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响。水从一个生锈的铁管子里跑出来,在缓慢中,加快着节奏。它打开了这个中午寂静的时间缝隙。我从那里醒来了。楼层外边,一个电子喇叭里传出的吆喝声里,浮出一个尘世的面孔。
光从四周升起来,爬上了窗户的玻璃。我起身下楼,沿着一条小巷走出来。“我记得那条南北街道,来到这东西的铁轨下面,就中断了。”现在,它从下面打通了连接这个城市外环的道路。很多年里,这个城市四个方向,一直就有很多断头的路。不熟悉城市的人,出城要绕很多弯路。之前,这个地方像一个被封闭的角落……
这条路一出现在我的面前,世界突然就大了起来。我来到那条地下通道的一侧铁栏杆旁,倚靠着它。阳光像刚刚来临,暖意融融,仿佛它很久不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春天从什么地方把它叫醒过来。这是一个令我诧异的时刻。我突然觉得置身到了某个熟悉的场景里。片刻,我找到了记忆的来源。几年前的梦中,它被一个梦清晰描述过。我想:这个现实的场景,莫非是过去的海市蜃楼?
一条宽阔的路从铁轨的下方穿过去,它通到旷野里。那一片片的树木,构成了森林,它在整个北方,我居住的城市的北方。这个重现的地理位置,将我陷入记忆之中。而那时我就站在路的这一端,我看到了出现在铁轨上的那个人。
这条向北的街道,连通一个无限遥远的想象,它像一个缺口,从记忆的天空打开。我曾经在那里遇到的人,像一个梦。“我们在这里的重逢,为什么像一个梦?为什么不是一个实实在在走进我身边的人?”我忽然记得,一个现实中的人,总是在梦里浮在半空中。她穿着白衣,在梦里就是一个幻觉。多年之后,这个人,从现实里消失,我才明白,那个梦其实是一个寓言。
一条打开的路,就是另一个展开的世界。现在,它像一道虹,降落到地面上,人流和车辆经过它的身躯,去了远方。太阳光照向那里,那曾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在那里聽到了风幽柔的声音,风把白色花的语言带给我。“那个无限远端的地方,我就在那里,一片树叶,一束光,一个人的背影,在永恒而广大里。”那个人带领着我走到了这里,把世界秘密的语言给了我,我从那里获得了身心的触摸和飞翔。我看到的草那么柔软,像一双手伸到我内心深处,它一遍遍地说着:这是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代替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把我变成了我的样子。我诞生了一个新的我。
“看见那条路,我就想走上去,一直不停地走下去。”那条路到了旷野,水滴、野鸟从树木和草尖飞过的声音,而在一个时间的缝隙中,所有声音都停止下来,让我觉得所有声音都去了旷野。它也引领我,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让我的心挣脱束缚,像一片羽毛飘浮在半空之中。我知道,每一片草尖的锋利,每一朵花的头颅,每一次风在它们中间的低语,都在告诉我,我是这个世界完全的承载者。
那个几年前的人,仿佛睡醒了。爬到了我的脑袋里。我问自己:这条路终究要通向哪里?那一次,沿着这条旷野的路走了很久,出了城市的这条路,在一片树木、山水的包围里,一直向北方延伸,他看着路边大片的野草,在寂静的光照佛下,来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拦截了他。“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村庄并不是他要去的目的地,那时,他不知道目的地是什么。”
他把这些说给了A,A就明白了。A在他经过那条路,要到达的地方。这是一个隐秘的真相。他看到了这个地方明晰、温暖、宽大,泄露了他对这个世界寻找的秘密。他在那里像沸腾的水,产生了美丽的水花和气泡。那是一个人像一滴水存在的全部秘密。他和A,在那一刻,谁都没有说破它。这个秘密都写进了他们的行为与内心。
这件事,从那个秋天梦境里出现,一直像一团迷雾,笼罩在那个季节的土地上。早晨,光住进那片草团里,有着纤细身躯的草,它要说的话,在风里摇晃着,用它们的姿态告诉了看着它的人。
那时,我和那些草相遇,并不明白草为何如此恣肆摇曳。我想,我和那些草并不真正懂得。现在,我在回忆中,破解了它们。那片土地,已经开口说话。我觉得那些草,在我心里反抗自己。但是那个走到路上的人,现在去了哪里?这样想着,就忽然觉得它们的反抗多么微弱,而又是多么令我怀想。
我离开这个中午的铁轨,那条路的铁栏杆。那条通向城外的路,在我的身后了,而我在记忆中遇到的人,很真切地在那里走着。我知道,那个人在那条路上的影像,是自己的想象。“我就这样遇见了那个人。”
在这个草木丰盛的春天,我离过去很远了。过去像一个岛屿,成为时间里的海市蜃楼。我仍然能听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被梦境过滤,变得干净而纯粹。声音里储存了香甜气息的食品,它们变成了巧克力,并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味道。那里还有一个小小而安静的房子,以及一双走过的脚步。
它们在眼前的一条小巷里,引领着我走向一个广阔的地方。在身后,它们都在。只有我,朝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走去……
走了很久,我看见灯亮了,长长出了口气。
从暗影走到亮光里,站在那片地方四处看了看。宽阔的路,一座坟头隐在路边树林里。城乡结合部,这个荒僻小路上缓慢走着一个人,那人安心地走他的路。他的影子在引领我。那个人从前面的一个巷口里消失了。至此,路上空无一人。
