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1954年以后的岁月(五)

2017-11-20 23:52周文毅
传记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俞平伯

周文毅

浙江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

沉浮“文革”中

1965年与1966年之交,文化大革命运动发起前夜还是平静的。平时很少出门的俞平伯,甚至还外出参观了两次。

一次是1965年12月14日,俞平伯去北京郊县昌平县,参观该县举办的半工半读学校。虽说他教过半辈子的书,但这类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做工生产的学校他过去没见识过。他知道“教育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现今实地看了,便更加理解了这个教育方针。晚上回到家里,他就对住在一起、年已19岁的外孙韦柰说起“半工半读”的好处来,要他升不了学还是马上找工作干。结果弹得一手好钢琴的韦柰,不久就去了北京郊县农场务农。

第二次是1966年2月的一天,俞平伯去北京郊县顺义县,参观了该县焦庄户民兵斗争史迹展,还怀着崇敬之心访问了该村老英雄马福后。焦庄户以抗日战争时期开展地道战,而与山西省定襄县西河头村、河北省清苑县冉庄一起并称全国三大地道战典型。马福后当时是焦庄户的村长,一次他突然遭遇敌人,情急之下跳进村里的一只白薯窖躲避才得以脱险,由此受到启发,后来他便带领民兵和村民挖地道把全村的白薯窖连成一线,以抗击日伪军。到抗战后期,该村的地道已经挖了23华里长。参观了展览,访问了英雄,俞平伯深受感动,回到家后不仅作诗一首,还写下了短文《美帝必败,人民必胜》,发表在九三学社社刊《红专》第二期上。

文化大革命运动波及俞平伯,是在1966年8月下旬的一个晚上,那座位于北京东城朝阳门内老君堂的宁静四合院,遭到了前来“破四旧”红卫兵的抄家,他和夫人被批斗,他年近80岁的老母亲遭到羞辱。

这次抄家和批斗,导致俞平伯的著作样本和祖传藏书几乎被洗劫一空:他待出版的《古槐书屋诗》八卷手稿和《古槐书屋词》二卷的清样本,从此下落不明;曾祖父俞樾所著《春在堂全书》木刻本,是老人生前于1899年编定的,属晚清学术著作,文物级书籍,尽管经历战乱和多次搬家,俞平伯家里仍藏有多部,但这次却未能幸免,被连同所有藏书一齐抄走。俞平伯一家人住了40多年的私家宅院,也遭驱赶腾房,他与夫人许宝驯、母亲许之仙,被“勒令”由南院搬到东跨院的三间北房里;女儿俞成和她的儿子韦柰、女儿韦梅,则被撵到隔壁一个大杂院内一间不足11平方米的小房子住,其他房屋则被“征用”。

家难何以堪,单位更难过。67岁的俞平伯,被列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研究所继所长何其芳之后第二号“黑帮”人物,被当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牛鬼蛇神”来批斗。外孙韦柰回忆:“无论是在‘牛棚’还是在批斗游街的行列里,都可以找见他那矮小的身影。无论哪一批‘红卫兵’冲进学部大院,都要开批斗会。外祖父有时‘唱主角’有时作陪斗。他们须到搭在院中的一个席棚里,站在方砖上,弯腰、低头,去做那每日例行的功课。”

1967年5月26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位置全文发表了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俞平伯挨批13年后第一次读到此信全文,但当他看到信中这段文字:“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老人家写了这句话,才使他尽管当时遭到急风暴雨般的批判,但却免遭类似胡风被捕下狱的缧绁之苦,不仅毫发无损地度过13年,而且还连任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1968年1月29日,正是农历丁未年大年三十,俞平伯等文学研究所的一些学者,作为被批判的对象未能获准放假回家过年,仍然集中住在单位里。但因工人放假停烧锅炉,致使室内没有了暖气。小俞平伯16岁的同事,著名作家、诗人兼翻译家荒芜,与他同睡一张大桌子,见他被子单薄,生怕他年纪大了经不住冻,便脱下自己的丝绵棉袄给他盖上。严酷的政治高压加上严寒的隆冬季节,荒芜此举,顿时让俞平伯感动不已,他当即作《一九六八年除夕赠荒芜》五言诗一首,但又怕“抓辫子”,出事情,故给荒芜等传阅后即毁。他原以为这首诗永远消失了,但没想到,等到1972年荒芜从河南“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竟将此诗重新回忆并记录下来交给他,成为不可多得的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住“牛棚”的实证材料。诗云:

