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草 垛
⊙梁安早
与我生活了十二年的父亲居然不是我的父亲,这是多么无法想象、尴尬、而又耻辱的事。
村里许多人经常说我是个傻子,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靠,我才不是傻子!我知道五十加五十等于一百,能背九九乘法口诀,能背许多唐诗,而且还知道我的父亲叫赵有财,我与他生活快十二年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我懒得与那些人去辩驳,他们才是乱嚼舌头的傻子。
那个空气像着了火的暑假里的一天上午,我割牛草回来,汗水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痒得非常难受。
我到小金鳞河去洗澡。这个时候水里的鱼儿沉闷难耐,会跑到水面上来,兴许我还能捉到一条肥大的鲤鱼,改善今晚的伙食。妈妈经常说,我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需要吃一些营养富足的东西,她说这话时,眼睛像是涌进了许多湿哒哒的雨雾,朦朦胧胧,却像朝阳下闪烁晶莹光芒的露珠。
村里小卖部门前那棵枝叶浓郁的香樟树下,有三个老男人围着一张破桌子在下一种叫“五子飞”的棋。
这三个男人我认识,都是村里有名的老单身,除了聚在一起吹牛、谈女人、下棋外,他们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干。
这三个老单身简直就像长舌妇,每次看见我,都要问我知不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他们每次问,我都要朝他们翻白眼、吐口水。
我看见他们,正想退回去从另一条路走,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叫富贵老爹的老单身像往常那样喊,傻子!他的声音很沙哑,像一只公鸭。
我没理他,这个人没什么好理的,懒得要死他简直是玷污了他的名字,整个村里最穷的人,非他莫属了,祖传的四间大瓦房,到了他的手里有三间颓圮,剩下的那间,有一半的瓦片掉落,一到下雨天,他的房间兼伙房就成了一片汪洋,能养半斤重的鲤鱼。
赵宏基!在我转过身走了两步时,富贵老爹这次喊我的名字。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傻子,但喜欢别人叫我的本名,虽然我爸妈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们却给我起了一个很有开拓精神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问他,叫我有什么事吗?
富贵老爹指着不远处两条撕打在一起、难分难舍的一公一母的狗说,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吗?我当然知道那两条狗在做什么了,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朝他啐了一口水: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自珍自爱,真龌龊!
那是你妈和她的野男人在苟合,之后呢,就生下你,富贵老爹咧开嘴巴,露出满嘴恶心的大黄牙。
其余的两个老单身跟着哈哈大笑。
我知道富贵老爹所指的妈妈的野男人是谁他是刘波元叔叔,我受到莫大的耻辱,气极了,捡了块石头用力朝富贵老爹掷去,他闪身躲开。
石头砸在小卖部的大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是谁在乱丢石头?小卖部的老板怒气冲冲跑出来吼道。
小卖部的老板与我家有点远房亲戚关系,他看看胸脯急骤起伏的我,又看看富贵老爹和其他两个老单身,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说,宏基,幸亏没砸中人,要不然你可闯大祸了!他又对富贵说,你也是,要是有老婆的话,早已经做爷爷了,还在逗一个小孩玩!
