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慈红/Dong Cihong
“基督复活”是基督教的重要信条之一,体现出人类对生命本意的不懈追求,唤起了更新和启蒙的希望。然而在四部福音书中,对这一事件的经过都只字未提,只是通过天使、玛利亚和士兵等人的话语来间接证明基督的复活。相比较而言,《马太福音》最接近这一奇迹的叙述,它通过士兵的行为来象征耶稣复活,书中说大地震动,天使从天上下来,把石头滚开,看守的人就因他吓得浑身乱颤,甚至和死人一样。①西方艺术史中,因为缺乏可以作为参考的文字,对这一场景的描述并不是很多,其风格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由象征性、符号性的表达转向事件性描绘,在现代宗教艺术中,又回归到神秘性的表现。
约公元350年的一件石棺上(图1),是这样描绘“基督复活”的:看守坟墓的两位士兵在十字架的两端分别昏昏欲睡和仰头思考,十字架上方是基督教会的标志——“克·勒花押字”,由圆环包围着,而在十字架上的两只鸽子②用嘴转动圆环,或许暗示基督即将或已经复活。可以看出,早期的作品通过简单的符号化表达,暗示“基督复活”这一重要信念。
自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艺术家们在刻画宗教题材的作品时,其精神内涵逐渐由神性过渡到人性。弗朗切斯卡、拉斐尔、提香、格列柯、伦勃朗等人都曾描绘过“基督复活”这一主题。在他们的作品中,艺术家通过想象刻画了经文中未提到的事件,将基督复活表现为现实事件,画面充满戏剧性,中世纪唯灵论的世界观逐渐让位于叙事的世俗情感。
20世纪,随着抽象、非具象艺术的崛起,基督复活这一事件被赋予了神秘性。艺术家对《圣经》文本中的情节进行重新解读,如奥地利艺术家艾格·利恩茨作品中的耶稣瘦骨嶙峋(图2),其形象和画中其他人毫无二致,宗教性消失,令人劳神去猜度其作品内涵。
笔者选取将“基督复活”描画为现实事件的三幅画作:15—17世纪弗朗切斯卡、提香、伦勃朗三人的作品做深度的解析。选这三幅作品作为研究对象,首先因为它们的内容创作源于《马太福音》中彼拉多总督手下的士兵亲眼见证基督复活这一戏剧化场景,是耶稣复活这一主题描绘史上极具代表性的作品,且都是受赞助人的委托所画,同时又兼具作品创作时代的延续性。
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圣墓镇画家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的作品《基督复活》(图3)被英国小说家赫胥黎誉为“世上最伟大的画作”。这幅作品是他受该镇委托为当地的公共大厅创作的一幅湿壁画,圣墓镇原意是“神圣之路”,当地民众一直认为本镇与基督复活的故事关系密切,为了契合该城的名字,弗朗切斯卡选择了基督复活这一主题。画面中,威严、肃穆的基督手举红色十字的复活旗帜,他坚定平静地立于石棺上,凝视着前方。他的身体完全是垂直的,而且是画中唯一的正面形象,观者抬头必然望向基督无比荣耀的身体。在基督下方,四位奉命看守的士兵正在酣睡,浑然不知基督复活这一奇迹的发生。这里表现了最强烈的对比:复活的基督与沉睡的士兵。背景中,画家巧妙地将耶稣的坟墓想象成圣墓镇郊外的小山坡,以饶富趣味的手法,利用山丘和耶稣肩膀起伏的线条将耶稣和周遭景物融合,画面左右两边的树木对比鲜明,左边一片荒芜,右侧则一片苍翠,呼应着耶稣基督死后复活的神迹。
画中,基督神情冷静、坚定,似乎在克制着内心的情感。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淌着鲜血,让我们切身感受到被钉在十字架上漫长的死亡过程。基督没有被神化,脸部粗糙得让人心惊,发须杂乱,那黝黑的双眼带着难解的表情,直直地盯着看画的人。作者创造了一种沉静的感觉,让你定心思考基督复活的意义,他仿佛在和我们说,不要心存怀疑,这是千真万确会发生的事,我要用这幅画来说服你,这是你们想象中最真实的事件。
