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的鱼

李绍全 (彝族)

一

夏夜的街道在微风中流光溢彩，像一条条流动的河流，与古老的绿漪江紧密相连，星罗棋布，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泡在里面了，但星宿城还是空茫茫的。

在这么空茫的夜空里，游荡的鱼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安康酒店撞上喜烟。

喜烟是她丈夫的网名。

喜烟是一名年轻的公务员，从事文秘工作，各方面表现相当出色，深得领导青睐，也受到同事的好评。身边时常围着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他们对他甜言蜜语，把他捧得晕乎乎，许多时候半夜三更也回不了家。曾经有一段时间，游荡的鱼恨不得把喜烟拴在身上，当作饰品，含在口里，当成糖果。然而，这种感觉不久就消失了，她也渐渐地适应了他时不时地加班，时不时地应酬的生活方式，慢慢地适应了独守空房寂寞无限的夜晚。因为，喜烟说他绝不会背叛她，让她放一万个心，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然而，那天在安康酒店遇见喜烟时，她差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喜烟竟然在外面有女人。

二

游荡的鱼发现喜烟带着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时，心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血立即喷涌而出，把楼道染红了。她晕晕沉沉地倒下，然后死去，然后又脱生，然后又快速长大，这才有了跟他拼命的欲望和力量。她疯狂地冲上去，揪住喜烟的衣领，啪，一个耳光，啪，又一个耳光，接着像饥饿的母猪尖叫了起来。

飞腾的龙听见女人的尖叫声，神经像被针尖戳了一下，全身酥麻起来。他立即转身来看，见游荡的鱼跟一个男士揪打起来，而他并不知道男人是她的丈夫，就不由分说地冲过来，赶紧扳她的手，劝她有什么事好好跟人家商量，但她剧烈地抖晃着肩膀冲他吼道，不要动我，我的事不用你管。然而，飞腾的龙能不管她吗？不能的，一定要管，而且管好，把她们的问题处理好，送她安全地回到家，交给她的丈夫，或者她的亲人，他才能安心。因为，他们虽然认识不久，但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情感漩涡里，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人，并一夜一夜地在电脑面前守护着她，跟她一同呼吸，一齐心跳，一起喜怒，一起梦想……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该怎样度过漫长而孤寂的夜晚，不知道在茫茫的人海里找谁来倾诉心中的郁闷，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存下来。于是，他紧紧地抱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再打那个男人，再打，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但是，游荡的鱼只想鱼死网破，她无法相信喜烟会背叛她，无法容忍他领着一个时尚的女人出现在酒店里，无法相信他们没有在酒店开房。因为，就在她来安康酒店参加直销讲座前的几个小时里，她还央求他陪她一起来的。但是，喜烟说他单位里急需材料，他要加班，不能陪她来，她才忐忑不安地约了飞腾的龙一起来的。没想到，喜烟会哄骗她，会背叛她。

游荡的鱼和飞腾的龙是在一次保险公司举办的理财讲座上相识的。那是个周末的晚上，没有雨，也没有微风，空气异常闷热，呼吸困难，特别适合在空阔的郊区小路上慢步，释放烦闷的情绪。但是，小西施的一个电话拴住了她的心思。

小西施邀请她参加保险公司举办的理财讲座，她就把享受悠闲抛在了脑后，深深地陷入了讲座的诱惑之中。多年来，她只知道工作，带孩子，理家务，非常勤俭，地地道道的一个贤妻良母，但却不知道理财，使自己与同学小西施的差距越来越大。现在小西施主动约她，教她理财，她就感动得眼泪汪汪，心情像绿漪江的浪花激荡了起来，让丈夫也跟她一起去听一听，了解了解，以后他们将同心协力，共同把有限的工资收入管理好，用在刀尖上，把家庭建设好，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但是，丈夫像今天晚上一样，说单位领导要急需材料，需要加班，脱不开身，就没有跟她一起去听。她就独自去保险公司听理财讲座，并认识了飞腾的龙。现在看来，他认识飞腾的龙是她生命中最动听的一个小插曲。

那天晚上发生的小插曲，似乎有预感。

当确定喜烟不能陪她来听讲座时，她非常失落。失落中又有惴栗，还有莫名的渴盼。她就再一再二地跟小西施联系，让她一定要等她，一同去，坐同一张桌子，好相互做伴。小西施在电话里哑然失笑，说，你到保险公司等我就行了，不用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又不是大姑娘去相亲，怕什么呀？也许我会比你提前到，咱们不见不散。游荡的鱼就鼓起勇气，独自去到保险公司。她到的时候，小西施还没有到，讲座还没有开始，来的人也还不多，三分之一的位子都空着。她就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用笔记本给小西施占着一个空位。

小西施很快就来了，还在门口就一眼看见了游荡的鱼。因为她穿一身黄色的连衣裙，显得奔放而耀眼，在整个会议室里显得特别亮丽。小西施优雅地走到她身边，还没有落座就笑容可掬地夸奖她说，你今晚太漂亮了。游荡的鱼本来要回答说哪有你漂亮的，但她没有，她微微地笑着，感动得全身都甜酥酥的。她自从工作以来，整天上班下班，恋爱，结婚，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相夫教子，把岁月搅得异常混浊，把自己不断地弄老，把青春不断地扫除，爱情的滋味日渐淡化，很久没有人这样夸奖过自己了，要是哪个男士这样夸夸她，她一定会更加感动的，但是在人海茫茫里，哪个男人会这样夸奖自己呢。

她们匆匆地聊了几句，小西施就被请到嘉宾席上去了。游荡的鱼就又独自坐一张桌子。

那时，虽然天气炎热，空气不太好，一个人独自坐正好。但不知为什么，小西施一离开，被夸奖的快感就像汗水一样冒出了体外，孤寂感从全身的毛孔钻进了内心。就在这时，一直在会议室里忙碌的工作人员，领着一个戴眼镜的白衣男士，径直地朝她这边走来，把他安排在她的身边坐下。天呐，这是何等不自在的事啊。她已经很久没有跟陌生的男人这样近地挨着坐过了，她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不知所措，就象少女时代，羞涩和胆怯一齐向心中涌来。她扫视了一下会场，会场不知什么时候被填充得满满的了。她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嘉宾席，死死地盯着熟悉的小西施，意识里努力地拒绝着白衣男士。