昔偕同学侣,共榻旅英兰。

瞬息五十年,双鬓俄斑斑。

李君邂逅欢,寒卧同岁阑。

嗟余不自儆,晚节何艰难。

感君推解惠,挟纩似春还。

何时一尊酒,涤此尘垢颜。

(《俞平伯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94页)

俞平伯诗中的“李君”,即指称荒芜,荒芜本名李乃仁。早在1935年,荒芜在北京大学上学时就参加了北平“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1947年,他投奔解放区参加革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到文教战线工作。“反右”运动中,他被划为“右派”,遣送黑龙江边境农场劳动。1961年,他“右派”摘帽,被安排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当资料员,遂成俞平伯同事。俞平伯在诗中,从荒芜同眠解袄送暖之举,联想起近50年前与同学傅斯年等赴英留学挤住英国旅馆的往事,又从今天是千家万户举杯团圆的除夕,生起什么时候能开一坛老酒与荒芜等有家难回的同事一洗心头风尘的愿望。俞平伯虽落难却也不改其乐的古贤颜回式心态跃然诗中。

外孙韦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书中回忆,外祖父“自1966年夏到1969年末,这三年多的时间,可说是他在浩劫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说“难熬”,身体上的折磨还在其次,精神上的打击却更感沉重。特别是1968年,一直随同俞平伯生活的老母亲许之仙不堪惊吓而逝世,这让他肝肠寸断!许之仙惟独俞平伯一个儿子,她又是俞夫人宝驯的姑妈。自从丈夫俞陛云于1950年去世以后,她就一直守寡。她笃信佛教,每天早晚拜佛念经,定期吃素,一贯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自从经历了那个“破四旧”的风雨之夜,她从此郁郁寡欢,终于一朝离世。然而,由于正值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俞平伯只得悄悄把母亲丧事办了。

1969年4月,党的九大召开。下半年,各地“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成功,纷纷建立新的政权机构“革命委员会”。但俞平伯他们却仍然不能解脱被频繁批斗之苦。这从他的《“干校”日记》中可以发现。试看他7月的几则日记:

七月十八日李通知写检查,云学部将有批判会。二十一日下午写完《认罪与悔过》6500字,交出。二十三日上午第二班批判关于检查事,下午学部批判会,我外有罗尔纲。二十四日上午班上扩大会批判,至十时。下午、晚间宣传队找我谈话。二十五日上午第四、五班,下午第三班批判会。二十六日上午全所会批判(均在院中)。下午薛、赵、顾、吴找我谈话。二十七日在家写“翻案的新罪行”毕,200字。二十八日给班长。二十九日写交代。(《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拾卷第375页)

短短的几行字,俞平伯竟记下了九天里经过的事,几乎如电报般简括。从中也可看出,这九天里,老人写了3份“认罪与悔过”文字,经历了5场批判会,精神和体力上的折磨自不难想见。

与俞平伯同关一个“牛棚”的,基本都是文学研究所的知名学者,他们后来对俞平伯家人回忆:在“牛棚”里,老人毫不愁眉苦脸,反而一经触景生情,就会吟诗作词。俞平伯这些即兴之作,即使因惧怕“文字狱”已经尽量磨去了“刺”,但他给人看完后还是一毁了之,生怕会遭“秋后算账”。好在红学家陈毓罴先生当时悄悄保存下来2首,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后,他交给了俞平伯外孙韦柰,还作了注解。俞平伯这2首“牛棚诗”与陈毓罴加注如下:

未辨饔飧一饱同,黄绵袄子暖烘烘。

拼三椅卧南窗下,偶得朦胧半忽功。

陈注:此为记述“牛棚生活”。每日晨起由家中带饭至所,中午在炉子上略热,即就食也。古人谓朝餐为饔,夜餐为飧,首句是说饭无定食,亦无佳肴,求饱而已。黄绵袄子,古人谓冬日。饭后即在南窗下并椅而卧,午睡时间短,下午两点即须起而“应卯”,偶尔或得朦胧一觉。诗中反映了当日之生活情况,亦表现了俞师之泰然及幽默。

