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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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山里还没有通公路,电话机和摩托车也没普及到花儿岔这种地方。山里的亲戚之间来往,基本都靠一双脚步行,也有人会推上自行车,要是在陡峭的山路之间遇上一段平坦路途的话,就可以适时地骑行,让自己舒坦一会儿。冬天亮得迟黑得早,天光总是很短,牛子骑着自行车把媳妇秀女驮到附近的集市上,已经是临近集散的时候了,两口子买了点吃的提在手里,四只眼睛匆匆忙忙在人群里寻找花儿岔前来跟集的人。
街道是个三岔子地形,等他们把三个岔道走完一遍,再回到第一个岔口上,人已经散得没剩下多少。刚来时还熙熙攘攘的那一团热闹气象,好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被一阵看不见的风悄然而迅速地吹散了。乡村集市上常见的那些颜色驳杂艳俗、质地粗糙、价格便宜、包装零散的货物也都被抢劫了一样消失不见了,大小铺子里的老板和老板娘不是忙乱乱地往里面搬货物,就是懒洋洋地靠着墙根数票子。流浪的野狗野猫出动了,风也猖狂起来,风卷着地面上的破纸片、塑料袋子、旧布片子,在空荡荡的街面上跑来跑去,猫儿狗儿跟着那些旋风裹着的尘埃,也追来逐去。街道上有名的傻老汉王美人头上裹着一片大红的三角巾,笑哈哈撵着一团风跑,跑得投入而热烈,好像他正在指挥一场浩大的战争,大冷天他累得脏兮兮的脑门上却顶着一层油亮亮的汗珠。
小媳妇秀女也开始冒汗了,她眨巴着一对毛绒绒的杏核眼,有些委屈地瞪着牛子,她满肚子都是抱怨牛子的话。昨夜说得好好的,一大早就送自己的,谁知牛子临时耍赖皮,跑出去跟人耍赌,后半夜才回来,第二天死活睡不醒,她早起把牛羊喂了,早饭做熟,催了一遍又一遍,他就是不醒。这不,耽搁到九点钟才从家里出发,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趟儿。按她的打算,早早地来,在集市上肯定能遇上花儿岔前来赶集的人,然后她和他们结伴一起去花儿岔。大姨娘的女儿,早在半个月前就捎来了话,请她去呢。大姨娘的女子茹儿和秀女从小认识,两个人每年都要在外奶奶的家里见上几面,可以说是最投脾气的姑舅姊妹,如今她嫁人,这么大的事儿,秀女无论如何都要去吃宴席的。秀女早就给她备好了赠送的心意,一对绣了鸳鸯戏水图案的洋枕头,就装在手里的挎包里。
想到此刻大姨娘家里一定聚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戚,其中就有秀女的几个姨娘,舅舅舅母,还有外奶奶,母亲肯定也来了。秀女心里真是恨不能马上就飞到现场去。牛子左右打量空下来的街面,刚才憋着一口气前后奔跑,加上他昨夜没睡好,一脸倦容,样子有些沮丧。他试探地看着媳妇,说,要不,这宴席你就不去吃了,这隔山岔岭的太远了,再说天也不早了。
秀女觉得有个手在自己心里狠狠揪了一把,扯得她心里颤颤地疼了一下。委屈像水波一样漫上来,眼泪跟着就来了,很快两个毛绒绒的大眼睛变得泪蒙蒙的。她没吭声,眼睛望着四下里看,不甘心就这样跟着牛子返回婆家,就这样错过了茹儿的喜宴,就这样错过和娘家所有亲戚见面的机会。说实话,作为一个女子,自从出嫁到婆家做了人家的一口子,就很少有自己的自由了,不像女儿时经常能见到娘家的亲戚,现在就是想见,也只能趁着娘家办事的机会大家见一见。这趟出门,是公婆点头了的,也给了钱让她拿人情。现在已经到街上了,等于把一小半路程都走过了,难道你牛子说不让去就不去了,茹儿肯定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去相送呢。
牛子好像浑然不知媳妇的情绪正在起伏,他有些无所谓地摇着头,说算了,看来你这个宴席是吃不上了,花儿岔那地方太远了,尽是盘盘弯弯的山路,难走不说,还一路不见个人烟,你说你一个人去,肯定不行,荒山野岭的——他话没说完,秀女打断了他,秀女指着街口左边的一根电线杆子,喊,我看到了,花儿岔的人,茹儿的蒜头巴巴。
牛子顺着秀女的指头看,也看到了,街口那里有好几根电线杆,靠里是一排矮矮的小房子,全是磨坊,磨面、榨油、碾米,各样机器都有。人多的时候,电线杆上拴满了毛驴和骡子,四面八方的山里人驮着粮食来磨面碾米。电线杆再往前几步,是卖农具的,犁铧、锄头、背篼、笼子、簸箕、筛子、绳疙瘩,农村人生活当中用到的家具在这里都能买到。
秀女有点兴奋,一路小跑,牛子推着自行车大步撵。秀女边跑边喊,他就是花儿岔的,就在岔口上住着,离我姨娘家近得很,我和茹儿担水的时节见过他,算起来他还是茹儿的堂巴巴呢。