小西施是她在讲座上认识的唯一一个人。她瓜子脸，葫芦鼻，大眼睛，红嘴唇，美如演员。她瀑布似的长发披在肩上，与她黑色的短袖衬衫连成一体，把她裸露的胸口和手臂映衬得洁白如雪。她的胸很丰满，乳沟很深，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漂亮，特别诱人，极像她的网名。但是，她那么一个美女竟然没有吸引住坐在她身边的白衣男士的目光和注意力，他在她聚精会神地努力防备他时，把右手悄悄地移到她的面前，拿走了她准备笔记的碳素笔。她就想，这男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知情达理，没想到竟然是一个不懂礼貌的歪货，拿人家的东西也不先吱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把脸转了过来，斜视一眼男人，想在他的脸上发现点什么。她看见他胡乱地在衣服的包里和裤子的包里摸找什么东西，她就从碗联想到了筷子，从恋爱联想到男方女方，从笔联想到了纸张，认定他是在包里找要记的纸。刹那间，她悄然在心里说，看你找得着找不着，找不着看你写什么。但是，马上她又从桌子联想到他和她，意识到她们是同桌，同桌是人生最美好的回忆啊。她就起了怜惜之心，暗叹了一声，在心里说，粗心的男人啊，参加这么重要的讲座，也不准备点笔纸。她就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唰”地撕下一张纸，从桌面上轻轻地推到他的面前，并对他微微一笑。男人也向她微微一笑，没有出声，过一会儿， “唰唰唰”地写下几个字，也轻轻地从桌面上推到她面前。

男人写的是什么呢？

她接到眼前一看，看见 “你真漂亮”四个字，就感动得差点晕倒了。刚才还想着不会被男人夸奖，但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夸奖自己的男人，她感到无比的幸福。但她立即又起了疑心，暗想男人夸奖自己肯定不安好心！不过，她还是礼貌地回了 “谢谢”两个字。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着，头脑一阵发热，情绪很高，注意力分散了，台上讲些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进耳朵里。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只好跟他纸聊了起来。

“请问你的网名是什么”

“飞腾的龙”

“我是游荡的鱼”

“怎么不叫飞腾的凤”

“怎么不叫游走的虾”

……

游荡的鱼和飞腾的龙就在一张小小的纸上嬉戏起来，有调情的成分，情绪无比高涨。就像她和小西施在QQ里聊到了有关赚钱的话题一样，字不多，没有标点符号，但意思明了，身上过电一般。有时候一个字就会把他们的心拉得很近很近，好像撞在了一起。有时候心情会被某个字点燃，火烧火燎，脸都会红起来。感觉那张被她随意撕下来的小纸，比座无虚席的会议室还大，比星宿城的夜空还大。仿佛那张小小的纸是禄丰古海，很深很深，是龙的世界，是鱼的天堂。

讲座很快就结束了，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室内的温度好像突然增高了几度，人们迅速活跃了起来，摇着装满理财知识的脑袋，纷纷走向门口，到室外的新鲜空气里消化去了。有些人在相互交流着，有些人在议论着讲解老师的水平，好像还不想回家的样子。确实，游荡的鱼和飞腾的龙都觉得讲座时间太短太短，他们什么也还没有听进去，他们还没有游到知识的彼岸。

离开会议室后，游荡的鱼和飞腾的龙就各自散开了，小西施跟上游荡的鱼，邀请她去茶室坐一会儿。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回家，立刻就想回家，回到孩子的身边，回到母亲的身边。

游荡的鱼逃也似的回到家后，孩子和母亲都睡了，家里空荡荡的，她感觉心神恍惚，仿佛不是在自己的家，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火烧火燎地烦躁着。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凉的水，叽咕叽咕地灌下半瓶，这才清醒了一些。那时，已经是夜间十一点，喜烟仍然没有回家，她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要不要回来了。他说不回来了，让她独自去睡。她就疲倦地倒在床上，多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在温馨的卧室里，她却感觉不到温馨，寂寞感一阵一阵地袭上心头，把她淹没掉，好像魂跟飞腾的龙去了似的，又仿佛还在跟飞腾的龙在纸聊着，牵挂在身上的释然而快乐的感觉掐也掐不断。她忍不住地发了一个短信给飞腾的龙，说，上QQ，再聊会儿，好吗？

电话号码是在纸条上聊天时留给对方的，但纸被她装来了，飞腾的龙不一定记得她的电话，她主动跟他联系试试，看他老实不老实。飞腾的龙立即回复，说，我已经在线了。游荡的鱼就迫不及待地开机，连网，上QQ，加了他的号。他的网名也确实是飞腾的龙。

她说，认识你真高兴。

他答非所问，说，你真叫游荡的鱼啊？

她说，你真幽默！

……

就这样，他们在将近一个月的日子里，一有空闲就泡在QQ里，聊楼市，聊工作压力，聊家庭氛围，相互倾诉，相互鼓励，相互赞扬，相互哂笑，相互灌输着生活的趣味，相互激励着每一天的朝阳。好像前世已经注定了他们有缘分一样，在飞速的时光中产生了浪漫，产生了默契。但他们明白，他们都有了家庭和孩子，他们不想破坏对方的幸福。因此，他们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相约要去一起喝一次茶，或是吃一顿饭。但是，一见阳光，他们又都谁也没有约谁，他们就那样在QQ的海洋里游荡着，等待着，依恋着，像游鱼，像飞龙。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仅需半个小时就可以走到一起，见上一面。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半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他们都没有再见面。他们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对方的心灵点亮，静静地守候着，燃烧着，约好了，除非绿漪江枯了，否则不要再见面。

但是，有一天晚上，当小西施打电话给游荡的鱼，告诉她一个不影响工作的赚钱机会时，她高兴得仿佛要爆炸了。原来，小西施还有赚钱的门路啊，怪不得好日子过得那么红火。小西施在星宿城有房子，在楚雄市有房子，在昆明也有房子，还开着小轿车，她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了喜烟，希望他也激动，跟她一起奋斗，过上像小西施一样的日子。但是，喜烟表现冷漠，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不要太高兴。并说他工作很忙，没有精力考虑枝枝蔓蔓的琐事，只答应陪她先去听听小西施所说的赚钱讲座。可是，到了讲座的那一天，喜烟却不能陪她，她就迷迷糊糊地把电话打给了飞腾的龙，让他来安康酒店，讲座就安排在那里。

