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玉范
故乡四季风物
⊙ 王玉范
故乡原名“五家子”,现为“伊哈里”村。至少一百几十年前,五户梁姓的达斡尔族人到此处相中了这块依山傍水,物产丰茂的地方,便远离河岸搭建房屋,以狩猎捕鱼、放牧为生。此后户数越来越多,大多是汉人,两个民族和谐相处,开疆扩土,种植农耕,采集山果、药材。有几家大户还修筑了牢固的土围墙院,我们家的祖屋就在其中之列,如今仍大部分完好,成了昔日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历史遗迹。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与节奏的加快,水泥笼子把人们变得生疏与隔绝,在外工作的故乡游子心中装满了对这个山青水秀村庄的思恋,厌倦了城市喧嚣的人们,这里仍不失为一个好的来处。
春
一些人抱怨故乡春天的短暂,这对于地处北方边疆的小村落而言是有道理的。日历上是春天,可她发育得太迟,大部分时间却被冬纠缠,在冬的寒涩里打瞌睡。但如果你有耐性,习惯于她似乎毫无来由的一刮就是十天小半个月的冷风,你定会日渐爱上她的豪爽与奔放。
然而就因为她短暂,人们倍加珍惜,付出极大的热情,翘首企盼憋足了劲儿的田野、山岭河溪带给人们满眼的生机和惊喜。
清明过后,杨柳泛出微青。但还有十天左右的倒春寒,天气反而更冷,时阴时晴,时雪时雨像孩儿的脸。
谷雨河开燕来,她基本摆脱了一切羁绊,山林大地寂静中充满响动,表情日益丰富动人。
故乡一进五月就一发不可收地迸发她的青春与活力,恰好抓住了春尾巴,偶尔还有飘雪的现象。你可千万别懊恼,是大自然的最后一次迎春鼓乐,随之将带给你惊叹不已的爆发力。
故乡的映山红被称作“兴安杜鹃”,有紫红色或粉色和白色两种,白色极少见,几年前在故乡见过几簇。映山红是故乡的村花,东北的大小兴安岭及呼伦贝尔境内许多的坡坡岭岭每到春夏之交都会看到她的身影。她提醒人们不要误了农时,多数人也叫她报春花。
近几年,每到映山红盛开时节,来故乡旅游的、摄影的络绎不绝。但也有让人扫兴的时候映山红在四周还是白茫茫的积雪时就悄悄地孕育苞蕾,直到五月初她睁开眼睛打量外面的世界如果此时适逢下雪,幸运者雪停之前能拍到十年九不遇的丽景,花朵上面顶着白絮帽,有点傲雪凌霜的味道。雪后初晴,花色变为暗紫色,或许你的心情也会随之沮丧。
但绝大多数故乡的映山红会给足了你面子,让你满意而归。
这不,我坐在老屋的炕上,正面对南山。这时的映山红说什么也要从花苞里出来,昨天她还是隐约零星的,这两株那三簇的小开,腼腆的跟新娘似的。今早一看,绘出了片片淡粉的色调,隔两天你再瞧,谁也挡不住了,借着微风,映山红一股脑儿地把满枝满杈粉嘟嘟儿的花瓣儿都捧给了南山,南山被花堆着,花掩着。此时你的眼里满是她,躲都躲不过去,索性爬上山,和她们零距离接触。枝杈如伸出的双手掬着春色,娇宠着故乡,撩动着来人的心弦,还带着几分对游子的柔情。霎时,你会发现自己似乎迷了路,被掩映在密密匝匝的花海之中,呼吸都带着花香,让人沉醉。为何要到名苑看春风?映山红排闼送春来,把其间的杂树也映得红彤彤的,像喝醉了酒。蜂蝶迫不及待地飞向这座清香淡雅的大花园,裙摆沾满了花粉,不舍昼夜在花蕊间忙活着。
我头上方的山雀在枝头上跳来跳去,伶俐的小嘴儿把憋了一冬的话语唱到极致才算作罢,布谷鸟的歌喉在山谷回荡,脚边的小草,都耸着肩探出头听着一切。
面前的一弯河水把春的气息带向远方;远处的田野,无边无沿将绿弥漫开来;机声隆隆的田间地头,人们忙着春播;牧羊女胸前的大围裙里,还有几个没睁开眼睛的羊羔睡得正香,她疼爱地抚摸着小家伙儿们。
下午四五点钟,夕阳把满山的映山红都倒进了河里,半个江透粉儿透粉儿的,惹得鱼儿们躁动不安,在花间捉迷藏。山在水中,云在山中,鱼在花中,层层叠叠的画面在渔人的小船散开的一圈圈的水波中荡漾不已。