小两口一前一后像賽跑一样冲向电线杆,地面上到处是乱石子,自行车的车轮滚滚碾过,碎石子儿在辐条之间飞溅,敲在包链盒上,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这动静早就引起了电线杆子下一个人的注意,他正在拾掇摊子,要结束一天的营生回家去了。听到声音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一对男女狼撵着一样冲自己跑来。
姑舅巴,你还没收摊啊,这就好,我正好去花儿岔哩,正愁找不着一个做伴儿的人哩——秀女身子靠住一根电线杆,喘着气,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刚才的狂奔累得她嗓子里冒烟,但声音里洋溢着喜悦。
蒜头是别人送给这个人的绰号,不过确实准确,一根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又尖又瘦的秃头,造型下面大,往头顶上慢慢地缩小,猛看上去还真像一颗剥了皮的独头蒜孤零零地蹲在脖子上。
蒜头把手边最后一摞子背篼往一起套,大背篼装着小背篼,小背篼肚子里又塞一个更小的背篼,里面再套一个最小的抓粪子,七八个背篼套成两套,他又用一串绳子把几个拧条笼子串起来,背起背篼,手里提一串笼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才认真看一眼秀女,眯着眼睛笑了。
是你啊,茹儿家的亲戚女儿,好好好,等我把货物寄下咱就走。
秀女从挎包里掏一个大苹果,带着一点讨好,塞进牛子手里,指着蒜头的背影说看到了吗?茹儿的本家巴巴,有名的蒜头老汉,卖背篼和笼子的,他自家编的,到处收了用过的旧扫帚老竹子,拿回家裁成竹篾编背篼和笼子,那些大笼子的拧条也是他自个家到山里割的。秀女说得很快,叭叭叭一口气说出一大堆,好像蒜头就是她娘家的一个亲人,他的方方面面她都掌握,她急于把他介绍给牛子。
牛子对蒜头没兴趣,看到媳妇既高兴又亲热,他草草扫一眼这个浑身脏烂的干巴老头儿,抬头看看天,打个哈欠,说有人做伴儿我就放心了,快去吧,我也要折回去呢,还要给妈买些酱油,我先走了。endprint
蒜头的货物就寄存在碾坊的老杨跟前。老杨忙完了一天的生意,这会儿出来透气,他脱了外衣在手里抖,厚厚的米糠把一件旧毛蓝罩衫污染得看不见本来的颜色了。老杨哗哗地抖着,眼睛看到蒜头身边直溜溜站着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老杨的眼睛扫来扫去看了一圈儿,咧嘴笑了,说蒜头啊,哪只脚踏上狗屎了,咋运气不错啊?
蒜头把一个黄皮褡裢架在肩膀头上,把黄胶鞋的带子往紧绑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走啊,天气不早,得紧着点上路!又说,把皮嘴夹紧,漏风不要紧,只是不要把谷糠漏了。
前一句是给秀女说的,甩出后面那句的时候他望着老杨的方向。但是他和老杨都不生气,两张爬满皱纹的脸都笑嘻嘻的。秀女在边上看着好奇,就也跟着笑了笑,不过她有点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是啥关系,还有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
老杨最后抖一下罩衫,扬声说蒜头你下个集来得请我吃炒面,苏白脸的炒面片子,你不请你是个锤子。
蒜头装作没听见,大步经过磨坊门,然后就走向街道外的河,过了河,那就是通往花儿岔的山路了。
2
山路之所以称作山路,是因为它们具备着山路独有的特征,就像现在展现在秀女和蒜头眼前的道路,狭窄、弯曲、七拐八弯,简直就像是一副盘绕在一起的肠子,弯弯扭扭,没有一截是舒展的,也就没有一截能让人甩开了步子舒舒服服地走上几步。只要踏上南边的这条路,眼前全部都是山,一座山连着一座山。这里的人赶集一般不骑自行车,因为一路上几乎没有骑的时间,上上下下都得推着走,要遇上雨雪天气,路滑难走,弄不好就得人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走了。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用一对脚板走,需要负载重物的话,牵上骡子或者毛驴。毛驴最好,轻巧,灵活,能帮人不少忙。
秀女清楚去花儿岔是啥路况,离家出发前作难了一阵,想穿自己手做的布底鞋,布鞋看着不够洋气,但是上了长路就能知道它们的实惠。穿上脚后,她对着穿衣镜左看右看,再看看红艳艳的新棉衣,褶子直翘翘的青裤子,头上刚换的崭新粉红头巾,全身上下一簇新看着挺好,可是目光往下,看到脚上的布鞋,真叫人觉得越看越难看,一点都不搭配。啥衣要啥鞋配呢,布鞋穿着舒适,就是样子不够洋气,甚至肿头肿脑的说不出的难看。她犹豫再三,牛子在门口催得急,干脆一咬牙换上了洋气的干板平绒鞋。