富贵老爹站在浓荫下,他的脸皮黝黑,我看到他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他讪笑着说,嘿嘿嘿,我一时鬼摸脑壳,蒙住了。
这么一闹,我再也无心洗澡,转身回家。
院子里拴着一匹汗淋淋正在吃草的高头白马,我从它的身边走过,它抬起头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吃草。那草,正是我割回来喂家里那头怀孕的母牛。
这匹马是刘波元叔叔的。他住在我家背后,要翻过一座山包才能到达。翻越那座山包,差不多要一个钟头,那么远的距离,可刘波元叔叔却经常骑着这匹马到我家来。
爸爸不在家,刘波元叔叔和妈妈有说有笑从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似的山苍子里挑选树叶。我们这里主要的经济来源,除了山里的杉木,就是山苍子了。
几年前我家走过野火的山地里长出不少山苍子树,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的都要多。这些年那些山苍子树长势良好,今年应当结果实了,从妈妈脸上的笑容来看,今年的收成应该很不错。
看到他俩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想起了一些道途听说的事。听说,在农忙的时候,刘波元叔叔会丢下自家的农活,帮我家来做事;听说刘波元叔叔每次买肉时,都要分一点儿给我家;听说,妈妈有时会到刘波元叔叔家去拆洗被褥,洗衣服,甚至还洗他的内裤,一去就是一天。
于是,有人就说,我是刘波元的儿子。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村是一个大美人。有一次我找糖吃时从她的箱底里翻出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从模糊的照片上,依旧能辨认出妈妈的模样:鹅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两个甜美的酒窝,像明星。
而我爸爸,长相就有点不敢恭维了,我妈妈为什么要嫁给他?后来我想,估计那时他在乡林业站上班,是端铁饭碗的。当时村里的姑娘流行找端铁饭碗的对象,不管对方丑也好,老也好,二手货也好(离婚或是鳏夫)。其实,爸爸那时在乡林业站只不过是一个临时工,在他们结婚的当年,就被辞退回家。
刘波元叔叔,像杉木一样伟岸俊朗,但不是端铁饭碗的,而且还坐过牢,所以很大年纪了才娶了一个长相平平,并且有病的女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妈妈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人,然而他们却偏偏不是。
现在爸爸不在家,而他俩又笑得那样开心、亲密,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像潮水一样向我袭来。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可能是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的一种臆想,他们在茶余饭后无聊,编造出一些打发日子的花边消息,不能相信,也不要乱想,但我又不能不有所怀疑,因为许多事不是空穴来风的,总是有其根基的。
这个炎热的上午,如同踩在臭不可闻的粪便上,一切美好都被肮脏了,妈妈在我心中美丽的形象像大山般轰然倒塌。
我忽然可怜起爸爸来——可怜他一直蒙在鼓里,我得去找我那可怜的爸爸,我有义务把真相告诉他。
刚迈开脚步,我转念一想,如果爸爸知道真相后,万一怒火膨胀,一时忍耐不住,拿刀捅人怎么办?胆小怕事的兔子发起怒来,也会伤人。
这样的事在村子里不是没有发生过。柳树的爸爸就因为这种事拿刀捅了强冬的爸爸,结果两个人都失去了爸爸。
我不想失去爸爸。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走像黄鼠狼一样的刘波元,让不知羞耻的妈妈回头。
我想到了院子里的那匹白马,立刻有了主意。
刘波元和妈妈说得那样开心,没有发现我回来,妈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回来,我去洗澡,一般没有一个小时是不会出水的。
我拿起一把锋利的镰刀,解开缰绳,牵着白马往屋外走。或许那匹马经常来我家,对我已经非常熟悉,没有一丝的反抗,像一条温顺的狗跟在我的后面。
我牵着它从木根老爹的门前走过,他不在家,估计,他和富贵老爹以及另一个老单身重新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继续下他们的棋子,嚼他们的舌根。
这个木根老爹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看见我都要喊我傻子,都要神神叨叨问我知不知道真正的父亲是谁。
不过,他不像富贵老爹那样懒,每次没菜吃时,就去问人家讨,或是去人家菜地里偷。他在门口开辟了一个菜园,里面种满了绿油油的蔬菜。
我看看四周无人,打开菜园门,牵着白马走进去。
嫩绿的蔬菜汁多味美,绝对要比我割回来的草好吃得多,白马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埋头大吃。
我早已被怒火冲昏脑袋,趁它吃得正欢不注意时,抽出镰刀朝它的一条腿劈去……
把镰刀藏好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往家里走。
宏基,你看到我的马不?刚才我听到它的叫声,那叫声不对劲。走到离家还有几米远时,刘波元从我家里冲出来,看到我慌里慌张地问。
现在离秋收的日子不是很远,许多农作物即将成熟,所以村里就规定,在秋收之前,所有的家畜都要圈养。谁的家畜糟蹋别人的农作物,一旦查实,将以数倍来赔偿。
刘波元的这匹马高大,胃也大,我曾亲眼看见它一顿吃了一大袋谷子,
我在河里洗澡能看到你的马吗?你到我家干什么?我的语气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客气、礼貌,坚硬,冰冷,像警察在审问强盗。
大约刘波元从来没有见我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愣了一下说,我去找马了。
宏基,你在路上看见刘叔叔的马不?我刚走进院子,妈妈迎头就问。
我又不是弼马温!我冷着脸说。
奇怪,明明拴得牢牢实实的,怎么会跑掉呢?而且,还发出揪心的叫声,妈妈望着外面喃喃地说。
我咣当将院门关上,几乎是朝妈妈在咆哮,他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谁走了?
还能是谁?