如果你恰逢此景,一定被眼前的景色迷醉了,我的感触是哽咽着,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眼也不多看了,回到屋里,静静地回味。
随着雨一次次地潜入,大地的寒气散尽了。山间、沃野变得软绵绵、暄腾腾的,游子沉甸甸的思乡之情也随着连绵的山峦起伏着。这样的日子,谁想足不出户都做不到。
春光暖暖,我们抛却内心所有的烦杂,喜山乐水,遥望田疆,漫看云卷云舒。
五月的画笔还在故乡疯狂地泼墨,一些花儿紧跟在映山红的身后登台:小紫花、梨花、李子花等不甘示弱地呼朋引伴,水塘里的青蛙把所有的情和爱都给了这个季节。妇女们赶趟似的在小园子里种下几样菜籽。
故乡的春天虽然不长,但带给人们的却多:不仅有花草,开江的鲫鱼、鲶鱼、草根儿、柳根儿,还有更新鲜、去五脏六腑之火的一道道形状各异的野菜:小根蒜、婆婆丁、水芹菜、老青菜、枪头菜、锯齿菜……名目繁多,给油腻了一冬的肠胃来个彻底的清刷。
几个孩童把春天的彩蝶要追撵到夏日的菜园深处。
夏
立夏到小满种啥也不晚。这段时间,春播到了最后收尾阶段。农用大车、小车、摩托车在大路、小路、山路间往返奔忙。
映山红日渐凋落,绵软的花瓣儿糅杂到了脚下的泥土里,片片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泥土滋养着根须。占领南山十天左右粉红的主色调褪去了,南山由粉红色变成了嫩绿色。
此时的山野间,满地是穿着黄马褂的婆婆丁花,它们手牵手笑盈盈谦逊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山丁子花、稠李子花开得热热闹闹,细碎的小白花儿扎满了头。泉溪的流水声儿诗吟吟的。
河岸边野生一人高的柳条贯穿东西成自然的绿丛带,喜鹊飞进飞出,缠绵留恋不已。
我有幸在初夏一个风平浪静的午后,乘机器船逆江向西进发。河面上一丝风也没有,阳光毫不吝惜地洒在身上、船舱里,江面上泛起道道亮光,天上的云朵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都藏在了山后。机器船掠过两岸的高山、悬崖,山林树木往后退,一不留神看到绿头野鸭在江面上嬉戏、相依相偎,见到我们,它们便羞答答地由原来的肩并肩变成了一前一后,前面的那只回望着身后的“伴侣”,好像在说:“不用着急我等你!”
船绕过一个山弯,前面的水流湍急,哗哗的波涛声,和对面山坡牧羊人的吆喝声互歌互答。不亚于漓江水上对唱山歌的画面。再转过两个山峦,就是故乡人所称的“大梁子哨”。我静感着河水,成群的鱼儿尾随着船,跟着我们一同品味夕阳下的江上风情。船如同在高低音的旋律里起落,眨眼间,就只是一个小点了。我的心又一次被涤荡。
六一前后,小孩子们把酸涩的山杏儿送到嘴里,极大满足了他们好奇的口味,尽管口里冒着酸水,咂着舌头也要吃个够。这时树荫下的蕨菜颗颗攥紧小拳头儿,拱出了地面,再过几天,她们就张开手掌了。这道餐桌上的佳品,烹炒、凉拌任你选择。神奇的大自然养育了如此多的小生命,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感慨。
仲夏即端午前后,随着雨水的充沛,河水也涨起来了。柳条丛、小河湾里的鱼儿不时地跃出水面,整日游来玩去,这时钓鱼的人聚在河边,有说有笑,成对儿的鱼儿在他们的手里打着滚儿。
前一拨花儿退去了,山坡上的百合闪亮登场,打开浓浓的情怀:黄的、红的、紫的一遍一遍次第开放,开的热烈,美的优雅,刺玫瑰花夺人眼目,香喷喷的,不小心它带刺儿的枝条就扎你手指一下,冒出血汁儿。种类较多的药草也展示它们蓬勃的生命力:如雪的芍药花、黄色小碎的柴胡花、桔梗、黄芪……各色的山花点缀在萋萋青草之中,院子里的指甲花儿、江丝腊、铁碴子,一群群的蜜蜂小心地宠着它们,看得你移不开步吧?
