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解忧牧场去往阿勒泰城里的十字路口,有一片石头滩,主要是用作来往车辆停车休息的场地。夏季人多的时候,周围的白桦树底下停着三五辆车,人们在树下休息的同时还不耽误观赏周围风景。不过,每年中有那么一段时间——通常是丰收的季节——这里将另有他用本地牧民手工制作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拿出一些到这里来卖。每个摊位后面搭起哈萨克白色毡房,累了随时躺进去休息,还可以储存货物,免得没人看摊时丢失货物。当然,还有一些推着小车,背着自己缝制的布包,只是售卖一件或者几件手工产品的牧民,被大家称为散户。
人们来这里当然是为了买些日常食物和用品,可是有时候,我在集市里走走停停,与其说是为了买东西,更多的是为了感受浓厚的哈萨克文化在这里的自然流淌。
城里的顾客来这里,主要在参观哈萨克牧民民俗文化特点的同时购买享用他们的手工产品,或者是手工艺人之间根据自己需求相互交换。每个手工艺人都是由个人运营,绝对不会和企业或者政府有任何牵连,这样也不会发生利益关系。
手工集市上的奶酪、干肉、香肠都是牧场的牲畜产生的奶和肉手工加工的。牧民直接将食物从原始的形态转化成最天然、不含任何化学添加剂的食材。比如说,牧民给牛接生,小牛在原始草原上奔跑,吃野生中草药成长,长得高高大大,然后屠杀,把牛肉腌制之后,高高挂在透风凉爽的晾房里,在解忧牧场的微风中摇摇晃晃。
这样的话,大大减少了中间环节所产生的费用。包装也非常朴素,完全只是在必需的限度之内。装在布口袋里的奶疙瘩,没有任何标识,在采购时直接听牧民的亲口介绍。奶酒和骆驼奶是灌到再利用的矿泉水瓶子里,风干牛肉和香肠简单地用手工纸一卷。所以,在哈萨克手工集市购物,不会产生任何的包装垃圾。
这个星期天,擅长奶疙瘩制作的阿依旦姐姐交给我一件重要任务——在她去集市售卖奶疙瘩时,我负责推车。
我们走在树荫下,手推车上几个大草篮,上面盖着干燥的纯棉蓝白格子布。篮子里是过去一个多月阿依旦姐姐手做的奶疙瘩。
车上奶香的气味十分美妙,不过伴有丝丝的蜂蜜味道。我问阿依旦姐姐为什么在酸奶疙瘩里添加蜂蜜,她解释了一番——保持酥软口感的创新。她说奶疙瘩沥干水分晾晒到草苇子那一刻起就开始变干,晾晒得久了,奶疙瘩会过于坚硬,甚至会崩掉牙齿。
不到九点,我们到达集市。看情形,附近百里内的哈萨克传统文化爱好者都来到了这里。他们肯定有二三百人,聚集在此。那些早早赶来的人已经坐在食物摊位前用奶茶和包尔萨克补充了能量,现在正抹着嘴在各个摊位前晃悠。
牧场集市的乐趣之一,就是没有专业与否的限定。只要你足够勤奋,并且手上有让你满意的手工产品出售,就可以跟那些顾客过过招,试试运气。这些顾客都是哈萨克文化的追崇者。我就看到一个哈萨克女孩悄悄走到一个看似游客人的身边。女孩左顾右盼一番,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卷薄毡。她展开薄毡,好美的一幅羊角图案的刺绣!女孩侧过身子努力挡住刺绣让游客看。她是想避开竞争者的窥视,还是防止别人抄袭了她的图案?我不确定。
“来,看一看,”女孩说,“从擀毡子到捻毛线,到染毛线,还有绣这个自己设计的图案,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游客弯腰仔细看手工活儿,然后看着女孩,满脸惊艳。“我敢肯定,”他说,“这个绝对不是你设计的。”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易被小货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的货车司机,望着周围人群,牙缝里挤出一声口哨,然后大声嚷嚷:“嗨,嗨,借光!借光!借个光!”