先人书室我移家,憔悴新来改鬓华。

屋角斜晖应似旧,隔墙犹对马缨花。

陈注:“文革”初期,红卫兵抄家,俞师被勒令移至旧日之书房居住。次句可知被斗之情况及心境也。俞师之书籍已被彻底查抄,席卷一空,当日几无书可看,惟有屋角斜晖,依稀似旧,人事之变幻,凄凉可知。

(转引自韦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 2006年版,第53-54页)

10月21日,当时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当研究员的沈从文,不知从哪里得来“内部消息”,这一天,他在写给子女的家信里,专门提到与他并非一个单位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谁人将“解放”的情况,其中还提到俞平伯。他写道:“解放也大致是上头有一定安排,即总的安排。例如卞舅舅(指诗人卞之琳,他当时也在学部当研究员——笔者注)处揪了30多人,津津于《红楼梦》烦琐考证的吴世昌,因新回国,即得解放。诗人虽是小头头,李健吾在戏剧问题上哇啦哇啦多,和钱锺书等均已解放。冯至是周扬搞外文重要副手,也听说要解放。甚至于俞平伯还在解放商讨中。”

事实上,沈从文听到的只是误传。钱锺书不但没有得到“解放”,反而还与夫人杨绛一起下放河南信阳“五七干校”接受劳动“再教育”。这个事实,可从杨绛先生所著《干校六记》里得到印证。俞平伯也没有碰上“解放”的好运气,尽管他已年届70高龄,照样也要远赴中原务农。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出发前,从未在农村生活过的俞平伯居然发言表决心。更令同事们想不到的是,他的纯为家庭妇女的74岁老妻许宝驯,居然要求陪伴老丈夫同下“干校”。甚至俞平伯还对外孙韦柰说,他们已经做好了“老死他乡的准备”。

从俞平伯11月的日记,可以得知他夫妇下乡前后的情况:

十一月五日上午发言,表示赴五七干校之决心。下午宣布全所移河南信阳罗山,办五七干校学习班,下午回家。六日到所,帮助写书籍(带走的)目录,归家较晚,已近十时。以后放假,只于下午四时到所开会,听宣布启行诸事。十一日第一批人员先行。十五日十二时半偕妻离老君堂寓,到所集合乘大轿车同赴车站,韦柰送行。一时三十分车开离京,二人均有卧铺。车误点,于十六日晨六时抵信阳,天尚未明,雨雪,到民主路170号信阳区第一招待所,房颇整洁,住楼上75号,环(俞夫人许宝驯,字长环,俞平伯为她为字莹环——笔者注)住楼下57号。

二十日我移83号。二十一日移82号。二十五日移楼下51号,与环住居相近。二十七日下午三时同乘卡车行,四时三刻抵罗山丁洼五七干校,与孙楷第夫妇合居一室,北向有门漏风。二十八日到菜园班劳动、学习。

班长由培福、沈斯亨。同班有何其芳、唐棣华、吕林、孙剑冰等人。学治圃。三十日(星期日例假),晨七时步往罗山县,十五里路,八时三刻到,买鸡吃面,独步归,抵寓十二时一刻。

(《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拾卷第377页)

从上可知,俞平伯同事中还有学者孙楷第的妻子也随丈夫同下“干校”。只是他没有详记,他夫妇俩与孙楷第夫妇俩“合居一室”的尴尬都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外孙韦柰回忆过外公、外婆从京城出发到河南乡间“五七干校”务农最初两个月的艰难生活:“出发前,我帮他们变卖了带不走的家具(可怜的几件旧货),把行李压减到最少的限度,仅一个木箱、铺盖卷、大行李袋和一个可把床腿折起来的双人床。这些东西对年轻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在途中,这几件行李成了累赘。1969年11月16日他们抵信阳,27日离信阳抵罗山县丁洼,十一天后离丁洼抵息县包信集,住了14天,又搬至东岳集。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搬了4次家!”

