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吴钩

2017-11-22 18:58张子雨
清明 2017年6期
关键词:林总达利市长

张子雨

律师吴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看表,已经八点,这是极少有的事。打开手机,挤进来好几条短信,是助理夏丹的,大多是开庭时间表,有两条是提醒他注意天气变化的。他松了口气,随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件衬衣套上。老婆在省城陪女儿,顾不上他。老婆就是在家,也很难见到他悠然自得、神情恬淡的样子。倒是助理夏丹,常常给他建议衣服搭配。吴钩也不当回事。当然,出庭的时候还是注意的,律師袍里衬衣雪白,领带鲜红。

连续几天的阴霾,今天终于放晴了。阳光赌气地跳进阳台,在巨大的龟背竹叶上跳舞。吴钩在阳台上舒展身体,眼望着楼下晨练的老人们。有一天他也会这样,不问时间长短,随心所欲卖呆,心里倒有些渴望。

吴钩太累了,昨天才结束一个长达七天的庭审。二十几个被告人,十八个罪名,时间跨度十几年,两百多本卷宗。也亏得公安机关下了这么大的功夫。讯问,询问,举证,质证,辩论,最后陈述……一切都按程序进行。法庭上,程序似乎大于实体,合议庭不会认真去听那些庞杂的证据,并从中找出漏洞或矛盾的地方,这些是律师的事。合议庭里认真的也只有书记员,可怜的女孩双手在键盘上不停地跳跃。那女孩看上去比女儿大不了多少,脸色苍白。中午法庭安排半个小时吃盒饭,吴钩注意到女孩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有个辩护人说这是第一次吃法院的饭,有人呵呵。

吴钩认为,所谓的“黑社会”都是行为罗列而已,所谓的成员也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雇工,但公安机关这样认定了,就很难翻过来。吴钩常常想,一个人如果从十六岁开始查起,查到七十岁,百分之八十都可以构成“寻衅滋事罪”,谁能保证几十年光阴里不和别人有口角有冲突呀?只是这个案子网上炒得凶,于是就有省里领导在“舆情通报”上作重要批示。一有批示,下面就有了尚方宝剑,甚至巴不得闹出一些动静。司法机关有时就像餐桌上的菜肴,领导想吃菜就用手一推转盘,巨大的、琳琅满目的各色菜肴就缓慢地转动起来。

清凉的水顺着身体流淌,惬意。他一直有冲凉水澡的习惯,即使冬天也是。原来是觉得凉水能让他冷静,思维清晰;现在却成了习惯。习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推着你往前,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包括婚姻、爱情。

领导批示案件,这可能也是“特色”吧。在国外,如果政客、官员干预案件,可能会直接导致下台;在中国却常常是政绩。在某些案件中,或许是因为领导的重视才能“大快人心”,但领导最终破坏的是规则,是司法程序,是公平。一个冤案只是污染了一部分水域,领导干预案件则是污染了水源,归根结底是人治。

二十多位辩护人都否认了“黑社会组织”犯罪性质,有激进的辩护人甚至说这是个荒唐的案子。在法庭辩论中,公诉人明显占下风,对很多问题绕起了弯子。吴钩明白,即使他是公诉人,也只能如此。法庭才不会根据公诉人是不是占上风判案子呢。

庭审最激烈的时候,有个被告人心脏出现了问题,被法警带下去吃药。秩序有点乱,合议庭并不在意,法官有时还低声交谈什么。

吴钩知道,想改变这个案子的定性很难。领导们不会让律师随便否决运动式的执法,否则如何向社会舆论解释?如何向签字的大领导解释?特别是网上一些大V和死磕的律师们,巴不得有点风浪助兴。

案子能不能翻过来,需要时间,需要当事的领导、法官的职位变更,需要当事人锲而不舍地申诉甚至上访,有时甚至是机缘。

书房里有一摞红色证书,都是上面发的奖状、荣誉证、聘书之类的,吴钩现在已经懒得去翻它们,也从不向人提起。当律师踏实做事,比一千本奖状都有用。

外界说吴钩是大律师,吴钩自己当然不会这样认为。在中国是很少有大律师的。不是说办大案子的就是大律师,案子大小更多的是影响力和关注度,与案子的难易度关系不大。大律师关心的是正义;小律师关心的是胜诉,是收费。当然,律师也是人,要买房买车,要养家。所以正义就带有理想化色彩了,谁也不能靠理想去谋生。

吴钩走出门,觉得腰有些疼,知道是这几天连续开庭弄的,就放弃了开车的念头,扬手打车。出租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昨天的庭审新闻,说是建国以来本市第一起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被彻底打掉,百姓拍手称快。吴钩苦笑,法院没判新闻就先判了。在中国,新闻的作用似乎远远大于法院判决,老百姓谁耐心去读冗长的“本院认为”?他们喜欢从新闻中找出自己喜欢的口味。

出租车司机说原来光知道这个人,还真不知道他干了这么多坏事呢。

你认识他?

我够不上认识他,他又不祸害咱们平头老百姓。公安局说这个人是罪犯,律师说这个人是雷锋,法院不听公安局的也不听律师的,弄个平衡,判十年。不服?好,八年。还不服?六年……总有你服的时候。人心是铁,官法如炉。

吴钩微笑,你把律师、公诉人、法官就这样区分啊?

出租车司机说,要不说开庭也是演戏呢,有主角、配角,正派、反派,红脸、黑脸。你看那个顶烦律师的公安局长王立军进去了也是第一时间请律师,搞笑得很吧?他们当官的时候觉得老百姓都是罪犯,进班房了就觉得自己是雷锋了。

吴钩哈哈笑起来。生活的语言在法律文书里是读不到的,细想想,里面还真透着真理。只是这个真理没有人愿意用文字去书面认可而已。

你说一个地方打掉一个黑社会咋成了成绩了呢?黑社会又不是感冒,冻一夜第二天就发烧。黑社会称霸,白社会不是渎职吗?唉,失火了总是表彰救火英雄,放火的人反倒没人问。

出租车像鱼在游,到地方了,司机看了下牌子,又扭头看正在掏钱的吴钩。

我没有对着和尚骂秃驴吧?司机问。

没有,你对着瓠子说黄瓜了。俩人一笑。

透过落地窗,吴钩看到夏丹在接待室给一位乡下女人倒水。女人带来的丫头坐在椅子上,小手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外面,眼睛漆黑。夏丹看到他来了,准备出来迎接,吴钩挥挥手,让她先忙。

夏丹不错,对一个乡下女人也能有这样的态度。很多律师见到这样的访客,早就打发走了,绝口不问具体案由。endprint

办公室里茶泡好了,舒城小兰花,是他喜欢的。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这是他的习惯,他要求夏丹和其他律师也要养成这样的习惯。律师是社会工作者,脱离了社会就是鱼离开了水。

夏丹进来说刚才那女子是我们一个客户的受害人,丈夫在井下死了,补偿的钱又被公婆领走。她听说你的大名,想来请你打官司呢。我对她说你出差了,忙得很,也顾不上这样的案子。

她是咋知道我名字的?

说在广播里听到的,你敢做“黑社会”老大的律师,一定厉害。

吴钩说是达利矿业的?夏丹说是,她把我的心都哭酸了。她可能还要来找你,咋办?你可方便见她一下?你在她心里是神呢。

达利矿业是我们的大客户,让她找其他律师吧。

我也是这样说的,可这人有点拗劲。刚才我还给她女儿买了份肯德基呢,母女俩也挺可怜的。

吴钩说律师不是慈善家,有原则的。达利矿业既然是我们的当事人,她无论是穷是富,我们都无能为力,不能给她提供法律服务。

知道了。不过这事发生在你没有做达利矿业的法律顾问之前。夏丹小声地辩解了两句。吴钩有些奇怪她今天的表现。

外面阳光正好,几个孩子在草坪上放风筝。这写字楼是吴钩当初力主要买的,几个合伙人认为律师挣的就是“快钱”,没必要做这么大投资,还不知道合伙到什么时候呢。吴钩就自己把住房抵押出去付了首付。没过两年,几个合伙人又回头找吴钩谈,愿意按股份出资回购房产。吴钩明知道他们是看房价猛涨,成心吃巧食,也不计较,就按他们说的做了。

合伙不仅是钱聚在一起,更主要的是目标聚在一起,心聚在一起。

西方有句谚语:老法官,少律师。这是有道理的,法官越老,经验越多,处理问题的能力越强;律师年轻,有锐气,敢于突破禁忌。

律师制度改革后,吴钩成为合伙人。他从内心赞成律师制度改革,如果律师有工资拿,也有行政级别,能真心为当事人服务吗?老百姓都知道“端谁碗,服谁管”。吴钩当律师不久,就被政法委召集过去开会,指定一个案子不许做无罪辩护,不容律师置疑。司法局长在旁边屁都不放一个。其实那局长也是律师出身,一上位后脸就变,如通房丫头成了妾,立马拿出主子的气派来。那时的律师事务所属于司法局的二级机构,副科级。

那次吴钩没有听政法委书记的,坚持做了无罪辩护。在当年的司法工作会议上,吴钩被书记狠批了一回。书记说你是谁的律师?你是司法局的律师。律师就可以无组织无纪律?如果想自由散漫也行,你去邮政局门口摆个摊子,给人写状纸,一个板凳就行了。

吴钩站起来就走,局长没喊住,书记挥在空中的手定格了。出了会议室,吴钩大口地呼吸,少年壮志,就为将来成为这样的人?