一位身穿衣领上绣着红蓝色菱形图案白衬衣的瘦高个哈萨克男人,轻快地从小货车后面走过来,穿梭在人群中,举着的树枝上挂满了牛皮编制的手环。他高声喊道:“哈萨克手工皮艺,属于我们哈萨克人自己的手工艺术品!牛皮手环,牛皮手环!快来买啊!不买没有后悔药啊!”之后,他又清了清喉咙,晃了晃手上的树枝,上面的手环也随之哗哗作响。他称得上是牧场里的著名主持人了,从每对新人的结婚典礼到牧场上的任何节日庆典,无论事情大小,他都担任主持,时不时地還穿插着唱一首哈萨克民歌。我真想建议他朝脱口秀演员方向发展,把我们牧场上的趣事说出去,把我们哈萨克优美的歌唱出去。那情形一定十分有趣。
我还注意到那个卖黑加仑野山果的哈萨克妇女。她总是挪动她面前的巨大篮子。后来我明白了,她在哪儿坐下来,完全取决于黑加仑不被太阳照射到。她得避开阳光,为的是保护篮子里的黑加仑,不会因为炎热而坏掉。每隔几分钟,她便会掀开篮子上的白色麻布,小心翼翼地翻看一番,然后扯开嗓子,用抑扬顿挫的哈萨克语喊上几句:“牧场的野山果,自己摘的,自己摘的,新鲜的,新鲜的。”要是有人前来买黑加仑,她便会递过去几个果实,请别人品尝。直到对方笑了,她才会突兀地冒出一句:“知道了?”对方笑得更灿烂了,完全理解她说的是:知道了吧?这就是最原始、最纯天然的味道!
有人走过来表示对手推车上的东西感兴趣,我回头看见阿依旦姐姐点头示意,便掀开盖布,将其中一个篮子里的奶疙瘩拿给一位穿着短裙、满头卷发的中年女士。她几乎将鼻子贴到奶疙瘩上,我看到她的肩膀随着一连串深呼吸上下耸动。她抬起头来,微笑着不断点头,然后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仔细品尝。一般来说,奶疙瘩的油分越大,营养就会越丰富,也越招人喜欢,自然价格会更高。因为价格和牛奶里的油脂有关。换句话说,是否提取过奶疙瘩里的油脂,是购买者最看重的。
这位女士把奶疙瘩放回篮子,再次点头,看样子非常满意。我盯着她的手,等着她掏钱,她却拍了拍手,“我再看看。”说着,就走开了。显然,她打算看遍集市上所有的奶疙瘩,再决定该卖哪一家的。逛集市的,大都这样。
事实上,阿依旦姐姐在多年出售奶疙瘩的交易中,有些固定客户。她们不喜欢双手提满东西逛集市,等到她们转完这里的角角落落,我们就会看到她们了。趁着眼下没什么事情要做,我可以四处逛逛,看看,听听。endprint
这两年,随着来阿勒泰的游客越来越多,工业产品也来扰乱手工集市。它们的秘密武器是厚重的调味与精美的包装,无论卖相、味觉都占有优势。不过,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那就是这些光鲜亮丽的产品比正儿八经的手工产品要便宜得多,并且里面的添加剂不会为人体输入营养,长时间食用反而对健康有害。
从理论上说,区分纯手工和工业生产并不困难。货品摆在那里,应该不存在无法辨别的问题。纯手工的奶疙瘩,是牧民随意捏成的大小不一的不规则形状,反之就是工业生产的。
我留意到起初交易过程相当缓慢。顾客和卖家不断地小声讨价还价,商议具体价格,然后再换一家继续商讨价格。由于没有官方定价,一切都要经过协商。卖家也一样,假如对客户提出的价格不满意,还可以等待下一个客户,做成更好的买卖。所以,卖家也不急着出手。
大概两三个小时之后,交易开始升温。我站到一个买卖双方正在交易的摊位前。
“这一根是哪个部位的肉?肉怎么腌制的?腌制几天灌的香肠?肉必须是手切的,如果是机器切的我可吃不惯!对了,你现在不放一点肥肉在肠子里了?有煮熟的吗?我必须尝一块。”
他大力嚼着,挑了挑眉毛,摇了摇头,“没办法确认是不是我满意的那种,那个……对,那边,再给我来一块。”他指着那截香肠的另一端。
这些对话,只代表这位挑剔顾客的一小部分的品尝,还有妇女们烤制的各式小点心需细细品尝,黑加仑野山果要去翻检,对了,还有奶疙瘩呢。估计离开集市时,他一定撑得够呛。
“我要那根,最左边的那根。不,不,不要那根歪七扭八的。不是,也不是那根,不是,那根更糟。对了,是这根,就这个吧,勉强凑合吧。”他终于提着自己满意的那根香肠,转身去往另一个摊位前,开始他的下一场品尝了。
这会儿,轮到卖家发泄了,“哼!完全不懂什么是好货,累不累,能活到这个年龄也是不容易啊!”他说着话,噼里啪啦地把那堆香肠重新码好,“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看是他脑子不好才对!”通常,在买家交钱离开之后,卖家才会过过嘴瘾,让人觉得很是好玩。