直到1970年1月23日,俞平伯夫妇搬至息县东岳集住进一户农民家一间不足9平方米的堆杂物小茅草屋后,起居才算安定下来。这间小茅屋四壁土墙有好多破洞,不能挡风。俞平伯夫妇俩用报纸把下半截的破洞糊了,但上半截因身高够不着就没糊,晚上,透过一个个破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月光,西风还会通过破洞呼呼灌进来,夫妇俩睡在被窝里还感彻骨寒冷。小茅屋还没有窗户,只有一挂秫秸编的帘子聊以当门。然而,住惯京城高尚地段四合院的俞平伯,居然还赋《陋室》诗二首:

炉灰飘堕又飞扬,清早黄昏要扫床。

猪矢气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廷芳”。

螺丝壳里且盘桓,墙罅西风透骨寒。

出水双鱼相煦活,者般陋室叫“犹欢”。

(《俞平伯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99页)

据俞平伯儿子俞润民和媳妇陈煦合著的《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一书介绍,第一首末句中的“廷芳”,是引清代文学家吴锡麒(号谷人)《春水绿波赋》中“廷芳衡芷”一语,暗贴俞平伯之名铭衡和夫人之名芷官;第二首末句“犹欢”,是引王勃《滕王阁序》中“处涸辙而犹欢”之句,用典意思是,自己与夫人虽如离水的“双鱼”,但却依然自得其乐。

有一天夜里,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走了小茅屋西侧部分茅草。俞平伯不仅不忧不恼,反而藉此体会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意境。他在写给儿子俞润民的信中说:“昔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吹我屋上三重茅’,今日方有真切之感,而老杜之襟怀真挚旷达,古贤真不可及。”俞平伯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下,依旧见贤思齐、修炼身心。

提供小茅草屋给俞平伯夫妇居住的房东姓顾,全家老少都很憨厚。他们看到住进他们家来的是一对年过七旬的北京老人,平素便颇为照顾,还一口一声“爷爷”、“奶奶”。村里的乡亲们听说这个名叫俞平伯的老头,居然是“毛主席为他写过信”的“大人物”,便常到顾家门口看稀奇。俞平伯不擅交道,又不好跟他们讲那段是非曲直,只好往床上一躺了之,听任夫人许宝驯出面敷衍。

刚去“干校”时,俞平伯因年老体弱,上面分配给他的劳动项目是积肥,有时也叫他看管肥料。肥料很臭,但他却安之若素,还积极做好。后来,组织上为照顾俞平伯腿脚乏力出行不便,改为让他在家里搓编麻绳,他便与夫人一起干。他日记有云:“共绩麻绳一百五十三卷(内九、十两月停工待料),每卷三丈二尺。宝驯续十七卷,又粗麻辫二根。”

俞平伯对于妻子许宝驯甘于同赴中原农村吃苦受难,还在艰难困苦中竭力照顾自己,是心存感激的,但在政治运动的极端条件下,他再也难以用举办业余昆曲团体等办法来为妻子纾难解忧了,唯有写诗表示心迹,聊以互慰。

1970年10月15日,农历九月十六,正是俞平伯、许宝驯夫妇结婚53周年纪念日,老夫妇俩离家远行将满一年,忆昔思今,俞平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当天晚上,他作诗二首赠夫人宝驯:

昔曲园公写赠先曾祖母诗有云:“室内尘灰聊布席,盘中粗粝强加餐。此身愿似梁间燕,随意营巢处处安。”兹敬述斯意。

自京来豫,瞬息一年,四迁其居,颇历艰屯。然以积咎负累之身,犹获宁居无恙,同心鸳耦昕夕相依,人生实难,岂易得哉。昔云“闲踪紫陌黄垆泪,陋室青灯白首容”者,殆为今日咏欤。

湖山佳处燕徜徉,甥馆无愁又浙杭。

今日茅檐双戢羽,未须流眄话雕梁。

(转引自俞润民 陈煦:《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5-306页)。

作为惯守“养拙慎言行”生存智慧的俞平伯,上述题赠其夫人的两首诗前所序,难得显露了他放逐中原期间的真实心情。特别是序言中,第一段,以曾祖父俞樾与夫人姚文玉也曾住陋居吃粗食的往事为由头,借曾祖父赠妻诗句,勉励夫人要像燕子随处安巢,随遇而安。第二段,简括地描述了自己夫妻俩离京抛家来到河南,一年四次搬家折腾,自己犯错连累了妻子,但妻子却还像鸳鸯般相随,这样的配偶怎是容易得到的?第三段,回顾半个世纪前,自己在北京箭杆胡同迎来妻子成婚,倏忽五十多年了,其间生活变革动荡,父母双亲和三个姐姐又先后谢世,若不是妻子扶颠持危,坚强支撑,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安身了,每每念及,愧疚悔恨的心情不能自已。今天正是结婚纪念日,举首天上一轮圆润的秋月,仿佛重回从前的新婚之夜,且狂言一番,唤回妻子当年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丽笑容。

