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去买药

2017-11-24 16:38马瑞翎
金沙江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刘波小宝

马瑞翎

在十年前,在这座县城,差不多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住宅区。那些宿舍楼上并没有厨房和卫生间。厨房是楼下的一排小平房。厕所是那种可以让十来个人一齐蹲下的、坑与坑之间隔着一小堵矮墙的公共厕所,一般建在离厨房比较远的地方。后来这种住宅区就彻底消失了。

一个傍晚,铿锵的锅铲声、叮当的碗筷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只需站在院子里一嗅,就可以知道各户在吃什么。最中间的那道门内,那家三口已经在吃饭了。坐在矮八仙桌上首的男人,看上去壮若喇嘛,一张圆脸如同打了蜡光的红苹果,配上两只大招风耳朵,那气度、那架势,倘若生在古代,定是位驰骋疆场的豪杰。他对面坐着的那位女人,从背影上看是个娇小纤弱的美女,与英雄正好相匹配。两人之间坐着的那个小男孩,长相介于英雄与美人之间,正把他小小的下巴朝天,用小勺子把饭倒进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说他的嘴巴是搅拌机。

“吃点鱼吧。”美人殷勤地对豪杰说。

“没什么味道。”豪杰摇着大圆脑袋说。

“那么明天我做红烧肉?”

刘波知道燕红兰这话的深刻含义。她的意思是说,明天我做红烧牛肉,你必须在家吃饭,不得再乱跑。于是刘波坚决不赞同红烧牛肉,坚决地摇着头说:

“没什么味道!”

燕红兰比他还要坚定地说: “那明天我去买只乌骨鸡来炖汤!”

“没有什么味道!!”刘波不屈不挠。

美人那雪白的、看得见蓝色小血管的脸迅速变红,瞠目呲牙,厉声骂道:

“那么你去吃毒药吧!毒药有味道!”

豪杰马上收兵,把大红苹果脸转向儿子,嘿嘿着说:

“小宝,吃过饭爸爸带你去广场。”

“不去不去!”小宝说, “爸爸会隐身!”

“今晚上你哪儿也别想去!”燕红兰斩钉截铁地说, “你要是敢跑,我追上去便打,把你腿上那几根贱骨头打断,你就不会乱跑了!”

“小声些!”刘波说。

这幢住宅楼,每户有一个带阳台的小客厅、一个卧室和一个小套间。每一户的声音都会通过阳台传出去。现在燕红兰一家都在客厅里。小宝蹲在地上,四周散了一地玩具。刘波靠在沙发上悻悻地看空气。燕红兰的眼睛有时看电视机、有时看小宝,但其实她真正看的是刘波。她肚子里的那双眼睛分明看到,一种名唤 “痒”的东西像树根一样从刘波心底深处伸出来,蹿向粗壮的四肢,使得他的两只大脚在地板上搓了两下。要知道,这种痒可不是搓几下就制得住的,就是脱掉鞋袜把脚伸到火上烤一下、伸到碎玻璃渣上蹭几下也不行。于是刘波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小宝一圈,而后蹲下身子装模作样地搭了几下积木。他一门心思想找个恰当的机会逃离。然而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在受着燕红兰的监视。他终于烦躁起来,表情恨恨地回到沙发上,抓起遥控器一连换了十几个频道。燕红兰的耳朵捕捉到开堂锣鼓声,立即叫道: “京剧!我要看!”

“病态艺术!”刘波在肚子里骂京剧。瞧瞧,那骑马、作战、开门、赶路之类的假动作有多可笑!那咿咿呀呀九曲十八弯的唱腔,简直就像瘟猪在叫唤!不过,刘波此刻倒愿意感谢一下京剧。因为京剧,所以燕红兰的警戒才有所松懈。刘波感到轻松多了。

荧屏上那位贵妃长袖漫天,锦袍铺地,一唱三叹,一步十回,好不容易醉完了酒,佘老太君又率领杨门众女将紧锣密鼓地上了场。刘波再也无法忍受,一连咳了几串假嗽,指着佘赛花骂道:

“这死老太婆!八字怎么那么硬?克死那么多儿子,又克死了老公,还好意思在那儿咿哩哇啦!”