我强忍住笑,取出手机拍照,发觉有人探头探脑,便转过身,差点碰掉他的眼镜,他正越过我的肩头偷偷瞄我在拍些什么。我敢肯定,他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商业秘密。他要是了解到我只是随意拍些集市的场景,看是否有可能用到后期的书上,该多么失望啊。
我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一看就是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牧民长相,身后跟着一位头发参差不齐,戴着耳环,紧身衣裤,尖头皮鞋的小伙儿。他一定是盯上了中年男人的钱包,我立刻想到这点,并留心他的手是不是放进了男人的口袋,那可是牧民辛辛苦苦放牧挣来的血汗钱啊。我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才看明白他是陪着中年男人来的,并为他看上一件领子上绣着金黄色羊角图案的黑色金丝绒袷袢,跟卖家讨价还价呢。
我忍不住想象,如果这个小伙穿上那件袷袢,会是怎样的?想想看,时髦的小伙穿着严肃的具有仪式感的袷袢。我不禁笑出声来。
交易逐渐进入高潮,周围吵得要命。一个老客户转遍所有奶疙瘩摊位之后,返回我们的推车前。他身材高大,肚子和声音跟身高相比毫不逊色。他扫视一圈集市,向我靠过来,抬起一只手挡住嘴角,以防别人听到他如同十级大风的低语:“嗨,这回什么价?”
没等我回应,他已经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不是手推车的老板。然后,他又走到阿依旦姐姐身旁,抬起两支粗壮的胳膊,一上一下用手兜住嘴,一副要防止更多机密泄露的样子。他在阿勒泰城里开有一家商店,专门给游客出售哈萨克手工土特产,他在集市上所做的事情是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几家手工产品之后,拿去自家商店慢慢销售。我猜他这是多年做生意养成了习惯,也就谨慎成瘾了。我好奇的是,这习惯是否会延伸至他与朋友的聚会中。他和朋友们正常交谈吗?难不成总是靠低语、眨眼和推肘来沟通?我想象着他们喝酒时的情景:“嗨,再来一杯!”“嘘,小声点,来,干杯!滋——”
经过气味嗅闻、掰开品尝、油分和色泽检验之后,他从身后的摩托车后座掏出两个帆布袋子,把篮子里的奶疙瘩全部倒进去。小心翼翼将袋子放到手推车尾部的电子秤上之后,阿依旦姐姐和他同时把头凑过去仔细读数,然后对视一眼,点点头。重量确定了。老顾客嘴里咕哝默念几句,又把手兜到嘴边冲着阿依旦姐姐耳朵报了一个数字。又是相互對视,相互点头,一沓钞票随即递到阿依旦姐姐手中。
此次集市上的奶疙瘩生意算是完美收工。
从低矮的石墙边绕过去,沿着小径走三百米,就是牧场的杂货店。我和奈特买了面粉、咸盐,还有葵花籽油。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奈特一直念叨着鸡蛋馕饼的味道,我立马探过身子,把柜台里看了个遍,问鸡蛋在哪里。店主达列力汗朝对面一家木头栅栏围起的院子抬了抬下巴,说你只需到对面院子的鸡窝里摸上几个,出来时把钱压到门前的石头底下,就好了。他的牙齿好像缝隙太大,或者是下腭长于上腭,说起话来呲呲漏气,呼出的气体,扑得眼睛上方的头发一掀一掀。“走时别忘关好院门!”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曾经养过小鸡,可还从来没有真正从母鸡的身子底下捡过鸡蛋。奈特呢,压根就没有和母鸡近距离接触过。我们推开栅栏门,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终于在院墙的一角发现了鸡窝,里面栖息着二十多只肥肥的母鸡。看我们走过来,它们也不惊飞。我朝一只走去,问它有蛋吗,它不理识,我又问旁边那只,它嗓子深处传出“咕……咕……咕咕……”的声音,我再靠近时,它狠狠地用喙啄了我一下,疼得我一下子跳开了。这时,我才发现它是一只孵蛋的鸡。
