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婷
茶水摊是路边摊,搁现在怕是要被城管没收了摊位的。
茶水摊很简单,一张低矮的四方小桌,三五把小方凳,就撑起了一个露天铺面。干净的摊主通常会铺一张与桌面大小相等的玻璃镜面,这样既容易打理收拾桌子,也显得摊位特别干净。茶杯也是玻璃的。那时候不做兴光怪陆离的复杂花纹和凌乱的色彩拼接,杯子就是玻璃本色,透透明明的,一眼看得见茶水清亮的碧绿色。为了防止落尘,也为了保温,摊主在每个茶杯的杯口会盖上裁剪成小方格的杯盖,亦是玻璃的。从上到下,由远至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让人觉得清爽宁静。泡茶的开水用暖壶装着,老式水壶,容量很大,一壶水供应茶水摊一天所需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茶水得来不费功夫,所以很多茶水摊也兼卖茶叶蛋。挨着小小的四方桌边,搁上一个小炉子,文火煮蛋。先放进去的鸡蛋早已浸透了茶叶的色泽,茶色蛋壳裂开细纹,露出里面也被染上茶色的“白胖小子“,后放进去的鸡蛋未及接受茶水的浸润,仍是一副天然之色。
我见过的茶水摊,摊主都是老太太们,或许也有老头儿做摊主的,亦未可知。春秋冬季有没有摆茶水摊的,我确实不大记得了,记忆中的茶水摊总是摆在树荫浓郁、蝉声清脆的夏日时光里。我上小学的路上就有一家老太太摆的茶水摊。那时候,西安可从来没有过摄氏四十度的高温天气,因而虽是“苦夏“,却并不十分地苦。午睡起床后,我便着急忙慌地赶着下午两点前去学校,路过茶水摊时,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喝茶的主顾,但不会太多: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最难挨的钟点,也是人们赶着上下午班的时刻,除非人闲时多,否则很少有人停下脚步,只为喝一口茶水。周末的生意会好许多。没有实行双休日时,只有周日一天的休息时间,说也奇怪,虽然只一天的消遣时日,那会儿的日子反倒比现在慢悠许多。有些人就喜欢坐在树荫蔽日下的茶水摊前,要上一杯茶——茶水温凉温凉的,不烫手也不烫口,和老太太闲话几句家常。老太太似乎是在做生意,又似乎不是在做生意,一切都是不经意地,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喝了茶,聊过天,付了钱,起身离开。摊主用干净的水冲洗茶杯、杯盖,抹一把茶桌,再往干净的水杯里新冲一杯淡茶,然后静静地等候下一位主顾。
老太太头顶的梧桐树上,蟬声时起时伏。斑驳的阳光洒在这一方小小的茶水摊四周,混着茶香,清凉了整个夏日。路人打茶水摊边上从容而过,不惊不扰,无喜无惧。只是偶有清风拂面,会不会惊扰摊主的岁月往事?或许只有头顶那只不知疲倦的鸣蝉知道答案。
长安自古多典故,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村镇,也有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历史故事。秦镇,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镇北有一座“周文王灵台“,便是它的历史见证人。比之现今的“秦镇“,古时“秦渡镇“三字更能令我心头不觉涌上诗意的想象。不过,我对秦镇的想象最开始不是历史,也不是文化,而是美食。