燕红兰鄙夷不理。刘波认为卫兵的注意力已经基本上离开自己,于是外出的念头立刻又浮出水面。他的脚听从着念头的召唤,朝门口踅去。小宝立刻大声揭发:

“妈!爸爸他又想跑啦!”

刘波只好又踅回沙发。

“刘某人很苦恼啊。”燕红兰挖苦道,“笛卡尔有句名言 ‘我思故我在’,依我看在你这儿干脆改成 ‘我跑故我在’得了。”

“你管故你在!”刘波没好气地说。

时间在流逝。刘波心中充满了失去自由的绝望。不过,形势是不会一成不变的。刘波要去厕所。燕红兰肚子里的那双眼睛看出他是真的需要上厕所,于是就用脸上的那双眼睛瞟了刘波一眼,以示默许。为了防止刘波厕事之后开溜,燕红兰就向着他的背影说:

“我病了,请你顺便到门口买点药回来。”

刘波这一去,结果怎么样了呢?结果同以往一样。有一回,在去广场的路上,几个酒肉朋友只不过远远地朝刘波打了个招呼,他便拔腿就走,撇下燕红兰生了一夜的气;另一回,全家人去逛街,燕红兰东张西望,一不留神刘波就突然失踪;还有一回是在去电影院的路上逃之夭夭。这一切都在燕红兰的账上记着。现在账簿子里又添了新的一笔:今年今月的今天,刘波借买药的机会,又溜之大吉。

今夜,燕红兰在床上辗转,回顾刘波历史上的种种劣迹,有时回顾与前瞻同时进行。想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刘波鞍前马后地献媚,燕红兰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就连燕红兰上厕所,他也要在附近候着,以防别的小伙子见缝插针横刀夺爱。可后来呢?大概从小宝出生那时起,他就开始为不回家寻找借口。他跑呀跑,失踪呀失踪,那执着、顽固的态度令人佩服。难道他前世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豹子,今世托生为人,于是便要充分迈开他的两条腿,为吃喝玩乐而奔波游走?他如此频繁地外出,在外面究竟干了些什么?燕红兰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越想越对过去和未来充满愤怒。她甚至觉得,从嫁给这个家伙的那一天起,噩梦就开始了。她不由得在枕头上潸然泪下,好像她真的很不幸似的。其实幸福啦、快乐啦,这些都是有过的,只不过被她统统忽略不计而已。漫漫长夜过去,当天快要亮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这一回,无论如何要给刘波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可刘波向来是知道燕红兰会在何时备好颜色的。所以他一直不回家。到了第三天,刘波估计燕红兰的颜色已基本上褪尽,这才隆重归来,面容疲惫,表情恍惚,浑身酒臭,步履蹒跚,一进门就倒在床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噜声。燕红兰特别暴躁地断定,他一定是干坏事干成这个样子,而后回家休养来了。等养好精神,他洗个澡、换身衣服又会失踪的。

燕红兰于悲愤中,于瞬间下定决心,也要让自己失踪一回,让姓刘的也尝尝这种愤怒的滋味。既然要失踪,那就得赶在刘波苏醒之前进行。而且,她还要让刘波一醒来就发现老婆已经失踪,否则万一他又像往常一样扬长而去,那小宝在幼儿园可就没人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刘波留张纸条。这份留言不能以普通的、日常的方式来写,必须要写得具有冲击力、要触及他的灵魂深处才行。于是,创造的灵感在燕红兰的思想上闪烁,促使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这样一张条子,贴在刘波的床头:

墓志铭

这里躺着的是刘胖子的尸壳。

此人生前怀揣厚黑宝典,

出没于酒场歌厅,

玩遍天下无敌手。

如今他的鬼魂四处飘荡,总算

彻底获得了自由。

公元2006年6月6日

燕红兰率儿小宝泣立

燕红兰开始失踪。她来到大街上。老天,街上人多得不得了,可没一个是认识的。车声、说话声和其他叫不上名的声音乱糟糟地混成一团。燕红兰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她觉得离家出走真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天晓得刘波怎么会有那么多地方可去!天晓得刘波为什么会一出门就欢欣鼓舞。

幸亏,女人还有一个大后方,那就是娘家。于是燕红兰就往车站那方走。一边走一边想:刘波他前两天到底去了哪里?赌场?歌厅?还是……想到这儿,燕红兰那双耳朵分明已经听见了刘波寻欢作乐发出的得意之声。