苦难岁月里,俞平伯有幸又得到同事荒芜的照拂。荒芜虽然也年过半百了,但毕竟比俞平伯年轻16岁,他关心照顾俞平伯夫妇,经常过来串门,帮他们做点家务,干些力气活,还经常与俞平伯诗酬句酢,给了他极大的精神安慰。

1970年5月1日,大雨停歇,荒芜又一次来到俞平伯住处,与老两口共度五一国际劳动节。他买来一只鸡、一只甲鱼,许宝驯加上自家的猪肉,烧了一大锅,三人苦中作乐过了一个节日。正好两天前电台播出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顺利上天的新闻,同时还播放了卫星从太空发回的《东方红》乐曲录音。于是酒过三巡,荒芜便就此赋诗道:“一星高照绕青空,乐曲风传遍宇中。从此和平有保障,万邦齐仰太阳红。”俞平伯读后大喜。两天前晚上8时20分,人造卫星飞过东岳集上空时,他曾仰观卫星飞过,当即写过两首诗。一听荒芜当场赋诗,他便拿出自己那两首诗来唱和荒芜。其诗云:

五洲万国仰红星,飞绕全球昼夜行,

传送《东方红》乐曲,帝、修、反动一齐惊。

“只争朝夕”成功速,还是云程第一遭。

主席宏规欣实现,风流人物数今朝。

(《俞平伯书信集》,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65页)

荒芜不由为俞平伯身处困境依然关心国家大事的精神状态所感染。稍一思索,又写下一首诗,赠给俞平伯。其诗云:“朝读夕耘夜绩麻,灌园莳圃永安家。休言老去筋力减,邻媪争传饭量加。”俞平伯看过,稍一思索,援笔又和一首:“脱离劳动逾三世,回到农村学绩麻。鹅鸭塘边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俞平伯是把远赴异乡务农的遭际权当重回老家田园躬耕。

已入耄耋之年的俞平伯夫妇下放河南“五七干校”期间,家人无时不在深切挂念,他们除了与两老经常通信之外,还不远千里前来看望。

1970年7月11日,外孙韦柰从北京长途跋涉,来到河南息县东岳集看望外公、外婆。当他一见到两老住的茅屋,着实大吃一惊,一下抱住矮小的外公和清瘦的外婆,难受得久久不肯松开。然而,外公俞平伯却轻松地说了一句:“明天有集市,可买油条来吃。”这句话让韦柰十分震撼:外公居然身陷苦难之中而依旧能寻找生活乐趣,这使他分别以来一直悬着的心多少放了一点下来。他帮外公、外婆拆洗了被褥,还整理了“房间”,一直住到17日才辞别两老回京。

1971年,俞平伯、许宝驯自“五七干校”返京后在永安南里寓所外合影

隔了5个月,12月15日至27日,儿子俞润民带着女儿栋栋也来看望俞平伯老两口。他们父女俩来时带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路可谓步履艰难。当老两口悬门既久终于等来儿孙,俞平伯不由高兴地赋诗:

去岁今年夏更秋,天涯重聚慰离忧。

真教片语成先志,一笑能开万点愁。

(转引自俞华栋:《怀念我的祖父俞平伯》,《浙江日报》1995年12月13日第6版)

儿子孙女来了,总要给两老改善伙食。他们到集市上买来新鲜鱼虾,还烧上一锅红烧肉,与俞平伯夫妇围坐小方桌,边吃边聊。这时候,俞平伯居然忘了天涯沦落的哀愁,心里平添亲情的慰藉。

在“外放”的磨难岁月里,俞平伯仍不改其学者本色。他到河南息县劳动、生活了一些时候,居然发现当地人们对话交流的语言里还保留着古语的发音。他在给儿子润民的信中说:“这里语言,有些古语。如自称曰‘俺’,买肉切肉叫‘割肉’,笼火叫‘制火’……”而且,他还发现当地有些语音,同两百多年前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对话一样。如他听当地人说“你妈”,发音为“奶妈”,就想起曾在《红楼梦》甲辰本里见过这个“奶”字,当时不明白,如今居然在中原乡间弄清楚了。