助理夏丹的父亲曾经是吴钩的一个当事人,因为错账被检察院提起公诉,认定他贪污。那时的夏丹扎个小辫子背着书包,揪着妈妈的衣襟胆怯地看着他。老夏一审被判五年,上诉,维持,再申诉。在刑期服满五年后终于等来最终判决,无罪。吴钩又为他申请了国家赔偿。那时吴钩为这个案子奔走呼号,连夏丹母亲交来的律师费都不要了,他认为这不是她们的事了,是一个律师的信念问题。

后来夏丹读了法律,考取了律师,考进吴钩的律师事务所。

对于律师来说,案源、客户都需要长期经营。吴钩现在基本上不接没有预约的案子,那些由年轻律师去做。即使有慕名来请的,如果案件对他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也会推掉。足够的吸引力当然不仅仅是律师费,也需要案件本身的特点能对上胃口。有的案件就是不收费,吴钩也愿意做。比如一个农村剪纸老艺人,偶尔去火车站乘车,发现自己的剪纸作品被做成了广场雕塑,好开心。回家和女儿一说,女儿说这是侵犯知识产权,要赔偿的,逼着老汉去找律师咨询。那天正好夏丹在法院援助中心值班,吴钩接了案子。老汉说要一千块赔偿,多吗?吴钩说您全权交给我来办。后来那家公司通过法院调解赔了两万。老汉拿出一万给吴钩,吴钩一笑,高低没收。老汉平时在农村卖剪纸窗花,一张也就一元、两元的,拿到这么多钱手都抖了。

那天晚上吴钩自己掏钱请夏丹吃小龙虾,又被夏丹拽去喝咖啡,听钢琴。那晚吴钩脾气特别好,夏丹眼睛也特别亮。

夏丹最大的优点是有眼色,勤快,还勤奋。吴钩知道她将来肯定能走出来,所以就经常带她接触自己的朋友圈,一些企业家、大客户。毕竟,这些客户资源自己不可能一直占用,早晚要交接。交接,就要交给一个自己欣赏的、值得信赖的人。

一些企业家朋友笑说,严肃正直的吴大律师也有这么漂亮的红颜助理了。吴钩笑,我的助理和你们董事长助理是两码事,天壤之别。你们那是生活助理,我这是工作助理。

夏丹也不恼,巧笑嫣然。

有吴钩在,别人不问,她不说话,很得体。吴钩就喜欢她这一点,不像原来的助理,急吼吼地想取代他,私下里和这些老板们交往,打电话请吃饭约喝茶。老板们何等精明?就说和吴钩在一起吃饭呢,改天吧。

吴钩对于客户和朋友是有区分的,他很少把客户当朋友,就像医生一般也不会和患者成为朋友。成为朋友后,律师费是一个方面,主要的是,你有时明明是提供法律意见,他们都会当成朋友之间的闲谈,影响工作。

吴钩有个习惯,双休日不谈工作,也不许当事人到家里谈事,即使朋友,如果是工作上的事,也必须去办公室。朋友有时就怪吴钩,说你臭讲究。知识反正是要用的,就幾句话的事。吴钩说我的知识就是商品呀。你那大超市拿一瓶矿泉水也要付款吧?你的牛奶快过期了,咋没见你捐献给乞丐、流浪汉?什么事没有规矩了,就是没有道理了。

老婆说他死板,她家亲戚有事,也得带去办公室。

老婆有次开玩笑地对吴钩说,你那助理夏丹很漂亮啊,有没有咸鱼做枕头的感觉?吴钩笑,她不是咸鱼,是美人鱼。可惜我是仙人掌,有一滴水就活一年。

老婆说女人只老年龄,不老直觉。你信吗?endprint

于是,吴钩有次不经意地问夏丹,有没有男朋友?夏丹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说有了,正谈着呢。

吴钩观察了一段时间,又看不出像有男朋友的样。不玩手机,不聊天,不急吼吼地盼着下班、放假,也没见过有男孩来接她。

或许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自己老了。

夏丹敲门进来说达利矿业林总今晚在同庆楼约你吃饭,顺带谈点事。你能去吗?

既然有事,要去。

他说了要我也去,需要我去不?

吴钩奇怪,哦,难怪没打我电话,这林总玩什么江湖?

既然让你去,你就去呗,又不是我花钱。吴钩笑了一下。这就是吴钩喜欢夏丹的地方,她永远会征求他的意见,而不隐藏什么。

我觉得奇怪,他请你,咋打我电话?夏丹略显紧张,吴钩能看出来,她或许担心自己有想法。他的想法会影响她的情绪,这让吴钩也有些紧张了。

没事没事,他们这些老板就这样,永远没有套路。吴钩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你要换了衣服再去吗?办公室衣柜里有休闲一点的。夏丹的眼神软和起来,夕阳照进落地窗,在绿萝上驻留。

见他我要换衣服?他以为他是谁呀!吴钩哈哈。

吴钩不想让夏丹有心理角色的转换,他要她时刻记住,她只是律师助理。

你把“黑社会”那个案子整理一下,我要写辩护词。吴钩放下茶杯,很响地说。

达利矿业林总是福建人,市里招商引资引来的,到处看,找项目。反正市里都是高接远送的。后来他突然对探了十几年没头绪的铁矿感了兴趣,一千万买下探矿权,又投资一部分钱重新启动探矿。不得了,居然是华东第一大矿,储藏量够采五十年的。林总做梦都笑醒了。

那两年正赶上铁精粉涨价,一吨一千多。林总边探矿边采矿,滚雪球样,很快一座钢城的雏形就形成了。他是纳税大户,省、市里领导一说招商引资,必参观达利矿业。后来部里也有领导来,带来了政策和腰杆子。

林总有南方人的典型特征,高颧骨,小眼睛,犀利,一眼就能看穿人,特别是官员。他语速快,和同乡在一起,说的简直是鸟语。吴钩和林总沟通最大的障碍就是语言,常常影响到他的思维。倒是夏丹,原来在南方读大学,对福建话比较熟悉,有时就悄悄地给吴钩当方言翻译。

吴钩不太喜欢林总,文化程度低,却精于计较,势利,喜欢玩利益规则。当然,仗义疏财的人也做不了生意。林总被官员们宠着,市里一般机构负责人还真靠不上边。有人就亲眼看过他在酒桌上搂着市委书记的肩膀喊老弟。

市委书记高大,林总矮小,那搂的姿势一定很不雅。吴钩想。

吴钩走出律师楼大门等夏丹,一个女人小跑过来,扑通跪下了。吴钩吃了一惊。

女子说吴大律师,您一定要帮我,只有您能帮我。

当律师这些年来,向吴钩下跪的有好几个。吴钩很反感下跪,无论什么事,多大的冤枉,下跪就把尊严、人格、心态丢了。这样的当事人,必有其不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吴钩冷冷地说,请你站起来说话,否则我们不可能沟通。

女子说了一句话,让吴钩很意外。

我身体给您跪了,心却没有跪下。女子说,我现在是一个母亲,不是您的当事人。女子站起来,吴钩说把膝盖上的灰拍了。

我们是站着说还是去您办公室说?女子反客为主。

去接待室吧。吴钩口气缓和了许多。外面人来人往的,他吴律师不会让自己成为围观对象。

夏丹出来看到女子也一惊,说我们下班了,要不你明天来?吴律师,这就是我说的达利矿业矿工的遗属。

吴钩哦了一声。夏助理,你没有告诉她?

我还没来得及。这样,你随我来接待室,我和你说。吴律师,你先去,我随后到。

吴钩说没事,我听听无妨。让他们等着去。

我丈夫是达利矿业的工人,前年在井下出事了,死了三个人。达利矿业没有上报,怕安监局罚款,停业整顿,更怕记者知道,就和我们协商,想私了,愿意多赔点钱。我们老百姓也不在乎是不是处理老板,人死不能复生,钱总是要赔的,越多越好。我公婆还在,丈夫还有两个弟弟。我孩子小,不能来回倒腾,都是婆婆和小叔子去矿上谈的。钱后来拿回来了,却没有我的。婆婆说给两个小叔子将来结婚买房用,说我早晚还要走一家。我气不过,和他们吵了,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孩子以后要生活,要读书,这钱是她爸拿命换回来的,怎么没有他亲闺女的?婆婆说要钱也行,让我在两个小叔子里选一个嫁了。我又不是牲口,凭什么让他们乱配?

我想去告他们,也咨询了律师。现在情况是两个小叔子都出去打工了,婆婆在家,一分钱没有,律师说告赢了也是白纸一张。

我现在只能来找矿上,凭什么把钱都给了我婆婆?听人说矿上的律师是您,有名的“铁嘴”律师。达利老板树大,又有您这样的律师,我绝望了。

女子微闭双眼,内心的阴云使她脸上布满了灰尘。吴钩知道,那些灰暗是任何美容方式都无法消除的。

吴钩说你看我像铁嘴吗?听你说半天我也没吱声呀。

女人难得地笑了一下。女人笑的时候有了妩媚,像五月的杏子。夏丹也笑了,干净,单纯,像四月阳光下的青草。吴钩想,生活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这个女人或许可以幸福一生,但这样的幸福往往是玻璃,轻易地就碎了,扎得她鲜血淋漓。

前几天我在广播里听到您的名字,我又上网搜了一下,说您是“铁嘴”。您能给一個“黑社会”老大做律师,帮助一个坏人,难道不能扶助一个弱女子吗?

那不一样,刑事案和民事案区别很大。我也不和你多解释,有兴趣让夏丹助理说给你听。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呢?

