变了人们以往固有的观察世界、认识世界和创作艺术作品的方法和途径。数字媒体也改变了人们传统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模式。今天的艺术如何体现时代的特性,随着数字技术和媒介的高度发展,艺术家所思考的问题也必将更加广泛,在此基础上,新媒体艺术对整个艺术史的发展也将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同时,随着科学技术和数字技术的进一步发展,数字媒体艺术也将会在艺术形态和表达方式上不断表现出千变万化的新趋势。
姚:前不久您到访韩国,应邀为中央大学尖端影像学院做“新媒体艺术的表达方法”讲座,能否就中韩两国的新媒体艺术教育谈谈您的看法?
宫:实际上,我对韩国的新媒体艺术和韩国艺术教育并没有全面了解,没有资格比较两国的新媒体艺术及其教育情况。但据我在研究新媒体艺术时所掌握和所观察的一些韩国新媒体艺术材料来看,我知道韩国新媒体艺术和当代艺术无论是创作还是教育都比中国开始得早很多,很多艺术家的作品是达到国际一流水准的,韩国也有国际一流的新媒体艺术家。2011年我在威尼斯双年展“韩国馆”看到的李庸白的作品《破碎的镜子》和《天使战士》等,以及2007年威尼斯双年展韩国影像艺术家金守子的影像作品等,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另外,韩国新媒体艺术家和教授大都接受过欧洲和美国非常专业的当代艺术教育,形成了他们自己完整的教学理念和教学方法。有一个特别的感受是,近几年我每年都去韩国中央大学讲学,走在大学校园和首尔大街上,我都没有感觉是在国外,尽管语言不同。但每次我一走进首尔国立现代美术馆(MMCA),一看到他们的当代艺术和新媒体艺术作品时,才会突然有一种意识:哦,这是在韩国,作品真是不一样!不是相貌不一样,而是思维和语言表达方法不一样。每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鲜明个性和语言方式,这是教育的结果。而我们中国当代艺术和新媒体艺术教育是在新世纪之后才开始的,只有十多年的历史,尽管发展速度很快,但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还在摸索之中,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教学、创作和应用体系,在研究方面更为薄弱。
姚:您撰写的《新媒体艺术》,里面清楚地谈到了近年来在新媒体艺术和当代艺术的教学与创作、考察与研究、分析与思考上的最新研究成果,在书中您也探讨了新媒体艺术的定义和特性、新媒体艺术的类型和范畴、新媒体艺术的语言表达方式、新媒体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关系、新媒体艺术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和意义等重要问题。想请问您,在学院教学中如何做才能发展和完善新媒体理论的建设呢?
宫:正是因为现在国内很多大学顺应国际当代艺术的发展,相继成立了新媒体艺术、跨媒体艺术或实验艺术等名称的当代艺术教育和研究机构,但教学理念、教学方法和师资建设都没有相应跟上,因此,我作为当时最早在北京电影学院成立新媒体艺术专业的负责人,决心要在理论上弄清搞懂新媒体艺术的本质特征,运用于教学之中,撰写了《新媒体艺术》(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这样的教材。今年又出版了《虚拟构象——当代艺术中的数字媒体艺术》(上、下,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前一本注重构筑理论体系,后一本着眼作品分析和社会应用。我们也看到,国内高校的实验艺术教育和创作在稳步发展,近几年在中央美院举办的实验艺术教育大会和学院实验艺术文献展,都是很好的针对实验艺术、当代艺术和新媒体艺术在教学、创作和研究上的务实建设。