其实刘波这次去的是郊区的一家饭馆。他同王教师、钱中医和赵乐器在一起。王教师小眉小眼,看去似乎很老实,缺乏对付老婆的勇气和胆略,况且他的老婆身高八尺,腰围也几乎是八尺,双方敌我力量悬殊,因此王教师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但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尽着各种义务,偶尔老婆出差,才出来放放风。此人不但酒量好而且口才佳,常常创造、维持和深化谈话主题,是酒桌上不可多得之人才。钱中医才华盖世,名扬全县城,却不修边幅,喜欢光着脚丫子蹲在椅子上诊病,白大褂的袖子脏得跟抹布差不多。赵乐器情感丰富,是歌舞团的器乐一把手,他醉后必定要打开窗户破口大骂,也不知他骂的是谁;要么就把老婆女儿从床上拽起来,强迫她们聆听自己今生今世受到的磨难和委屈。这三个家伙在燕红兰看来全是不良玩伴,全都被燕红兰载入坏分子名单。刘波要是带他们到家里去玩的话,燕红兰虽能保持礼貌,却心藏愤怒。怒于心而形于外,她的脸色就很难看。这样难看了几次,刘波就宁可外出,也不把朋友带家里去。

这个饭馆的四周是一片广大的梨园。夏天来吃饭的客人可以把矮八仙桌抬到梨树下去。刘波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吃完饭就在梨树下打牌,打到一定的时候就又开始吃下一餐饭。吃饭的时候,看起来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但实际上他们吃下去的东西远没有说出来的话多。可见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菜,而在乎心情和氛围。有句话说得好:酒席是男人的避难所和逍遥宫。在酒桌上,他们可以把平时不便说的话、不便发泄的情绪、不能有的举动统统表演出来而不会伤及大雅;在酒桌上,他们可以换一种人际关系生存一会儿、换一种环境过上片刻、换一种方式活一阵子。在这种时候,只有他们自己的神经中枢才明白他们有多自在和惬意。这样的次数一多,他们就都产生了惬意瘾,就像一个抽烟的人产生烟瘾那样。

刘波洗牌洗得最好,声音连贯而且优美。每次打牌,他都非要把新牌玩成旧牌、使它们再发不出清脆的声音才罢休。各位开始摸牌。刘波说:

“我老婆派我买药,可我跑到这里来了。我晓得,燕红兰她又在家里做好了准备,就像一个囤货的老板娘一样,把骂我的话囤好,只要我一回去,保管会一股脑地倒出来给我。”

“自家老婆,让她骂几句有何不可。”王教师用手指头蘸着唾沫。

“你去试试!”刘波说, “她可正义了。她骂我的时候,她骂的不止是我,而是天下所有的男人。好像她是一个拯救全天下所有坏男人的神。我他妈的简直是在与神对话!”

“那你就实话告诉她,就说你没有干坏事,是同我们在一起,喝酒、打牌、发发牢骚而已。”钱中医把手里的牌摆弄得像一把扇子。他把扇子合拢了又搓开。

“燕红兰想问题的方式比较特殊。”刘波摇着头,眼睛盯着牌, “任何事情只要进到她的脑子,就会变成原始素材,被她任意加工创作,就像老赵作曲、王老师写文章那样,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她就会一口咬定我干了坏事。结果事情会弄得就跟我真的干了坏事似的。她从来就把我划成坏人,把她自己划成好人,不准我站在中间。她一开口就往往这样: ‘不要求你德高望重,起码也要品行端正’。她每次都勒令我反省,强迫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东西。文化大革命恐怕就是这么回事。”

“女人都是这样。”钱中医把桌子上的散牌扒开看了一眼, “我只不过去歌厅唱几首,抒发一下,我老婆就说我蠢蠢欲动,想去那些场合拈花惹草。她越吵越起劲,好像我真的犯了作风问题一样。有一次,我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出轨,可我并没有利用这机会。当时我还为自己的品格感动了一下。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反了算了!”

