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与抗战时期学术发展

2017-11-21 18:12杨绍军
社会观察 2017年2期
关键词: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学者

文/杨绍军

西南联大与抗战时期学术发展

文/杨绍军

抗战时期是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重要时刻。国民政府为保存文化教育免遭毁灭,决定组建长沙临时大学,但随着南京、上海相继沦陷,武汉告急,长沙临大再次西迁,到达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以下简称西南联大)。在日寇入侵、风雨如晦的环境中,西南联大学人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坚持刚毅坚卓的校训,为国家和民族培养造就一大批人才。他们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出于对国家和民族的使命感,沉潜于学术研究或理论创造,以不朽的精神和辛勤的劳作产生一大批卓有成效、极具深远意义的理论著述,有力地推动和影响战时中国学术乃至20世纪中国学术的发展。

西南联大学术成就及其贡献

(一)西南联大学术发展谱系和建树

抗战爆发,促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众多学者汇聚昆明。他们不仅使西南联大成为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的重要基地,而且形成特定的学术共同体。尽管这个共同体的教育背景、研究领域、学术方法等不尽相同,但作为共同体,他们在昆明建构新的公共空间和关系网络,坚持学术文化创造,使昆明成为战时中国学术界、思想界和教育界最为活跃的学术文化中心。

抗战使众多学者颠沛流离,对他们的学术创造影响深重,但中国现代学术研究却在物质条件极为恶劣的西南联大获得空前的发展,创造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奇迹。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他们立足于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自觉承担学术创造和文化传承的使命,用他们思想和智慧的结晶谱写浓墨重彩的华章,奠定他们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

第一,西南联大学者先后建构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推动中国现代学术极大发展。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哲学得到迅速发展并逐渐形成建构哲学体系的新高潮。冯友兰被公认为现代中国的哲学大师,应归功于他的“贞元六书”和独具匠心的新理学体系。新理学体系的核心就是“两个世界”(真际世界和实际世界)和“四个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他的“贞元六书”构成完整的新理学哲学体系,它从本体论到方法论,从东方传统哲学到西方现代哲学,构筑起融汇中西、贯通古今的宏大思想体系。

同样,作为现代中国分析哲学最为杰出的学者,金岳霖1940年出版《论道》。《论道》作为他的哲学体系的本体论,精心构造了一个先验的逻辑世界,即用能与式、共相与殊相、理与势等范畴,用逻辑方法演绎出一个“道”的本体世界。如果说《论道》是从本体论角度解决归纳问题的话,那么《知识论》则是从认识论入手,正面解答归纳问题的著作。在《知识论》中,他立足于经验论的立场,坚持知识来源于感觉经验,同时又看到感性认识的不足,承认抽象的理性在认识获得过程中的作用,明显地认识到经验与理性的并重。他把西方哲学的根本精神和中国哲学的传统相结合,用严密的逻辑分析和逻辑论证方法阐述对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深邃思考,创造性地建构起一个体大精深、具有民族特色的哲学新体系——新道论思想体系。正是他们的共同努力,才使得中国哲学在抗战时期得到较快发展,呈现“现代新儒学的兴起与中国哲学新体系的构建”的崭新面貌,为中国现代学术发展奠定基础。

第二,西南联大学者相继完成自己的代表性论著,奠定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史学素有鉴往知来的传统,司马迁的“述往事,思来者”,司马光的“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无不体现传统史家以史为鉴的旨趣。1939年6月,钱穆的《国史大纲》成书,次年由商务印书馆印行,随被国民政府教育部指定为全国大学通史用书,成为风行全国、名动一时的名著。该著最鲜明之处在于首次将文化、民族与历史综合起来进行讨论。他认为中国历史的真相就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演进,中国的文化主要表现在中国以往的全部历史中,也就是说,民族的复兴本质上应该是文化的复兴,而复兴文化应该认识历史。作为抗战时期发行最广、影响最大的国史著作,《国史大纲》对20世纪中国史学界产生重要影响。

第三,西南联大学者不断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作出创造性的卓越贡献。他们根据战时需要和地处边陲的实际,走出书斋,走进田野,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以“匹夫有责”的救亡精神和卓越的行动,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南开大学边疆人文研究室的建立,就是他们为促进中国边疆民族地区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1942年6月,南开大学边疆人文研究室聘请陶云逵主持研究室。根据计划,陶云逵带领邢公畹、高华年、黎国彬、赖才澄等赴红河流域少数民族地区进行实地调查,他们克服种种困难,写出有价值的研究报告。可以说,南开大学边疆人文研究室集民族学、人类学、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和宗教学等多学科优势,对西南少数民族的居住环境、社会历史等进行大规模、长时间的调查,具有开路先锋的重要意义。