气氛缓和了许多,夏丹像是突然才想起来,给吴钩和女子倒茶。

我丈夫赔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按什么标准赔的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告,都不知从哪告起。听律师说,我婆婆也应该有份,我不要她的,我只要我和孩子的那一份。吴律师,您说我说得在理吗?endprint

在理,而且你理由充分。吴钩说。

律师说矿上没有经过我签字就把钱给婆婆了,也有过错,该我得的应该直接给我。所以我可以起诉矿上,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但是矿上岂不给了双份?吴钩反问女子。

他们可以向我婆婆追讨呀,我咨询时律师说了,叫什么不当得利。女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显然这些名词她都用心记下了。

可我怎么帮你?我是达利矿业的律师,不能作为你的代理人哪。吴钩身体前倾,态度诚恳。

但您可以帮我查到赔偿合同,这样我才能打官司,不管是和矿上还是和婆婆。女子也不隐藏,直接说出了想法。

你是想让我当“余则成”?吴钩笑了一下。

是《潜伏》里的“余则成”吧?他是为了正义,为了光明。您为正义做一次“余则成”不行吗?

吴钩一时语塞。

夏丹忙说你起诉后可以申请法院调查令,你的律师可以帮你做。

女子说,妹妹,我现在哪有钱请律师去法院?告矿上,连我丈夫是不是矿上工人,是不是在矿上死的,都没有凭据。当时矿上害怕,主动找我们,现在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们会承认吗?我不到山穷水尽,也不会来找吴律师。我知道难,但我愿意试一试。

吴钩说你原来做什么工作的?

我高中毕业,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外打工,认识了我丈夫。我父母去世了,哥哥在广州。现在我倒是还想打工,可谁愿意要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再说,这事没处理好,我也没有心情。

你孩子呢,咋没见你带来?吴钩向外面四下里看了一下。他記得那个眼晴漆黑的小女孩。

放在饺子店,托好心店主帮我照看一会,我来等吴律师的。

吴钩看了看夏丹,夏丹眼神在落地窗上游走。

然后你来演“苦肉计”,是不是?吴钩站了起来。

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吴律师,我看到希望了。您愿意帮我了,谢谢您。

吴钩奇怪,我说了要帮你吗?

您没有,但是您说了我是“苦肉计”,证明您心里没有排斥我。我相信您的善良会说服您的执业戒律。女子又难得笑了一下。

这女子!永远不可小觑人的生存智慧和敏锐。

夏丹开车,吴钩侧脸看她。夏丹说吴律,别这样看我,我是驾校开除,自学成才的,紧张。

吴钩没理她,拿出手机读微信。老婆发来了和女儿的合影,女儿一脸不快的样子。

女儿不喜欢照相,随他。

吴钩的父亲是职业军人,吴钩出生时吴师长正读李贺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鼓掌大笑,说就叫“吴钩”吧。才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吴钩是一种弯刀兵器,是冷兵器时代的典范,希望他长大也当军人,横刀立马。可惜吴钩后来还是读了政法大学。父亲叹息,吴钩说我当律师,不也是一种兵器吗?捍卫正义的刀!

真正做了刀,吴钩才知道现实就是磨刀石。把刀子磨亮了,也让刀子越来越短,越来越钝。

车子穿行在霓虹灯影里。夏天的夜晚,小城风光了许多,夜色掩去了烂尾楼、垃圾堆,掩去了人群的焦虑。人们在卤菜摊上喝啤酒,称兄道弟,歌舞升平。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吴钩忽然问了一句。

陈露。夏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有她的电话号码吗?

有,哦,没有,不过我可以问到。夏丹轻微打了一下方向。

吴钩说把你电话给我用一下,我手机没电了。夏丹一笑,说女孩子家的手机咋能乱借?刚才男朋友还发短信呢。

吴钩说我能看你的短信、微信、QQ啊?你把通话记录打开就行。

夏丹故意长叹一声,唉,什么都瞒不过吴律。我还是投案自首吧。

投案自首的人笑得满脸幸福。

吴钩他俩走进同庆楼最大的包厢,却只有四个人在打牌。吴钩都认识,有林总、分管土地矿产的副市长、公安局局长、安监局局长。吴钩介绍了夏丹,副市长拉着夏丹的手问了很多,又要了电话。夏丹望着吴钩,吴钩已经顶替了副市长在“掼蛋”。

偌大的桌子只坐了六个人,林总自然是主人席,副市长是主宾席,副席是公安局长,然后是安监局长、吴钩,挨着副市长的是夏丹。吴钩示意夏丹客随主便。

林总介绍这次去北京,恰遇市委书记也在京开会,几个人相约去了一次私人会所,一家保存完整的北京四合院,点了一桌宫廷御膳房的菜,还听了京腔京韵的大鼓。那吃的是文化,是层次,是心情。几个人放下碗筷,看林总眉飞色舞。

吴钩想,就你也能吃出文化!

林总说你猜刷卡时结了多少?八万。你说这不是抢人吗?这样的地方一年也只能去一次。

林总用后悔的口气在显摆。

这桌菜可能是同庆楼的最高规格了,鲍鱼、澳龙、鱼翅、拉菲,很多东西吴钩也叫不上名字,就知道贵。有一条鱼,居然也有漆黑的眼睛,吴钩没动筷子。他看夏丹也没吃。

副市长劝夏丹酒,夏丹说自己开车,肯定不能喝,而且也不会喝。副市长说没事,我让我驾驶员来给你代驾。夏丹说那怎么行?我还要加班帮吴律师准备材料呢,明天开庭。

副市长望了下对面的吴钩。吴钩说李同学,要喝跟我喝,先炸三个罍子咋样?

副市长哈哈笑起来,吴钩,你真他妈护犊子,你的助理我就不能喝酒啦?好,也算是有豪气,来,我跟你喝。

吴钩和副市长是同班同学,彼此知根知底。俗话说新光棍怕老邻居,副市长知道吴钩不是端财政碗的,才不会仰视他呢,再说吴钩还知道他不少糗事。

林总说你俩同学啊?吴律师,咋没听你说?

吴钩说一个副市长同学值得我显摆呀?等李副市长把“副”字去了,或者当省长了再显摆也不迟。

众人哈哈笑起来。夏丹只看着吴钩笑,知道他在不动声色中保护了自己,踏雪无痕地打了副市长一巴掌。endprint

李副市长何等江湖,放开夏丹、吴钩,和林总喝起来。另外两个人只有陪的份。李副市长是常委副市长,这就把他的分量与一般副市长区别开来。人事调整的时候他有一票,那一票对局长来说比天大。

林总把话题引到招商引资环境上,引到扩大企业规模上,引到征地上,感叹没有土地咋能发展,又感叹铁精粉国际行情不太好。李副市长说现在市里土地指标基本上没有了,你们矿上去年才挤出来一百亩指标,今年再要,有难度。林总说是啊,没有难度咋能劳驾您?我的苦也只有找您诉。李副市长嘿嘿一笑,说咱们好说,在我这里一路绿灯。书记那你可能要专题汇报一下。

林总说您这关要是过不去,咋能到书记那?您是分管的常委副市长,您是现管。

副市长撇开林总,和夏丹说吴钩上学时的一些趣事,说他有女生缘。按现在的说法,是校草。女生如何找机会和他说话,给他写信,打球的时候帮他搂衣服、当啦啦队。夏丹听得很专注,看不到吴钩使眼神。

吴钩就问林总说有事找我,什么事?林总说吃饭的事呀。法律顾问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就是吃饭、喝酒。吴钩不快,但他说得似乎也在理。吴钩说我准备安排夏丹去你们公司规范一下法律顾问室的档案资料,包括法律文书归档、合同分类、编号,还有一些涉及诉讼或可能诉讼的事件。林总鼓掌说好,这些事你只管安排,我哪有闲心问这些事?吴律师想到这些问题,真是为企业做一件大好事。

吴钩说我要对得起你的律师费。

副市长吃过饭还要留夏丹打牌,夏丹说真要加班,改天副市长给我个机会,我请你去大排档吃花甲。副市长问花甲是什么东西?吴钩说就是咱们乡里说的蛤蜊,不過这是长在海里的,属于海鲜。副市长说海鲜好,海鲜好。不过海鲜咋好在大排档上吃?

吴钩先走出来等夏丹。几分钟后夏丹才出来,坐进车里掏出一个大红包,说林总刚才塞给我的,应该是一万块钱。咋办?我又不能在那个场合拉拉扯扯的。

吴钩有些意外。给你的你就拿着,你不是说要换手机?

不,我恋旧。夏丹有两汪深潭,波光粼粼。

那你看着处置,扔掉也好,捐掉也好,买衣服逛街也好,只要喜欢,都行。

吴律,这不算犯错误吧?

不算,天上掉的馅饼。但是吃人家馅饼了,也要干点活。准备安排你一个事。

你说。

去帮达利矿业的法律顾问室规范一下涉案的卷宗,包括合同、文件、法律文书之类的。

明白,遵命。什么时候?夏丹声音提高了几度。

听安排吧。我已经和林总说过了。哎,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你在人前喊我吴律师,在人后喊我吴律。有什么区别吗?吴钩调整着空调的出风口,也不看夏丹。

我是极简主义者。夏丹笑了。对面车灯映出一个清秀的轮廓,吴钩把眼睛闭上,专心想事。

“黑社会”案件经过一层层内审、请示,终于下判了,量刑很重,也在吴钩的意料之中。因为领导有批示,案情重大,涉及人多,一审法院向上级法院用“内审”制度请示、汇报后才下判。看上去是慎重,实质上是剥夺了当事人的上诉权。上级法院都同意过的,你再上诉还有意义吗?秦香莲告状转陈世美处理。

吴钩认为,内审制度实际上是司法制度的倒退。

在律师行业有一个说法,律师出名靠刑事案件;挣钱靠经济案件。出了名的律师办刑事案件就少了,对吴钩来说,倒不是因为律师费,而是不想生气,不想因为人家的事生气。在刑事案件中,律师再努力,再据理力争,都难以阻挡沉重的程序车轮。这个车轮上沾满了偏见、推卸、漠然、无奈、渎职、利益和看戏心态。

吴钩站起来倒水,绿茶清火。

在公权面前私权永远是弱势。为了弥补弱势,显现权利的公平,就设立了如今的律师制度,让拿刀的律师去应对拿枪的司法机构。所以,常常有律师和当事人一起被碾压,陷入囹圄。

救溺水者有一个禁忌:溺水者会不顾一切地抓紧你,往往导致俩人一起沉入水底。一定只能从后面托举。

律师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保护当事人吗?所以吴钩不赞成所谓的“死磕”律师。或许这样的方法在某些案件上有效果,但那不是为当事人,而是为律师自己,为一己之私。

吴钩把判决书扔在桌上,任它们被清风翻页。这个时候他宁愿自己不识字。

宣判的法官告诉他,被告人已经当场表示不上诉了。那语气让吴钩有些不适。或许他只是职业腔调,但在吴钩听来,似乎说你还能瞎忙活啥!