“我们家那位,就连我上歌厅弹电子琴赚点外快,她都要怀疑我,跟踪我,何况你们这是去消费。”赵乐器说。

王教师说: “我最想不通的是,我擅自去歌厅唱歌是非法的,可只要同老婆一块去,就会变成合法的。”

他们每人喝了几口,兴头就上来了。他们都面色通红,周身发热,记忆之门完全打开,历史以来在老婆那儿受到的冤枉和打击都清晰地显现出来。在氛围的感召下,他们开始诉苦。刘波甚至连隐私都说了出来:

“我家那位,就连同她做爱,都是有条件的。我得牺牲我的自由为代价,得从早上起就呆在家里,拖地,洗衣服,洗碗,伺候她。我要是不这样,她晚上就冷冰冰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筒大木头。”

“这个问题得同她沟通。”王教师说,“而且得趁早。否则会出大问题。”

“偶尔我在床上还是会同她谈点激情方面的,比如问她舒不舒服、要不要换一种体位什么的。问来问去,体位永远是那体位,感觉永远是那感觉,那几分钟一过,就谁也懒得理谁。”

三位朋友急忙说:

“算啦,别说了。”

“别家也好不了多少。”

“我们大伙都一样。”

赵乐器开始洗牌。王教师无限向往地说:

“要是她们能够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就好了。”

“对呀。”钱中医说, “这样日子就会过得轻松。可她们偏偏要打着灯笼、拿着放大镜,竭尽全力地寻找我们的茬。”

“一旦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她们就抓住不放,连没有干过的,她们也硬说是实践过了。”赵乐器说。

“我们对生活所作出的贡献,她们却提也不提。”刘波说。

啜饮声、梨树叶子的娑娑和扑克牌击打在桌子上的啪啪声灌进八只耳朵,使得在场的四颗心脏保持同一节律跳动。赵乐器当场作出决定,关于今晚回不回家的问题,他要听从自己心灵的召唤,或者说是顺应自由的呼唤。钱中医当即表示赞同。

“我老婆出差,我今晚也不用回去。”王教师表态。

刘波总结说: “对!我们今晚就是不回去!”

话说,燕红兰到了离城五十公里远的一个镇。她走进娘家的庭院,穿过一些果树、花丛和鸡圈。她的父亲穿着褪了色的红背心,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秃头上的汗闪闪发光。父亲看见燕红兰,高兴地说:

“快来快来!你知道你妈把面条放在哪儿了吗?我可饿得不行了!”

“面条都放在这里。”燕红兰走过堂屋,跨进最里边的那道门。这间暗屋子,燕红兰小时候一般不敢进入,因为老祖母死在这个屋里,有一些年长的亲戚为她穿寿衣和鞋子。后来祖母被历史化,变成了 “祖先”,她就不再害怕了。

燕红兰拿着面条走进厨房,站在一眼镶着白瓷砖的灶前往锅里舀水。 “妈妈她哪里去了?”

“回你外婆家去了。”爸爸一边往灶洞里捅柴禾, “今早她派我去买头痛粉,我正好在街上看见你大姨父摆棋,我一高兴就坐下去了。我下午回来,她就生气,从几十年前的事情开始骂起,一直骂到现在。骂完了就回你外婆家去了。”

喔嚯,原来连爸爸也会在买药的路上失踪。燕红兰突然有点想笑。

“小宝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父亲从眼镜上方看燕红兰, “啊哈,肯定又同刘波吵架了!”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燕红兰冤屈地说, “他总是往外跑。”

“他那是怕你。”父亲挠着秃头,“你好好想想,难道不是你把他骂跑了的?你不是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总是给他泼冷水。你认为他撇下你,难道你就没有撇下他?”

“爸爸!你怎么老替他批评我!”燕红兰说, “他常常夜不归宿,在外面肯定干坏事了!”

父亲沉默了一下说: “其实刘波也不会犯什么大错误。是你老以为他会犯错误,老是替他想好一些错误,而后硬推到他身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燕红兰惊奇地说。

“哎呀,你妈年轻时候就是这样对付我的。”父亲说, “那个时侯,我脾气不好,被她骂急了我就冲她吼,有时还动手打她。我倒觉得,刘波这个人不错,比我年轻时候要好一点。起码她没有打过你。”

“啊,原来我小时候见你和妈妈打架,是为了这个。”燕红兰说。

“对。”父亲说, “现在小宝看着你们吵架,就跟你小时候看你妈妈同我吵架一个样。”