飞腾的龙习惯在QQ的世界里飞腾，他很少在现实世界里活动，像一只受过伤的苍鹰，警惕性很高。此时，接到游荡的鱼的邀请，他更加慎重。因为，他们事先有约，除非绿漪江干枯，否则不再相见，他们怕一见面就燃烧起来，毁掉对方。现在绿漪江还在滔滔不绝地流淌着，他就试探地说，你有什么急事吗？

游荡的鱼说，肯定是要紧事，没有要紧事，我不会喊你。

他说，你说清楚了，我分析一下能不能见你。

她说，你是龙，我是鱼，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胆小鬼。

他说，你的喜烟呢？

她说，他有应酬，不能陪我，我就只好约你了。你给我有一种安全感，我对你有依赖感。

他幽了一默，说，那算不算出轨呢？

她很机灵，说，即使出轨也是感情出轨，身体不会出轨，对你不会有伤害，对你的家庭也不会伤害。

他无言了，说，那好，时间，地点。

她心里窃喜，说，八点整，安康酒店门口。

他们的电话简短明了，保留着QQ聊天的风格，句句字字都像子弹，打入对方心灵，百发百中。

他提前到达安康酒店门口。

那时夜幕还没有降临，街上行人如梭，凌乱不堪，但他一眼就看见了游荡的鱼。她穿的仍然是那套黄色的连衣裙，随风飘舞，姿态优美，媚态无限，十分醒目，跟那晚在保险公司看见的感觉完全相同，让他突然想起他的初恋来。他初恋的女友已经远嫁他乡，多年不见，但她的影子还深深地刻印在他的心里。她喜欢穿黄色的裙子，他整个初恋的季节都是丰收的黄颜色。

游荡的鱼看见飞腾的龙新装革履，非常潇洒，像约会恋人似的，就不由得感动而甜蜜，表现出少女的娇羞。飞腾的龙彬彬有礼，设法控制住自己的激情，像大哥哥看见小妹妹一样，喊她一声名字，微微一笑，非常绅士地走近她，他要像她在电话里说的一样，要给她一种长兄般的安全感。但是，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拉近，他看清了她期待的表情时，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跟她亲切地握了握手，说，让你久等了。她看了看表，说，正好，我也刚来。在这地方，要是你不按时来，我肯定成为色狼的目标，你看我这么漂亮。这是一句大胆的调情，他不好回答，只是笑了笑。这让她确实感觉到非常安全，就像她们在QQ里聊天一样，发乎情而止乎礼。她说，我把你拽来，是请你跟我一起去听一个直销讲座，没有别的事，你乐意吗？他说，我当然乐意，你能带我接收新的知识是我的福份啊。她说，当然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跟你坐一会儿。如果没有这种场合，我不敢约你。

他说，我可以约你呀。

她说，我也不敢答应你。

你一句我一句，他们很快就把激情点燃了，在这种场合他们不怕燃烧激情，烧得再旺也不可能做出越礼的事。

他说，讲座在哪里举行？

她说，就在酒店楼上，我的朋友已经催我了，在十七楼商务中心。

他诚恳地说，我没有来过这地方，你带我走吧。她说，我也没有来过，我们一起前进吧！他会意地笑笑，走在前面，进入一楼大厅。大厅里有很多人，多数是美丽的女孩，穿得十分裸露，眼神机敏，像鹰的眼睛，有的还抽着香烟，左右顾盼。他就感觉非常别扭，怪不是滋味。暗想，讲座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办呀。他随意地瞄了一下四周，一眼就看见了电梯。因为那里已经扎堆站着十多个人，他们头顶上闪动着指示灯，他回头看一眼游荡的鱼。说，快点，我们坐电梯上去。

游荡的鱼嗔怪地笑着说，忙什么忙，坐不着这趟，坐下一趟嘛，又没有人打你考勤，更没有人扣你工资。嘴里说得满不在乎，高跟鞋的响声却急促了起来，裙摆上生起了微风，蹁跹起舞，像一只美丽的夜蝴蝶。他不想多停留在大厅里，她能听话地跟上来，他心里非常感动，就不由得停下脚步，伸出手要牵她一下，好一起快步向前，但她没有把手给他。她想矜持一点，毕竟她不同于等候在大厅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孩，她是要去补充知识，准备挣更多钱的，而不是来做轻浮的事。

飞腾的龙看见游荡的鱼没有伸出手，也就立即缩回了手，开始小跑了起来。他们刚到电梯跟前，电梯就开了，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刚好一对。随后就涌进去十来个人，他们也跟着钻进去。进去的人都是到十七楼，中途没有人下，好像他们都要到商务中心参加讲座，他们只需跟在别人后面走。不料，到了十七楼，游荡的鱼在红色的柔软的地毯上，跟别人发生了肢体冲突，一桩意外的事情悄然发生。

三

事情是这样的，当他们走出电梯门时，飞腾的龙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右边通道的尽头灯火辉煌，人影密集，嗡嗡声起。左边却灯光暗淡而柔和，无声无息。通道里铺着红色的地毯，柔软得把脚步声都留住了，他几乎听不到走路的脚步声，只看见人们纷纷往右边方向走去。他就突然停下脚步，轻轻地靠在墙上，深情地看着游荡的鱼。游荡的鱼走路很温柔，两手轻轻地提着裙摆，像日本女子的碎步，也没有跟上同他们一起坐电梯上来的人，他们之间虽然有几步远的距离，但他们已经是成双成对。飞腾的龙突然感觉到跟游荡的鱼走在一起非常温暖，非常舒心，非常幸福，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他想把这种感觉挽留下来，就耍了点小聪明，故意说，会议室可能在那边，就往左边方向走去，想把游荡的鱼带到左边绕一圈。但是，游荡的鱼发现他在耍花招，就停住了脚步，娇声说，怎么可能会在那边，你不见人家都往这边走吗？他就只好转回身，东张西望，故意放慢脚步。他心里装着一本小账本，他是想把美好的感觉维持下来，然后寻找机会，跟她说的一样，找一张空桌子，同坐一张桌子，重演那天纸聊的情景。但是，他不知道他这个小聪明是多余的，游荡的鱼今晚更渴望接近他，心里仿佛充了电，产生了磁性，被他深深地吸引着，说也说不清，仿佛回到了初恋的季节。她把他喊回来，走近他，怯怯地拉了拉他的手，轻声对他说，你赶快去认一张桌子，今晚我还要跟你坐在一起。他说，好。心想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想着就快速前行，与她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手拉手，眼睛看着眼睛，悄声说着什么话，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听得出他们非常亲密。