自己太敏感了?

吴钩决定安排时间去看守所见一下被告人,告诉他,尽管上诉改判的可能性很小,但这是一种态度,是信念。

人可以悲观,可以失望,可以怨恨,甚至可以绝望,但不能没有信念。信念是石头下的小草,即使被压着,也一定会顽强地找到面朝阳光的途径。

敲门声。陈露进来了,径直走到吴钩桌前掏出一叠钱。

吴律师,我是来请您给我提供法律帮助的,是请求您主持正义的,不是来求您扶贫的。这一万块真的是达利矿业给我的生活补助费吗?

嗯?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钱?吴钩很意外。

是夏助理给的。

吴钩正准备喊夏丹,才想起来她这两天在达利矿上整理、规范涉法档案。怪不得茶喝起来没有原来的味道。只好说你先拿着救急,等夏丹回来我问一下。

不。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不要。如果确实是补助费,我可以拿,以后从总款中扣除。我要饭,也与达利矿业无关。陈露态度很坚决。

行,你先拿着吧。不管是什么钱,你放我这都不合适。吴钩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很多事可以心照不宣,但就是不能说出来。他知道夏丹把那晚的红包给了陈露,但她不该那样说。

好在陈露也没有再多话,拿钱走了。出门又回头鞠了一躬。

吴钩觉得刚才还是有点失策。让陈露把钱拿走,是否意味着认可这钱就是达利矿业的赔偿呢?在陈露这件事上,自己为什么总是被动呢?或许外形已经练得百毒不侵了,内心深处还是柔软的。他不能直视夏丹的单纯,直视陈露的沧桑,实质上是不能直视规则。endprint

这是很危险的事,规则是律师的黄线。

他想了一会,让会计支了一万元现金,放进自己包里。

吴钩叹了口气,突然有点想女儿,决定周末去省城。他喜欢女儿猴在他身上,和他闹。他会装得很不耐烦,说哪有这么大丫头还让老爸背的?其实他心里是幸福的,老婆知道。

女儿其实也知道。

夏丹回来了,情绪有些低落。吴钩说咋了,和男朋友闹气了?夏丹说你那副市长同学烦人,我在达利矿业,他也去了,还闹着要和我喝酒。吴钩说他就那脾气,你以后当律师的时间长,会接触到很多这样的江湖混子。

“江湖混子”,咋说?

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承认。其实也没有多坏,就是行为方式让人讨厌而已。吴钩淡淡地说。

下次再这样,别怪我耍脾气。你没看他发的那些微信,烦人。夏丹嘟着嘴。

那咋办,你不做律师了?要不改做会计吧,不要出去的。吴钩故意说。

夏丹一笑,我才不干呢。我有办法对付他,而且已经使了招。

哦,什么招?吴钩倒是很有兴趣,要逗逗这丫头,看她的眼光也像看女儿了。

不说。夏丹笑着两手一摇。

随即,夏丹又低落了。吴律,我想要的没有找到。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包括协议、会议纪要或者工作日志。问了公司的人,也都说不出所以然,说原来的人林总安排去外地工作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你问什么了?吴钩装作漫不经心。

我问这几年工伤事故处理的法律文书、协议书呢?这些都是很重要的法律文件,档案里为什么没有?他们说没有工伤事故。

哦,那或许就没有。

没有?吴律,你也这样认为?三条鲜活的生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似乎他们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这对他们公平吗?他们是什么,是草吗?小草来年也发呀。

夏丹,当律师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是诗人吗?你这是在抒情吗?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有些事可以说但不能做。

夏丹愣住了。

吴钩从包里掏出一叠钱。这是陈露送来的,以后不允许你有这样的言行。你可以捐赠,但不能说是达利矿业给的生活费,懂吗?

夏丹的眼泪静静地滑落,仿佛落地窗上的雨水,无声的大雨。吴钩站起来,出门走了。

我在你面前需要控制情绪吗?背后传来压抑的哭声。

吴钩停顿了一下,脚步更快了。

知道吴钩回来,老婆特意多做了两个菜。吴钩帮不上忙,就在卧室里迷糊一会。

哇,今天这么多菜?一定是大当家的来了。

卧室门被踢开,一个身影扑到床上,捂住他的脸。先生,猜猜我是谁?

吴钩说是我家喂的一头小猪仔。

女儿掀开被子说,大当家的,这么长时间才来看老婆孩子,像话吗?妈,检查大当家的银行卡了没有?

老婆笑着跑进来,说你爷俩真像老表了。女孩子家,要淑女。都出来,吃饭了。

女儿像个麻雀叽叽喳喳不时闲,吴钩就不停地给她夹菜,用菜堵她嘴。女儿又高了些,想想还是上个月见的女儿,心里一酸。

爸,你这次好像有心思。来,说我听听,我给你仙人指路。女儿放下碗筷就把吴钩按在沙发上。

还仙人指路,是问道于盲吧?吴钩嘿嘿,心里想这鬼丫头厉害。

不会是“婚外情”吧?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夏丹姐姐?女儿把他脸扳正了,直视他的眼。吴钩听到厨房里也没有了动静。

我撕你嘴。小女孩子家,这样的话咋不费劲就蹦出来了?吴钩张牙舞爪的样子。

爷爷说我们家的传统就是有话直说。女儿搬出高层领导,吴钩把扬起的手落在她脖子上,帮她整理领口。

吴钩想自己在孩子面前都瞒不住心思,真是喜怒形于色了。或许,只有在家里,他才会彻底地解除盔甲。

不说是吧?好,我在学校的事也不说了。本来想对你说的,想让你这个老江湖帮忙出主意呢。女儿嘴噘起来,不理他了。吴钩忙抱住她肩膀。

好,你说,你说。

女儿哈哈笑起来,吴大律师,我可是原告,我的诉状已经宣读完毕,现在轮到你答辩了。

案子上的事,一方富有一方贫穷;一方是我的客户,一方是一般来访者。不做不忍心;做呢,又违反了我的规则……哎呀,总之事情复杂,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透的。你一个学生家,哪里知道世事纷乱?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读你圣贤书吧。

哼,这就是世事复杂的原因:你们大人常常说话不算,欲言又止。数学计算可复杂?只要找到公式就能解。越复杂的事越要用简单的办法。我看妈杀鱼,鱼乱蹦,逮不住,她一摔,鱼就老实了。

老婆打圆场,你爸累了,让他歇歇。在法庭上法官训他,回来你训他。你没看你爸天天一脑门子官司!

吴钩说,别,我倒是听着挺顺耳。宝贝,你说越复杂的事越要简单处理,还真有些道理。嘿嘿,谁教你的?

女儿说这是年龄教给我的啊。其实不是世界复杂了,事情复杂了,是你们大人复杂了。

好,我听女儿的。现在说你的事。吴钩凑到她面前。

不,你没有说完,这件事还没有结论。案子没有判,你就想上诉?

那你给我判。吴钩说。

不管再复杂的事,你依你的心去做。你是大当家的,我留学还指望你可持续的经济增长,但这并不表明你可以为老婆孩子违心做事。女儿站起来,俯视着吴钩。

吴钩说服判,不上诉,我主动履行。现在,宝贝,该说你的事了。

有男孩给我写信了……

啊?谁?他是干什么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信上写了什么……吴钩跳起来,老婆也慌张地看着女儿。

嘘。你看,这就是你们复杂的地方。就一封信有这么多问题啊?是單选题还是多选题?是判断题还是论述题?女儿两手一拍。endprint

吴钩两口子嘿嘿。

好,单项选题。你是怎么回他信的?

女儿眼睛瞪得像月亮,回什么回?我就直接告诉他,你什么时候练到像我老爸,像我们大当家的那样,我就答应和你交往。小屁孩一个。

吴钩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内心充满了温暖。如果说法律、程序、事实都是冰冷的机器,他已经习惯了的话,女儿则是他四月的阳光,五月的青草地,六月的荷塘。

孩子眼中的单纯,就是“道法自然”。

站在阳台上,小区里华灯初上。很多孩子在喷泉水池里戏水,地灯勾勒出曲曲弯弯的小道,像吴钩的心思。女儿在房间里写作业,老婆收拾好了厨房,也默默地站在阳台上,吴钩把她拉到身边。

老婆说下去走走吧,我也好久没有这样的心境了。

吴大律师啊,在什么方位?居高临下的声音,吴钩能想象出来,此刻他一定是把一双大脚板跷在桌子上。

我在办公室。我是喊你老同学还是喊你李副市长或者直接喊市长?吴钩笑着说。

人前一定要喊副市长,这是官场规则,人后随便你喊啥。说话方便?