她穿着平绒鞋到了集市上,然后又跟着蒜头走山路,眼前是一段漫长的上坡路,而且是个紧坡。两个人都不说话,一口气走出一大截,走到最高处,秀女感到脚有点疼。鞋夹脚,新鞋就是这样,刚上脚感觉合适,走走麻烦就出来了,需要好好地磨合磨合。身上也好热,脊背隐隐透出一层汗,她舒一口气,抬头看前面,同时伸右手解开一颗纽扣,凉风马上顺着豁口往里钻,她舒畅地深吸一口气,前面蒜头正好也停下来,在等秀女,一面把肩头的褡裢从右肩挪到了左肩,他定定地瞅着秀女,说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叫个秀女子,娘家是柳树梁的,你前年腊月里来过花儿岔,你比茹儿大着一两岁。
秀女回头望远处的西边方位,那是他们刚刚走出来的集市,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了,她的目光又往北边更远的方向看,这会儿丈夫已经骑着车子远离集市了吧,不会又跑到哪里耍赌去吧。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说对着哩,姑舅巴巴你好记性,我是茹儿的姑舅姐。
远处的太阳似乎距离西山近了一点,秀女加大了步子,说姑舅巴巴,我们走快点,不加紧的话恐怕就要带夜了。
蒜头的目光在她领口上滑过,望一眼前路,说对啊对啊,得赶紧走,带夜了我不要紧,你一个年轻轻的媳妇子,可就苦辛得很。
秀女没在意,跟着笑笑,说姑舅巴巴你隔三天一个集就得来集市上做生意,这来来去去的,你才苦辛哩。
她注意到蒜头脚上的鞋破了,黄胶鞋从后面帮口上破开,眼看就要彻底倒塌,他每往前走一步,一个粗糙的脚后跟就往后鼓,鞋跟扑塌扑塌扫着地面,黑布裤子的裤脚有点长,也扫着脚后跟,裤边子刷得起了一层毛。黑布吸土,这一段土路走出头,两个裤腿上都吸着饱饱一层黄土。
是个可怜人。秀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种微微的怜悯在心里浮动。她紧赶几步,跟上他,心里想,这老汉女人殁了十几年了,一个人拉扯着一堆娃娃,真是一把屎一把尿,当了男人又当女人。外头的地得种,回到家里吃不上一口热饭,还得挽起袖子亲自做饭,一个大男人家,粗活儿难不倒,那些锅灶上面的活儿,缝缝补补的針线活儿,才叫犯难呢。好像是五个娃吧,女人走的时节连一个都没拉扯成人,最小的一个好像才一岁多,他硬是拿面汤汤给喂活了。这些都是茹儿告诉她的。
茹儿带着秀女去过他家,她们是念苏热后端了烩菜去送,当时蒜头不在,一座破破烂烂的黄土院子里,两间房藏在一道低崖下,屋子里又脏又黑,连视线都有些浑浊,当时秀女都不愿意踏进门槛,她站在门口看着茹儿把一盆子烩菜倒进一口黑乎乎的铁锅里,她们就离开了,正是那次回家的路上茹儿跟秀女说了蒜头一家人的情况。秀女记住了挨墙根站着的几个娃娃,一个个又脏又破,一个据说是九岁的女子,头发乱得像一窝刺,茹儿说她已经学会做饭洗锅了,七岁上就踩着板凳开始学的。秀女好惊讶,倒不是惊奇女子学习锅灶的年纪小,而是她太脏了,袖口和前襟上磨出的烂线吊成串儿,挂着污垢疙瘩,那个样子做饭,做的饭咋能吃得下去。
咋不再寻一个女人,屋里没个女人肯定不行。秀女呆了一会,忽然问茹儿。
茹儿抽着鼻子,说拿啥寻,家里穷得腥气,哪个寡妇愿意跟他,除非人家眼瞎了。
蒜头没能力续弦,只能一直打光棍,一个人拉扯着一堆娃娃过活。
秀女偷偷打量这个背影,发现从背后看,他的背影其实不怎么老,远远没有面孔那么沧桑。一对短短的腿,有点粗,微微叉开,向外撇,一步一步慢慢走,踏出的脚印显得有点奇怪,黄胶鞋印出的一个椭圆从中间断开,前后两个圆坨,中间细细的,好像一个细腰的女人立在路面上的尘土里,在叉着腰看人。一对膝盖弯里,裤子打出一串褶,褶子好像是谁用心专门叠出来的,左边是五道,右边也是五道。这些褶子纹路清晰,粗糙,一直延续到屁股蛋子那里。裤子宽绰,几乎看不到裤子里包裹的屁股形状。上身的棉袄没有套罩衫,后领和袖口脏兮兮的,不知道蹭了多少垢,胳膊甩动,擦着衣襟,秀女从侧面看到他的衣襟上亮晃晃的闪着光,那也是油垢。endprint
秀女想笑,嘴角扯了扯,却把一声叹息咽进了肚子。没女人的男人真是可怜,仅仅是看一眼这穿着就能知道家里的日子有多恓惶。吃喝上受罪,穿戴上没人洗刷,儿女上头一个人操着两个人的心,就算这些都撇过不说,单单是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孤单单熬着,白天艰难不说,夜里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吧。她不由得想起牛子夜夜纏着自己的样子,他们是新婚,牛子也年轻,不知道到了蒜头这个年纪的男人是啥情况,还会不会像年轻人一样贪婪。就算精力跟不上,没那么热火,时间长了,总还是会熬煎的吧。他离开女人这些年,难道就一直心里静得像水,夜里就不孤单?
哎呀,你胡想啥呀?秀女赶紧在心里悄悄骂自己,脸也烧起来,伸手心摸了摸,这脸蛋水嫩嫩的,出了微汗,摸着像一颗饱满的桃子,她干脆悄悄掐了一把,自然没舍得掐破,却有点疼。就应该疼,胡思乱想啥呢!她发现自己刚出门就开始想念牛子了,尤其想念他在热被窝里的身子。
呸呸呸,越来越没脸了,想那没良心的做啥!