在中世纪,画家们忠实地按照《圣经》文本刻画相关的故事情节,其功能只是为了宣传教义,很少注重艺术语言的塑造。在15世纪,人们赞美灾难,宣称福音书的最高教义是经历苦难,因此绝大多数作品都显得很忧郁,艺术除了提供有关不幸和死亡的形象外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其他形象。③似乎,对基督教社会来说,“经历苦难”比“博爱”更为重要。然而,这不是他们的终极理想,他们真正想要的赞扬并不是苦难而是博爱,苦难只有在和博爱一起被接受并转化为博爱时才有意义。在15世纪的基督教艺术中,博爱仍然是最高的教义。因此,弗朗切斯卡的作品仍然是以博爱为教义,表现人们虔诚的信仰,耶稣在经历苦难后,奇迹般的复活,带给世人希望,这是人们美好的憧憬。
1522年,提香为布雷西亚的圣纳扎罗教堂创作了《耶稣复活》(图4),这是教皇特使阿尔托贝罗·阿维罗多为该教堂定制的装饰屏中的一件。画作中,提香让士兵目睹了复活的基督,他们或表现出抵抗的动作,或吓得跌倒在地,头皆望向基督,把观者的视线引向这一奇迹的主角,这是与弗朗切斯卡的不同之处。另外,提香笔下的基督浮在空中,或许是受到老师贝利尼的影响。他身材健壮,右手举着复活的旗帜,表情富有激情,自信地张开双臂,似乎在说:“看哪,我活着而你们也将活着!”背景中翻腾的乌云,倾斜的树木,加上提香特有的构图、设色,令作品带着诗意和浪漫情调,宗教故事的内涵由虔诚的体验,变为以真正的快乐为目的。
基督的姿势令人想到古希腊的雕塑作品《拉奥孔》(图5),传说拉奥孔是特洛伊城的海神波塞冬的祭司,他洞悉了特洛伊战争中著名的“木马”诡计,因此希腊人的庇护女神密涅瓦要惩罚拉奥孔,她派遣两条巨蟒去吞食他和他的儿子们。《希腊美术模仿论》如此描述拉奥孔:“艺术家为了将所有的特征(即痛苦的表情)与魂魄的高贵特质结合为一,所以把最接近这种疼痛的静止状态的动作赋予拉奥孔。”④提香将复活后的基督塑造成拉奥孔被缚时痛苦挣扎的样子,但却洋溢着乐观、振奋人心的新意,这无疑适应了当代人对艺术的欣赏心理,人们已不再满足于中世纪图解式的主题绘画,而对绘画提出了更多更高的要求,如真实性、文学性、装饰性和创新精神。⑤群雕中拉奥孔的姿态是死亡时的挣扎,他没有战胜神的能力,而提香用这种姿势表达了复活后的基督抗拒命运,战胜一切苦难,已不同于拉奥孔面对神的惩罚无能为力,反映了文艺复兴运动之后的西方艺术高峰,威尼斯画派主体意识的觉醒及对人文主义的称颂和追求。
1630年,伦勃朗经由康斯坦丁·惠更斯的推荐,为奥兰治亲王腓特烈·亨利(Frederick Henry)绘制了一系列有关耶稣基督受难的画作,其中就包括《复活》(图6)。他将人物描画为现实的粗犷造型,常常以个人化与主观化的见解来解读《圣经》故事。
在当时新教改革的影响之下,绘画成为一种表现现实生活的手段,通过描写生活,赞美生活,选择平民化、世俗化的角度宣扬高尚的内心情感。这种表现手法在伦勃朗的作品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基督复活》中,耶稣手举复活的旗帜,如同下层普通人民,他精疲力竭,微闭着双眼,正从石棺中坐起来,没有了庄重感,高贵的神性荡然无存,如果不是画家对光线的塑造,观者很难将他想象为基督,画家完美诠释了新教的开放精神。
除了将耶稣刻画成平民形象外,伦勃朗还创造性地塑造了众多守卫的士兵,当天使揭开石棺的一刻,他们都被复活后的耶稣惊到了,有的跌倒在地,有的四脚朝天,还有的士兵依然在入睡,其着装已由现代样式取代了罗马样式,这是世俗化的表现。除了士兵着装样式的改变,在前景中,伦勃朗还史无前例地描绘了两个受惊吓的女子,他们正是《圣经》中提到的玛利亚,书中描述到:“在耶稣受难后的第三天,天还未亮,抹大拉的玛利亚和另一个玛利亚去看耶稣的坟墓。”在前面关于这一主题的作品中,玛利亚和士兵几乎不会同时出现,或者玛利亚出现在画面的背景中,伦勃朗将她们的位置提前,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女性地位的提升。
同弗朗切斯卡和提香的作品不同,耶稣基督没有直面观众,他仅以侧面的形象出现,没有冲出石棺,而是由天使揭开了这一奇迹的发生,天使成为基督复活的知情者、揭幕者。笔者认为,伦勃朗是用天使的形象象征赞助人菲德里克·亨利,而耶稣则是荷兰人民的代表。奥兰治亲王在任期间,带领军队先后攻陷了西班牙统治的克格罗洛(1627年)、斯海尔托亨博斯(1629年)等地。他同时为了迫使西班牙让步,与法国结盟,从而与西班牙签订条约,为荷兰做出了巨大贡献。所以,受赞助人的委托,伦勃朗史无前例地刻画了天使揭开石棺,而不是耶稣独立从石棺中出现的这一戏剧化场面,摆脱了传统绘画中的神秘现实主义,带有艺术家个人的主观情感。