树叶哗哗地响。我听到我的脚步声,也在那声音里。另一个我还在过去的影像里,让我想到:“一个人不再是另一个人的天堂,也不再是一个人的地狱。这说明,往事在时间里都已结束。”它们没有了未来,纯粹变成了一种回忆。现在看来,那些回忆是安全的。它们没有把你带到另外一条道路上去。仿佛我从乡村进入城市里,城市从此就成了我的场所。
汽车灯光突然从远处奔跑过来。小狗在路沿石上蹲着,伺机横穿马路。汽车的声音在路上飞跑,小狗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它耷拉着头,看上去有些疲倦。它应该去一个僻静的地方睡它的觉。夜已空寂,树叶在树上扯着一团暗影,在路边的灯光里,像一个个美丽的符号。
从我头脑里浮现的时光,正在回流。那个小院子很安全,没有人会进去。早晨,我发现厨房纱网裂开了,那是一把利器割开的痕迹。沿着小窗户我翻了进去,没有发现那里少什么东西,一切尚安好——那里确实没有值得被偷盗的东西。我退出来,思想那个用刀子割开窗户的人,进入到这里是盲目的。我不知道那是谁。endprint
后来,我常站在院子里,四处看看,而到了夜晚,梦见一个人进了院子。一个我熟悉的而又叫不上名字来的女人。她站在院子里,没有阳光的天气,过了一会就下起雨来。院子里没有任何遮挡,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进到屋子里躲雨。她一直站在那里不动,雨淋湿了她,雨水从她身体上流淌下来,她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我渐渐觉得她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了。她仿佛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而变成了天外来客。
我不懂她。她可能也不懂这个世界。我看着她站在院子里的身影,突然就怕了这个世界。那时候,我常常在梦里遇到这个人。终于有一天,她从我梦里走失了。我猜想,她把自己从我的梦中偷走了。
没有在那个院子里出现的人,不懂的我的梦,即使出现的人,也未必懂得。我的梦无处诉说。那天,一场暴风雨来临,吹倒了西红柿黄瓜豆角的棚架,植物们受到了损伤。我扶起了那些棍棒,让攀援在上面的藤蔓恢复原状。但是,仍有一些西红柿和黄瓜豆角生生脱离了藤蔓,它们没有成熟,就那么夭折了。
一定还有比它们更受伤的东西,出现在生活里。这么想着,我出了家院,去寻访一些朋友,可是我總是要超过心里计算的时间,不能按时回来。我总觉的那一刻,我应该出现在家院里,我想着看看那些蔬菜,是不是安然完好。有人说,七月七,能在藤架下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那天,我那么好奇,那说话的人是怎么样的声音?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呢?这只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臆想。
那天月光很好,我从外边早早回来。一进门,就喊了声,我回来了。我听不到任何回应,只一片刻,我就觉得喊声是多余的。没有人会出现在那个小院子里了,哪怕是我想的梦中的那个人。或者我隐约觉得,总有一天,那种梦会中断的。真的中断之后,我安心下来了。我不愿意,接下来,再有类似的梦出现在我的睡眠中。
有很多日子,我关上了门,迷迷糊糊上床睡觉,脑袋冥想谁会来敲那扇门,我一激灵,从床上爬起来,要去开那扇门。经过了很长时间,我纠正了这样的幻觉。我终于安心地在那张床上睡着了。我想到,这个世界是我独自一人的自由了,我不用为我的梦担心。
那年,我在种植蔬菜的地方盖起了一个小房间,放置杂物。那地方没有绿色的植物了。我不再幻想谁会出现在那里。那个藤架的消失,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理由。我想过的,那个从黑黑小巷走过来的人,她不会推开院子那个黑色油漆的大木门了,也再不会有推动门的响声,如果有,那一定是风,我不再理会它们。
我熟视无睹了那些声音。它们不再构成夜晚令人动荡不安的侵扰,也不再产生各种具有危险性的猜想。我想,一个人能忽视一些东西的存在,那也是一种定力。至此,我觉得世界上许多东西可以悄无声息走开的。它们走了,我也走了。我不在内心和它们不安地纠缠了。
现在,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着一个埋没在暗影里的物体,也不再有飘至半空的人像闯进我的梦中。我看见,在梦的入门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像飞机安检口,一个拿着扫射金属的安全棒的人,帮我护卫着,内心里的一切。
在最里面的地方,我做着另一种梦,随意出入梦境和尘世。我知道有人会看到我,也会认出我。只是我更沉默了。像一棵树,沉默在有风的夜里,发出声响的树叶,仿佛我在一张纸上,写下的文字。它们以一种安全而特别的方式,懂得我进出一个居所的目的,或者无目的游历。
那些成功躲避事故的人,是这个世界的有心人。多年来,我在遇到事故时,进行着一种清晰的辨别,我用目光和语言去安抚它们,或者我知道,很多时候,我走到了危险的中心,就像幼年的时候,我在一条河里游泳,我看到漩涡,借着那些漩涡的力量,逃离漩涡。
暗影从这个早晨的光明里漫过,它已完全消失。我醒了,想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在哪里。那个梦,已无须来找我,我们各自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大概正在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