图5 李庸白 破碎的镜子 影像装置
图6 宫林 潮汐 潮汐 影像装置
图7 宫林 无去来处 影像装置(截图)
姚 :想请您谈谈关于自己所创作的一些作品的切身体验,也非常感谢能有幸听到宫林教授分享关于新媒体艺术的理念和实践。
宫:我的作品大多是影像和装置,我不是一个典型的新媒体艺术家。因为,我不太喜欢运用太复杂高端的技术做作品,希望把技术降低到最单纯和最原始的层面,而注重艺术语言的表现力。但我在做作品时,却特别强调对技术手段和媒介材料的反复琢磨和实验。当我逐渐形成了我欲以表达的艺术思想和观念后,我的任务就是不断实验各种不同类型的艺术形式和媒介材料,在媒介材料上不断延伸和拓展我的艺术语言,使其共同表达我的艺术主题。
例如,在《潮汐 潮汐》(图6)这个作品中,我不但沿用了制作“冰人”时的模具,而且进一步探索“生命与时间”的主题内涵。我希望表达的是个体生命的短暂和有限,但大海和大自然的生命却永远是无限的。诗意的画面和唱诗班的音乐委婉而惆怅,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对生命咏叹的忧伤之情,但我不希望这种感情是悲观的。因为在我看来,构成生命的物质永远都不会完全消失,而此时只不过是其形态与质量在自然而然地转化着,也只不过是又重新回归到了天地万物之中。我希望,这个经过剪辑后12分钟长的影像装置作品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给观者带来关于生命现象的有与无、虚与实、存在与消亡、瞬间与永恒的一段诗化的禅宗意象,以表达我对生命的坦然心态以及对自然的豁达胸襟。
然而,观众在展出现场与作品的各种互动,让我感受到观众对这个影像装置作品有其更加独特的理解。我在展厅地面铺了一层沙子,俯视镜头拍摄的画面就投映在地面的沙子上,模拟了一个海滨沙滩现场,观众一走进展厅,脚踏黄沙,就仿佛来到海边的沙滩上。在展厅中我看到有女孩子一走到作品前就脱掉鞋子,赤脚站在影像的“沙滩”上,让影像的“海水”拍打着自己的脚丫,再用手机玩自拍,她已经兴高采烈地把自己沉浸在一个盛夏的海滩“体验”之中了。
在《无去来处》(图7)影像中,我以渐隐渐显、虚实叠化的影像语言来表现镜头内入画出画的香客们在寺庙内的流动和往返,他们在来来往往的求佛路上及归返途中的来无影去无踪。寺庙之于香客,就像江河之于舟船,天空之于飞鸟,江河不枯,天空依旧,瞬间与永恒并存。在寺庙里,每一个人都带着人世间的各种愿望,从污浊世界的尘世中来此参禅悟道以寻求解脱成佛,希冀从一个此岸世界到达另一个彼岸世界。人们来去之间无处不是在世俗现实与精神理想之间的徘徊与彷徨。我在这个单纯的影像中,运用虚实叠化表现人来人往的时隐时现和花开花落的时空转化,追求禅宗的梵我合一、物我两忘、形影无痕。引发观众从中思考空间与时间、过去与现在、瞬间与永恒的相互关系。
在空间上,我有意保留求香拜佛的信客来往走动时在影像中的纵向与横向的运动关系。这样纵横交错的运动空间,就像人生面临十字街头、孤峰山顶,哪是前后,谁为向背?在时间上,寺庙内的樱花在来往香客的行踪之间,从清晨的开苞、绽放到夜幕时的败落和飘零,一个季节的漫长光阴转瞬之间转化为一日的短暂时光,都是为了更好地传达时间消融于空间“无去来处”的禅宗境界之中。
影像语言的不断精练与简化,是我对影像艺术语言特性的苛刻要求。我希望用最精练的影像语言表达最丰富的主题内涵。剪辑过程中对原始素材的不断删减和提炼,就是对媒介材料的不断实验,我希望在影像中要表达的主题和思路越来越清晰。
很高兴在这样一个相互学习和交流的场合认识,并以我对当代艺术和新媒体艺术有限的认识来回答您的问题,这些问题也是我们共同关心的话题。谢谢!
姚:非常感谢您,宫林教授,期待看到您接下来的新作品。
(本访谈录经艺术家本人审阅,文中配图由艺术家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