飞腾的龙不禁想，这可能是一对情人。就在走近他们时，斜眼看了一眼，女的浓妆艳抹，穿得极少，非常时髦，非常漂亮，像在红灯区，就轻蔑地笑了笑那个英俊的男人。暗暗想，等岔开他们俩后，就问问游荡的鱼，那对男女到底是夫妻还是情人。他加快了急切的脚步，马上拉开与他们的距离，也不管游荡的鱼跟上与否，反正在这笔直的通道里，她是不会丢失的。

不料，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吵嚷声，他转过身一看，游荡的鱼正撕扯着那个男人。他心里一急，鲜血直往头顶上冲，整个通道变成了红色，眼前都是鲜红的一片，等鲜血像瀑布一般飞落下来时，他才反映过来，应该去保护游荡的鱼。

四

游荡的鱼觉得问题更加严重了，她看见喜烟时，他仅仅是拉着女人的手而已。而喜烟看见的则是自己的女人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这事就像在河里拿鱼，水越搅越混，鱼越来越模糊，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了。

飞腾的龙看见游荡的鱼要鱼死网破，燃烧起来的好心情突然熄灭了，仿佛内心的快乐也是一条鱼，钻进了混浊的河水，摸也摸不着。仿佛记忆中游荡的鱼已经游向了茫茫的夜海，眼前的她是鱼妖，露出了丑陋的本色。他说，我怎么能不管你，我不能，你听话。说着，他再次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扳了扳她肩膀，劝她冷静一些。但她冷静不了，她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尖叫着。他多么希望那个女人过来帮他劝说一下，但那个女人在稍远的地方坐山观虎斗，一句话也不说，麻木得像一个稻草人。

飞腾的龙希望稻草人似的女人赶快过来把男人拉走，熄灭游荡的鱼与男人之间的战争。但是，那个稻草人似的女人没有做出反应，好像那场战争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飞腾的龙忍无可忍了，他试探着慢慢松开游荡的鱼，感觉她不会突然暴跳起来，就小心翼翼地放开她，跑到那个稻草人似的女人面前，求她去劝劝男人。女人不为所动，反问他说，我怎么劝呀？我又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飞腾的龙非常奇怪地瞅了她一眼，惊讶地问，那不是你男人吗？

她反问说，你是她男人吗？

飞腾的龙说，我不是她男人，我们是朋友。正说着，啪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转过身看，又见游荡的鱼抽打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始终没有还手打她。他怕事情闹大，又立即冲过来，再次把她紧紧地抱住，一步一步地退离，并对那个男人说，对不起，请你原凉她，要打你打我，打完你们就走吧。那个男人嘻嘻笑了笑，说，麻烦你关照好她，梅，我们走。

电梯门正好开了，又出来一批人。梅和男人就匆匆忙忙地钻进了电梯。

游荡的鱼终于明白了，跟自己的丈夫喜烟在一起的女人叫梅，喜烟喊她的名字多么亲切啊。她冲电梯门叫嚷起来：滚，快滚，让我永远也不要看见你们，嫖客，娼妓。而飞腾的龙不管别人怎么瞅他，怎么围观他们，他都紧紧地抱着她，不让她反抗，不让她做出任何危险动作。她已经成一条愤怒的鱼了，如果放开她，她就会四处乱蹿，不知要撞到什么东西。万一撞到流氓地痞的怀里，那就不堪设想了。

他的办法起了作用，游荡的鱼渐渐地软下来，扑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仿佛他是她最牢固的靠山。飞腾的龙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不能说话的。他一开口，又会激起她的愤怒。他不管自己是她的什么人，就当是她的网友吧，让她尽情地哭吧，让她自由地释放伤感吧。

哭了一阵，她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来，感觉她已经变得温顺了。他不失时机地说，鱼，我们离开这里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先离开这里。这里人太多，万一遇见你的熟人，以后闲话多，好吗？

游荡的鱼抬起头了，泪流满面地说，不，我不离开，我要你在这里开房，我要你陪我，你敢吗？

不敢！飞腾的龙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并立即放开了抱住她的双手，仿佛她是一盆火，烫伤了他的手。

游荡的鱼凄然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胆，你还飞腾的龙呢，顶多就一条游走的虾，走吧，走出这酒店，我们就分道扬镳，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飞腾的龙一听，瞬间懵了，一时语塞，动弹不了手脚，眼见她快步走到电梯门口，按下了按扭。看见上升的箭头不断地闪烁着，数字从一不停地递增，心才开始烧炽般疼起来，才开始有了知觉，才开始有了思维。他立即跟上她，说，鱼，我们真的不能那样，请你理解我。

游荡的鱼转过脸来，气愤地说，我强迫你了吗？我说了，走出这里，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他们就进入电梯，仿佛是陌路人，彼此猜疑着，心情跟随电梯急剧下降，下到十楼，突然摇晃，他们差点又撞在一起，但没有，他们之间已经消失了彼此吸引的磁力。这时，又有人进来了，到八楼，又有人进来，他们就被来来往往的人分隔开了，被陌生的眼神怀疑了，被男男女女遮掩着。他们内心局促不安，没说一句话，没有对视一下，一直到了一楼。出了电梯门，飞腾的龙立即走近她，关切地说，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安静地冷静一下情绪，就算是我们的分别仪式。好吗。

游荡的鱼突然感受到了他的幽默，感受到了他的温暖。她微微地感动着，没有言语，没有怨恨，只有网络里无尽的缠绵，那是她从丈夫的身上从未感受过的甜蜜与心动。她身不由己地停下了脚步，显露出同情的神色。飞腾的龙就指着一处空荡的角落，说，我们到那儿坐坐吧。她就顺从地朝那儿走去。他紧跟在她的身后，就像热恋的情侣。

那儿有一张玻璃茶几，四把椅子，桌面上摆着一盆花，好像是玫瑰，还有芳香。他们走着，飞腾的龙就一边想着安慰她的办法，一边想着对付她突发情况的办法。

飞腾的龙做出在那儿坐坐的决定时，内心是非常害怕的，他怕走出大厅，就会遇上那对陌生的男女，被他们报复。他想，他们离去不久，也许会在街的某个角落等候着他们，把他们俩当作泄愤的对象。你想，现在社会这么复杂，经常发生刑事案件，而受害者又多半是无辜的，更别说在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惹事了。因此，他想在酒店里多呆些时间。因为，酒店里有保安，如果发生万一，保安会出面干预。