脸更烫了,怕蒜头看到,她装作看风景,扭头把脸朝后看,发现夕阳又低了一些,眼看着就要驮到山肩上了。心里说还是加快赶路要紧,总不能走夜路吧。这时候她才发现蒜头的脚步没有开始那么紧凑了,他扑塌扑塌走着,一步一步慢下来,本来一直走在前头,现在,慢慢要和她并肩而行了。离得近,秀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股气味不太好闻,有点呛人,尤其这会儿又是迎面风,风从他身上扫过,飘进秀女鼻子里的是一股干燥的土腥味,还透着汗腥,还有点尿骚的味道。好像是很多味道混合了,又被他捂在衣服深处,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最后才制造出这样复杂的气味。有点臭,不好闻。他应该是很久都不换水吧,秀女悄悄在心里猜度,据她在花儿岔做客留下的印象,蒜头在花儿岔的男人里算不上有教门的人,这样的人,身上是不是经常带着水就难说了。说实话,换水也是一件麻烦事。牛子就不爱换水,每次和她温存之后,她都要爬起来洗一壶,牛子只有去寺里之前才洗。她骂过他。他厚着脸皮嘻嘻笑,说还年轻嘛,等上了岁数再讲究教门。听听,这都是啥话啊。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咧嘴笑了。说良心话,论起来也不能完全怪牛子,小两口儿正是热火的年纪,夜里在一个被窝里钻着,谁都忍不住啊。
一扭头,她撞上了一对眼睛。
秀女咧着笑的嘴愣住了,对方也正在望着自己笑,笑得有点傻,厚厚的嘴唇翻开,露出几颗又大又黄的门牙。
她不由得也跟着笑。
他笑得更欢了,嘿嘿响。笑的同时身子一点一点往近挨了过来。她第一次发现他脸上的皮肉那么松弛,腮帮子软软地垂着,很容易就把嘴咧到了最大限度,牙花床子露出来了,那些肉红丝丝的,肉当中镶嵌着牙,他的牙很凌乱,挨挨挤挤歪歪斜斜的,每一颗牙面上都明晃晃泛着黄。
小两口儿亲热的时候会亲嘴,你吸吮我湿津津的嘴唇,我软软的舌尖探索着舔舐你的牙齿,恨不能把对方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来。
牛子亲起来就没完没了,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男人的嘴也亲过女人?
让这样的嘴唇亲着,似乎有点恶心。
这张嘴离自己越来越近,都已经凑在眼前了。
这是要干啥啊?
秀女忽然就醒悟过来,跳着脚往右躲,右边就是地埂子,她没地方躲,干脆跳着脚冲出几步,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蒜头似乎还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气氛里,他笑嘻嘻瞅着秀女,左手往后一凑,把右肩上就要滑落的皮褡裢往上托托,咧开嘴嘿嘿笑,说,大妹子,你、我、我……
脚上一阵痛,现在她有点后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为啥没有穿布鞋呢,虽然旧了点,也没有买的鞋体面,但是恬活脚呀,走多远的路脚都不受罪。现在这双鞋好看是好看,可这才走了多长一点路,就这样了,剩下的路途咋办?心里发愁,两个脚好像被唤醒了,疼痛顿时明显起来,火烧一样发烫,每走一步,感觉都像踩在一簇火星子上。
秀女装作没听懂蒜头的话,低头抖了抖脚,鞋紧紧箍在脚上,鲜艳的平绒鞋面落了尘土,已经没有出门时候那么鲜亮了。
秀女不知道他你你我我了半天究竟要说什么,不过她好像能猜到这个人要说啥了,她不回嘴,闷头走着。
蒜头好像受到了一种看不见的鼓舞,他又往右边凑了凑,说大妹子,晓得有你今儿陪着哥走这一程路,哥在苏家杂碎摊上割二斤牛头肉,我两个说说笑笑走路,香香地扯着吃,唉唉,怪哥不是个早知道啊——
秀女右边下去是大片的土地,地埂子窄窄的,秀女感觉自己再退,就要一脚踏空栽下去了。
左边的气味在逼近,汗臭、土腥和男人身上才有的那种味道之外,还有蒜臭味。他肯定吃蒜了。花儿岔离集市远,要来集市上摆摊做生意,他一大早就得离开家上路,家里没女人伺候他吃喝,所以他肯定没有在家里吃。到了集市上,就忙着摆摊招揽生意,不会有时间去饭馆里吃一碗热乎乎的面,再说像他这种小本生意人,也是吃不起一碗饭的,一碗炒面都涨到五块钱了,他编一个背篼才卖八块,家里一堆娃娃张着嘴等吃喝呢,他哪里舍得给自己买饭吃。只能是自己带了干粮和大蒜,一边做生意,一边抽空儿掏出馍馍啃。馍馍干,吃不下去,就着大蒜好歹能多吃几口。农活儿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庄稼汉总是这样吃干粮。
要是被这样的嘴巴按在地上亲几口那是什么滋味,再要是被扯破了衣裳……恶心的感觉顿时漫上心头。她感觉右边的人又挨近半步。那身子热烘烘的,臭烘烘的,还在说着话,试探着往前靠近。再有半步她就会栽下去,下去就是干硬的土地,冬天的山野里很少有人,天色晚了,现在这山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两个人,她和他。一个被一双新鞋夹得脚疼的年轻小媳妇,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这光棍除了四季在地里扛农活儿,一有空闲就往集市上跑,用旧竹篾编制背篼、笼子换几个小钱。他的肩膀是扛过步犁的,扛过粮食袋子的,他的胳膊能撑得住架子车,他的手捞得起锄头和铁锨,别看他瘦巴巴的,其实山里的庄稼汉,随便哪一个,一般女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要他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往下按,自己能打过他吗?只要按下这地埂子,压在下面,就是咋哭咋闹肯定都没用,这旷野里哪会有人正好路过相救呢。endprint
心忽然就跳荡起来,跳得很激烈,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嗓子眼里有一股火,她感觉只要自己稍微松开嘴皮,那股火就会窜出来。
我真是个蠢货,笨死了,咋就给自己找了这个么伴儿,这不是绵羊和狼搭伴吗?