以前妈妈告诉过我,通过孵蛋器孵出的鸡,成年以后不知道孵蛋,只有通过母鸡孵蛋出生的小鸡长大后才会孵蛋。曾经,我也仔细观察过母鸡孵蛋的过程。刚开始时,母鸡端坐在蛋上,哪怕是水和食物都放到她旁边,她也不肯吃喝。随着孵蛋时间越来越长,母鸡虚弱得逐渐瘫软下去,身体就像融化了一般越来越平。到最后几天时,母鸡的脖子也垂了下来。这时候,母鸡脑袋缩在鸡毛里,嘴紧紧闭着,对周围的声响不管不顾,使劲憋着喉咙里的最后那口气,总怕一时疏忽跑了最后一口维持生命的仙气,翻个白眼,跌死过去。小时候第一次观察母鸡孵蛋过程时,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于是我向她道了歉,又去找别的母鸡。endprint
看了一圈,我觉得最先看到的那只温柔的母鸡应该不错,我要奈特去把她提起来,可他居然已经走出了鸡舍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还说我是在杀害别人家的子女,一点儿也不喜欢吃鸡蛋馕饼之类的,真是好人好事都让他给做了。我试着赶开母鸡,它老老实实站起来跑了出去,身子底下露出一只白色的雞蛋,可爱极了。我弯下身子捡起来,小心翼翼放进上衣口袋里。接着,我又去找别的母鸡。哈,还算顺利,接连得到三个棕色鸡蛋。蛋壳上沾满稻草,还热乎着呢。我捡起它们,离开鸡舍时,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动。在孵蛋器的时代,这样的场景不易看到了。母鸡亲自孵蛋生出小鸡,小鸡长大以后又变成母鸡,这样健康原生态的自然循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是不该被忘记的。
回到家里,磕蛋壳时,听到“砰”一声蛋黄一下冒出来,非常有弹性。牧场的鸡整天奔跑着在草丛里寻找虫子,充足的阳光,足够的运动,所以蛋壳坚硬,蛋黄颜色也很深,几乎接近于橘黄色。我在蛋液里加了一点咸盐,再倒入一点浸泡好的天然酵母,一小碗牛奶,又加了一把切碎了的野蒲公英草。用筷子反复打碎蛋液,再混合面粉,揉成面团。每次烤制馕饼时,都会留下一点面团让它继续发酵,下次使用时拿出来浸泡后使用,可以不断循环。对于哈萨克人来说,馕饼就相当于面包对意大利人一样。哈萨克人喝奶茶、吃酥油时,没有馕饼是绝对吃不下去的。
忙完这些,奈特已经点燃馕坑里的松树枝。
我用手掌在案板上使劲揉搓面团,揉成光滑的面团之后静置,发酵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再揉搓一会儿,进行二次发酵,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半个小时。
等到松木炭火把坑壁烧烫之后,面团已经发酵。我揪起手掌大小的一块,左手右手间颠来倒去地把面团捏成中间薄周边厚的饼子,用力甩向馕坑内壁,使它贴到上面。把面团全部捏成馕饼贴到馕坑四壁之后,搬起靠在馕坑边的板子,迅速盖住馕坑顶端,上面再盖上旧毡子,防止热气泄露。鸡蛋馕饼在静静的炭火上慢慢发黄,逐渐焦黄。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掀开木板,一股蛋奶的香味儿迎面扑来。戴上厚厚的棉布手套,将一个个鸡蛋馕饼轻轻掰下,趁热撒上洋葱碎末,馕饼的温度灼热了洋葱,散发出双倍的芳香。
从坑到嘴,趁热即食,便是牧场生活的可爱之处。当鸡蛋馕饼“出坑”之后,我头也不抬地把托盘递给站在身后一直咂巴着嘴的奈特。“吃吧。”
“好咧!”奈特捏起一个啃了一口。我回头看他时,他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初春的新绿,湿草闪闪发光,单单是呼吸这柔和的春天气息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远处山顶的积雪在温暖的阳光下一点点融化,顺着长出深绿色苔藓的岩石缝隙,汇集成一条小溪。一股复苏的力量通过雪水的流淌,引爆了山坡上每条树梢、每根小草、每株山花的能量。积雪的融化让土地柔软起来,站在上面,感觉地面会略微下陷。
扶着铁铲,在春日暖阳下仰望天空的我,似乎也感觉到体内的绿色引线被引燃,仿佛被大自然注射了一针兴奋剂。涌动的水流、拂面的微风让我长舒一口气——噢,又迎来一个春天!