茶几上摆放的确实是一盆玫瑰花，开着粉红的花朵，与绿叶形成美丽的风景，在彩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浪漫而柔情。游荡的鱼坐下来，用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在一朵盛开的花上，好像检查它是不是已经凋谢了，但花朵轻轻地摇了摇，花瓣没有掉落，仿佛向她打招呼。她就会意地微笑了一下。飞腾的龙看见她安静了些，就准备去要两杯水，让她消消气，然后再作打算。

飞腾的龙是被游荡的鱼约来的，按理他不惹事，他们就会平安无事，听完讲座，吸收了知识，又各自回家。如果实在想念了，就在QQ上继续倾诉内心，赶走心灵的阴霾，迎接灿烂的明天。但是，游荡的鱼惹事了，她跟夜夜陪他聊天，在虚拟的网络里陪他度过无数难眠的夜晚，温柔而体贴的美人鱼判若两人。虽然冲突很快就过去了，但她确实把他吓坏了，他想起来就后怕。他甚至想，难道是我在聊天中无意间教了她暴力了，抑或是我在网络上冲破了道德的底线，暗示了她什么？……

在那穿梭着半裸女孩和风流人士，充满着铜臭与浮躁的地方，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那些美好的夜晚，变成了痛苦的回忆，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安慰她，抹去她心头的阴影，让她平静，平静，再平静，让她解开所有的心结。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又迎面向他们走了过来，而游荡的鱼被烦恼击败了，她疲倦地扑倒在茶几上，没有发现灾难的来临。

飞腾的龙急中生智，快步从销售柜台转折回来。他肯定这次男人是来报复游荡的鱼的，就想奋不顾身地保护她，用身体保护，哪怕遍体鳞伤，哪怕献出生命。这是他在QQ里跟她聊天时说过的。虽然，那时他是无意间说的，是在贫嘴，是在逗她开心，是万万不会发生在他们的现实生活中的。但是，现在事情发生了，事情在严峻地考验着他的品德。虽然她说走出这里，他们就互不认识了。但是，那些甜蜜的夜晚太真实了，像蜂蜜一样把他粘在她的身上了。于是，他快步赶到游荡的鱼身边，作好了反击的准备，并把游荡的鱼叫醒，让她也警惕起来。

游荡的鱼听见飞腾的龙在喊她，并轻轻摇了摇她肩膀，就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飞腾的龙用眼神和下巴示意她前方有情况。她朝他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了喜烟，那个男人，她的丈夫。她就立马拎起包弹跳了起来，准备迅速闪开，她说过她再不想看见他。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走是走不掉的，跑也是跑不掉的。因为那个被他叫做梅的女人没有跟着，她一定还守在门口，准备跟她搏斗。女人与女人打架有时候太可怕了。

飞腾的龙在想，如果游荡的鱼跟那个男人打起来，哪怕只是争执，他自己也要被缠住，脱不了身。于是，他当机立断，一把拉住游荡的鱼的手，示意她不能走。但是，游荡的鱼头也不抬地挣扎着，像一条受到惊吓的鱼。

飞腾的龙怎么舍得让她挣脱呢，他紧紧地拉住她，任她挣扎，只要不离开他，他就能感受到保护她的收获。他感受到了她的手被他捏疼了，他的心也疼了。但是，不疼是不行的，如果不疼，她就会成为虎口之羊，饿狼之食。就在他们疼爱地挣扎时，男人走近他们身边。冷静地对他说，对不起，我是她的丈夫，你可以放开她了！

……

飞腾的龙好像被击打了一棍，立即懵了，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难于相信。问，你是喜烟？

男人补充说，我是喜烟，她误会我了，跟我的那个女士是我的领导，我是奉命来接她去吃夜宵的。

飞腾的龙一听，突然恍然大悟，立即放开了她的手。游荡的鱼跟他聊起过，说她的丈夫叫喜烟，是她给取的网名，说她特别爱他，他也特别爱她。他的头脑里也闪烁着刚才的战斗场面，如果不是丈夫，他是不会支着让她打的。他就跟他解释说，那你不要误会，我是她的网友，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准备参加楼上的讲座，在这之前，我没有拉过一下她的手，但是……

喜烟说，谢谢你关照她，我相信我的爱人。

正说着，游荡的鱼就蹬蹬地往外跑了。她那黄色的身影极像一条游荡的小金鱼，温柔而倔强。飞腾的龙深情而茫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喜烟说，你快去追她，别让她想不通，她有点固执。

喜烟嘻嘻一笑，说，不怕，我比你了解她，她不会出事的。

飞腾的龙晕眩着说，好，那我先走了，请你原凉，刚才我是怕她出事，才不知所措地抱了她！

说完，他就逃也似地出了门。他想，回去以后要坚决把她的电话和QQ号都删除，再不能跟她联系了，游戏结束。

五

飞腾的龙走出酒店后，心还被游荡的鱼栓着，他忍不住地不时地往路两边瞄，果然，他看见游荡的鱼匆匆地义无反顾地走着，独自一人，一直向西，头也不回。他目送着她，百感交集，那黄色的背影让他感觉心里暖暖的。正是这个温暖，让他又一次陷入了感情的悲剧之中。他恋恋不舍地转身，背向着她，痛苦地朝她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想到即将离开他日夜想念的她，脚上却没有了力气。他想叫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把他带回到寂静而温暖的家去，再不要混入混浊的感情当中。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因为匆忙而忘记带钱，身上已身无分文。当他再次转身看她时，喜烟始终没有出现，她的身影十分孤独。他就想起了他们各自在电脑前的孤单身影，想起她走的方向有悠长的绿漪江，又不由得担心起她来，不由得怀疑起喜烟对她的感情，他心里不由得一阵伤感。他猛地掉转身，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守护着她，等到她的丈夫喜烟赶上她，跟她心平气和地走在一起，他才准备离开她。但他看见游荡的鱼走完了一条街，喜烟也没有出现。她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地走了两条街，走了三条街，走了四条街，他的脚底板都炽炽地疼了，她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鬼故事来。

故事说的是有一个男人在一天晚上独自回家，在路上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走在他前面。他想走快一点跟上她。但他快，那个女人也快，他慢，那个女人也慢，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想入非非地一直跟她走。不料，走到村子附近时，女人突然不见了，他四处看看，不见踪影，才恍然醒悟，那女子消失的地方就是一个送鬼的窝子，才意识到自己遇见鬼了，于是，吓得屁滚尿流，嚎叫着往回跑，不敢再回家去。