她恨恨地暗骂。
右边的人更近了,似乎有个大手晃悠悠伸了出來,直接向她胳膊上抓来。
一声尖叫没有喷出嗓门,她猛然加大步子,冲向前方。几步跨到路中央,不停,快快地走,接着跑了起来。
她超过他了,把他甩到后面了。
脚疼得钻心,她想不行的话我得把鞋脱了光着脚跑,这时候还顾啥呢,冷点也没有啥,跑脱才最重要。但是脱下这带扣襻的鞋需要花费时间,一弯腰,一停留,万一被抓住了咋办?不能停,跑,脚疼就疼吧,农村妇女的脚,耍啥娇气呢。她扭着脚跌跌撞撞地跑着。两边的田地在眼前闪动,风擦着耳畔消失,发出呜呜的叫声。
跑着跑着,秀女感觉身后有些空荡,没有人在追赶自己。
没有大跨步追赶的脚步,没有喘着粗气堵截的身影,连那股子汗腥味蒜臭味都没有了,只有风在烈烈地叫着擦过耳畔,风好像在大声地笑。
胸口一股甜丝丝的血腥味在翻涌,好像这一番奔跑把沉睡的五脏六腑打翻了,错位了,搅和成了一团,在热烘烘地拥挤着颠倒着,血腥味伴着呼吸从嗓子门里往上冒。她深咽几口气,把那种感觉压下去,慢慢地回头看。
他果然没有追来。
地面很冷,冰凉透骨,他没有紧追而来,在远远地慢悠悠走着,同时右手举起来扬动,有些艰难地晃着,像落进水里的人在水面上举着一面旗帜,在苦苦地求救——大妹子大妹子,你跑啥呢嘛,哥岁数大了,哪里赶得上你年轻人——我们两个消消停停走么,急啥哩!
她扭过身看,他终于一点点赶上来,她发现他显得很正经,那张脸还是在大街上摆摊的样子,爱笑,一笑一双眼睛就深深陷在一圈松弛的眼睑里,罗圈腿快步走起来很不利索,一撇一撇的,看着就要撵上秀女了,却不超过,收住脚步,仰起头来,望着秀女嘿嘿地笑,样子竟然有点腼腆,气喘吁吁说大妹子,你真是个急性子——可能这几步赶得实在急,黑红的脸憋得通红,鼻孔里喷着粗气。天气还早得很嘛,你说你急个啥,哥这气管炎容易犯——
笑容傻乎乎的,显得憨厚,亲昵,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娃娃在变着法儿跟大人撒娇。不,不全是,这里面分明带着一种长辈对小辈儿才有的嗔怪。
秀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她不敢看蒜头的脸,心里的那种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奇怪的是,她心里感觉不到轻松,倒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好像她本来在隐隐地期待的一个什么结果被人悄然扭转了。是什么结果呢,她不知道,这念头模模糊糊的,很不明晰。不不,肯定不是那样的,而是另外的样子。另外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子呢,她迷糊了。就像有人给她一颗糖,她不接,不吃。人家不给了,她竟然又有点想那颗糖。哎呀这都啥心思啊,太乱了,多没羞耻呢,她赶紧狠狠摇头,同时转身,干脆站到风头上,让凉风吹脑门。风掠过,汗水顿时就僵在脑门上,心头的迷雾慢慢散开。她觉得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人家比自己大了十多岁快二十岁呢,胡子都有了,又一口一个大妹子,喊得跟亲兄妹一样,人家难道会有啥不好的想法。都是自己多心,想多了,把好人想到歪路上去了。
她有点歉疚,赶紧赔笑,姑舅巴巴,这天实在是不早了——
要不你头里先走——蒜头还是笑眯眯的,一笑牙花床子全部龇了出来。
秀女这一回没觉得那牙床子有多脏。
想不到他会这么干脆。
秀女心里的内疚在悄然滋长,她暗骂自己心里的弯弯绕真是太多了,硬是把一个好好的亲戚老哥给想岔路上去了。
也许,人家那会儿凑近自己只是想靠近点说说话儿,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有举起手拉自己,只是想抠抠头,也许,人家压根就没有抬手,只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
秀女越想脸越烧。
还没看清楚就急惶惶乱跑,还差点大喊了起来,这要是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被人撞见,可不活活地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把姑舅巴巴改成了哥,把她喊大妹子,称呼上的变化她注意到了,但是一开始的那种不舒服感竟然消失了,爱咋喊就咋喊吧,又不会少了自己身上一疙瘩肉。
她感觉心头一阵轻松。有一种豁然想通了的舒畅。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仰着脖子换气。他果然有气管炎,这一阵追撵,像一窜火烧着了他的嗓道。
她有点可怜他,伸手在包袱里一阵摸索,摸出自己的一块新头巾递了过去。他也不推辞,接了头巾就往脸上擦,沿着额头往下,一直到下巴,擦了一圈儿,又把脖子擦了,头上也擦了。瘦巴巴的胳膊举着手在干瘦的头上蹭。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来了,好像挨着他的头和脸摩擦的不是头巾,而是自己的手心。她赶紧开解自己,既然给了他擦汗,就由着他擦吧,反正到了姨娘家要洗洗的,洗了连夜搭在火炉筒子上,赶明儿天亮肯定就干了,不耽误自己搭着新头巾送茹儿嫁人。她看着他擦汗,他的手劲叫人看着有点别扭,好像他捏着的不是一块头巾,而是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他十分珍爱,带着小心举起来,小心翼翼地有些舍不得一样地慢慢地擦着,这柔软的动作给人很温柔的感觉。
