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骞
巴尔蒂斯的绘画继承了古典主义,在20世纪花样百出的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大潮中,他像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可以说巴尔蒂斯的绘画就是当代的古典艺术。无论是人物还是风景都被纳入了画家个人所规定的视觉秩序中,通过这种秩序,巴尔蒂斯建立了一个神秘诗意的现实世界。
1908年2月29日,巴尔蒂斯(见图1)出生于法国巴黎的一个波兰裔贵族家庭。这是每隔四年(闰年)才出现一次的特别日子,似乎也注定了巴尔蒂斯不平凡的一生。
巴尔蒂斯的父亲是专门研究杜米埃的艺术史家,母亲是位画家。画家博纳尔和德兰、诗人里克尔是他家的常客,巴尔蒂斯从小便在这充满艺术气息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在这些大师的鼓励和引导下,巴尔蒂斯决定走上艺术的道路。他也听从了大师的劝告,放弃进入美术学院学习艺术,而是在博物馆和大自然中自学艺术。10岁时,巴尔蒂斯完成了一套40幅的插图,讲述了一个小男孩和他的宠物小猫之间的故事。这些插图是用印度墨画的,采用粗犷的木刻风格。这些插图打动了诗人里克尔,他为这些插图作序并将它们出版。这成为巴尔蒂斯艺术的一个有趣开端,而“猫”的主题也一再在巴尔蒂斯以后的绘画创作中出现。16岁时,巴尔蒂斯到意大利探访文艺复兴发源地托斯卡纳地区的艺术,在那里他遇见了弗朗切斯卡的壁画。“弗朗切斯卡对我来说太渊博了!”巴尔蒂斯后来感叹地说。他以小幅油画速写临摹阿雷佐圣方济各教堂的一组《圣十字架传说》的壁画,又到弗朗切斯卡的家乡圣塞波可临摹湿壁画《耶稣复活》。巴尔蒂斯的绘画受弗朗切斯卡的影响很大,无论是空间的安排、自然景物的描绘,还是人物动态的处理都来源于弗朗切斯卡。1924年巴尔蒂斯和母亲回到巴黎,他们住在十分靠近博纳尔的巴黎郊区。由于博纳尔的关系,年少的巴尔蒂斯认识了画家莫奈和马蒂斯。
1933年,巴尔蒂斯有了第一个画室,1934年在巴黎波尔画廊举办了第一次正式的展出,结识了贾科梅蒂。1936年,他搬到了罗昂庭院的画室,在这里画了德兰、米罗及女儿的肖像。1939年,巴尔蒂斯应征入伍,此前他已完成了《街》和《山》两幅大作品及一些室内肖像作品。巴尔蒂斯只经历了三个月的军旅生活便因为地雷爆炸伤及脊椎与腿部而退伍回到巴黎。战争期间,巴尔蒂斯在瑞士度过。1943年,他在日内瓦举办展览,主要展出了《樱桃树》《有牛的风景》(见图2)等风景画和这段时期画的室内人物画。战后回到巴黎,巴尔蒂斯发现整个艺术世界都发生了改变。人们都去模仿毕加索,只有他和贾科梅蒂还能像过去的画家一样进行创作。1953年,巴尔蒂斯搬到了夏西堡——一栋14世纪的建筑,巴尔蒂斯对它情有独钟。在这里,巴尔蒂斯绘制了多幅风景杰作和重要的室内人物画,如两幅《三姐妹》、两幅《窗前少女》、两幅《梦》等。1961年2月,巴尔蒂斯应当时法国文化部长之请,出任罗马美第奇庄园法兰西学院院长。在巴尔蒂斯的努力下,美第奇庄园成为法国艺术家在意大利的一个重要活动中心。担任院长期间,巴尔蒂斯又画了三幅《三姐妹》和以第二任妻子出田节子为模特创作的室内肖像画等。1977年,巴尔蒂斯结束了院长任期,与出田节子隐居在瑞士的一个乡间小镇。这里有一座1758年建造的木式建筑,18世纪时雨果曾在这里小住,巴尔蒂斯亲切地称它“大木屋”。在大木屋里,巴尔蒂斯创作了一生最后的一些作品。2001年,巴尔蒂斯去世,在瑞士罗西尼尔镇完成了一生的绘画。
巴尔蒂斯的艺术生涯几乎贯穿整个20世纪,在无数挖空心思、花样百出的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的大潮中,他像一个逆流而上的人。巴尔蒂斯似乎就是为古典主义而生的,人们尊称他为具象藝术的“末代皇帝”。古典主义在巴尔蒂斯的艺术中复活过来,并且不是死灰复燃的诈尸,而是被重新注入了现代活力。甚至可以这样说,巴尔蒂斯的绘画艺术就是当代的古典艺术。他在艺术中寻求一种更为恒定的东西,1995年,巴尔蒂斯在北京举办展览,他在写给中国观众的信中说:“我不得不创造出一种可以传递事物之神并表现我所见到的现实之美的绘画;而不是时下画家作画,是要表现他们那个‘个性,却忘记了共性才重要……”出现在巴尔蒂斯画中的人物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没有个性,连同周围的空间一起保持着安静,超越了一般的时间秩序。