想到这个鬼故事，飞腾的龙就紧紧地盯着游荡的鱼，一直不敢转身看，他怕他一转身，游荡的鱼就变成鬼。他担心她突然间做出傻事来。他就一直跟着她，一直走向没有灯光的绿漪江边。

绿漪江是一条古老的河流，河水在某段上汹涌澎湃，流传着许多神话故事，也流传着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这让飞腾的龙突然心惊胆颤。游荡的鱼说过，走出安康酒店，他们就谁也不认识谁。难道她是没有情感的美人鱼，是妖怪。她的丈夫喜烟说她不会出事。但他却觉得她正在酝酿着悲剧。他的内心开始复杂而悲痛起来，他的家庭一直都是贫穷而平淡的，没有什么实质的矛盾，他一直清心寡欲，情感单一。如果说起了点波澜，那就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跟游荡的鱼肆无忌惮的聊天，深深地思念着她。但那仅仅是聊天。并且，他们已经坦白了相互的家庭情况，说好了，决不影响对方的家庭。

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点预感也没有，一点准备也没有，就像推销保险的人说的，意外总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发生。所以，必须参加保险，人生才有保险。难道自己跟游荡的鱼相识，也是没有保险的缘故吗？

他茫然地跟着游荡的鱼，多么希望喜烟立即出现，把她拉住，把她抱回家去，好好解释，好好过日子。就像刚才他拉住她一样，女人只要过了气头，也许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是，喜烟没有来，难道他真的那样了解自己的女人吗？难道他就真的那样放心自己的女人吗？

河水的声音越来越近，由低低的吟唱变成激越的高歌。地上只有浅白的月光，五彩缤纷的街灯和一幢幢高楼大厦都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看上去十分模糊，好像万花筒里的花簇变幻莫测。

飞腾的龙忍不住又忽然想起了绿漪江里关于妖怪的故事。心里突然一阵发怵。他多么担心她被妖怪吞食，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他在河水还不算太大、离河边还不是很近的地方喊起了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答应，只是漠然地走着，一直往前，不紧不慢，就像身后没有他的呼唤一样。他再次放大声音喊她，加快脚步跟上她，从后面抱住她，说，鱼，你要去哪里，我不让你走，你快回家吧。

游荡的鱼冷冷地说，我是鱼，我家就在前面。

他再抱紧一点，说，鱼，你听话，我需要你，你不能走。

她努力地挣扎着，说，我不是你的，我是大河水的，你让我走。

飞腾的龙吓坏了，他模拟着网上的情绪，说，不，你是我的，我需要你。然后再抱紧一点，他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她，用身体温暖她，用心跳鼓舞她，用泪水滋润她。

她挣扎着，挣扎着，把他的心都撞碎了。

他说，鱼，你不要想不开，其实男人都是善良的，都想保护自己的女人。

她没有辩驳，请求着说，你不要管我，好不好，你没有理由管我，我也没有理由让你操心。

他说，不好，我一定要管，你是我的鱼，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相互关心的吗。在网上，我们是多么亲密，多么甜蜜啊。

她说，我们的话好像是预言，说好了，如果不遇到灭顶之灾，我们就不要见而。而今天，我们见面了，却是这样的结局。

他说，如果你真想变成一条鱼，那就让我陪你吧。

她说，那好，你让我到河边站一会儿，让我清醒清醒，好吗，我快被烧成灰了。

他想了想，说，好！仍然抱着她，感觉好温暖好温暖。

她说，你弄疼我了，放开我好吗。

他说，不好。他就抱着她，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近河边。

河水的声音很急，像吼叫，像咆哮，震憾人心。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保护一个女人的艰难。抱到岸边，他把她放下来，紧拉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就会逃出手心，跳到河里。当离河水仅一米多远的时候，他再也不让她走了，像树桩一样固定着她。还好，这时她不再像刚才一样挣扎了。

月光下，她的脸色模糊，他看不见她的伤感，反而显得她美丽无比，他觉得他们就像在虚拟的QQ里，他多想吻她一下。但是，喜烟突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是一个西装革履英俊潇洒的男人，比他高一点儿，举止文雅，有礼貌，有修养，心胸宽广。他不忍心吻他的鱼啊，他打消了吻她的念头。他等待着喜烟来吻她，把她领走，让她平安无事。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一遍遍地往后看，始终没有看见喜烟，就是一个错觉也没有产生。

虽然是夏天，但河里的风一阵阵地吹上岸，他感觉到有些冷意。他想，她那一身薄薄的衣服一定抵挡不住冷风的侵袭，一定很冷了，就说，鱼，你冷了吧，我送你回家吧。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游荡的鱼突然扑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说，我不回，我不回，我再也不回那个家，我要你陪我，呜呜……泪水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浸到他的肩上。

他轻轻地推了推她。说，鱼，别这样，他看见了，我们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说，他不会来，他不在乎我，他毁了我的初恋，毁了我的青春，毁了我的幸福。我是鱼，让我回到河里吧。

他就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鱼，哭吧，你哭吧，哭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就哭，哭得不想再哭了，才放开他，说，谢谢你，谢谢你陪我。

他说，我们回去吧。

她说，我不回去！

他说，那你要去哪里？

她说，我要到河里。

他听着，感觉很冷，就把她搂得紧紧的，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吸收自己的体温。他说，你傻呀，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还有孩子呢。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你这么优秀的女人，还愁找不到好男人。

这时，她也使力地抱了一下他，说，那你要我吗。

他一时无法回答，她问得太突然了。他意外地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说，你娶我，我就回家。他又吻了一下她，仍然不回答。他不敢回答，如果回答不娶，她就会陷入绝望之中。如果回答娶她，他就会成为一个十足的骗子。他自从见了她，他就觉得什么事情要发生，在QQ里说要保护她，结果事情就发生了，真的只有他在保护着她。如果，他说我娶你，那以后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她呢？他想，他是不能的。家里有贤惠的妻子，有可爱的女儿。更重要的是他很穷，穷得只想在虚拟的世界里过日子。

她听不到他的回答，就又开始挣扎，努力地往河的方向移到，力气越来越大。他越抱紧她，她就越使劲地挣扎，他感觉已经精疲力竭了，如果这样僵持下去，他不知道事情会怎样？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悲伤而优美的情景：她纵身跳进河里，被涛涛的河水张口吞噬。然后，他也纵身跳入河里，拼命地寻找她，最后他们都去到了龙宫里……