妈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头,一声不吭。
妈妈当然敏锐地意识到了我的变化,她不止一次忧心忡忡对爸爸赵有财说,这段时间咱们的宏基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十把斧头也砍不进。我和他说话时,他的话像一根顶向大钟的钟杵,顶得人心口痛,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啊,很乖,很懂礼貌。
爸爸说,宏基的青春期可能提前来了,变得叛逆。
尽管这样,妈妈还是像以前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我,在我看来,她的这种接近讨好的关心反而暴露出她的心虚。
我多次当着爸爸或者是客人的面顶撞妈妈她都会吃惊地望着我,然后就垂下脑袋,用手去擦拭眼角,肩膀一耸一耸的,爸爸咆哮着说,宏基,你怎能这样对待你的妈妈?
我对爸爸的呵斥充耳不闻,看到妈妈伤心哭泣的样子,心里竟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
如我所料,刘波元有十来天没来我家,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爸爸对山苍子过敏,只要一接触,浑身就会冒出许多大块大块的红斑,奇痒无比,再说,他的身体羸弱,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也上不了树,我简直就像一个家庭主妇,不仅要上山割草喂那头挺着大肚子的母牛,还要照顾家里的两头猪,四只鸭,十只鸡,所以,采摘山苍子的担子就落在妈妈的肩上。
每天她一早起来,招呼我们吃过早餐,挑着箩筐出门,为了节省时间,午饭她在山里用饭团解决。
割牛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已经到秋天了,空气干燥,草已停止生长,并慢慢走向死亡。村里好些人家都养牛,近一点的鲜嫩些的草已经被割尽,而那些老了的草不但牛不爱吃,而且韧性强,往往割不了几下,镰刀的刃口就会卷起来,再也割不动。
为了割一担鲜嫩的牛草,我要走很长一段路,找好几个地方,花大半天的时间。
下午没事时,我一般会到小金鳞河洗澡,然后去钓鱼。
我表面是在钓鱼,其实是在想着心事。一旦要我说清楚我在想什么心思,脑袋却一片空白,似乎好像什么不曾想过,这样浑浑噩噩想着想着,我就会靠在石头上睡着。
我仿佛与生俱来就有某种特异功能,每次我醒来时,太阳恰好挂在西边的树梢上,整个天空呈现出葡萄酒般的颜色。
收购山苍子的那个胖胖的老板总会在我们晚饭后,我和妈妈在挑选山苍子树叶时会如期而至。他捧起一把山苍子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张开手,山苍子像珍珠一样一颗颗掉落下来。
他告诉我们,尽快把山里的山苍子采摘回来,过几天他就不收购了。这些天来收购山苍子的老板一天比一天少,实际上,大部分人家的都采摘得差不多了。
这天早上,我起床,却发现妈妈还没起来,我有点奇怪,她一向不是贪睡的人,或许,这段时间她太累了吧。
然而,当我走到堂屋时,所看到的景象却令我大吃一惊。一夜之间,半个堂屋都被山苍子占据了,在之前妈妈采摘回来累积起来的,仅是它的五分之一。
我再仔细一看,山苍子堆光光洁洁的,没有一片树叶。
也许是我在学校时推理故事看多了,我感觉有好戏即将登场。许多推理故事告诉我,在没有抓住犯罪嫌疑人的确切罪证前,切勿打草惊蛇,时间到了,狐狸的尾巴自然会露出来。
我像潜伏的猎人,耐心等待猎物进入伏击圈。
果然,三天后的傍晚,刘波元出现在我的家里,他还是牵着那匹马。
那匹马变得有些瘦了,毛更长,后背那儿凸起的那块骨头,就像长了两只角。它的左大腿上,有一道不是很长的伤痕。
我原本的盘算是砍断它的筋,它的筋断了,自然就废了,可那天我太慌张了,没有砍在要害的地方。我知道这匹马对于刘波元家的重要性,耕田时需要它,秋收驮运粮食需要它,帮别人驮运水泥、杉木挣钱也需要它。如果它废了,刘波元自然就无法在家呆下去,最后不得不带着他的病老婆背井离乡外出务工。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我忽然惶恐不安、自责起来,为什么我要拿它出气,那样狠心下毒手?它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牲畜啊,根本就不会掺进人类的恩怨中来,更不知道谁对谁错,只是忠于自己的主人罢了。
在我自责的时候,刘波元从马背上取下一个袋子说,有财兄,好些天没来了,非常惦记你。
我知道你忙,爸爸说,快到屋里坐。
哼,口是心非,是惦记着我的妈妈吧,我心里一阵冷笑。
我朝着刘波元吼道,你在说谎,你分明在三天前的晚上就来过,而且不止一次来。
兔崽子,你在胡说什么?爸爸朝我瞪大眼睛,那眼睛大得吓人。
我迎着那吓人的眼睛,按照我的推理继续说,如果你没来,我家那些突然多出来的山苍子难道自己会从树上掉进我家?