妈妈的单位与我上的小学只隔了一站路的距离,下午放学后,如果妈妈还在上班,我就步行到单位去找她,然后等下班和她一起回家。学校和单位的路途中间有一家秦镇凉皮摊,生意特别好。我每次经过这家凉皮摊,食客们低头吸溜凉皮的脑袋总是挨得紧紧满满,一旁还有端着碗等座的人,有的男士等不及了,也不管有无形象,蹲在摊位附近就开吃起来,那大口嚼着凉皮的吃相让人看着垂涎欲滴。有的人等不及座位,就买回家去吃。一碗凉皮带回去,再熬点粥,配张卷饼,一顿简单爽利的晚饭就齐活了。凉皮和稀饭是绝配,大多数秦镇凉皮摊旁边都放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熬着粥,而且是黑米粥。我对黑米粥的无限热爱就是从凉皮摊开始的。那时候,家里没有高压锅,黑米又硬,需要提前泡很久,熬时费火费时,所以平时不大熬黑米粥。偏我又特别爱喝黑米粥,妈妈便偶尔熬一两次,但总不解馋。我就跑到凉皮摊去,用本来就不多的零花钱,要一碗凉皮,只为了喝粥。后来,凉皮摊逐渐变成了凉皮店,又有了加盟连锁的店铺,可是黑米粥也渐渐变成了小米粥、红豆粥,如今的连锁店铺倒是有黑米粥,但清汤寡水的,不如不喝。
我小时候总吃的那家凉皮摊,摊主姓吴,正经八百的秦镇人。他的摊位很清爽,桌子凳子一律刷着碧蓝的漆色,天空一样的明亮。摊位是四方形的,留一个豁口,方便摊主进出。摊位中间竖起玻璃做的“门面“,整个切、调凉皮的过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透明操作。玻璃后方的桌子上摆着油盐酱醋、辣椒、蒜末、绿豆芽等各种碟碗,右手边略低的小桌上放着新鲜出炉的凉皮和大刀。大刀,据说很像农村铡草用的大铡刀片。我没有见过农村的铡草刀,但切凉皮的刀又长又宽,掂着异常沉重,看着凶猛无比,因而秦镇凉皮也叫“大刀凉皮”。别看这刀凶恶,切出来的凉皮却是一根根细长如柳的腰身,带着妩媚柔软的风韵。切凉皮时,铡刀一上一下,节奏感很强,极富韵律,非常好听。犹记得吴家凉皮的摊主每回切凉皮时,我几乎入定的专注神态,也时常怀疑自己节奏感颇强的长处怕也是在凉皮摊练耳练出来的。
凉皮切好后,用筷子挑出几根放在碗里,再加各种调料和配菜,辣椒和辣油是调料的最后一道工序。摊主捏出一两根凉皮,把它浸入盛着红艳艳辣椒的青花大碗里,两三秒后迅速地提出来,放在碗顶,红得仿佛一团火的辣椒油均匀地散开,香气四溢。辣椒,是衡量一碗凉皮是否好吃最关键的因素,也是最具艺术气质的一道工序。吴家凉皮长盛不衰,慕名者众多,皆是为他家的辣椒所折服。
凉皮盛好后,食客们就四散在桌子上,调匀调料,吸溜吸溜地吃起来。四方形的摊位上,有三方是客人们的座位。“桌子”是一长溜的,紧挨着玻璃“店面”。三个长溜的宽条,就是三张桌子。它们把“店面”围合住,客人们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围着摊主,低头吃凉皮。
我吃凉皮的历史是从它五毛钱一碗开始的,吴家凉皮是我的启蒙凉皮。兴许一开始就是如此高的起点,以至于我现在吃了几十年的凉皮,总觉得用料不好,还是最怀念吴家的调制。吴家凉皮的第一代摊主被我们这些老主顾戏称为“吴呲牙子”——因为他的牙齿呲出嘴外,很不“上相”。后来,“吴呲牙子”的兄弟在他旁边不远处另摆了一个凉皮摊,但吃惯“吴呲牙子”调制凉皮的人都说,还是老吴家的凉皮好吃。再后来,我读中学时,那条街的所有小吃摊都变成了小吃店。“吴呲牙子”的摊位也改成了店铺,他兄弟的店面与他比邻而开,食客们一时分不清“旧吴”和“新吴”。二〇〇〇年以后,“吴呲牙子”不干了,把店面交给了家族里的其他人,老主顾们都说,“呲牙子”摆了这么多年摊,钱挣够了,所以不干了。“呲牙子”离开后,凉皮店全面“科技化”,大刀凉皮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机器切出来的凉皮。endprint
前不久,我又跑去那条老街吃吴家凉皮。吴家的店铺还开着,冷冷清清,萧索孤寂。想到自己是当年最小的一个老主顾,如今也已是人生第三个本命年的年纪,不知当年那些更老的老主顾们下落何方?是否会如我一样,偶尔还来光顾一下日渐式微的吴家凉皮?