一个人能拥有这么多幸福吗?我默默地问自己。恶魔会不会再次突然降临,收回我的健康、快乐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呢?有如此想法是不是因为那道旧伤仍令我忧心忡忡、惶恐不安?我的父亲在三年前寒冷的冬季去世。葬礼那天,天空飘着雪团,最后抚摸父亲脸时,他已经像冰块,刺痛着我。父亲在时,我们迎接春天的节日过得美好而精致,尤其小的时候更是幸福。父亲去世之后的这几年,我很孤独,其中一个冬季,每天我在风雪中走很远的路去看望父亲,心情十分落寞。尽管如此,春天一到,快乐如同一股原始的动力,总能流至我心灵深处。
三月中旬,积雪刚开始融化时,我已经每天在屋子的后山坡上溜达了,看看能否开辟出地方来种植蔬菜。有一回,我想要去更深一些的灌木丛中探地,突然奔出两只山鸡,原来它们在灌木丛中做了窝,正在孵蛋的时候,我闯了进来。“抱歉!抱歉!”我急忙道歉,退出它们的领地。在我们这样的原始牧场,要时刻遵守大自然的规矩,毕竟万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嘛。
现在,进入四月,时间正是时候。我打算大干一场,打造出全牧场菜品最丰富、生机勃勃、富有生命的小菜园。尽管仍有可能降温,但我克制不住种菜的冲动。我希望住在城里的每一位朋友都能吃上我亲手种的蔬菜。
第一次翻土并不乐观,随处可见千万年来地壳运动留下的纪念品:大石头、小石头,圆石头、尖石头。我用铁铲把杂草连根刨起,翻出石头,用手推车倒去稍远一点的地方。
“你在那儿做什么?”邻居库其肯奶奶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棍,慢悠悠走过我家门前的小径。她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我脚边翻起的土地。
“种点菠菜和油白菜。”我答道。
“这个我早猜到了。”库其肯奶奶若有所思,“除了这两样,还能种点什么?嗯?”
库其肯奶奶是牧场上的管闲事专家,去年一段时间,因为身体的原因,被孩子们接去城里休养,没想到今年春天她又返回牧场。她说牧场上很多事情,离开她休想转动。
虽然已经八十多岁高龄,她的体力看起来还很充沛,否则她不可能赶得上在牧场发生的每件事儿。当然,关于种菜、养小鸡之类的小事儿,她更不会放过。
一位兴趣如此广泛的老人,难免会对种菜有些心得。事实上,我猜想库其肯奶奶一旦开口说话,将会把她曾经种菜的经验,讲到明天早上也不为过。
“我还想种点土豆、胡萝卜、洋葱……”
“嗨嗨!年轻人,悠着点!”还没说完,库其肯奶奶就伸出手来,手掌朝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她身体有两个正常人那么胖,说起话来呼哧呼哧的,第一次见她的人总以为她在生气。“你应该种一些当季的蔬菜,除了菠菜、油白菜,还有生菜、香菜……下个月才是种土豆、胡萝卜的季节……对了,还有豆角,说起豆角,我想重点要说说两季豆角。这种豆角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连卖种子的人都不知道‘两季是什么意思,他们会说那是夏天种秋天也可以种的豆角。其实那是错误的说法,‘两季的意思是春季种下可以吃夏天和秋天两个季节的意思,这其中的奥秘只有……”这之后库其肯奶奶说的话已经进入不了我的耳朵了,我装作盯着库其肯奶奶的模样,脑袋却早已飞到种什么蔬菜才算最合理的问题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库其肯奶奶大声的咳嗽声中回到了现实中,“要计划好目前要种的小菜,其他的不急,有的是时间!”终于,库其肯奶奶朝我抛来一个鼓励的眼神,挥挥手,走了。endprint
有的是时间!这句话说得真好啊!是呀,在牧场的慢生活中,我们有的是时间做离幸福最近的事儿。