温柔?秀女差点笑出来,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是啥奇怪的感觉啊?一个浑身泥巴的老光棍,竟然会温柔,他又不是一个女人。
蒜头擦完了头,把头巾慢慢折好,递了过来,大妹子啊,老哥这腿脚越来越不行了,你看,走这点路就疼得不行。唉,都是穷日子害的啊——他不说了,忽然被大风刮过的谷子一样,使劲地摇头,好像要把无数的感慨摇进了肚子里。看样子要站起来,试了几次,却没能起来,好像那遢邋的身子很沉重,他提不起这副身子骨。
秀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一只手伸了过去。
秀女是去年冬天结的婚,在娘家算得上是娇养的女儿,这一年在婆家做新媳妇,那些粗重的苦活儿她基本上没沾手,每天洗洗刷刷做饭扫地,一双手不算粗,甚至有些白嫩。她把自己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在蒜头面前。endprint
蒜头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忽然有些慌乱地伸出手,秀女的手还没抓住,他又缩了回去,在裤脚上蹭了蹭,这才再次伸过来。
秀女忽然心里一阵烦躁,刚才喧腾在心头的那点怜悯没有了,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臭味。手还是被捏住了,捏得很轻,好像怕捏疼了她,却很紧,像一片干硬但是带着黏性的胶粘住了。秀女狠狠地抽,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荒唐,这荒山野外的,天气都要黑了,自己竟然对一个男人心生可怜,这叫啥事呀,对方还是个没有女人的老光棍。他要是一把抓住了不放手可咋办,要是趁势把自己拽进怀里可咋办。她气恼地抽手,用上了劲,刚才的温柔劲儿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有点恨。
意外的是他的手竟然有点软,不像他的人那样又干又硬又冷,这手软塌塌的,手心里潮乎乎的,秀女想到了刚从开水里捞出的酸菜叶子,被开水煮过头了,也正是这种软乎乎湿哒哒没筋骨的样子。这样的手咋就把那些粗糙的竹篾给摆弄出了那么精巧细致的器具呢,背篼、笼子、筛子,一样一样做出来,有模有样的,天长日久地侍弄竹器,这手心应该是粗硬得像耙子才对呀。
就在秀女愣怔的时候,蒜头好像有些害羞一样松开了秀女的手,他不让秀女拉,自己扶住墙根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咳嗽着回头看身后,一轮夕阳完全落在了山头上。落下来的夕阳明显比挂在半空里大,好像一个刚滑出鸡屁股的白蛋,软软地落下来晾在那里还散发着淡淡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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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之所以叫山路,不仅仅在于它的弯曲陡峭,走起来艰难辛苦,还在于它明明看着很短,走起来却曲里拐弯地漫长,越走越长,越走越乏力。
秀女也是山里长大的姑娘,对山路是不怕的,可是嫁到婆家这一年几乎没走山路,把娇贵的毛病给养出来了。加上一双鞋不称脚,等翻最后一道坡的时候已经迈不开步子了,她只能五个脚指头紧紧地挤成一把,忍住疼痛拧着脚跟走。
她的包袱早就被蒜头接了过去,和他自己的褡裢一起扛着走,秀女不知道他褡裢里装了啥,反正看着不轻,秀女的包袱里是一些水果,街市上买的时候她觉得买多了好,掏出来摆在姨夫家的桌子上面子上好看。现在她真是后悔买多了,兜里还装着人情钱呢,何苦又额外买这一包累赘呢,真是越走越重啊。蒜头把它们加在自己肩头,秀女感觉蒜头的腰身明显弯曲了下去。
还有一个手提包,秀女坚持自己背着,那里面是给茹儿准备的礼物,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秀女这几天在姨娘家擦脸的油和粉。别看是小东西没分量,上了长路也是一份拖累呢。她脚疼得恨不能丢了手里的东西,只抱着脚歇缓,一步路也不走了。本来他们出发得迟,这一来赶路的速度更慢了,平时两个钟头能走完的路,他们走了四个小时还没有到家。
秀女一步一步落在了后面,她望着薄薄暮色里的身影,那个影子干瘦,单薄,一对扁瘦的肩膀扛着一颗扁长的脑袋,右肩膀要比左肩膀高一些,两个肩膀不平,腿也不好,随着迈步,胯子那里一趔一趔的。要不是自己那一包水果压在身上,他不会这么艰难吧。秀女心里有点难受。这一路太平地走下来,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动作,一直都是那个喜欢傻笑的姑舅巴巴。自己竟然差点把他想到歪路上去了。
不过这个人是真的可怜。
秀女说不上自己今儿不知咋了,就是禁不住地要乱想。光棍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男人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的日子是不是好过。今天她真是吃错药了,一路走,一走都在思谋这个问题。
等翻过这座山坡就是花儿岔了。
秀女再次回头瞧身后,夜幕悄无声息地压下来,像一匹没有边际的巨大薄纱,把天地都笼罩了,他们走过的路也在身后模糊了。
这一路要没有蒜头做伴,自己一个女人家走,还不知道会吓成啥样儿。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咯噔一声,脚脖子偏了一下。
疼得她喊了一声妈。
蒜头转过头来,咋啦,你咋啦?