夏天的故乡,气温多数在二十几度,恰到好处。偶尔达到三十五度,但很少见。这时门前的大河更热闹起来:会游泳的大人几个把式加几个猛子鱼儿般地游到了对岸,在沙石上悠闲地坐下,和江心划船捞蛤蜊的挥手搭话。不会游的孩子们在浅水中扑腾起一团团水花儿,河边洗衣服的妈妈们看得笑声迭起,随之她们把花花绿绿的衣服凉到岸边的水草上,蝴蝶见势翩翩赶来比美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也相视而笑。
个别年份,也有涨大水的时候,但这里的人们安然无恙,不过有两次河水真光顾了路面,人们划船东西往来,别有一番情趣。
夏季雨水丰盈的年景,山林里倒伏的树木,生出毛茸茸的黑耳子,可谓肥头大耳,是故乡的山珍之一。
夏末的向日葵切割出的片片金黄肆意闯眼张张笑脸向着太阳的方向而活泼而灿烂,给人无穷之动力。
作物、山果努力地吮吸着阳光雨露,膨胀着身体,走向丰满。
从绿油油的东坡岭上遥望故乡,我通常激动难抑,泪眼朦胧,好像久别的孩儿要扑向母亲怀抱的感觉,那里的每一缕炊烟都那么亲切,听到的每一声呼唤都令我颤抖。她群山环抱,一水绕村,夏天就是一个植物园、作物园、山花园。
一个中年牧人在夕阳下,眼中带着丝丝喜悦,站在通往火辣辣的秋天的路径上遥望。
秋
故乡的秋天是五彩画廊。你会欣喜若狂于她的颜色,赞叹她的饱满与丰韵。
白桦树、枫树、柞树、榛子树……金黄衬着嫣红,绿夹杂着橙黄,紫色伴着褐黄。山坡上的红果、黑果油亮亮地缀满了枝头,若配上灿灿的夕阳,隔着透亮儿的表皮能看到浆液里的籽粒好似要流出汁儿,你会掬它入口。
向田野望去,高粱涨红了脸,沾火就要着了大豆秧挂满了鼓溜溜的角儿;玉米棒子舔着肚皮。
瞧,花开还在继续:牵牛花缠藤绕蔓,玫瑰红掺杂着白让你心生几分喜爱,它的风姿总在你的眼前闪动;格桑花在路旁、坡上傲然挺立在风中,红、粉红、白三色点染着秋霜,晒着自己的气场,开了谢,谢了开,直到暮秋心事圆满。
秋天的确是收获、成熟、内敛的季节。一入秋,往返北山、西山的人哩哩啦啦不断,挎筐的、挑挑儿的、背口袋的,在凉爽的林间树下寻找蘑菇,举着小伞的蘑菇肩并肩围成圈,时不时令人兴奋高喊,斑斑驳驳的光影也高兴得在你的身上、树叶上跳动。榛蘑、桦树蘑、花脸蘑是故乡常见的几种蘑菇,采什么蘑到相应的地方去找,保你不会失望。
采够了蘑菇,一起身,看到快要脱落的榛子,顺手揪一把,嘎嘣嘎嘣咬几个,榛子瓤儿那叫个香哟,过了馋瘾,才想着往口袋里装。
说到沙滩,有河就有滩,有河就有溪,山脚下带着泉。急匆匆的河水绕过山湾,让自己的脚步缓下来,气息稳下来,也要看看四周的高山树木,于是赐给故乡极美的垂钓、野炊、休憩的“月牙滩”好像河中的一座小仙岛,形似月牙儿而得名。秋天滩边五彩树成荫,细小的沙石平整地铺开,清澈的河水温柔地浸润着沙粒,拍打着卵石,从小岛边恋恋不舍地流过。月光透过五彩筛下稀疏的倩影,在小岛上徘徊。
黄叶纷纷飘洒,更增添了“白桦湾滩”的几分浪漫色调,摇荡的小船,渔人的炊烟,缥缈的歌声跟着云朵走。附近的泉溪水汪汪儿、亮堂堂儿的,鱼儿皆若空游无所依,忽上忽下,跃前退后,自由得很,让人不肯离去。
树下的松鼠在拼命地搬运储藏粮食,准备过一个高枕无忧的冬天。
冬
故乡躺在白皑皑的群山怀抱中,静静地聆听风声,落雪声,感知万物的安详、静谧与冬藏。
她的冬天虽然只有黑白两色,太阳在大山的后面磨磨蹭蹭出来较晚。却宁静中蕴藏着力量。时常风雪交加,但正是为了明年的春花、夏灿、秋韵。她要安然心养精蓄锐。
刚嫁进故乡的新娘们不适应这里的群山环绕,但一两年后,她们回娘家待几天就吵着要回来,她们已经离不开这里的大山和人了,她们已融入这里的生态环境和自然规律了。
自然造化四季。劳逸间歇,张弛有度,一季也不能少,各自发挥作用,才构成了神奇的自然与万物共生。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从少年、青年、中年至晚年,自然的规律无人能违背,都要坦然面对。
随着山峦、田野盖上了左一层右一层的棉被。光秃秃树杈间牢不可破的鸟窝凸显出来,一想到明年还会从这里钻出许多小脑瓜儿,它就不寂寞了;草甸上的塔头如顶着白砂糖般的馒头,虔诚地等待牛羊的再次造访;冰面上的孩童们奔跑玩耍,摔打磨炼;沙滩旁的小岔子竟然忘了关窗子,咕嘟嘟冒着凉气;大人们在院子里飞舞铁锨隆起几个雪堆;麻雀在谷垛旁腾挪着肥嘟嘟儿的小身体……
偶尔,松鸡出来亮几嗓子,野兔在雪地里跑几圈,狍子、野猪憨乎乎地来林间透透气,沐浴一阵凛冽的寒风,又都钻回自己的被窝。
各家杀猪宰羊的时候也到了,热炕上摆着方桌儿,亲朋邻里围坐一壶陈年老酒、一碗香气缭绕的大炖菜、一碟儿五花肉、一盘儿血肠,谈笑不已,喜盼千人左右人口的家园,来年有更好的收成。
当人们还沉浸在瑞雪兆丰年的喜悦中,东北烩菜的熨帖中时,忽然有一天,锣鼓喧天,秧歌队进院儿拜新年了,南山的映山红又要迷你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