这是神话呀！怎么可能是这样，他流出了苦涩的眼泪，把泪眼贴在她的脸上，说，鱼，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她被他的泪水突然淋醒了，没有话，停止了挣扎，僵立着，在冷风的侵袭下，双双在颤抖着，颤抖着。最后，都坚持不住了，同时跌坐在地上。地上有软软的野草，湿湿的，露珠比人更悲伤。他把双脚伸直，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他怕露珠把她的裙子弄湿掉。但她不肯坐。他又不肯放她，怕一放开她，她就跑向河里。他没有力气了，感觉很无奈，说，鱼，如果我也是鱼，我就娶你！

她就突然愣住了，变成软软的一条鱼，平躺在了他的身上。说，谢谢你，今生遇到你，我真的很满足了。现在我不想做鱼了，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我要你也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说着，她就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她们就默默地搂在一起，静静地站着。听河水哗哗地吟唱着，他们的体温渐渐升腾，满空的星星就像满街的监控摄像头，焦点对准了他们。

六

走到世纪大街时，夜已经很深，华丽的街灯下，翠绿的行道树安然入睡，只偶尔地路过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已不见出租车的踪影。飞腾的龙想起白天的喧嚣，突然感到冷清寂静，就无话找话，说，我们还要走多长时间到你家？

游荡的鱼冷漠着说，近了。

他们就一会儿分开一点距离，一会儿拢过来拉一下手地走着。夜在不停地流淌，偶尔有流星划过夜空。当他们走到一幢座落在城外的别墅时，游荡的鱼指着别墅说，我家就在那儿，你跟我回去吧。

飞腾的龙说，我不能跟你去，恰好，我有个朋友也在那边，四五分钟就到了，我去他那儿，你回家吧。

游荡的鱼说，喜烟不会回来了，他要是回来就不是喜烟了。再说，他敢睡别人，我还不敢睡你吗？

飞腾的龙心里一颤，知道她还在赌气，就说，你别瞎说，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在你家过夜那真的成什么体统了。

游荡的鱼说，我不放心你。

飞腾的龙说，只有我不放心你的，哪有你不放心我的，进去吧！

这时，两三栋别墅里都起了狗吠，好像在责怪他们吵醒了宁静的夜空。

游荡的鱼心乱如麻，抱住了飞腾的龙的脖子，狠狠地吻了一下他，依依不舍。飞腾的龙知道她那样做是在报复她的丈夫，他非常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他好不容易把她从绿漪江边带回来，以为她想通了，已经心静如水了。度过这凄凉的夜，她就能解决与喜烟的情感冲突问题。但是，她的心更加迷乱，她把他抱得那么紧，吻得那么狠，好像她们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亮起了灯。灯光从院墙上反射开来，天空特别明亮。大门吱一声长响，推门出来一个人影。他们不约而同地推开了对方。那人在朦胧的夜色中嗔怪着说，到这个时候才回来，我都等不住了。

游荡的鱼亲切地喊了声 “妈”。飞腾的龙也大胆地说，大妈，你不用担心，有我送她呢。那老人说，谢谢你，来我家住算了，房子宽呢。飞腾的龙说，谢谢了，大妈，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他离家不近，如果步行至少要一个多小时，走到那儿就将到凌晨两点多。而且要途经好几条危险的街道。那些街道上曾经发生抢劫、打架斗殴，强奸、杀人等刑事案件。在这样倒霉的日子，他感到惊恐，不敢冒然前往。不从那儿经过，他就无处可去了。他对她说，那边有他的朋友，是善意地欺骗她，他怕她担心他而不肯回家才这样说的。如果，她执意不回家，那么他就徒劳了。街上的旅店如云，但他匆匆忙忙地换衣服时，忘记了带钱，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他在星宿城里是从不带在身上的，因为，他平时都不需要带这些。现在，夜这么深了，如果没有钱，也没有证件，旅店是不会让他住的。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渺小，渺小得连一只虫子也不如。小虫子还能回到自己的窝里睡觉，而他连一个遮风的角落也没有，他真的不知道去哪儿了。此时此刻，他想起了温暖的家，他多么向往那个并不富裕而温暖的家啊。他就踩着星光，沿着回家的路，匆匆忙忙地前行，渺视着回家路上的那段罪恶的地段。但是，走了一程，他突然又怕游荡的鱼会发生什么意外，就又返转回来，在她家的附近来回地走动，打发寂静而凄凉的夜，用思念守护着她，用爱心守护着她。

这一夜真的很静很静，他的脚步声回荡在他的耳边。偶尔有几声狗吠，那是别墅里的宠物狗，声音很尖，像是在讥笑他，又像在咒骂他。天空中偶尔飞过几只夜鸟，在他的头顶怪叫几声，好像是被他的行为吓着了。

星星越来越明亮，空气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路也变得柔软而绵长。他来来回回地走着，终于踩亮了天空。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早醒的小鸟纷纷鸣叫起来，飞过他的头顶，好像跟他打招呼似的。不久，有个穿桔黄色背心的环卫工人，用自行车拉着扫帚，吱嘎吱嘎地走过他身边，对他视而不见。

又是黄色，黄色让夜缠绵，黄色让昼喧嚣。

七

飞腾的龙没有多少事，一会儿看看报纸，一会儿走出室外看看阳光。阳光像混浊的海，淹着星宿城，淹着白塔山，淹着生活在城市的鱼龙混杂的人们，仿佛找不到出水口，总也落不下去，白天显得特别慢长。这是下午四点多了，他打了几十个电话给游荡的鱼，但游荡的鱼都没有接听。

游荡的鱼曾经告诉他，说她是一名护士，在医院的儿科上班，整天听着生病的孩子们哭哭啼啼，稍不合家长的意愿，就被孩子们的家长指责，有时，还告到院领导那儿，生活中没有一点快乐，跟打仗似的，电话经常无法接听。今天，他是多么希望她是在工作上忙碌着而未能接听他的电话。但是，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特别焦心，脸炽炽地烫着，心呯呯地跳着，时光都为他着急而停下了脚步，他默默地祈祷着游荡的鱼不要出事。

曾经，在他们的世界里，他正要打电话问候她一声，他的电话就提前响了起来。在QQ上，他正要说的话，她却提前一拍发过来了。在街上，他想见她一面，她就像天使一般突然出现在面前。然而，这一天，这度日如年的一天，他们像两条可怜的小鱼，在混浊的河里游荡着，谁也看不见谁。他多么想在黑暗的水里撞见她，哪怕是偶尔地撞一下，感受一下她的体温，他也就知道她安然无恙了。