罗常培到西南联大任教,给他提供了从汉语方言研究转向非汉族语言研究的重要契机。他将语言学与人类学研究结合,开辟语言人类学研究。他在云南的非汉族语言研究,一方面从人类学的理论出发,研究非汉族语言问题;另一方面由实地调查材料入手,探究语言与文化的关系。因此,以罗常培为代表的语言学家在云南开展的语言调查和民族文化研究,不仅丰富了语言学界得不到第一手资料而显得较为单薄的少数民族语言研究,而且筑就中国语言学和相关学科新的路径,取得突出的成就。

第四,西南联大学者通过研究和教学的带动,培养和造就了大批的杰出人才。在战争年代,西南联大不仅是中国现代学术研究重镇,而且是战时和战后中国学术发展摇篮。王浩在西南联大毕业后到清华文科研究所攻读哲学,1945年到哈佛大学留学。他对哥德尔思想的研究,属世界性权威,著有3本与哥德尔有关的书(《从数学到哲学》《哥德尔》《逻辑之旅:从哥德尔到哲学》)。正是在昆明,他跟随金岳霖学习数理逻辑,进而接触到王宪钧的符号逻辑,与哥德尔在课堂邂逅,最终走向国际学术舞台的中心。

作为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昆明恢复招收的首届研究生,阎文儒师从向达学习西域史。1944年,由北大、中央博物院组成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由向达任组长,阎文儒随导师前往。他随向达进行考古发掘、石窟调查、艺术史分析,结合考古、历史、艺术、文献等多学科进行综合研究,为他以后从事隋唐考古和石窟寺艺术研究打下基础。其后,阎文儒出版《中国石窟艺术总论》《麦积山石窟》《龙门石窟研究》《中国考古学史》等多部著作,成为我国著名的考古学家、石窟寺艺术研究的开拓者之一。

(二)西南联大与抗战时期学术发展之关系

西南联大作为战时汇聚众多优秀人才的高等学府,是特殊时期出现的学术共同体,众多学者怀着抗战建国的坚定信念,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在中国现代学术领域做出杰出贡献。因此,西南联大学者的学术研究不仅是战时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组成,而且由于特殊的战时背景,使得他们的研究凸显强烈的拯危救亡意识,激发起他们空前的爱国热情。

抗战时期,中国学术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强烈刺激下产生振兴学术文化的强烈愿望,反而成为现代学术发展的收获时节。在哲学领域,各种主要的中国现代哲学体系在抗战时期逐渐成熟定型,产生广泛影响,如冯友兰的新理学体系、贺麟的新心学体系、金岳霖的新道论体系、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体系,等等。在历史学领域,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张荫麟的《中国史纲》(第一册),傅斯年的《东北史纲》第一卷、《中国民族革命史稿》,等等。在政治学领域,萧公权的《中国政治思想史》,陈之迈的《中国政府》,浦薛凤的《现代西洋政治思潮》,等等。这些都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具有经典意义的论著,均完成于抗战时期,经历战争期间血与火的考验,体现出战时中国学术的巨大收获。不难发现,昆明作为与重庆齐名的战时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基地,西南联大学者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留下许多传世之作或开山之作,成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领域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西南联大学术繁荣之机理再认识

在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与传承最为艰难的历程中,西南联大学者精诚合作,共济时艰,结茅立舍,弦歌不缀,在若干研究领域取得突破,实现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就其动因来说,主要有:一是相对外在的动力,即抗战时期知识分子承担民族文化复兴的使命意识;二是学术自身的演进与创新的结果。西南联大学者在相对外在动力的推动下,主要依靠自身学术的演进和创新实现战时中国学术的繁荣发展。

(一)中华学术传承途径之创新

中国现代学术的转型,是在传统学术在西方思潮的冲击下因应时变的结果。晚清以降,作为传统学术研究的重要方法,历经两千多年的考据之学饱受质疑,严复斥之为“锢禁智慧”“蠹坏心术”。其后,王国维提出“二重证据法”,将西方现代治学方法与传统考据手段结合,为现代学术发展树立新范式。胡适、陈寅恪、顾颉刚、傅斯年等,都对治学方法作过努力,倡导建立学术社会,构建学术共同体。抗战时期,密切关注民族兴衰,怀着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在中西文化交汇中,对中国学术传承进行创造性的探索,西南联大学者就是这种具体实践的代表性人物。

汤用彤“幼承庭训”,系统接受传统文化教育,1917年赴美留学,接受白壁德(Irving Babbitt)“同情加选择”的人文主义思想,逐步确立其文化转化观念和止血方法,用以“昌明国故,融化新知”。具体而言,就是他的研究深受人文主义思潮影响,采用传统的考据和系统比较方法,深刻阐明传统文化实现现代转化的过程。综观他在昆明写作的《魏晋玄学论稿》,其中既有翔实的考证、细致的比较,也蕴含“同情加选择”的了解,更有对西方哲学方法、范畴的娴熟运用。《魏晋玄学论稿》作为抗战时期的创新之作,他将传统考据之学与西方哲学范式结合,对中国传统学术传承方法进行适应性的创新,自然能体现出重要的价值。

