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斯图亚特++田庆轩
我们曾依着征兆过活。现在也有人把那些征兆称为迷信。一到能学事的年龄,我就开始学着崇拜小翁。我的父母很喜欢那些鸟。我住到9岁的那间小屋,每年春天都会飞来一对小翁。这时,父亲会说:“我们的小翁回来了,该给花园翻耕了。”任何事物,任何征候和迹象都逃不过我父亲的眼睛。记得父亲总是告诉我,当叶子螺旋着朝天卷起时,就会有雨。所以,每当橡树叶子从坚实茁壮的枝干上卷起,把光滑油腻的肚皮袒露给风和炽热的太阳时,我知道,暴风雨要来了。这时,我会想起父亲。
没有什么能逃过父亲的眼睛。他是个大地诗人。他热爱这块土地,热爱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他喜欢看东西生长。到了他能牵着我的手走路时,我便跟着他在农场里到处走。最初,那么长的路我走不下来,他便把我背在背上。慢慢地,我也喜欢上了很多他喜欢的东西。过去的岁月里,我和父亲走过无数地方。多少次,我听他讲起它们的美丽。现在,我才知道,他有着那么多美妙的念头,那些念头本该记录下来。念头从他的头脑中闪现,比小鸟嗡嗡着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还要快。
在我记忆模糊的童年里,父亲有时会把我从背上放到那些开始长叶的白色橡树下。
“看看这些小山,孩子。”他说着,手向前有力地挥出,做个很大的手势。
“看那朝天的陡峭的山峰,看那新开垦的玉米地有多美!”
这是我所能记起的父亲带我去看的第一块农田。一行行的玉米错落有致,像是给高高的斜坡罩上了墨绿的长虹,一条小溪和它的许多分支从地中央穿过。玉米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父亲说,他懂得叶子们在说什么。他告訴我,叶子们在互相说悄悄话。这很难让我相信。任何东西要想说话或出声就必须有张嘴。父亲既然说玉米能说话,那它们的嘴在哪儿呢?于是,我就跪下来,轻手轻脚地打量起它们。
“这玉米没嘴,”我告诉父亲,“没嘴的东西怎么能说话呢?”
父亲笑了,就像划过玉米地的风。他抱起我,把我搂到膝上。然后,我们继续走下去。
一个星期天,母亲和我的姐妹们去了教堂。父亲拉着我的手,带我走过两道溪谷,来到一处小海湾。那里曾长着巨大的山毛榉林子。父亲在星期天也总是劳作不休,一心要回到他整个星期都在上面干活的土地上。他清出了一块地,要种白玉米。他计划用这块地使我们全家吃上面包。他觉得这块地适合种白玉米。他称这种白玉米为约翰县玉米。玉米种子是人们从大沙河岸带来的。我父亲就生在那个县,并在那长到16岁。清理过海湾的土地,点着了大山毛榉,等灰炭覆盖上地皮后,父亲想,玉米地里可以套种豆子。在别的坡地上的玉米地里他都套种了豆子。现在这些豆子已经爬上玉米秆,新鲜、细嫩的豆荚沉重地挂在玉米秆上。后来,看到豆荚总让我想起那些高高的玉米,还有沿玉米秆一直爬到玉米穗的豆蔓。
然而,父亲带我看的最使他惊喜不已的却是南瓜。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么多长脖子、小身子的南瓜。约有面粉桶底大的南瓜一动不动地躺在玉米下面的沟里。这里有南瓜,那里有更多的南瓜,各种颜色的南瓜,黄色的和白色的,绿色的和褐色的。
“看看这些吧,孩子。”父亲说,“多好的玉米、豆子和南瓜啊!玉米大得压弯了玉米秆,豆子也密的像美洲皂荚豆。南瓜到处都是,比这块新开垦的玉米地上的树桩还要多。我可以脚不沾地,踩着南瓜把这块地走个遍。”
父亲留意的是小海湾土地上的美和上面三种作物的勃勃生机。他很少以金钱来计算土地。尽管他从不乱花一分钱,钱对他并不意味着一切。他喜欢看地上生长的东西的美。他把这种美存于脑际。
一次,一个下雨的星期日下午,我们走在玉米地里,父亲指给我看刺槐树上一个鸟窝里一只欧洲灰雀。灰雀的红羽毛在暗淡的鸟窝映衬下闪闪发光。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个鸟窝而已。父亲却向我耳语:“雨滴打在那只伏在鸟窝里的灰雀身上,可看到有什么东西能与之比美?”从那天起,我开始喜欢看鸟,特别是雨中鸟窝里的欧洲灰雀。而父亲是第一个使我看到这种美的人。
“黑游蛇是个美丽的东西,”一次,他对我说,“蜕了冬天的皮后,在春天的阳光下那么黑,那么亮。”他是我听到说黑游蛇美的第一个人。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说起此事。我甚至忘不了他看到黑游蛇的那片黄栌林。
我不知道有谁能从树上看到更多的美。父亲会走在一片陌生的林子里,把手放在树上,会说这株橡树或那棵松树,那棵山毛榉或白杨是棵美丽的树。接着,他会把一些别的树挑出来,说得砍去。他总能讲出砍树的理由:一个树上长了太多的树枝,太密了;这棵树桩被火烧了;那棵树靠在了另一棵树的身上;地上的枝子太密了;或是石头上的土不够深,支持不了那么多树。