刘波元一时结舌……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爸爸捡起一根木棍朝我打来。
有财兄,宏基还小不懂事,刘波元抢下爸爸手中的木棍。
我这样一闹,刘波元觉得再也没有必要在我家呆下去,他把袋子递到爸爸的手中说,我去了趟黄牛镇,顺便给你捡副药,听说,这药对你的病有奇效。
让你费心了,爸爸没有推辞。
刘波元牵着白马走出院门。
爸爸送到门口,说,有空多来走走。
嗯,刘波元和他的白马走入暮色中,暮色将他们一点一点吞没,直至完全消失。
我希望,他就这样永远消失掉,就像被外星人捉走。
可能是意识到我已经洞察到他与妈妈之间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他不好意思再来,或者是由于我的种种敌意引起妈妈的警觉和恐慌,为了不给我在心灵上造成伤害,同时维护家庭的稳定,她主动断绝与刘波元的关系,总之,从这之后,刘波元再也没出现在我的家里。
我松了口气,但是,又为爸爸愤愤不平:一个男人戴了顶绿色的帽子,对于这种人格上的奇耻大辱,居然毫无觉察,无动于衷。
我还想,是不是爸爸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还是明明知道,由于某种难以言说的苦衷,只好装聋卖哑,独吞苦酒呢?
有那么几次,我一种冲动,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爸爸。
每次话到嘴边时,我就会想起语文老师给我们说的潘多拉魔盒的故事。爸爸内心的那种压抑与痛苦,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那种压抑和痛苦,就像地底下运行的炽热的熔浆,一旦找到突破口喷发出来,就会引起一场巨大的灾难,而告诉他实情,不正像把潘多拉魔盒打开吗?
想到这里,我就会慢慢地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我有了更深一层次的思考:要说刘波元与妈妈有不清不白的关系,谁亲眼看见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我没有亲眼看见,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在很大的程度上,我只是在听来的流言蜚语的基础上进行一种猜测而已。
那么,这种的猜测会不会给妈妈造成伤害呢?我想会的。
所以我就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去猜测,不要伤害妈妈,告诫的次数多了,加上刘波元再也没有到我的家里来,或许是某个人说得对: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能稀释一切,慢慢地,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乖模样。
时间真快,很快就开学了。
为了整合教育资源,提高办学质量,我们村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五六年级就要到镇上的寄宿制小学去读,礼拜五傍晚回家,在家住两个晚上,礼拜天下午返校。
这个学期我读六年级,还有一个月就是我十二岁的生日了。
阿凤婶婶上前天过世了,昨天出的门。新学期第一周回家,爸爸这样告诉我。
阿凤婶婶就是刘波元的妻子,我见过她,身材瘦小,背有点驼,左脚不太方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右脸有一块婴儿巴掌大的黑色胎记,那张脸总是苍白没有血色。
我懂事起第一次见到她,她右脸上的黑色胎记好像是张牙舞爪的妖魔,把我吓得哇哇大哭,无论妈妈怎么哄我也不肯停歇。
后来,我每见她一次就要哭一次,有时哭过之后还要发高烧,就这样,阿凤婶婶不再到我家来,即使是在路上遇着,她总要躲得远远的生怕吓着了我。
我的年龄再大一点,才了解到,阿凤婶婶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她因为残疾,脸上有胎记,而且身体有病,总是要吃药,好一点的男人不愿娶她,差一点的男人她不愿嫁,最后嫁给家穷、大年龄坐过牢的刘波元。重点是,她小时候生过一场怪病,导致终生不育。她非常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每次看到别人怀里抱着孩子,总要凑过去看一看,抱一抱,亲一亲,有时候,她会站在村里小学对面的斜坡上,痴痴地望着操场上嬉闹的孩子们。
“怎么过世的?”我问。
爸爸说,“病死的。”
“真的?”我问。
“难道还有假?”爸爸忽然暴怒起来。
“有财,你不该这样对待宏基,孩子嘛,”妈妈说。
我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仿佛两个熟透的水蜜桃。
后来我听说,阿凤婶婶出殡的那天,妈妈扑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哭得拽不起身。
我想,阿凤婶婶的过世,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于我家来说,也是一个福音。她过世后,刘波元孓然一生,他才四十多岁,正当壮年,不可能做个鳏夫,他会再娶,而凭他现有的家庭条件,本地是没有哪个女人嫁给他的,因此,他必须外出,去娶外地女人。