请指示。吴钩调整了一下坐姿,知道他一定啰嗦。

市里最大的那个楼盘,你知道的,阳光假日城,是省里一家国企投资的项目。他们原来有律师,我意思是省里律师来往不方便,人生地不熟,不如在当地请。上次在达利矿业时,夏丹也和我透露了这个意思,我就建议让你俩来做。至于律师费,你看着要。卖一个楼拐子公摊都够了。什么时候方便,我让老总去你办公室,或者让夏丹直接去找他。合同一签,律师费先转给你们。咋样?

哎呀,李副市长,你咋想起来给我介绍客户?破天荒呀。吴钩有些意外。

都是老同学,要互相帮衬。如今是信息化时代,信息共享,资源共享,财富共享。当然,除了老婆,美女也可以共享,是不?哈哈。说到美女,你肉疼了吧?说实话,那个夏丹是你的人吧?

屁话。人家姑娘家,你胡说什么!吴钩声音提高了八度,停顿了一下,又说,就是,打死也不能承认呀。说罢笑了起来。

她自己说的……好好,不说这个,说正事,阳光假日城老总在很多方面,比如规划、施工、消防、容积率、综合验收都需要我们政府支持,我总不能让一个老总天天来找我吧?瓜田李下的,不合适。

我给你修座桥呗?

那也不是,不过你是政府的法律顾问,和我联系多也在情理之中。我最近想促成达利矿业和阳光假日城的项目合作,拿下城西河一块地。那是城里最好的风水啊,已经上了政府常务会。我让国土局在做方案,很快就要挂牌。我可是第一个告诉你的。

夏丹敲门进来,看吴钩在接电话,又轻轻地退出去。

合作肯定是好事,那块地有五百多亩吧?吴钩一惊,这小李子胆子不小啊。

五百四十亩。

矿上现在正红火,咋想起来进军房地产了?

国际市场上铁精粉价格下滑,而且没见停的态势。林总现在继续开矿,不是少赚了很多?再说,铁矿石在地下又不会变质,等市场好了再挖,房地产机会可是稍纵即逝啊。

要我怎么做?吴钩语气很轻,像是随口一说。

你是两边的律师,促成合作,水到渠成。你起草一个合作方案,相信他们都能接受。

吴钩突然想起来,据说开发商有一个省里的背景。

你有什么指导性意见吗,可以让他们合作成功,而且善始善终?吴钩试探着问。

暂时没有吧,有些问题我们当面再说。你近期安排时间,出面请一下林总和假日城的杨总,我去。哦,让夏丹也参加。以后你要多培养接班人,别一个大客户塞肚脐眼里,火枪都铳不下来。副市长哈哈大笑,吴钩觉得刺耳,准备挂电话,那头又说起来。

吴大律师,老同学给你一个建议。你现在很有名了,还值得去办一个“黑社会”性质的案子吗?你也是政府法律顾问,要注意案源。他给你钱多,还是像他们说的,你是“黑白两道”的人?律师做到你这样,就要注意社会形象了。副市长语重心长。

副市长,医生对癌症病人说,你是癌症,反正是快要死的,所以我要注意形象,不能收你,只治感冒发烧挂吊水的,行吗?普通百姓都能理解,你副市长倒不能理解。你脱离群众啊!

你呀,坏事到你嘴里,都有理,你真是铁嘴。反正我提醒你了,听不听在你。那边挂了。

吴钩郁闷了一会。这个老同学有点可恶,张牙舞爪的。不过,他或许只是依仗老同学的关系,口无遮拦。吴钩和副市长是高中同学,副市长高中时就和几个女孩打得火热,为其中的一个还打过架。期末考试他总抄吴钩的卷子。后来吴钩考上名牌大学法律系,副市长考上普通三本的经济管理专业。现在他是常委副市长,而吴钩只是一个律师楼合伙人。

现实就是这么神奇。

阳光假日城项目拿下来,一年至少也有几十万律师费进项。这是现实,必须要面对的。分管副市長介绍大客户,是很多人不敢想象的,他吴钩遇到了,无非是机缘巧合而已。真把自己当大律师看,就是虚荣了。这让吴钩的自尊心有些受打击,刀子再亮,也只是别人的工具而已。

好在吴钩知道,自己不会参与他们之间的任何交易,也不会让他们借自己的手干肮脏事。

心定了些,他喊夏丹。

你有阳光假日城杨总的电话没?

没有,应该可以查到。夏丹离吴钩有些远,自从那次吴钩退了陈露一万块钱后,夏丹的笑容少了许多,人似乎也瘦了些。吴钩有些不忍。

阳光假日城的老总有意向聘请我们做法律顾问,我们俩来做吧。你还有几个月实习期满,就可以拿律师费提成了。有钱了想干啥,先换个车?

吴钩极少有地冲着她主动笑,笑得有些紧。

不换,我恋旧。夏丹没笑。

吴钩有些尴尬,半天才回过神,说你去准备合同,我来联系杨总。

夏丹转身,吴钩又喊住她。李副市长给我电话了,我告诉他,你说的是真的。endprint

夏丹脸一红,我没有对李副市长说什么呀,他咋说的?

吴钩一愣,立马反应过来。不管你说什么,都代表了我。你是我的助理,有什么责任我承担。

夏丹笑了一下,吴律,你原来是足球运动员吗?

不是,我在大学喜欢打乒乓球,是乒乓球运动员。好好的咋想起来问这个?吴钩脸上一个大问号。

哦,我去准备合同了。

门关上了。吴钩奇怪,她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咋了?

律师会见室蚊子特多,吴钩从包里掏出一瓶六神花露水,在夏丹脚下洒了一些,立刻有蚊子飞起来。夏丹没动,继续写笔录首页中被告人的信息资料,任他边边角角地洒。

夏丹怕蚊子,咬一口会红肿一个星期。

被告人带进来了,手铐脚镣“咔咔”响。看守人员把他卡在一个特制的椅子里,然后关门。吴钩对看守人员说谢谢。

对判决有意见吗?是否上诉?

有意见,不上诉。被告人眼皮耷拉着。

有意见为什么不上诉?吴鉤知道他灰心了。

上诉有用吗?您在法庭上说了那么多振振有词的辩护意见,判决书就一句话,不予采纳。公诉人让你们说得哑口无言,判决书却采信他的了。我服了,也没有信心了。一上诉又要在看守所里待半年,我宁愿去监狱里多待一年,也不愿在这里待一天。

吴钩想,要不是特制椅子限制,他一定会跳起来。

不可否认,你确实有犯罪行为,我们认为你不构成“黑社会”,并不是说你对其他行为可以不负刑责。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如果一审法院判决确实有错误,至少你要发声。你连发声的权利都想放弃,到监狱里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如果一审法院有错,我们上诉实际上也是在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好吧,我同意。我同意是因为非常感谢您能接我的案子。我开始以为您不敢,后来您不仅敢,还在法庭上说了那些听着解气的辩护意见,我就完全服您了。这么热的天,您为我的事来,我都没有信心了,您却没有放弃。我向您作个揖。他举起带着手铐的双手,合十。

吴钩说我们给自己一个信心,就是给法制一个信心,让它进步,完善。受益人或许不是你我了,但我们的后代一定会的。

谢谢吴律师,不管结果如何,有您这句话,我都能坦然面对了。请告诉我的孩子,不管判我蹲多少年班房,他都要好好学习,相信法律,遵守法律。

走出看守所,夏丹眼睛红了。吴钩说咋了,花露水刺激的?夏丹说是你刺激的。吴钩说早知道我就不带花露水了。

吴钩说有个名人怎么说来着,律师是什么?

律师是一个看起来很美,说起来很烦,听起来很阔,做起来很难的职业。刘桂明,一个专注于律师的法学专家说的。夏丹随口答道。

那你怕吗?

有你我就不怕。

吴钩把车开出来,夏丹已经站在路边,手里拎了一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从超市买的食品之类的。

吴钩没有开自己的车,车是从朋友那借的。他穿了一身休闲装,戴一副大墨镜、太阳帽,像带着情人去度假的老板。

夏丹边系安全带边笑,吴律,你能看见我鼻子吗?墨镜那么黑。

我不仅能看见你鼻子,还能数清你有多少根睫毛。吴钩发动汽车,设置导航,目的地槐树乡。

夏丹看到“槐树乡”三个字很意外,也不打听,只是随口说,吴律,有绿茶红茶铁观音乌龙,你喝哪个?

吴钩不理她,很快汇入车流。星期六早上,车流量不大。吴钩把窗户打开,风吹着他的衣领,他吹起了口哨: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夏丹眼睛微闭,一脸笑容。吴钩说嘿,看那牛,嘿,看那鹅,嘿,看那鹭鸶。夏丹笑他,我是农村的,从小和它们一起长大,没有你那么稀罕。

吴钩说你那时和你妈妈到我办公室,还是淌鼻涕的小丫头呢。夏丹惊呼,你也太夸张了吧,我那时十三了。你十三岁还淌鼻涕?