他的声音显得很焦灼。
走了这几个钟头的路,鞋不合适,秀女的两个脚早就像夹在门缝里来来去去研磨一样,越走心里越委屈。不知道为什么委屈,有点恼恨,有些抱怨,心里说牛子你真是绝情,就不能陪我走一趟啊,就算山路不能骑车子,你可以推着车子走啊,有你在脚疼我还可以喊一喊,甚至可以靠住你的肩头歇一歇,再过分点还可以赖在你身上,让你搀着走。死货牛子,就知道耍赌,真忍心叫媳妇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啊。
越想心里越委屈。如果说刚开始的委屈是朦胧的,不确定的,现在忽然就明朗清晰了,具体真实了,完全地落到牛子一个人身上了。臭男人,怪不得电视剧里的女人都喜欢骂男人是臭男人,谁说不是呢,夜里需要的时候把你疼得恨不能吸了骨髓,白天呢,屁股一拍就上赌场了,这么年轻的媳妇也舍得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秀女爬起来,心里憋着一股气,故意跨出大大的步子,心里说脚脖子能疼断就疼断吧,最好废了算了,省得以后给婆家跑前跑后地苦。疼痛钻心,整只脚都疼,酸麻,僵直,好像脚面和脚心那里连接的骨头断了,一走一错位,一动一抽搐,骨碴在蠕动,疼得她感觉整条腿也不利索了。
你要是吃力,我们走慢点。蒜头说。
秀女没吭声,她在努力地憋着不哭出声。
但速度确确实实更慢了,她像娃娃学步一样歪歪扭扭地走着。每一步都疼痛钻心,每一步都能感觉到硬硬的部位磨着娇嫩的皮肉,肯定早就磨破了,血也沒少淌,袜子黏糊糊粘着。照这么走下去,肯定得走到半夜去。
她又坐下了,脱掉了鞋,只穿着袜子走吧,好歹要比套着这铁箍一样的鞋要舒服一点。
蒜头回头看了看,忽然把肩头的挎包卸下来放到路上。秀女惊坐起来,心里说这个人要干啥,是不是要趁我这个样子做啥坏事呢。她知道来不及跑,后面是黑沉沉的路,前面的路也模模糊糊的,能跑哪里去呢?她抬手抓住了路边的一牙子黄泥块。这种含着岩浆一样的土块有些坚硬,紧要关头好歹可以拿来当作利器防身的。秀女已经想好了,就对着蒜头的眼睛拍出去,只要他眼睛看不见,自己就可以逃跑了。endprint
蒜头却没有急着来为难她,他一屁股坐在路边,抓起自己的脚就扒拉。他穿的是胶鞋,系着鞋带,看样子他系得很紧,汗湿透了鞋底子,脚心粘住了,一时拔不下来。
他要做啥?秀女抓紧了土块。他扒拉臭鞋做啥?
一股臭味顿时弥散开来。
蒜头把鞋子递了过来。
秀女才明白他这是要自己穿。
秀女捂住了鼻子,太臭了。
暮色里透出一抹淡蓝,离得太近,秀女看到蒜头的瘦脸上显出一丝儿羞愧,他忽然一把掀起了自己的衣襟。秀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出来了。这人忍了一路,现在终于装不住了,露出真面目来了,开始脱衣裳了。她两个手同时握紧了两块土疙瘩。只要他的脸凑上来,她就毫不客气地拍出去。
嘶啦啦的撕扯声在暮色里分外清脆。秀女看到蒜头又脏又旧的棉衣下的线衣同样很脏,都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把自己的线衣撕破了,线衣很脆弱,好像已经被风吹化了,他的手一扯就裂,他扯下两大块。
要做啥?
秀女蓄积着力量,她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击拍出去都得既准又狠,如果失去了这个机会,接下来肯定就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了。
老牲口,只要你敢动瞎心,我就下得去手。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奶奶讲的古今里的王宝钏,真正的贞洁烈女。
蒜头没有扑上来压倒秀女,而是一把捏住了她的脚。
秀女举起了右手里的土疙瘩。
她没有拍出,因为蒜头的动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急,那么剧烈,那么来势凶猛。
他竟然有几分轻柔地慢慢抬高了这只脚,褪下了袜子。
秀女穿的是一双新尼龙袜子,走了这一程路早就被汗湿透,空气里顿时有了一股奇怪的臭味。秀女慌乱地去护脚,但是蒜头已经掐住袜子往下褪。她的脚其实很娇小,袜子也大,但是汗水和血水把袜子粘连在脚心上,随着撕扯,细细的疼痛毛毛虫一样满脚心爬动。
秀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拍出土疙瘩。
其实该是拍出的时候了。在古代,女子的脚是最珍贵的部位,奶奶说过,姑娘家很小就缠脚,除非出嫁见了自己的丈夫,一双三寸金莲一般男人是绝对见不到的。在回民的讲究中,女人的脚也是不能随便外露的,要是叫阳光照到就等于失了伊玛尼。
现在的女人不用缠脚了,但是一个女人的脚,丈夫之外的男人能见到的机会也不多,像这样捏在手心里的机会,好像她还没有遇上过。
你这娃娃,咋不早说?