正街上连锁加盟的凉皮店傲然挺立,人来人往,优越无比。不过,它再也体会不到当年“吴呲牙子”的在他的凉皮摊上,被食客们众星捧月般包围着调凉皮的自豪感。
面条店很干净,里面的一切都像面粉一样白净。
小时候最喜欢干的家务就是端一小盆面粉,去离家不远的面条店,付钱让店里的女工把自家的面粉压成称心满意的各种宽细面条。陕西人喜食面食,擀面或切面条又颇费时间,所以那时候的面条店很受双职工家庭的喜爱。我家附近的这间面条店临街开铺,但铺子却是凹进地面以下的,类似地下室的构造,所以常年少有阳光照进去。铺子的面积很小,一眼望去,只两架压面条的机器就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间,人在里面来回转身都要侧身而行。店里到底有几个女工,我不大记得了,但大抵不会超过三个。店铺太小,又凹进地面,所以来压面条的顾客们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到里面去的。人们自觉地在铺子外朝街面开着的一个小窗口前排队,把自家的面粉从这里递给女工,然后静等白扑扑的面粉变魔术似的换成细长诱人的面条。
面条店里的女工几乎不说话——至少我每次去压面条,都没听到过她们开口说只言半语,即使是女工彼此之间,也几乎看不到有语言交流。兴许是机器的声音太嘈杂的缘故吧!省去了口语交流,面条店里的几个女工干起活来显得分外认真严肃。不管是谁接待顾客,她们都最多不过问一句:“要宽的还是细的?”然后就从客人手里接过盛着面粉的盆或碗,拿到里面麻利地干活去了。
几个女工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令我印象分外深刻。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五官异常清秀柔和,衬着那张小小的、白皙的脸蛋更加秀气。每次去压面条,遇到她当班,我总要多看好几眼。她也不爱说话,或者说,我几乎没见到她开口时的模样,但我想她的声音一定和容貌一样柔和低缓。
女工们工作时都穿着罩衫,防止自己的衣服沾上面粉。罩衫和围裙都是白色的,头上戴着的帽子也是白色的。白色的面庞、白色的无边帽、白色的衣衫、白色的围裙、白色的面粉、白色的面条。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间,世界干净雪白,仿佛一尘不染。机器的轰鸣声过耳而不入心,隆隆的噪音也被静默包裹,终于消弭殆尽,只有雪白的面粉跳跃在空中,被透进房间里的阳光轻抚着,刹那间成永恒。
西安的烧烤摊很多,多到不计其数,多到一座城里有数不清的烧烤夜市摊。西安这座城市很神奇,也很强大。它的神奇和强大之处并不在于它曾是华夏文明的起始点,是秦始皇虎狼之师的殉葬地,见证了汉武帝马踏匈奴的威武,笑看了大唐盛世的万国来朝。西安的神奇之处在于:当中原汉民族与草原少数民族在长达三个多世纪的攻伐征战以及贸易往来的沧桑岁月里,长安不断吸取着少数民族奔放热情的文化气质,并将其融进自己的血液里,滋养它怀里的世代百姓。据西安地方志记载,古时长安气候湿润,冷暖适宜,所谓“八水绕长安”,“千古惟一都”。因此,长安原是出产稻米之地,以米为主食,甚少面食。而如今走在西安街头,放眼四望,各种面食餐馆不绝于眼,家家户户也多以面为主食,喜吃牛羊肉。长安,虽为汉文化的都城和重镇,但它并不因此封闭自己,而是从新鲜的外来文化中吸收新鲜的血液,延续自己的文化血脉。西安的强大之处在于:少数民族用草原文化补充了汉族农耕文化流失的血液,却终究折服于中原文化耀眼夺目的光辉。吸收了豪迈的草原气质,长安迸发出如火的热情,与它自身柔情似水般的妩媚之姿合二而一,终于成就了一个無双的大唐盛世。
直到今天,这座城市依然传承着两个文明融合而一所焕发出的独特文化气质的血脉,不过,文化承继的血脉,不在博物馆灰头土脸的文物身上,也不在官方修订的史书残页中,而存在于街头小巷的市井生活里。
西安烧烤,是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内迁中原后留下的生活印记。北方夏季的日落很晚,人们往往趁余晖未尽时,摆上烧烤炉子,吃着烤肉,喝着酒,在疲乏一天后难得的闲适中迎来天空的落幕。烧烤,以烤牛羊肉为主,亦是典型的草原特色。把提前腌制过的牛肉、羊肉切成又大又厚的肉块,用铁签串起来,架在窄长形的铁炉子上烧烤。炉子里烧着烫红的炭块,轻烟冒起后,一边不断地翻烤肉串,一边开始撒盐、孜然、辣椒面等作料。不消片刻工夫,混着各种调料味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夺人心魄。摊主把烤好的肉串整齐地码在搪瓷盘子里,端上桌来。一粒粒肉块肥厚圆润,咬上一口,油香、肉香瞬间一齐迸发,挑剔的味蕾全线崩溃,在烤肉的强势围攻下,甘愿沦为俘虏。
以前,正宗的烧烤摊上只烤牛羊肉、肉筋、腰子等物,烤不烤鱼和鸡翅,我不大记得了,但蔬菜是决计没有的。
夏日,父母伴着落日的脚步归家,简单的一顿晚饭后,余晖尚存。暑气顽固地不肯褪去,以消磨人的意志为乐,不过,人们可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消暑纳凉。我在夏日里消暑的乐事,就是偶尔去夜市吃几串烤肉,喝一瓶冰镇的冰峰汽水。天色近晚,我拉着妈妈和妹妹的手,跟随着走在前面的爸爸,慢悠悠地从熟悉的街道晃回家,然后带着烤肉的余香和满满的爱,走向人生的下一个明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