他走了,我家就会安稳下来。
我发现今天傍晚的夕阳格外漂亮,一级一级梯田里那弯着腰、黄澄澄的稻谷特别迷人,甚至是从天空种飞过的那只乌鸦我也觉得很漂亮。
学校开始放“黄金节”假。我从学校回来,梯田里黄澄澄的稻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直指蓝天的禾茬,以及一座座宝塔似的草垛或谷垛。
我们这里收割稻谷时,先将稻秆割倒,放在稻田里暴晒,等稻谷晒干后,收拢来堆集成宝塔形状的谷垛。有时间了,再将稻谷脱粒搬运回家,剩下的稻草依旧在稻田里堆积成草垛。这样的好处是不占据家里狭窄的空间,使农忙时间变得充裕。
家里种有四亩田,只靠妈妈一个劳作,她累得又黑又瘦,看起来让人心痛不已。
我说,妈妈,我和你一起去脱谷粒。
只剩两个谷垛了,不用你帮忙,瞧你细皮嫩肉的,未必吃得了这种苦,妈妈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说,这段时间我打算好好休息一下,过段时间再说吧。
空旷的田野里,有许多大人和孩子拎着鱼篓弓着腰在捉泥鳅。
宏基,去捉泥鳅呀,爸爸说,好久没吃了,怪想吃的。
爸爸最喜欢吃水煮泥鳅,他是做这道菜的高手。他把泥鳅洗干净晾干,在热油里将姜蒜炒香,再添加豆瓣酱、米椒炒,然后加适量的水煮开,之后放适量的鸡精、酱油,再放入泥鳅煮入味,最后加一些晒干的香芋梗,煮上一定的时间便可以开锅了。
他做的这道菜不但色香味俱全,还有一股特别的香芋味。
我也馋死了,我吞咽着口水说。
稻田里有那么多人捉泥鳅,我去得迟,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即使有泥鳅洞,不是被他们发现捉了去,就是被他们给脚印所破坏掉,根本捉不了多少。
我只有另辟蹊径,找一个远点还没人去的地方。
我向猪槽冲走去。
猪槽冲是一个地名,四周环山,中间是一个洼地,站在山顶向下望,洼地就像一个装潲的猪槽。
在很久以前,猪槽冲是一片区域不大的沼泽,后来,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里,村里的人在沼泽中间挖出一条大深沟,将沼泽里的水排出,这片沼泽就变成了良田。
这儿土地肥沃,又比较湿润,泥鳅、黄鳝肥而多,但由于离村庄比较远,左边的斜坡上是一片乱葬岗,埋葬着村里许多不正常死亡的年轻人,因此显得很阴森,平常没事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不久,我就捉了好几斤泥鳅、黄鳝。
捉泥鳅、黄鳝是一件很费力的体力活,头顶上的太阳又那么大,我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头昏脑涨。
喝了几口泉水后,我决定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再回家。
身边有一个高高的草垛,稻草在阳光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我想起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在草垛里捉迷藏的事,那个时候,还有人与我玩,我们把自己埋在草垛的稻草里,等着人来寻找。
在草垛里歇息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我用稻草把自己埋起来,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想象着有人绕着草垛转圈,有人在用稻草匆匆将身体埋起来,却有两条腿露在外面,有人翘起屁股,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稻草……身上金黄的稻草深情地安慰着我,让我回到了童年美好而又温馨的时光。
渐渐地,我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吵醒,那两人的声音我熟悉得要命,就是来自地狱,我也能分辨得出来是谁和谁在说话!我预感一出精彩的好戏即将上演。如果上演了,正坐实了我之前的推测。
在愤怒之余,我竟然有一种悲哀,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尸骨未寒时,居然出来会情人。
我按捺住愤怒,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别激动,别激动,在他们苟合时再抓把柄。
我把稻草稍稍扒开一点,让眼睛能够看清外面的情景。
我看见久未露面的刘波元和妈妈在我藏身的下一块田的一座草垛的阴影面坐着。
虽然他们坐得很近,但并没有拥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们之前做了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
这时,刘波元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淑芬你还记不记得十六年前我们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吗?