两人哈哈笑起来。夏丹说吴律,这路要一直不到头,多好。

别光顾陶醉,一会想想办法吧,我们今天不是旅游,是有任务的。吴钩忙泼冷水。

不管,反正有你,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夏丹嘴角一翘。

下了主路,路况开始差了,颠簸得很。幸亏借了辆底盘高的车,不然真是问题。吴钩说夏丹,你没事吧?夏丹说我小时候坐拖拉机,比这不知差哪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导航才说到了目的地附近。夏丹下车问了几次路,有的往东指,有的往西指。吴钩说你找年纪大的人问,问李贵珍名字。果然,有人指了一条“村村通”公路,就找到了三间没有粉刷露出红砖的二层房子,只有窗户框子,没有玻璃。吴钩说完了,这房子肯定很久没有人住了。

吴钩下车,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根给菜园子泼水的老头。老头看看烟,又看看吴钩,把烟夹耳朵上了。吴钩又掏出一根,老头又夹到另一个耳朵上。吴钩笑了,说大爷,待会都给您。我问您老啊,这个李贵珍家咋没人?我是她亲戚。

她呀,去城里享福去了。这房子她不稀罕了。

嗯?我就是从城里来呀。

你那城是小城,人家去的是大城市。她大儿子在矿上死了,赔了一大笔钱,跟老二、老三去广州了。老人停下手里的活,时不时看吴钩手里的烟盒子。

大爷,我是她大媳妇的表哥。我那表妹也去了?吴钩高声问。

别那么大声,我耳朵不背。她大媳妇呀?一分钱没给,让他们撵走了。估计这会也嫁人了。老头摘一个西红柿,问夏丹吃不吃。夏丹说好啊,接了一个大西红柿。

咋一分钱也不给?

你想呀,她大媳妇,哦,你表妹才三十多岁,能守一辈子寡?生的又是闺女,钱给她不是给外人吗?黑眼珠咋能见白银子?老头又弯下腰泼水。

那她这房子咋也不要了?endprint

房子卖了,肉当豆腐卖的。老头直起腰,看着房子。

吴钩把整包烟隔着篱笆递给老头,问,你有没有他们的号码或者通信地址?

老头说没有,要他们号码做什么,过年发短信拜年啊?一句话把吴钩说笑了,就摆手告辞。

夏丹问,老大爷,她大儿子骨灰埋在哪?

老头手一指西边,就在这山上。转头又看着夏丹对吴钩说,你们城里人真会过日子,娶这么小的娘们,没事就到乡下闲溜达。

吴钩装作没听到,一踩油门起步。夏丹笑得捂住半个脸,只露出弯弯的眼睛看着他。

这老头,眼神不好。你有那么老吗?夏丹故意安慰他,吴钩给她一个白眼。

说正事,找她婆婆这条路行不通了,接下来咋办?我是无能为力了。吴钩摇头。

吴律,只有从达利矿业想办法,从法律上来说,没有陈露到场,没有陈露的授权,他们凭什么把该陈露得的钱给了别人?陈露是抚恤金的所有权人,是法定继承人。夏丹一下凝重了。我不能看她女儿那双眼,漆黑,单纯,无辜。如果现在放弃,我会睡不着觉的。

夏丹一下攥住了吴钩的手,吴律,我依我的心做,不勉强你。我记得你是怎么帮我父亲的,那时我就想,我也要做律师,帮那些可怜的人。我可怜过,知道那种绝望是多么的痛。

吴钩说嘿,我开车呢。

夏丹松开手,两手捂住脸说,我怎么都理解不了她的婆婆,她也是女人呀,也是当过媳妇的呀。我就担心,将来陈露的女儿也会沦落,也会为了钱失去良知。一代一代传,多么可怕。

吴钩把车停在路边,转到车后面喝水。他看到夏丹不停耸动的双肩,好久,他才回到车上。

我突然想起来,刚才来的時候有个农家乐。我请你喝鱼汤,咋样?肯定是西河的鱼。

你咋知道是西河的鱼?夏丹用纸巾擦眼睛。

你没听那首歌,西河的水,我的泪?

夏丹破涕为笑,我早上出来忘了带钱,吃不起。

吴钩说我恰好带了。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够吗?哦,不够还有几枚硬币。

不够把你押那,打两天工。夏丹歪着头笑。

那你可以多押一点,我也不能只值十几块钱吧?你看我这胳膊,搬个煤气罐什么的,保证行。吴钩也笑。

我还要吃农家小炒肉,小青椒炒出来的。夏丹眼巴巴地看他。

行,真是吃货啊。

还要喝一瓶啤酒。夏丹又跟一句。

这几天吴钩和夏丹一直在做杨总和林总的合作方案。杨总的五十万律师费已经到账,吴钩让会计给夏丹打点钱,夏丹说不要。吴钩说真不要,那我可就收回了。夏丹笑着说要,给陈露重新租一间房子。吴钩脸色凝重起来,夏丹,你这不是在帮她,是在可怜她,也偏离了我们律师帮扶弱势的宗旨。让你去救落水者,你自己快淹死了,还能救谁?你强大了,才能帮更多的人。

夏丹低声说知道了。

总体框架出来,杨总投资四个亿,林总投资六个亿,林总控股,双方合作以杨总公司名义拿西河地块,共同开发。杨总本来想各投资一半,李副市长拍板,说你杨总现在的盘子还没有收尾,新盘子还是让林总多操心。至于怎么分红,那是你们的事,政府不干预。

很快,西河地块就挂网了。吴钩看了一下投标人条件,一笑,知道林总他们志在必得。夏丹说他们这样做,真是。吴钩问有什么问题吗?夏丹说问题还真没有,程序都是到位的。

所以,没毛病。在西方国家追求程序正义,是为了保护实体正义;而在我们这儿,也追求程序正义,但实体正义往往没有人在意,即使有问题也追究不了谁的责任。就像大家看到肉上是羊毛,至于肉是不是羊肉,没有人在意。

夏丹叹气。

年纪轻轻叹什么气?我们看到的只是局部现状,你要看到国家正在捋顺这些关系。立法、司法、行政正在逐步界限化、分工化。我们叹息的是,进步太慢了而已。

夏丹说我不敢想六个亿是什么概念。吴钩说你姥姥要是再生一个女孩,你也有六个姨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夏丹咯咯笑起来。

吴钩的车堵在卧阳路上,前面一些围观的人,有人喊,有人起哄,还有穿制服的在追撵。吴钩知道是城管又在收小贩占道经营的东西,就把车停路边,看卧阳渠上的人钓鱼。

一个女孩凄厉的哭声吸引了吴钩,好熟悉,漆黑的眼睛。陈露的女儿为什么会在人群里哭?吴钩忙挤进去,看见几个城管按住一个女子,女子身下是一些便宜的衣服、袜子。女孩抱着女子的腿,大声喊妈妈。围观的人说你们也不像话,她有个孩子呢。城管说你们知道什么!她就是仗着有孩子,干了很多次了。

吴钩怕伤到女孩,就上前将女孩抱起。女孩看着他,不哭了。吴钩说认识爷爷?女孩点头。吴钩对城管说你们放了她,我让她跟你们一道去大队处理。

城管看吴钩不像一般人,就放开了女子。

陈露,你去配合他们处理。他们也是工作,如果不管,这卧阳景观带成小商品市场了。孩子我带去办公室,你事情处理好了,来我办公室就行。我正好找你有话说。

陈露说囡囡,和爷爷去,我一会给你买炸香蕉吃。囡囡点头。

吴钩把女孩抱到车上,系上安全带,又给她买了炸香蕉。女孩大眼睛看着他。吴钩说吃吧,你妈妈同意的。女孩才放心地舔香蕉外面的甜品。

吴钩心里一酸。

夏丹还没走,见到囡囡和吴钩在一起很吃惊,问怎么了?吴钩就把前后经过说了,说你去城管大队找一下赵队长,就说我让你去的,让他关照一下陈露。孤儿寡母的,法律也不外乎人情。但要陈露保证,以后不能在卧阳大道上摆摊了。

夏丹急忙地去了。

囡囡,你几岁?

五岁。

你家哪里的?

槐树乡。

来城里做什么?

找爸爸。

爸爸找到了吗?endprint

妈妈说爸爸在地道里。

吴钩从冰柜拿了瓶酸奶,倒在杯子里给囡囡。囡囡说我妈妈带我来过这,那个姐姐给我买好吃的。

囡囡长大想干什么?

买炸香蕉吃,也带妈妈吃。

吴钩眼睛有些酸,忙抱着囡囡到隔壁超市。卖儿童服装的女子说,哎呀,这是你家孙女?长得真漂亮。你看这件,看这件,她穿上一定漂亮,像小公主。

吴钩说这几件你都给我打包。

夏丹带陈露已经回来了,陈露正在梳头,夏丹帮她整理衣服。囡囡见到妈妈,胳膊伸出去老长。吴钩把囡囡递过去,活动了一下腰,说一岁年纪一岁人啊。

陈露说谢谢吴律师,我就是气不忿。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到山穷水尽能吃这样的苦?我總不能靠夏助理的救济过日子。那个管片的城管占了便宜不担事……不说了。陈露气哭了,囡囡帮她擦眼泪。

吴钩对夏丹说你招呼一下娘俩去吃饭,我要回去了。夏丹点头。

生活就是这样,有的人为几个亿愁,有的人为一天几十块钱愁;有的人为血脂高愁,有的人为营养不良愁。他有一个客户,身家几个亿,吃饭却只能吃半饱,常叹息,过去挣钱是为了吃饱饭,现在有钱了却不能吃饱饭。

命运是公平的,关了一扇门打开一扇窗。可如果关了一扇门又关了一扇窗呢?那就只有毁了这间房。

吴钩给夏丹打电话,你送走陈露后在办公室等我。

真想做“庖丁解牛”中的庖丁,而不是那把刀。

十一

林总,合作的事谈好了,有件事需要和你沟通一下。吴钩把门关上,坐在林总对面。

你说。和杨总合作的事,你和夏丹辛苦了,年底要重谢你们。副市长那也不能薄了他。林总开始煮茶,眼睛根本不看吴钩。

林总,你记得两年前矿上出了一起透水事故吗?那次死了三个人。你们很主动,钱也赔偿到位了。吴钩的眼睛跟着林总手在动,他注意到林总手抖了一下。

有这事?我不知道呀。你听谁说的?林总反问吴钩。

一个受害人遗属去我们所咨询,目前还压在我们那。没有给她说法,只让她等等。吴钩平静地说。

什么意思呢?林总继续煮茶,用镊子夹给吴钩一个小杯子。

死者妻子因为孩子小,没有来参与事故处理。她婆婆来的,据说你们把钱都给她婆婆了,而她婆婆一分钱没分给她,卷钱走了,还把她撵出来了。吴钩端起杯子喝茶,两眼盯着林总。现在她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艰难。

林总笑了。你是谁的律师?