一周之后,妈妈带来了几包蔬菜种子,它们被整整齐齐码放到我翻了三遍又拌上了羊粪的土地上,等着我来栽种。关于是否给刚撒了种子的土地罩上塑料保温膜这事儿,我先前还和妈妈争论过一番。有一年春季,我见识过扎特里拜爷爷在牧场种菜的经历。草原上的气候,说变就变。已经是温暖的四月,种子撒到地里,很快破土而出,露出嫩嫩的绿芽,却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下雨,飘雪,融雪,就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内。平日里从不表露自己情感的扎特里拜爷爷竟然趴在地里,捧着蔫了的小菜芽,忧伤地摇头,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好像它们是他刚出生的孩子们。所以,我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我把那场降温事件告诉妈妈之后,她才意识到突然的降温对嫩芽的伤害是多么的严重。
那年整个夏季,扎特里拜爷爷种的菜总是蔫蔫的,无精打采,即便水分、日照、温度一切充足都没用,并且每种蔬菜无一例外。邻居们纷纷建议说“多铲两铲子羊粪撒到地里呗!”总之,大家都清楚,问题的根源来自这片牧场土质干而瘦、沙石居多,虽然适合青草和灌木的生长,但对于相对娇嫩的蔬菜来说还是欠缺营养。
扎特里拜爷爷把羊粪洒到地里之后,小菜却越来越蔫,直到最后发黄枯死。他只能去城里咨询种植专家,这才弄明白没有发酵过的羊粪,不但帮不了那些虚弱的蔬菜,反而还会成为烧死它们的凶手。
回来之后,扎特里拜爷爷开始着手制作堆肥。他在羊圈旁挖了一个大坑,将羊圈里的羊粪铲出来和杂草树叶搅拌到一起,盖上塑料膜,期间还时常掀开搅拌。第二年春季,他将发酵好的肥料拌到土地里,结果这个方法既改变了土质又增加了养分,菜苗重新长出来时,呈深绿色,又粗又壮。夏季收获的西红柿比拳头还要大,红得可爱,一看就是那种从内往外的红,掰开,里面颗颗沙粒清晰可见。吃着扎特里拜爷爷送来的西红柿,感叹吃到了小时候的味道。“很好吃对吧!”扎特里拜爷爷笑了,他说,“这才是西红柿该有的味儿嘛。”
扎特里拜爷爷说,栽种的过程虽然发生了很多麻烦事,但是现在想起来,觉得那些都是宝贵经验的积累。他毫无保留地把这些经验分享给我,让我少走弯路。
针对这个问题,早在去年九月我就着手准备,在山坡上挖了一个一米深、两米见方的坑,挑战自制发酵肥料。
土坑的底部铺上蓬松的骆驼刺,便于通气,上面交替铺入羊粪、落叶和制作手工护肤品时的紫草残渣,还有平时收集的喝完奶茶碗底的茶叶之类的厨房可发酵垃圾。上面覆盖防雨雪的厚实油布,过上十天半月掀开翻一翻,搅拌一下,好让肥料接触空气,以便发酵。发酵时产生的热量会让堆肥变得暖烘烘的,杀死了原材料中隐藏的病菌、虫卵和杂草种子,达到堆肥无害化的目的。从制作堆肥到开始种地,期间足足有七个多月,堆肥的营养已是非常充分了。
我对自制肥料感兴趣的原因,一方面收集的原材料基本处于丢弃的垃圾状态,另一方面是可以节约成本。所以说堆肥这事,往大里说,是有利于环境保护,变废为宝,将垃圾中的有机物通过发酵产生有益的腐殖质回归到土壤中,不但减少了化学肥料对土地和人类的伤害,而且还减少填埋垃圾所需的空间。往小里说,有利于我们个人,减少垃圾回收成本,节约购买肥料的钱财,吃上放心菜,何乐而不为呢。
“在山坡上开垦菜园。”虽然听起来有些疯狂,事实上掌握了其中的诀窍,并虚心请教扎特里拜爷爷,还是很方便种植的。
“我先给你示范一下,后面你自己弄。”撒种子时,扎特里拜爷爷现场指导。他首先教我把收拾妥当的菜地分成六块对等的长条块,并且堆好土埂,再把从地里翻出的有平面的石块挑拣出来,码在埂子上。这样即便是下雨天去菜地,鞋子上也不会粘上泥土。这些分好的地,无论站在哪个方向都方便间苗或者采摘蔬菜。
他还教我用尖头小铲在松软的土地上划出两指深的小沟,将水萝卜、小白菜、生菜、香菜、菠菜的种子分别撒进属于它们的沟里,然后用土盖住。就这样,小菜算是种进地里了。
此后每个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菜地里,观察小菜是否露尖。啊?又长草了!拼命拔草时,我发现了绿色的小菜芽,“哎呀,发芽啦,发芽啦——”我几乎是疯癫着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正在做早餐的妈妈。
虽然种菜是个外行,收获却格外欣喜。“早饭要吃凉拌生菜,去摘点回来。”妈妈说着递给我一个篮子,我飞快跑去地里拔两根生菜。
“一颗种子难以想象,竟然会变成这么大把的蔬菜,真是厉害!”我不住地夸赞自己。妈妈微笑着点头,算是对我的肯定。
生吃蔬菜最重要的就是新鲜,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用。清洗好的小菜,稍稍撒点食盐,放进嘴里,菜叶本来的味道就会在嘴里慢慢扩散开来。真是人间美味。