蒜头抱怨。抬手从路边抓一把细土,撒在脚上,然后慢慢地搓。
他是抱怨吗?秀女两眼发紧,忽然想哭。蒜头的音调哪里像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而是一个疼爱她的男人,父亲,或者爷爷。反正不会是牛子。牛子就没有这样捏过她的脚,牛子直接扑倒她的身子,享受该享受的,牛子才没有兴致花费温情这样对着一只臭脚温存。
她忽然有点遗憾,牛子,似乎应该给她更多,可他就是没有给予更多。而这一点她从前是没有发现的。现在忽然就醒悟了。这醒悟让她心跳,脸烧,心忽然就跳得止不住,好像心已經勾搭了牛子之外的男人,心干了不好的事情,身子却没有干,身子撞破了心的秘密,心为忽然暴露的秘密而羞愧得不行。
我咋能这么想?我是不是学坏了?
一个声音在质问。
她感觉手心里出汗了,那块土疙瘩的一角被她捏出了热烘烘的温度。
看把脚磨成啥了?
他说。
他的声音在颤抖。
秀女的心也在颤抖。
她再一次抓紧了土疙瘩。
现在他离她很近,近到她都能闻到他呼吸里的气味了。她忽然发现,他的气味里除了汗臭,腥味,还有竹篾器具的味道,竹子泡在水里湿透的味道,小刀划过竹子劈出一条条竹篾,随着碎屑飞扬,溅落出细细碎碎的味道,阳光晒干竹器,逸散出来的淡淡的植物才有的味道。
蒜头忽然就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息把两个人从遥远的地方同时拉回到现实。
秀女立即往回抽脚,同时举起了土疙瘩。
只要他稍微流露出不轨,她就可以反击。
但是蒜头没有进一步的过分行为,他用线衣的布缠裹起来。现在秀女明白他为啥要扯出又细又长的布条了,他像缠脚一样从脚跟开始,一圈一圈裹,把整只脚密密地裹在了里面,然后他把自己的胶鞋套在上面。胶鞋又大又破,她穿不住,他掀起衣襟又撕线衣,扯下线条来绕着她的脚绑了一圈儿。右脚结束,他用一样的方式缠完了左脚。
你起来试一下。
他说。
秀女颤抖着站了起来。
像吃奶的娃娃学步一样迈步,稳稳地走出几步,然后试着大步走,不疼,除了脚踝骨可能拧肿了有些酸胀,脚掌、脚心和脚指头都不疼了。
蒜头已经把他的皮褡裢扛在肩头,又把秀女的一包水果丢在上面,手里提着秀女换下的平绒鞋,甩开步子就走,他不回头,声音硬朗朗扔到后面来,大妹子,还疼吗?疼也要忍着,下了这道坡就到了。
他光着脚,和她拉开了三步远的距离。
秀女想说你的鞋给了我穿,你咋办,天气这么冷,光脚要冻坏的。
她没有喊出来,她发现不知道该把这个男人喊啥,跟着茹儿的辈分喊姑舅巴巴,还是像他自称的那样,喊成哥?她张大的嘴巴慢慢合上,啥都不想说了,说啥都给人感觉是多余的。
秀女踮着脚尖碎步追赶,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说不出的娇气,是不能大踏步甩开走的,是不能放开跑的,最合适的方式就是这样小碎步轻轻走。每走一下,脚心里一股软软的稳稳的感觉在扩散,像什么呢,像踩在水面上,像踏在绵软的黄土当中,像有一双手在轻轻地摩挲脚心。她有些喜欢这种感觉,有些沉醉,甚至有点享受。夜幕已经落下来,风更冷了,她感觉冷风吹过,两个脚凉凉的,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剩下的路程很短,他们几乎没有再说话,在沉默中走完了。
花儿岔到了。
首先经过的是秀女的姨娘家,大门开着,屋里透出灯光来,可能因为明儿办喜事,大家正忙着明天的宴席,屋外的廊檐下也挂了一盏灯,高灯照远,半个院子里都亮晃晃的。
秀女在麦场边收住脚步,脱下鞋,蒜头把那双干板鞋递上,秀女轻轻穿了,蒜头早就把一包水果卸在地上。秀女刚要说你进屋喝口水缓缓再走,蒜头已经接过他自己的鞋掉头就走了。
他竟然没有吭一声就这么走了。
秀女怕大声喊惊动了院里的人,心里却又不甘心,好像还有什么牵扯,来不及穿鞋,干脆光着脚赶,追到麦场尽头撵上了蒜头,她想说姑舅巴巴多谢你了,可嗓子干得厉害,嘴唇也是干的,什么都没喊出来。她看到蒜头在麦垛的阴影里站住了,用背影对着她,举起了手里的什么,放在鼻子下面闻。秀女断定那正是她刚脱下的鞋,好像那鞋子经过她的脚穿,留下了诱人的香味。
秀女慢慢地傻了,呆呆站着,草垛在麦场边,离得远,院里的灯光照不到这里来,一轮月亮从云缝里钻出了头,月光毛绒绒的。月亮像跟大人捉迷藏的孩子,小脸蛋上透着红红的兴奋,瞅着地面上的秀女傻笑。
秀女愣愣地看着月亮。月亮冲她挤眼睛,她也给它挤眼睛,月亮给她努嘴巴,她也跟着努努嘴。最后那小脸盘儿重新钻进云层躲起来,看不见了,她再看远处,蒜头早就走出视线看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她感觉那个人像一缕很轻的风,悄悄消失在淡淡的月光里,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责任编辑 赵宏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