是达利矿业的呀。

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事。如果有,我们钱已经给了,难道还要我们赔?如果没有,这涉及企业的名誉问题。吴大律师,你跟谁一头的?林总把杯子往桌上砰地一放,有茶水溅了出来。吴钩拿面巾纸把水擦干。

那时我不是你们的律师,如果是,我会要求你们直接给法定继承人。如果她没有到,至少要有公证过的授权书。吴钩给林总重新倒茶。

哈哈,吴大律师,既然那时你不是我们的律师,就别操这个心;如果现在找你,你更不能操这个心。你总不至于端我的碗,干人家的活。

林总,话不是这样说。如果能和平地解决问题,也是在帮你。律师不是我一个,如果她找其他律师,一样也可以找我们麻烦。吴钩很耐心。

煮水器里水在翻滚,林总也不问它了,抽烟。他抽的是雪茄,呛人。吴钩坐远了一些。

其他律师怎么了?不是有你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吴大律师摆不平其他律师?当初我可是打听到你名气大才请你的。想当我法律顾问的律师多了。林总狠狠地把雪茄按在烟灰缸里。

不是,闹腾起来不好,影响达利矿业的声誉,甚至会导致安全事故责任。再说,应该赔偿的数额我算了下,也就六十多万,对于达利矿业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吴钩小心翼翼,他都恨自己为什么会小心翼翼。

我告诉你,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一场麻将下来,输赢可能都不止这些;我买奢侈品一年也不止这些。但这违反了我的原则,我做的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你律师也不会免费给人家打官司吧?你闲着在家无聊打老婆撵鸡,也不会到处对人说,来,我免费给你打官司。林总笑得很开心,似乎为自己的口才得意。

林总,你说得对。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不能要求你为穷人募捐。但这件事有一个大前提,人是在你矿上因为透水事故死亡的。那这就不是慈善问题了,是责任问题。吴钩尽量放缓说话节奏。

她有证据证明她丈夫是我矿上的工人,并且不是被小三累死的?林总嘿嘿笑,我矿上一年那么多工人,姓啥名谁,我作为老总不可能知道,但一场事故死三个人我不可能不知道呀。而且,如果隐瞒事故不报,我要蹲班房的,我企业要停产的,我的吴大律师。林总把雪茄又拿起来,气息明显粗了许多。

所以我想,如果你愿意,我来出面和她谈,帮你把这件事消灭在萌芽状态。吴钩低声说。

你就帮我把锅门草往外抱?现在法官不再吃了原告吃被告,改你们律师了?这是钱的问题吗?这是触碰了我的底线!这样的事就不该你对我说,如果是其他律师,倒情有可原。你知道了,应该告诉她,我们企业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有,让她拿出证据来,该赔钱该坐牢都不要你吴大律师帮忙。林总站起来说,我要出去应酬了,李副市长在等我。你如果愿意去,我欢迎;如果不肯赏光,请自便。还有,如果你心肠软,想做慈善,我可以把你全年的律师费捐给你说的那个人。林总对着吴钩背影说。

坐上车,吴钩打了几次火都没有发动成功,手抖了。他气恼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索性让自己静一会。手机上有夏丹的短信,说李副市长约她晚上吃饭,能去吗?吴钩说去不去都是你的权利,以后不必问我。

手机关了。

一个人默默坐在夜色里,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他反复检讨自己的行为,是不是错了。这事一旦在行业圈子里传开,说吴钩律师拿了被告的钱帮原告,以后谁敢请他?行业大忌,执业规则,自己突然像失控的汽车,无法阻挡地冲向悬崖。就因为那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四月阳光的草地,那年轻却满是沧桑的容颜,那曾经让他不齿的一跪?endprint

吴钩,你这把刀钝了,该退休了。

家里固定电话响了,这号码只有自己家人知道。

大当家的,手机咋关了?是女儿。

哈哈,小猪仔,爸爸今天累了,想休息休息。听到女儿的声音,吴钩的百般情绪即刻瓦解了。她是他的天使。

是身累还是心累?

听到宝贝的声音,都不累了。吴钩实话实说。

嗯,这我信。爸,生日快乐。我不在你身边,没法送你礼物,听前世的情人给你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

吴钩双眼立刻模糊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女儿居然记得。他从来不过什么生日,也不记生日。他认为那是小资,是矫情。

爸,是不是我煽情过度,你哭了?女儿嘻嘻笑道。

没有,没有。爸很感动,爸没有哭,爸已经不会哭了。你听,爸在笑呢。吴钩忍住鼻音,夸张地笑。

骗人。是不是没有开灯,一个人独坐呀?

吴钩吓了一跳,这小东西,有千里眼?

没有,我在看书呢,读小说,很久没有读小说了。今天难得没有应酬。宝贝,谢谢你给我过了这么一个特殊的生日。

嗯,没有就好,你随心去做吧。爸,别太累了,还有我和妈妈呢,以后我当你大当家的,罩着你。

放下电话,吴钩不能自持。女儿说,随心就好。为什么自己却患得患失呢?因为自己制造出来的规则?那些冰冷的规则如刀,有着冰凉的杀气。

他打开手机,挤进来几条来电提醒,有夏丹的,也有副市长的。他知道打电话的目的,也懒得回。

一条新的微信闪烁,在黑夜里绿得惊心。是海子的一首诗,显然改了称谓: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哥哥,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十二

“黑社会”的案子被中级法院驳回,维持原判,速度快得让吴钩有些意外。被告人家属来找吴钩,吴钩说已安排助手准备申诉材料,你要告诉他,遵守监规,好好改造,争取减刑。

申诉有用吗?

或许有用,或许没用。我没办法给你确切的答案,但申诉是一种态度,也是他将来在监狱里的一种信念、追求。

我听您在法庭上说得非常有理,为什么他们不听呢?

因为律师站的角度不一样,可能对事实和适用法律的理解、看法同公诉人、法官有区别。律师的观點并不都是对的,我们只是多提供一个角度给法官。吴钩耐心解释,被告人家属将信将疑。

你们学的不是一样的法律吗?

吴钩笑了,是的,是一样的法律,但是同一座山,因为人站的角度不一样,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是不是小学课本里的盲人摸象?

吴钩刚想说什么,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案件事实就是大象,律师、公诉人、法官摸到的也并非全部。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什么事实啊,证据啊,关联性啊,可信度啊,这里的关系让这个社会“闲杂人等”说得这么形象,他忍不住笑出来。

夏丹把一摞材料放在吴钩面前。

吴律,我详细地问了陈露,做了个问话笔录。你看一下,或许对我们寻找突破口有帮助。

我不看了,你直接说你的看法。

陈露说她记得当时婆婆说处理事故的是一个姓龚的,河北人。这人的资料我上次去整理企业档案的时候看见过,是分管安全事故的副总。他目前在河北一家企业,这企业是达利矿业的子公司。陈露还说当时她婆婆去建设银行办了一张卡,因为不知道咋办,还问过陈露。赔偿款就是打在这张卡上的,银行应该可以查到记录。陈露清楚地记得她婆婆说签了一张纸,但这张纸没有给她这一方。

为什么要查打款记录?吴钩问。

找到了打款账户,可以查到打款人。这人必定是达利矿业的,财务或者职员,也可能就是林总本人。

吴钩赞许地点点头。

从这张卡上的数额,可以算出陈露应得的份额。这个份额,也是陈露向达利矿业主张权利的诉讼请求。夏丹表情严肃,分析有据。

那个姓龚的,有他的身份信息吗?

有,我已经查到了,而且还有联系方式。我想,极有可能协议书在他那,至少他是知情人。

问题是,他会出示给我们吗?吴钩站起来,给夏丹倒了一杯水。

不试,怎么会知道呢?

说说你的想法。

我们是达利矿业的法律顾问,如果要求他将协议书交给我们存档,或者用于其他事务,或许会成功。夏丹端起茶喝了一口,说,小兰花,香。

他只要打电话问一下林总,不就完啦?

上午林总一般都是关机,睡懒觉,下午才办公。如果我们上午去找他,带着达利矿业的授权书、律师证,很急,会怎么样呢?

夏丹站起来,来回走了一圈,吴律,现在你是那个龚总。

龚总,我是达利矿业的律师。昨天林总有没有给你电话?前年处理透水事故的协议书,其中李贵珍的那户,林总要用一下。当地有关部门在查这件事,我们拿过来有备无患。

林总没有打电话给我呀?

哦,是他安排我来的。路上我还给他发了短信,他回短信说,一会就打给你。你看。

夏丹把手机掏出来,短信对话框显示:

林总,我是夏丹律师,我正在去找龚总的路上。协议书的事,您是否要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

好的,我一会就打。你辛苦。

吴钩奇怪了,你给林总短信,林总这样回你?哦,号码是别人的吧?聪明。

当然啊,一般人只看名字,不会核实名字下的号码的。就算他当面打电话给林总,林总也一定是关机。然后我就说比较着急,赶火车。

他要是说协议书不在我这呢?endprint

那在哪儿?

我不知道。

林总说当时是你参与处理的,或者你介绍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然后,我有录音笔。夏丹笑眯眯地看吴钩。

吴律,是不是天衣无缝?