他说这句话时,朝我藏身的草垛瞟了几眼,有那么一次,我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可是,他很快就收回目光,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乱瞟。
记得。妈妈说,你为什么要提往事呢?
刘波元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没来由的经常回忆往事,难道不是吗?
是啊,这几年,往事不断地进入梦境中,妈妈接过话题说,那年,我在这里堆积草垛,天气忽然变黑,接着电闪雷鸣,而这旁边又埋着许多短命鬼,吓得我要死,只好躲在草垛里,不久,就下起大雨,谁知道,你来找牛回来遇上大雨,也钻到这个草垛里来躲雨。
我呸,一对不知羞耻的人还在回忆甜蜜的往事,可是,他们的话好像是一块磁铁,吸引我继续听下去。
是呀,这也是一种机缘巧合吧,刘波元又吸了一口烟说,说实在的,我早就暗地里喜欢上了你。
可是,那天你发现我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稻草在我身上盖得厚厚的,然后牵着牛就走了,这是为什么呢?妈妈问。
我家里是那样穷,我哪里敢对你表白?刘波元说。
其实,那时候我也喜欢你,你在我们村是最帅的,当时只要你对我表白,我就会毫不犹豫跟你走,妈妈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害羞地低下头。
唉,刘波元叹了口气。
然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那时赵有财正在追求你,而且你家里都同意了,刘波元打破沉默说,我与他又是玩得很好的兄弟,我岂能横刀夺爱呢?
妈妈说,说实在的,当年我一点儿都看不上有财,尽管他有一份工作。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令我大吃一惊。
那年爸爸和妈妈结婚时,爸爸拿不出过彩礼的钱,便利用他在林业站上班守卡的便利,与刘波元大肆偷盗杉木卖,后来被事发东窗,刘波元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身上,为此坐了一年半的牢,爸爸本来有转正的机会,因为失职,被辞退了。
妈妈和爸爸结婚两年后,却总是怀不上孩子,后来他们去医院检查,才知道问题出在爸爸的身上,而且还检查出爸爸有一种罕见的遗传病,会随着他的年纪增长,这种病会越来越重,目前,他的这种病还没有药物治疗。
爸爸一家人三代下来一直是单传,为了不绝后,爸爸想出借鸡生蛋的办法,就这样,妈妈怀上刘波元的种。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家里有啥事,都要请刘波元过来帮忙,只要他和妈妈在一起,爸爸就会悄悄走开。有时候妈妈到刘波元家里去,一去就是大半天,爸爸也不过问。
那顶绿帽子居然是爸爸自己心甘情愿戴上的,他这样的目的,就是为了有一个后代,为了有一个完整的家。
好了,淑芬,我们不说那些了,阿凤满头七后,我准备离开这里,刘波元丢掉烟屁股说。
你准备去哪里?妈妈问。
刘波元吐出一口烟,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妈妈也看着那青烟,好像想从中揣测出刘波元要去的地方。
莫非他俩要私奔?
片刻后,刘波元打破沉默说,其实,我知道,宏基早就对我们起了疑心。
妈妈说,我知道,从他多次顶撞你和我就看得出。
你知道上次我的那匹白马是被谁砍伤的吗?后来我在木根老爹屋后的乱草丛找到一把带血的镰刀,而镰刀是你家的,我就猜想是宏基干的。他这样做,是不想看到我们在一起。他已经长大了,明白一些事理,我们不应当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什么创伤,所以,我们之间该是有一个了断了。
妈妈沉默不语。
哦,对了,宏基身上的狐臭,是可以治疗的,帮你家将那两个谷垛弄完,我就把马和家里的谷子卖掉,得来的钱给宏基和有财治病,反正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钱。
这……妈妈说。
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去脱谷粒吧。
他们起身,朝山那边走去。
山的那边,有我家的几块稻田。
我睡在草垛里,一动也不动,直到夕阳开始抚摸草垛。
晚上,隔壁人家屋顶上一只猫的叫声把我惊醒,我起床出去要将那只猫赶走,听到爸妈的房间里传出他们说话的声音。
妈妈:今天,其实我们已经发现宏基就藏在离我们很近的草垛里,刘波元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唉……爸爸长长的叹息。
我懂得,在他的叹息里,饱含无尽的心酸和无奈。
我像被电击中一样,呆呆地坐在床上。
几天后,刘波元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一滴掉入小金麟河中的雨点没有了踪影。
本栏责任编辑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