尤其是生菜,撒下种子半个月之后就可以收获。在牧场路边买到的生菜,虽说也算新鲜,可是叶子总是蔫巴巴的。从地里刚采摘的生菜叶子又脆又鲜亮,洗过之后,不需要任何调味料,咀嚼起来可以听到腮帮子那儿的咔嚓声,立即被一种小小的幸福包围起来。同样是小菜,每一种却有着微妙的不同。小白菜的多汁,水萝卜的脆辣,菠菜的柔和,小葱的香鲜,每天换着花样享受这些小菜味道的差别,体会那些亲自收获美味的幸福。站在土埂上,望着那些舒展着的绿色,在向我们人类昭示,太阳和雨水还有微风这些大自然的美好并非徒劳。
我想,这才是自己种菜的重要乐趣吧。
另外,韭菜的种植也很简单,把扎特里拜爷爷给我的韭菜苗分开,磕掉根部带着的泥土,剪了上面的韭菜叶,然后埋进大概十厘米深的土里。土變干之后再浇水,每次都要浇透,大概两周之后就可以收割上面长出的韭菜叶了。不使用任何化学肥料及农药的韭菜味道特别鲜美,不像是城市里超市购买的那样味淡而易坏。据说一些菜农为了方便种植,会将农药施在土里,这对购买者的伤害还不算最大。还有菜农将农药直接喷洒到蔬菜上或者是在大棚中采取烟熏施药法,农药会渗透到蔬菜中。平时食用后或许没有任何症状,这并不是我们不怕毒,而是毒素在一点点慢慢侵入我们的身体,日积月累,一旦发病,往往是癌变、肾衰竭等无法逆转的危害。进城拜访朋友时,割上一把韭菜,用绳子捆着送去,看着朋友们的笑脸,想到健康食物给朋友带去的愉悦,这种自我价值的体现,是其他给予所不能体会的乐趣。endprint
倘若你没有在大自然中居住过,你的精神世界会有一种缺失,那就是你会认为一切饮食来自超市。也许是在远离大自然的环境中长大,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行业分工明确的思想,认为种菜的事交给菜农去干就好了,外行就负责吃菜就行。你的这种依赖外力的本能,会让你错失了解最后进入你胃里的一切食物的成长历程,你更会错失观察它们从嫩芽开始,到一片绿叶,乃至产生果实的生长过程的微妙幸福感。现在去超市买菜变得天经地义,卖剩的蔬菜像垃圾一样被大量倾倒处理。像我们这样,直接在地里采摘,不仅不会浪费,还可以随时吃上新鲜的蔬菜,由于不需要任何包装,更不会产生不必要的垃圾。
在牧场的艳阳下,兴趣一点点涌现。就拿种菜来说,从开始尝试着一点点接触制作肥料,翻地,锄草,看着小小的种子在土地里生根发芽变成桌上的美食……虽然穿着沾满泥土的衣服蹲在地里,脸被日光晒得黑黝黝的,但我仿佛离幸福更近了一些。与大自然为伴,在繁杂琐碎的生活中忙忙碌碌,却又为自己的力量所能改变的美好欢欣雀跃。也许某一个清晨我的蔬菜被冰雹或者是无意闯入的小牛摧毁,但我会把这当作重新开始这场幸福历程的又一个契机。
解忧牧场的生活虽然无趣,却容纳着自然万物的生长,让我深切感受到“让餐桌顺应四季的节奏”这件事的重要性。
十一月初,天气预报说“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不断南下”。当阿勒泰也出现雪花标志的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依然昏暗的窗外慢悠悠飘着雪团。
冬天,突然就来了。
我赤脚踩在地上,觉得很冷,赶紧套上棉裤、棉衣,穿上毛袜,套上棉靴,走进厨房給石头炉子点火。“压井冻住就麻烦了……”我一边嘀咕,一边拎着木桶推开门去提水。通往压井的小径上,留下觅食的野兔或者松鼠的足印,让人一下子感觉到白色世界里的生命气息。
阿勒泰的冬季大家早有耳闻,其寒冷的威力令人畜皆胆战心惊。大雪袭来,动辄下上三五天,毡房被大雪压垮,出行的道路被封,汽车发动不了,动物们不知所措地在雪地里寻找被掩埋的食物。人们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中很容易感冒、头疼、嗓子疼,甚至无心劳作——总之,所有怪罪不到政府头上的问题都有了根源。
我把桶子里事先准备好的热水倒入压井里,往下压时,压井发出痛苦的“嗞啦——嗞啦——”声,全然没有平时那种痛痛快快的抽水声,我跳起来使劲按压几下之后,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没有将压井里的水放掉,突然的降温使得压井露出地面的水管无法承受彻夜的冰冻,冻住了。
冰冷的水管大概已经冻到地面以下半米、一米或者更深的深处。维修工托鲁斯先生赶来救急。他绕着冰冻的压井,以专业的眼光观察了一番。