方案设计得不错,动心思了。我在考虑,这样做值不值?吴钩陷入沉默。

夏丹沉默了一会说,吴律,值不值由你决定,做不做由我决定。如果你担心牵连到你,我愿意先离开事务所。

那就撇清了?吴钩被她气笑了,真幼稚。

吴律,今后即使我不再做律师,我都愿意做一次你曾经做过的事。那件事让我知道,实现正义,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吴律,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喜欢背诵胡乔木先生写的《律师颂》,每次我都热泪盈眶。你还记得吗?你一定不记得了。

你戴着荆棘的王冠而来,

你握着正义的宝剑而来。

律师,

神圣之门又是地狱之门,

但你视一切诱惑为无物。

你的格言:

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唯有客观事实才是最高的权威。

吴律,这就是我当律师时的初心。你现在有魄力有魅力有能力,你驾轻就熟,你像庖丁解牛那样游刃有余,你成功了,可是你好像不再是帮我们时的那个你了。你忘了初心吗?

夏丹泪流满面,吴钩递了张纸巾给她,她没有接。吴钩只好伸长了胳膊轻轻地为她擦泪。夏丹不动,泪水流得更猛。

好吧,希望我们成功。

对,是我们成功!夏丹紧紧抓住他的手,要扑上来抱他。吴钩忙说嘿,嘿,办公室呢,去准备吧。记住一点,我们这样做就算不能帮达利矿业,至少没有害它。夏丹使劲地点头。

十三

吴钩轻轻敲门。

进来,坐吧。李副市长把门反锁上,围着吴钩看,吴钩,你脑子进水了吧?

副市长请指示。吴钩躲过他伸过来的手。

我现在不是副市长,是老同学。你多大了?闯荡江湖多少年了?我记得你好像在省城买房了吧,买车了吧?这些钱哪里来的?是从客户那来的。当然,是你提供服务挣来的。但是你让我搞不明白的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天行道,杀富济贫了?哦,现在有钱了,可以“愤青”一下了。哎呀,你在我心中好高大呀!

老同学说书呢?我有兴趣听。吴钩端起茶杯喝水。

你们律师不是谁给钱就帮谁吗?副市长指着吴钩,明显有点气急。

那是一般规则。吴钩平静地说。

好,那我听听你的特殊规则。副市长一屁股坐在大班椅上,来回地转。

老同学,如果我现在给你一千块钱,你愿意拉着板车给我搬家吗?给你一万你愿意去扛水泥袋吗?给你一百万你愿意在街上驮着我爬一圈吗?不能。因为人不仅要挣钱,还要有自尊,有底线。

歪理邪说,有屁继续放。副市长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你说的是林总的事。林总是很有钱,但没有人要求他去做慈善,我也没有去敲诈他、勒索他,他只是在支付他应该赔偿的钱。我们不仅要维护他的权利,也要指导他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这点钱对他不算什么,但对受害者来说,却是天文数字,是救命钱。她的孩子可以受到教育,她会感恩法律,她们,包括她们的后人,也会尊重法律。

吴钩站起来给副市长倒茶。桌子上电话响了,副市长没接,一会手机也响了,也随它唱歌。

林总是你的大客户,杨总也是你的大客户,双方又在合作。至少有五年时间,你可以不愁收入和案源。好,这不说,在你眼里是俗气。但是你们律师也有执业纪律吧?你们的执业纪律允许你这样提供服务?

副市长站起来,直视吴钩。

我確实有不妥的地方,我接受批评。

就一句“不妥”就完事了?笑话。副市长拿出一根烟点着,狠狠抽了一口。吴钩指了指桌子上的禁烟牌子。副市长说这是我的地盘,我就抽了,你举报我去!

吴钩笑了,说老同学,你是常委副市长,也有生气的时候。

我生气?我揍你的心都有。

真要打,你不一定打得过我。你成天这么忙,上三层楼都要坐电梯。你看你肚子。吴钩摇头。

一根烟抽完,副市长平静了许多。

你这样也害了夏丹。你老了,脸皮厚了,挣的钱也够了,人家才刚刚开始呢。你他妈的是男人不?

夏丹是我的助理,实习生,她所有的行为都是我安排的,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我先把丑话说前头,如果有人投诉你,政府法律顾问你肯定不能再做了,别怪老同学没有帮你。副市长给吴钩一封信,吴钩没看,笑着还给了他。

老同学,人家投诉我的信,你给我看,违反了你的纪律。我的事,相信律协会有结论,我服从律协的处理。吴钩把茶一口喝完。

老同学,前几天夏丹给我上了一堂课,我觉得真有道理。我们在俗世中拼命地进步,拼命地挣钱,拼命地忙,是为什么?许多人答不上来,以为这就是生活的本身。可是你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吃苦读书、学习、工作,为什么?你现在能回想起来吗?

谁耐烦想这些!今天为了你,我推迟了两个会议。你既然这么说,人各有志吧,你可以不做律师,我有一天也不再是副市长,但我们是老同学,这也算不忘初心吧?

算。有一年你上学的学费还是向我借的,记得吗?那时你家里穷,为什么借钱也要读书?因为你知道,不读书,就改变不了自己,更别说改变世界。

副市长叹了口气,那五块钱好像到现在还没还你吧?

十四

夏丹推门进来,今天她没有穿职业装。吴钩皱了一下眉头,说这是办公室,不是T台。

今天是周末呀,你忘了?

那你怎么来办公室?

你不也来了!夏丹笑。

哦,我在家也没事,就来准备听证的材料。你去找男朋友玩吧,别打搅我。吴钩撵她。endprint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夏丹弯下腰,脸凑到吴钩面前。吴钩有些心慌,站起来倒茶。

坏消息吧,我是乐观主义者。

省司法厅的听证会周二举行,让你做好准备。投诉人也请了律师,会参加旁听并发言。据说,有几家媒体也来了。夏丹不笑了。

不会比那个“黑社会”庭的规模大吧?哈哈。好消息呢?吴钩站在绿萝前,除草摘黄叶。

陈露女儿已经上学了,她盘下一个店面,做服装生意,生意挺好的。你看我这裙子!夏丹转了一圈。

没给钱吧?吴钩逗她。

嗯,不用给钱。我在她那开了个户,户名是你的,你等着收账单吧。夏丹咯咯笑起来。

行,去玩吧,我有事了。

我陪你。

不行。走!

夏丹噘了一会嘴,随即又笑了,那我十二点在“海底捞”等你,就这么说定了!不许不来呀,你看,我又没带钱包。

电话响了,是林总的。

林总好,尽管我没有做错,但仍然要说对不起。

吴律师,我想,你也是手下留情了,没有涉及我的刑事责任。谢谢你,我现在还可以自由自在。林总哈哈笑。

追究犯罪不是我们的责任,但你承担责任时我们会告诉你为什么。吴钩也笑了。

我听代理律师说,我们投诉你违纪的听证会下周二举行,做好准备了吗?

电话那端似乎飘过来进口大雪茄的味道。

嗯,谢谢提醒。吴钩内心一动。

我也不是一定要吊你的律师照,都不容易。但你这样做,确实让我挺恼火的,伤到了我的自尊和底线。我多付了几十万,你也应该为此付出点代价,是不是?我不做亏本生意。

哈哈,林总,你在北方待久了,也有了北方人的直率。如果不是这件事,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吴钩真诚地说。

就是有这事,也不妨碍我们继续合作。你是杨总的顾问,也是李副市长的老同学,我们仍然是朋友啊。

谢谢林总你这样想。吴钩推开了一扇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让自己敞开了呼吸。

在你接受调查的这段时间,公司有事我就直接找夏丹了。

可以的,我也会安排她去广州寻找李贵珍和她儿子的线索,尽量为公司追回这笔损失。

吴钩心情好了许多,林总或许也不是很坏的人,只是走着走着,往往就丢失了自己,忘记了当初自己为什么在路上。

一条短信进来。

吴钩吗?你的人在我手上。十二点之前到“海底捞”520号桌交赎金,否则……等着瞧。

吴钩笑起来,很多天没有这样开心了。

十五

省司法厅听证会如期举行。林总的代理律师曾经做过吴钩的助手,發言的时候说,吴老师,我的很多知识和经验都是您教给我的,但我今天仍然要投诉您违反了《律师职业道德和执业纪律规范》,您不能为双方当事人提供服务,而且您不该安排您的助理用欺骗的手段为对方当事人获得证据。因此我们建议停止您的律师执业半年。

主持人问吴钩,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吴钩站起来,说违反了规则就要接受处罚,我们天天都是这样对当事人说的,轮到我们自己了,更应该遵守,这是一个当律师的态度。我唯一想说的是,我做了一件不忘初心的事。这件事我很久没有做了,常常迷失在客户、案源、收费、名气和埋怨中。我们常常埋怨司法体制,埋怨执法不公,而往往忘了,我能为司法制度做什么?是添砖加瓦还是拆墙脚?或许我们抱怨它是为了让它更进步,但让司法进步的不应该只是抱怨。司法进步了,律师才能更有所作为。法官、检察官、警察、律师是法律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里不应该有太多的抱怨、指责、赌气甚至相互拆台,那其实是在毁我们自己。律师应该在每个案件里实现正义,而不是只实现收费。今天来旁听的有很多我的助手、学生,我善意地提醒你们一句,不要天天那么忙,要抽时间想想,当初我们做律师只是为了房子、车子,或者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吗?

一片沉寂,很久,有零星的掌声传来,很快掌声一片。

一周后,省司法厅处罚决定下来,停止吴钩律师执业六个月。接到通知时,吴钩正陪老婆、女儿在黄山。

吴钩指着“飞来石”问,那像什么?

老婆说像猴子。

像一把刀,失去了锋芒、钝得有人情味的刀。女儿说。

责任编辑 刘鹏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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