除此之外,父亲还数百次地带我到山上去看野花。起先,我觉得这有些好笑。在高大的山毛榉树下,他会坐在一块干死的树干上,也许是一段长满青苔的木头上,谛听着上面如冠似盖的密叶中的风,凝视着腐木旁生长的一丛紫堇。他可以无休止地坐在那,怡然自乐。直到太阳落下西山,我们才起身回家。
一般说来,父亲在安息日本不该工作,除非有特殊事情。他会跟在一头过了预产期而没有产崽的母牛左右。对母羊他也会同样看护。他跟着它们到高高的陡壁上,帮它们产下仔,救下它们的性命。星期天,他会做这些事情。他还会与森林火灾搏斗。尽管他常说,一个星期干6天就能过日子了。可他星期天却很少能休息。他又得四处走走,看看他的田地,在地里寻些乐趣。
有时,我和父亲会过河去一块田地。父亲会让马停下来,自己坐在河边的树荫处,注视着河中的流水,观察着深坑里的一群小鲤鱼。他不说一句话,我也一句话不说。我会四下看看,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才停下来。但我从来都不问他。他看完后,会告诉我他为什么停下。有时,他又不告诉我。然后,我们一起走到地里。他会拼命干活,好把他坐在河边看着清清溪水流过沙地、砾石滩,向远离他小山世界的地方流去时所耽误的时间赶回来。
父亲根本不须寻找美的东西来看。他不用到远处去发现美,因为他在周围的任何地方都能发现美。他有双能发现美的眼睛,他有个能理解美的头脑,他有副能欣赏美的胸怀。他是个未受教育的大地诗人。但当真有人给他指出这一点,他又会不明白。他会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开。endprint
冬天,白雪覆盖大地,他会在早晨4点群星闪烁时去牲口棚喂牲口。我看过他把玉米放在马槽里喂马和骡子,然后走到外面站住,看着早晨的月亮。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一直喜欢有淡黄棕毛和尾巴的马,因为他喜欢看那马在月光下奔跑,棕毛高高竖起,马尾飘飘,带起呼呼的风。
我曾起大早,跟父亲出去。他会向我展示霜神那美丽的杰作,那杰作只持续到太阳出来之时。这曾是父亲在寒冷的早晨与我玩的游戏之一。他教我看那些冰霜的花样。没有他,我对它们永远视而不见。现在,在初冬的早晨,看着着霜的白色田野时,我会禁不住想起父亲。
春回大地,他总要带我到什么地方,让我看他发现的新长出的树,或是某个深谷中一个腐烂的树桩上长着的美丽的红蘑菇。他发现了那么多美丽、奇妙的东西,以至我也想發现什么,好和他一比高低。我开始搜寻偏僻和意想不到的地方,以发现美丽和不寻常的东西。
有一次,是个秋天,我们去牧场找巴婆果。“看那金黄色的果肉,还有那褐色的大籽,像西瓜籽和南瓜籽,”他说,“你可曾吃过和巴婆果味道一样好的香蕉吗?你看过比干净、香甜、金黄色的巴婆果更美的东西吗?”我一直忘不了他是怎样描绘巴婆果的,也一直喜欢巴婆果的味道。
是父亲第一次带我去看柿树林的。那是在下霜后,柿子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柿子树是糖果树,”他说,“它真应该叫软糖树。”我那时还是个小男孩,但从那时起便把经霜的熟柿子看成棕黄色的软糖了。
我没有从故事书里看过落叶便是大海上金色小船这种说法。父亲也没有,他这一生一本书都没有读过,甚至从没听人读过一本书。那是个十月,我们坐在W形河的岸边,看着蓝色的秋水急速地流过灰蓝色的礁石,父亲拾起几片形如小船的落叶抛入水中。
“这些是急流上的船,”他告诉我,“它们漂到很远的地方,很多陌生人会看到它们。”他对秋叶有一种特殊的爱。我们出去散步时,他会拾起叶子让我辨别。他会谈起每片叶子是如何漂亮,死叶子为什么会比活叶子更漂亮。
很多人认为我父亲不过是个只有一匹马的农夫,从生活中得不到太多的东西。他们把他只看成一个渺小的人,穿着干净的、补丁落补丁的工作服,双手满是荆棘划伤的疤痕,脸上胡子一大把。他们看他走出屋子,光是站着看什么东西。他们认为他情绪低落。行啊,就算他是情绪低落吧。但当他站着而人们认为他在呆呆看天时,他却是在看他第一次发现的一朵花、一颗蘑菇或是一棵新生的小树。而当他抬头看树时,他不是在找大黄蜂窝来烧,也不是找鸟窝去掏,他不是在搜寻有蜂蜜的树。他是在仔细欣赏树上的美。在成千上万棵树中,他总能发现一棵使他激动不已的与众不同的树。
真正了解父亲的人从不为他感到遗憾,任何同情都会变为嫉妒。父亲有他自己的世界,比周游世界的旅行家们所了解的地球更大,更丰富。他在他几英亩和几平方英里的地里比写了半打书的诗人能发现更多的美。只是父亲不会用书来表达他的思想,他没有常用的符号来分享他的财富。他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诗人,却没有留下一行诗句——除了留给我们这些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们的诗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