表1 三幅不同时代不同大师《耶稣复活》的比较
把这三幅不同时代不同大师的《耶稣复活》并置在一个平面上来比较的话(表1),可以发现画面中的“耶稣”其实是三个不同社会领域的主体。弗朗切斯卡的耶稣,是具有哥特式抒情的上帝之子,坚定、冷静;提香的“耶稣”是挣脱神性束缚的贵族人物,热情、自信;伦勃朗的“耶稣”是饱受磨难、精疲力竭的下层社会的普通民众,亲切、落寞。三个不同类型的耶稣,正分别展示了这三种不同风格的别样气质。相同的文本,系列化的互文本,由神到人的世俗性不断加强,反映了从文艺复兴到17世纪现实主义这几百年间,西方艺术从技巧到观念的发展轨迹。
15世纪,意大利艺术充满了圣方济各精神,注重以情动人,而宗教戏剧为艺术家确立了最悲痛的场景,同时金属活字印刷术促进了绘画和书籍的进一步发展和传播,但丁的《神曲》在当时流传相当广泛,其主题思想即人经过了迷惘和苦难,到达了真理和至善的境界。⑥因此,在弗朗切斯卡的画作中传达的是一种沉静之美。
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城市共和国自诩“完美”的混合式贵族寡头政治体制和一套计算精良但运作极其复杂的统治方式,使其成为最长寿的城市共和国。同时,它富裕繁华的城市景象、和谐稳定的社会环境也为当时欧洲各国所仰慕和向往。⑦物质生活条件决定了威尼斯人自信、乐观的精神状态。因此在提香的画作中他运用迷人的光泽和丰富的色泽,加上独具匠心的构图,表现了当时人们自信、乐观的心理。17世纪的荷兰共和国经历了新教改革,强调人要完成个人在现世里所处地位赋予他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以苦修的禁欲主义超越世俗道德。伦勃朗在作品中强调对人物内在人格的刻画和某个场景或瞬间所隐含的悲怆力量,他用宗教故事歌颂赞助人;从另一方面看,伦勃朗在作品中刻画了妇女的形象,并将她们安排在前景,可以看作整个时代的进步和女性地位的逐步提升。
在西方艺术史上,“耶稣复活”,已经不仅仅是《圣经》文本中的重要信念。我们看到,随着历史形态的更迭和人文环境的变迁,带给人类希望的“耶稣复活”逐渐被演变成不同的文化符号:由经文中的上帝之子奇迹般的复活,到文艺复兴时期人类觉醒的象征,再到17世纪世俗化的重新解读,这同样也是三幅作品所具有的不同的文化意义。这三幅经典的“耶稣复活”代表作品正反映了历史变迁中艺术家们的宗教信仰和艺术理念的不断嬗变和超越。
图1 复活 约公元350 年 梵蒂冈博物馆藏
图2 [奥地利]阿尔宾 ·艾格 ·利恩茨 基督复活 布面油画 197×247cm 1923—1924 年
图3 [意大利]弗朗切斯卡 耶稣复活 壁画 225×200cm 1463—1465年 圣塞波克罗市立博物馆藏
图4 [意大利]提香 基督复活 油彩、木板 278×122cm 1520—1522年 佛罗伦萨圣 ·纳莎罗 ·艾 ·杰尔索教堂藏
图5 拉奥孔 大理石群雕 高约184cm 约公元前1世纪 罗马梵蒂冈美术馆藏
注释:
①《马太福音》:第28章,第1—10节。
②基督圣灵的标志,源于施洗者约翰说过的话:“我看见圣灵,好像鸽子一样,从天降下,留在他的身边。”(见《约翰福音》)
③[法]埃米尔·马勒:《图像学:12世纪到18世纪的宗教艺术》,梅娜芳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93页。
④[德]约翰·亚奥希姆·温克尔曼:《希腊美术模仿论》,潘襎译,台北:典藏艺术家庭出版,2006年,第133页。
⑤朱维民:《维纳斯的遗产(下):论16世纪威尼斯画派形成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功绩》,《美术向导》,1994年第6期,第42—44页。
⑥但丁:《神曲·地狱篇》,朱维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
⑦尚洁:《“威尼斯神话”: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政治统治艺术》,《光明日报》,2013年6月20日第0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