“啧啧啧,”托鲁斯先生一边感慨,一边扭头招呼我,“啧啧啧,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这露出地面的水管必须要包上保温材料,就这么光秃秃的,完全不负责任的做法。在夏季、秋季还有春季这么着还可以,可在现在这个时候嘛……”
他每说一两句话,嘴里就很不以为然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时不时还拉一下头上的毛线帽子,努力罩住自己的耳朵,以强调现在这个时候的寒冷。
托鲁斯先生六十多岁,身板直挺精瘦,条绒裤子和羊皮大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好像那衣服挂在了衣架上。他喜欢钻研,有意弄透生活中遇到的各类问题,也十分愿意跟人分享他那广博的知识,且行动敏捷、思路清晰,手上的活儿可以和嘴上的唠叨同步进行。此时,他已经点燃喷灯,开始烘烤水管,在这当儿的同时嘴里给我讲起了冬季生活小常识——他在牧场的每家每户干活时,都会发表与手头活计相关的演讲。这种接地气的表达,让大家很有兴趣当观众。这一次,托鲁斯先生从牧场所处的地理环境及阿勒泰山体结构的角度分析了解忧牧场的冬季为什么这么冷。
一旦晚上变得很长,那就是冬天来了,每年不整上那么几场雪,那就不算是解忧牧场的冬天嘛。那么,这里的冬季雪大寒冷的原因是什么呢?托鲁斯先生手头忙活着,象征性地给我留了两秒钟时间思考,然后热切地进入了演讲主题,还时不时迅速抬头瞄上我一眼,以确定我是否集中注意力在听他演讲。
原因很简单,他说,是否下大雪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海拔,比如我们这里的夏季明明是小雨,远处更高海拔的山峰却常常被白雪覆盖了。其中的缘由,不外乎就是——说到这里,托鲁斯先生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语气:就是海拔的问题。就这么回事,海拔升高一百米,温度会下降0.6度。通常我们感受到的温度变化并不是直接来源于太阳的热量,而是来源于大地上空的空气,大地吸收了太阳的热量,向周围的空气中散发,因此,空气是自下而上逐渐变暖的。所以,山越高,得到大气中的热量越少,自然温度就越低。另外,山越高,空气愈稀薄,保存的热量也越少。因此, 我们登上离太阳较近的高山时,感觉到的不是热, 而是太冷……托鲁斯先生停顿一下,长舒一口气,腾出手来,把沾满雪花的帽子推到头顶。下面我再从西伯利亚寒冷空气南下来分析……可惜,他这会儿因为要烘烤接近地面的水管,所以像个青蛙一般平趴着,脸紧贴雪地,脖子窝住了,打断了他即将开始的第二部分的演讲。托鲁斯先生随即把传授知识的大事儿抛到一边,投入到喷灯的专业作业中去了。
我站在雪地里,与密密匝匝撒落的雪团作战。每听到一声水管因受热发出的噼啪声,我的心就会扑通跳一下,担心托鲁斯先生的脖子太贴近雪地冻僵了,折断了。
几分钟之后,托鲁斯先生笑容灿烂地站了起来,左右活动着脖子,满脸得意,好像没有觉察到我的担忧。
“通了!通了!”
我有些疑惑,递上一条干毛巾。
他拽下帽子,擦擦头顶的汗,拍打身上的雪。
“通了?”
他感觉到了对他工作的质疑,眨了眨眼,凑近我,嗓子发炎一般压低声音。“不相信?”他撤回身去,深吸一口气,“干吗不试试呢?”
“好……”我说。托鲁斯先生神秘的样子感染了我,我发现自己也耳语起来。
果然,只压一下,水就从水管中涌了出来。
托鲁斯先生递回毛巾,清了清喉咙,俨然一副继续开口演讲的学者相。我急于听他说为什么这么快就解决了难题,他却只顾着讲起西伯利亚冷空气的事儿。你知道西伯利亚冷空气为什么南下吗?冷空气的老家为什么不是北极南极呢?托鲁斯先生先设定了问题,然后自问自答。从高纬度地区到大气的形成及流动,到地球自转和风沿地表形成西北风,他向我讲解了一堂复杂的寒冷气候是如何形成的课程。
演讲结束了——此时我看出来了,这应该不是他的第一场关于寒冷气候形成过程的演讲。托鲁斯先生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发白的唾液,收起了喷灯,又冲我眨眨眼,把我递给他的工钱塞进棉衣内侧的口袋里,得意扬扬飞驶前往下一家需要他的住户,开始他的下一场演讲,留下冻僵了的我呆立在深及脚踝的雪地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