……

晚霞落下去，星星升起来，星宿城又变得空阔无边，飞腾的龙已经伤透心了。他在电脑面前等啊等，等待着游荡的鱼的头像变成彩色，在茫茫的网络里活起来，笑起来，游荡起来。但是，她没有，她没有，一天了，她的头像一直是灰色，就像死去了留下的遗像。他流着眼泪，反复地拨打她的电话，电话一直没有打通，她真的把他抛弃了。

电话打不通，他就点开游荡的鱼的QQ，一声声地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在对话框里写满了一串串 “游荡的鱼”，一次次地发给遥远的她。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终于，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他拿起一看，是游荡的鱼。她说，我想再见你一面。

飞腾的龙焦急地说，你没事吧？

这是最后一面了，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你在哪儿？

她说，我在星宿桥头。然后就挂了电话。

飞腾的龙再打过去，她却关机了。他就只好匆匆地赶往星宿桥头。

飞腾的龙不见黄色的鱼，只见一个穿一件黑色连衣裙的高个女人。定眼一看，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手里拉着一个拉杆旅行箱，显得十分冷艳，让他一阵寒颤。他想快些见到游荡的鱼。突然，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龙”。他嗔了一下，回过神来，原来那黑衣女人正是游荡的鱼，他快步走近她，叫了一声“鱼”。

游荡的鱼说，我要离家出走！

飞腾的龙心里一颤，问，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游荡的鱼说，你不要管，我就是想跟你告别一声。

飞腾的龙说，你总得把原因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

游荡的鱼 “呜”一声哭起来，说，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让我走吧。哭着就用拳头恨恨地打了飞腾的龙几拳头。飞腾的龙知道她需要发泄情绪，就让她打，反正也打不疼，她的手很轻很轻。此时，一辆出租车的灯光照射过来，恰好照在他们的身上。她像接收到了指令一样，立即停下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正说间，出租车到了前面，她招手喊停的士，把箱子放进后车箱，然后钻进副驾驶室。飞腾的龙也不由分说，钻进后排。她说，师傅带我到恐龙山。

司机就调转车头，驶往恐龙山方向。

这时，飞腾的龙仿佛陷进了一塘浅滩，又仿佛被谁拴着拖去祖先的坟墓里，浓烈的悲凉感涌上了心头，暗想，今晚肯定要出事。

车到半路，游荡的鱼说，师傅，请你停车。

飞腾的龙跟着下来，看见前面是一段很深的河。河面十分平静，柳影婆娑，月亮的妹妹和星星的姐姐都掉在里面了，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即将淹死，非常悲壮。

游荡的鱼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

飞腾的龙听着她的倾诉，心里像刺戳着一般。从昨夜离开后，他时时刻刻挂念着她，生怕她出事，他的血都快干了，没想到她会这样恨自己？他把思绪带到他们认识的那一幕。当初，他是不应该跟她打招呼的，在那样的讲座上，只要他不理会她，他们就安安静静地听完理财讲座，说不定现在还能做一些赚钱的事情。但是，她那嫩黄的衣服，立即唤醒了他的初恋，点燃了他沉静多年的情感，他忍不住跟她打了招呼，想抚慰受伤的心。但是，他们就像两颗星星撞在一起似的，突然擦出了火花。从此，找不到了原来的自己，整天燃烧着。彼此的身上有着对方的味道，你争我吵……他无言以对，他只想承受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所有的怨言。

游荡的鱼说，你不该救我，昨晚你就不应该救我，要是你不救我，我就彻底解脱了，我就不必在这个世上经受心灵的煎熬了。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把痛苦还给我。

飞腾的龙沉默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她的丈夫喜烟不救她。

游荡的鱼更加疯狂了，大声叫嚷着，你说呀，你说呀，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飞腾的龙依然无声地站在那儿，他们之间有一步的距离。通过这段时间的认识和了解，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是不能刺激她了，哪怕最温暖的一句话，只要不合她的意，都会成为她跳下河的动力，结束她的性命，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他害怕，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只知道，他一直在关怀着，挂念着，在乎着，爱护着她，并在关怀中享受到快乐与幸福。仅此而已。

游荡的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抱住了他，放声嚎啕大哭起来，说，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背叛了我。

飞腾的龙知道她说的就是她的丈夫喜烟，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让她哭，等她哭得有气无力了，才把她抱紧了一点，说，你冷了吗？

她说，我不冷，我是怕，我怕，我怕——。

飞腾的龙说，不怕，不怕，不要怕。

这时，河面上掉落了一样东西，也许是断翅的飞虫，激起的涟漪，像是冷冷的河张开了嘴，想要把他们吞噬。那圆圆的蜘蛛网似的涟漪，又仿佛是河的神，它困倦了，在打着哈欠。

他说，你有什么心里话，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你就会好受些了。

她说，不，不，不，我不能让一个跟我无关的人，来承担我的痛苦。

他说，难道我是你无关的人吗？

她说，当然，当然，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不，我们是朋友，是真心倾听彼此心跳的朋友。

她说，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他说，什么机会？

她说，喜烟可以有别的爱，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我要杀了他！

飞腾的龙最怕 “杀”字了，他又一惊，猛然推了一下她，说，你不能这样想，如果不爱，也得通过法律程序解决，离婚是解决感情纠纷的比较道德的办法。

她继续疯狂着说，不，不，我不。说着，把他抱得紧紧的，仿佛要把他捏碎，吞到肚子里。

这时，飞腾的龙隐隐约约感觉，他们之所以整夜整夜地在电脑前面相守，之所以整天地牵挂着，该不是为一个非常原始的目标吧！他推了推她，说，要理智，我们都需要理智。

她说，让理智见鬼去吧，我把我最后的秘密告诉你，然后，我们彼此没有关系，谁也不要管谁的死活。

他说，你说吧。

她说，你知道吗，初恋，初恋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我做梦都想跟初恋的人再牵手，把他需要的一切给他。但是，我等了十年，整整等了十年，就在我初恋的人即将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也就是，他从上海赶回来，要跟我做最后的了结时，就在医院的门前，发生了车祸，他死了。你知道吗，他离开我，是因为喜烟让我怀孕了，可是，喜烟现在又背叛了我……

这时，河里嘣咚一声，河面碎了，月亮妹妹碎了，星星姐姐也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