(二)中西文化融通综合之集成

自19世纪晚期中西文化发生碰撞以来,中国文化建设就无可避免地担负起双重历史使命:一方面梳理和探究西方文化的根源与发展脉络,用以理解并提升自身要义的借镜;一方面整理和传承中国文化传统,用以实现并弘扬传统学术价值。因此,中西文化的融通综合乃是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的必由之路,西南联大学者在研究中都有中西融通的思想和卓识。

1940年代,贺麟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成为中国现代新儒家的重镇。他的《近代唯心论简释》将西方的新黑格尔主义和中国传统的陆王心学融合起来,构建起一套涵盖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新心学思想体系。在本体论上,他把新黑格尔主义的自我意识论和陆王心学的“吾心即理”观念融合,提出知行合一、知体行用、知主行从、知难行易的知行论——“自然的知行合一论”,对直觉的思想方法进行研究。1942年6月,《近代唯心论简释》在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中央大学徐梵澄对他吸取、改造、融贯、发挥中西哲学的结晶和呈现出的个性追求与时代精神,对他开创中国哲学新格局的尝试给予较高评价。

(三)理论创造与田野实证之聚合

1920年代以后,大批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陆续回国,他们受聘于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积极从事教学和研究,为中国学术事业的发展和文化传承作出努力。在此过程中,他们将在海外系统学习的社会科学理论传入中国,与中国的现实社会相结合,在自己进行田野调查的同时,积极指导学生从事实践,实现理论创造与田野实证的聚合,在不同研究领域结出一大批严谨务实的硕果。

1939年8月,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在昆明成立,该所设立的目的是为国民政府战时及战后制定“适合国情,通盘周密的统治计划与整个国策”提供社会情状、理论依据和技术经验,为政府实行“全国总动员”和制定“建国的具体办法”服务。1941年2月,所长陈达提出以云贵川三省作为全国人口普查实验区的议案,得到国民政府批准。他对昆明市、昆明县、晋宁县等地进行调查,称为“云南环湖户籍示范区普查”。通过对滇池地区的人口普查,同时结合中国近百年人口发展规律的研究,他写出中国实验人口学的第一本专著——《现代中国人口》。该书于1946年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以当期全部篇幅发表,这在该刊历史上是首次。陈达等学者经过实地调查得来的研究成果,促进战时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创新,造就中国社会学、人类学研究的战时高峰。

西南联大与抗战时期学术发展之启示

西南联大学者在严酷的战争期间,怀报学术报国的情怀,对民族文化复兴和抗战学术发展做出不朽的贡献。在西南联大的8年间,他们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理论著述,都产出一大批代表20世纪最高水准的论著,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重大影响,给当代中国学术发展以重要启示。

第一,精诚团结,开拓进取的时代精神。作为战时惟一幸存的“联合大学”,三校管理层联系紧密,相互团结不足为奇。但是众多学者价值观念、政治倾向等各不相同,相互之间的思想交锋有时十分激烈,而这些思想迥异、个性突出的学者团结成坚强的整体。由此不难看出,在家国情怀的感召下,他们汇聚于西南联大,辛勤耕耘,共赴国难。当今时代,中国学者需要弘扬他们精诚团结,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积极探索,勇于创新,以强烈的文化自信和高度的文化自觉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不竭的智慧和源泉。

第二,笃定心志,敢于担当的使命意识。西南联大学者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学术报国的楷模,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主动参与现实、推动社会前进的成功范例。由于全民抗战,他们不可能离开校园亲赴前线,但是他们致力于思想文化的创造,把学术研究作为文化抗战的利器,认为思想文化的创造是文化和精神的抗战。他们恪守旨趣,担负起时代赋予的使命,或撰写国史,或提出文化抗战,或静心著述,在严酷的环境中他们的爱国热情空前迸发,成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学术报国的典范。

第三,至诚至真,兼容并包的治学态度。西南联大学者自觉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兴衰紧密联系,在艰难时世中创造出如此众多的学术成就。他们在昆明低矮的房屋下精诚合作,相互包容,自觉维护良好的学术风气,抵制社会的不公,使研究成果不断推陈出新、日益精进。

第四,潜心治学,精于求精的敬业精神。西南联大学者将学术研究看作是报效祖国的重要途径,正是在这一思想的熏陶下,一批又一批出身西南联大,后又到国外深造的学子,在学成之后义无反顾地放弃国外的优裕生活和良好的工作条件,如朱光亚、邓稼先、王佐良等,回到祖国为中华民族的崛起作出贡献。

(作者系云南大学社会科学处副处长、文学院教授;摘自《学术探索》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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