镇郊的傍晚,空气凉爽芬芳。人们在美丽的田间大道上寒暄和散步。表面看上去,人人都是那么闲适惬意,好象没什么事情等待他们去奔波、去努力,也没什么事情使他们发愁似的。路的两边,秧苗正在含苞,玉米吐着漂亮的红缨,棉花正在绽放多色的花朵。田野的那一边有一片漂亮的洋楼。燕红兰走进其中一幢。这是她的一位儿时玩伴的家。她顺着花坛走上台阶,来到房门口。里边的墙上污迹斑斑,居然还粘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壁虎,三只臭袜子耷拉在电视机上,家具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鞋子和玩具遍地都是,一串肮脏的胸罩吊在柜子的把手上。有个长得十分糟糕的孩子坐在地上大哭大闹,一个胖女人正弯下腰拾掇这孩子,把大得惊人的臀部对着燕红兰。这个胖女人闻声回过脸来,朝燕红兰咧了咧嘴,露出一排好像从来没有刷过的大门牙。真没想到,才几年没见,阿芳就变成了这么一副邋遢样子。

二位闺蜜在乱糟糟的沙发上坐下来。那个孩子蹲在地上,用手抠着地板上的尿渍,而后他摇摇摆摆地扑过来,尖叫着撕扯妈妈的衣服,把鼻涕蹭在燕红兰的裙子上,简直闹得不成体统。燕红兰就说:

“走,我们去外面玩。”

“不去不去!外边都在看我的笑话!哼,她们……”阿芳开始喋喋不休地向燕红兰控诉外边那班长舌妇如何嘲笑这孩子是白痴,有时候哽咽,有时候放慢语速,调整口齿的清晰度。控诉完了,她噙着眼泪,眼巴巴地望着燕红兰说:

“这孩子都五岁了,还不会叫妈妈,恐怕真是个痴儿了……”

“你躲在家里哭有什么用。”燕红兰说, “还不赶快带孩子去看病!”

“去过好几家大医院,根本就没用。”阿芳眼泪汪汪地说, “有一回,我叫孩子他爸去弄一剂偏方,这个天杀的!他竟然一去就是几天,回来的时候醉熏熏的,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

“可能凡是男人都会在买药的路上失踪。”燕红兰叹着气, “我真巴望刘波有朝一日也病上一回。到时候,我就站在他床边问他: ‘你也会有今天?!’然后我就心若铁石地走掉,连头都不回。等玩够了才回来。唉,可惜那家伙壮得跟牛一样,从来不生病。我自己倒病了好几回。”

“我们家那挨千百刀的!现在索性连电话也不给家里打了!”阿芳悲愤地说,“也不给家里汇钱!天知道他在城里都干了些什么!有一回我去城里找他,吃饭的时候他竟当着众人的面骂我: ‘你也不把筷子上的东西弄干净些!我他妈怎么讨了你这么个农村老婆!’你听听,你听听!……”

“我们家那个,一星期起码有三、四天在外面乱跑,饭是基本上不在家里吃。”燕红兰说。

“男人全不是东西!”阿芳说。

这时候,有一股发自心灵深处的愤怒从二位闺蜜的内心涌起。此刻她们觉得全天下受苦受难的老婆都同她们站在一起,大家同仇敌忾,共同批判男人。这么一来,燕红兰和阿芳可情意相合了,她们认真倾听对方骂丈夫,而后自己也骂自己的丈夫让对方听。

不过,等骂完了,离开这儿往回走的时候,燕红兰又感到很没意思。她感到,自己背后就是站着全中国的老婆,又能怎么样呢?事到临头还不是得靠自己。

夜晚的院子充满了植物的芬芳。虫在琢磨不定的地方鸣叫。燕红兰躺在她做姑娘时睡的那张闺床上。月亮就贴在木格子窗户外边,又圆又大,同她姑娘时代挂在无花果树上时一个样。当年也就是这样一个月夜,燕红兰同刘波闹分手,将他赶了出去。这个家伙在大门外又是唱歌又是咳假嗽,折腾了半个钟头,后来他竟然从墙上爬了进来,站在燕红兰的窗下哀告,硬是将乾坤给扭转了过来。可是婚后呢?就算把他关在门里,他也要想方设法从墙上爬出去!燕红兰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相信外面有一个可恶的小三在召唤刘波,越想越认为自己应该离婚。这么一来,整个夜晚她都在激战,一会儿同激烈反对离婚的公婆、父母激战,一会儿同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的刘波激战,一会儿同那个占了她的家、打了她的娃的小三激战……以往,燕红兰会在这种假想中创造出正义的精神力量,而后拿这力量去同刘波斗争,可今晚她感到疲惫不堪。想来燕红兰也确实够累的。这几年她倾注所有努力,想让刘波相信享乐是坏的、乱跑是坏的、上歌厅是坏的、与不良朋友接触是坏的,一心要把刘波引领上岸,可刘波他非要在水里站着。今晚她不由得想,莫非是我错了不成?也许男人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生活本就该是这个样子,再大的力量也别想去改变。