画面中的人物和空间也被明显地进行了几何分割,虽然不像弗朗切斯卡那样有着严格的数学规范,但巴尔蒂斯努力保持着视觉的平衡和稳定。无论是人物还是风景都被纳入了画家个人所规定的视觉秩序中,通过这种秩序,巴尔蒂斯建立了一个神秘诗意的现实世界,一个充满“不可见之物”的现实世界。巴尔蒂斯似乎具有一种随意往来于古典和现代之间的能力,许多经典艺术的形象穿越历史来到他的画中,在他的画里重又散发出艺术的光彩。在1933年的作品《街》(见图3)中,那个试图从男孩怀中逃跑的女孩似乎就是皮埃罗所画的示巴女王的侧面像。圆脸庞、大眼睛的男孩则来源于马萨乔壁画中的一个形象。在这幅早期作品中,巴尔蒂斯充分发展了他从早期文艺复兴画家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他像弗朗切斯卡和马萨乔一样使人物形象站在由垂直线和建筑物所组成的几何背景中,使画面稳定而富有联系。共有九个人物出现在街道上,他们彼此孤立、各有所思、动作凝固。他们虽然同时出现在了一个地点,却似乎并不在乎或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在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有一种荒诞和模棱两可的气氛。虽然形象是真实的,但给人很不真实的心理感受。巴尔蒂斯成功地将一对矛盾的概念同时引入画面中,让人感受到了生命背后的寂寥和孤独。古典绘画的某些构图原则在《街》里得到了继承,出场人物众多但井然有序。圆脸的年轻人牢牢占据了黄金分割的位置,成为整幅画面的视觉中心。这种平静蕴含着神秘,成为巴尔蒂斯独特的个人面貌。
《夏日》(又名《山》,见图4)与1933年的《街》同为巴尔蒂斯早期的两大作品。此画完成于1937年,现藏于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这幅画中的风景处理与巴尔蒂斯以后的风景画有很大的不同,画中的人物和风景都做了戏剧式的精心安排,以后的风景画不曾出现这样的情况。画的前景是一道倾斜的山顶绿坡,中景是突兀的岩石和深陷的崖壁,远景是青山白云和一片湛蓝的天空。有三个人物出现在前景的绿坡之上,那个困倦、侧躺的女子使人想起普桑《爱科与西萨斯》中水仙的躺姿。左侧一个半跪着的吸烟斗男性,近中央一个高举手臂、伸腰的站立女子,俨然成为全画的中心。中景中悬崖上一对男女望向深渊,较近一个红衣男子背崖而立,右边远山上一男子向画面深处走去。这个远去的背影就像巴尔蒂斯自己,刻意保持远离大众和一贯的“不合作”态度。《夏日》延续了《街》中的怪诞气氛,这群登山者虽然身处良辰美景,却无心观赏这壮丽的美景。或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或倒地昏睡入梦。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少女的脸上带来的竟是一丝忧伤,虽然有蓝天白云的优美背景,呈现的却是一片呆板和冷漠的景象。巴尔蒂斯表现的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只是变换了舞台而已。
巴尔蒂斯亦是一个深受东方绘画思想影响的艺术家。14岁时得到的一本关于中国山水画的书籍使年幼的巴尔蒂斯对中国一见钟情。他曾说:“在我童年和青年时期,在山区,我从窗口观看高山、积雪、冬景。当我第一次看到中国画和日本画时,我发现了我们对大自然具有相同的视像……事实上,从他们的哲学观点来看,远东绘画和锡耶纳绘画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拥有同样的观念,即中国人的绘画观念。这种观念的目的不在于描绘事物,而在于认同它们……”在巴尔蒂斯的一些风景画中,尽管技法与中国画家不同,但精神是非常相似的。在其晚期的风景画中,人们更是可以明显看出巴尔蒂斯受中国山水画的影响。1940年,巴尔蒂斯因伤退役后,在普罗旺斯画了《樱桃树》(见图5),这是他最为宁静和谐的风景画之一。初夏的阳光晴朗而明媚,一座陡峭的山峦环绕着山下长满樱桃树、苹果树和杨树的果园。