燕红兰进一步想,同刘波斗争,我是不会胜利的。即便胜利了又能怎么样呢?一家人还得是一家人。再说这么斗争下去对小宝可没好处。小宝他不会哭着找妈妈吧?刘波不会把他哄睡了以后又溜出去大吃大喝吧?……刘波要是乘机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怎么办?……衣服晾在阳台上……

起床的时候,燕红兰的腿像是在醋里浸过,又酥又软,酸得简直站不住。她走向厨房,同父亲一起做早饭。父亲对她说:

“吃过饭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今后你也别一吵架就丢下孩子往娘家跑。”

“坚决不回去!”燕红兰嘴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既然已经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下午才回去。

傍晚时分,燕红兰回到城里。家属院一切照旧。铿锵的锅铲声、叮当的碗筷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她家的那间厨房里,电饭煲正在灶台上咕噜咕噜地喷着蒸汽,砧板上扔着几个土豆。小宝正蹲在饭桌子旁边,专心致志地玩积木,刘波半蹲在一边指导。瞧他那笨拙的大肚子,还真够为难他的。燕红兰提前做好了一定的表情,下定决心不先与刘波说话。她就是这样,小时候与玩伴吵嘴,以后她就是想与对方说话,也狠狠地憋着,非让对方先同自己说话不可。现在她板着脸走进了厨房。刘波马上站起来,献媚地说:

“嗳呀呀,你看这天热的!小宝中午在幼儿园吃西葫芦瓜炒肉。不信,你问小宝!”

“爸爸说的是真的!”小宝马上大声呼应。这孩子昨晚从幼儿园归来,拿着那张 “墓志铭”问刘波: “爸爸,这上面的字是什么字?”刘波读了一遍。小宝就问什么是 “泣立”。刘波说: “泣立就是我死了以后,你妈带着你一边哭一边为我立碑。”小宝大为惶恐,觉得妈妈的消失肯定与这个 “泣立”有关。现在妈妈回来了,他马上丢掉玩具,凑了上来。燕红兰的表情差一点就绷不住。她赶快去切土豆。她脑子里想着如何与刘波好好谈一谈。算起来,她和刘波差不多有两年没有沟通过了。就算谈,也只讨论天气、物价、工资、小宝、电视连续剧。燕红兰决定,这一回一定要同刘波谈两个重要问题:究竟是什么使他有一种逃离的需要?今天这样的局面究竟是如何制造出来的?燕红兰想把这两个问题拿到床上去谈。到时候嘴巴可以离他的大腮帮子近一点,最好把脑袋枕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有多久没有这样了?

这个时候,燕红兰的手指头被划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鲜血滴在砧板上。她马上缩回手并发出惊叫。刘波立刻凑上来讨好:

“嗳呀呀,嗳呀呀,你瞧你,你瞧你!创可贴和消炎粉在哪里?我出去买去!”

这位殷勤的丈夫急急忙忙出了厨房。燕红兰把头伸到窗户看了一眼,刘波的上半截身子正在灌木上方迅速移动,前进在去买药的路上。一阵暖流不由得涌上燕红兰的心头。看来还真是错怪他了。今晚应该对他灼热一些。一切都等到时候再发挥。

不过,这一回,燕红兰等到伤口结痂,创可贴和消炎粉也不见踪影。因为在药店的门口,刘波看到赵乐器在街对面招手,而后他们走到一块交谈了几句。赵乐器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刘波。二人兴冲冲地呼朋引伴,租了一辆车,连夜朝着四十里外新开的一家鱼庄呼啸而去,一直吃到第三天才回来。临走前,赵乐器说:

“要不,你先把药送回去。我在这儿等你。”

刘波说: “回去?一旦回去我他妈的就别想再出来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走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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