阳光洒落在草地上,把葱郁的草地染成了金色,使观众沐浴在一片绿茵和阳光的美妙色调中。一个站在梯子上的女孩伸手摘下樱桃。这幅画带给观众欢乐、轻松和明净,一种无忧无虑的心情在画面中回荡。巴尔蒂斯自己形容《樱桃树》是“让悲剧在门外等待”的一幅画。在这里,巴尔蒂斯不但展示了大自然转瞬即逝的东西,同时也表现了人类精神中最永恒持久的东西。当巴尔蒂斯搬到夏西堡后,创作出了杰出的风景画。农庄自身成为画家灵感的源泉,乡村生活的幸福和画家对画面严谨理性的分析融合在一起。巴尔蒂斯在几何形的排列和归纳中创造了超然物外、物我交融的悠远意境。《黎雍的谷地》《三角形的田野》《一棵树的大风景》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巴尔蒂斯还有一类出色的作品,即室内人物画和对同一主题的多幅变体画。他曾画有一幅《客厅》(见图6)、三幅《梦》、两幅《窗前少女》;在夏西堡时画了三幅《三姐妹》(见图7),任美第奇法兰西学院院长时又画了两幅《三姐妹》(见图7)、三幅《猫照镜》等。巴尔蒂斯说:“我不停地重画变体画,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不满意的产物。假如我觉得满意,那将不会有三幅《三姐妹》,也不会有三幅《猫和镜子》。”变体画是一种在规定好的前提下,画家实现自我变化的创作手法。巴尔蒂斯实现了同一主题的多重变奏,尽可能细腻地展现个人艺术面貌的宽度。巴尔蒂斯的室内人物画里,人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或冷漠或专注,真实而又保持着距离。画家使观众像一个窥探者一样,似乎涉足了他人的生活秘密似的。在造型的处理上,巴尔蒂斯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在自己的造型中融合了中世纪固定模式的符号化造型和文艺复兴的写实性造型,既有事物外表的真实感,又有超越表象的精神内涵。从这一点讲,巴尔蒂斯的艺术似乎更具有现代艺术的革命性。他没有虚构或杜撰新的形式,而是在传统的形式手段中注入当代人的理解和情趣。所以,观众对巴尔蒂斯的绘画会感到既亲切又陌生,他使用人们都熟悉的传统具象语言来接近观众,同时又带给观众与传统艺术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这是只属于今天的艺术,它和传统一脉相承,又生机勃勃,这是新的具象语言。
20世纪,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艺術界也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绘画已经死亡”的口号更是呼声震天地叫嚣了许多岁月。具象艺术屡屡处于险恶的境地,巴尔蒂斯乘着“传统”的小舟,孤独地逆流而上,为具象艺术开创了新天地,也将具象艺术推到了新高度。巴尔蒂斯没有在轰轰烈烈的社会变动中寻找题材,而是向人的精神世界中隐蔽和神秘的领域进发。他借用形象传达观念,用真实表达心境。他的绘画展现出了具象艺术的“现代化”进程。现代性、现代意识并不只是几家几派的问题,也不是不跟随谁、不模仿谁就不具有现代性的问题,而是人们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对于如何认识今天的世界,不是抛弃具象语言,人们就会认识得更深刻。只要保持观察、感受、思考和表现上的独立性,具象语言同样可以反映出时代的精神。在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对人类的眼睛和大脑做了一系列破坏性试验后,人们在巴尔蒂斯的画中看到温润和谐的色彩、变幻迷人的光线、优美流转的造型、耐人寻味的构图和悠扬深远的气韵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荒芜已久的精神家园。在面对紧张激烈的变化时,巴尔蒂斯选择了平静。这是种贵族式的逃逸,是对人类心灵的反问。作为一个谦逊的人性观察者,巴尔蒂斯继承了古典主义的传统,神奇地使时间静止,重新构建出一个宁静、平衡的现代精神世界。毕加索这样评价他这位年轻的朋友:“巴尔蒂斯和我,我们是一个奖牌的正反两面。”
(宁夏大学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