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1971年1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直接关心安排下,俞平伯夫妇等一批 “老弱病残”,提前由河南“五七干校”返回北京。至此,71岁的俞平伯和75岁的妻子许宝驯,以高龄羸弱之身,总算捱过一年零两个月的中原农耕岁月,重新回到家居之地北京。这在俞平伯看来,简直幸运之极,因此,他在1月18日的日记中记道:“十八日下午四时半到北京(误点两小时),有六弟、韦柰、谢象春携女建青、珣处阿姨来接。晤学部宣传队解放军王同志。乘小车到建外永安南里招待所,住10号楼504室。六弟、韦柰同车来。命柰至‘新侨’购烤鱼、炸猪排、蛋糕等食之。居然平安返京矣!”

为什么俞平伯会说“居然平安返京矣”?外孙韦柰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书中解释过:“他曾说,‘我们离开北京,就没作再回来的打算,有老死他乡的准备。’”因此,一回北京,俞平伯还兴奋地赋诗:“‘五七’光辉指示看,中州干校一年还。茅檐土壁青灯忆,新岁新居住永安。”诗的最后一句是双关语,既说他回京后由于老君堂私宅被抢占只好住进永安南里单位招待所的实情,又寄寓了他由新住地地名而憧憬“永远平安”的意思。

在河南“五七干校”劳动的一年零两个月时间,应该说是俞平伯人生最为苦难的时光,但他不仅不怨天尤人、消沉落拓,反而苦中寻乐、砥砺前行。其间,他所见所闻、琐事偶遇,都会激发诗兴,一得诗句,便援笔写来,这就构成了他仿古诗歌创作的又一小高峰。这些“干校诗”,他没有像之前挨批斗、关“牛棚”时那样随写随毁,而是累积下来了,后来仅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诗全编》就达35首。

无独有偶,出身大家闺秀的俞夫人宝驯,居然也是一派苦不改乐、达观开朗的襟怀。1974年,她曾续过丈夫回忆“干校”生活的《鹧鸪天》词。俞上半阕云:“正道沧桑寄此身,飘零文字水萍因。伫看雏翼飞腾速,喜及桑榆睹性真。”下半阕他请夫人续之。许宝驯也不含糊,续曰:“曾一载,住农村,归来犹自忆前尘。友人相过居邻好,汲井分柴助我勤。”

俞平伯夫妇合作的这首《鹧鸪天》词成后,俞平伯曾寄给老友叶圣陶看。叶圣陶回和《鹧鸪天》一首:“五十余年相后先,望江南与鹧鸪天。苏州旧赏般般好,农活初忝稍稍娴。征往事,想当前,几人唱和共华颠。晚晴聆笛多余韵,诗续新腔企永安。”他还在回信中称:“《鹧鸪天》言近岁居豫南时情怀,一词而分续其后半,如燕尾之双叉。”

回京以后,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了中期,社会秩序相对平静,中央实行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被抄私人物品归还的政策,俗称“落实政策”。于是,俞平伯老是盼望他那最大的私人物品老君堂四合院能够发还,但这盼想总是落空。1975年年底,单位让他填了一份住房调查表,他以为可以发还自家房子了,结果填了以后,才知道是空欢喜一场,因填表“与齐内老屋发还事似无关”(俞平伯致儿子俞润民信中语)。老君堂所处的朝阳门内旧称“齐化门内”,作为“老北京”的俞平伯口顺,曾一直惯称自己住在“齐内”。

不过,俞平伯还是盼到了“落实政策”到他头上。1972年上半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对本单位人员被查抄物品和被扣工资予以发还。这件事,俞平伯曾记进日记:“一九七二年五月十日发还自六八年至七一年所扣工资,将存款解冻。十二日发给查抄物资偿金二千四百元。十六日发还查抄杂物(书籍在外,后又发还若干)。”“查抄物资偿金二千四百元”一语,说明俞平伯被红卫兵抄家抄去的私人物品再也没有了,单位只能作价补偿。

然而,他最为看重的却是被抄走的藏书、手稿、研究资料,可惜如其外孙韦柰所说:“至于归还到他手中的书,就更为可怜,不足原藏书的三分之一,特别是有用的书。”但再“可怜”,总是还要整理归架的,一整理,心更痛!如他曾祖父俞樾1899年编定其所著《春在堂全书》五百余卷木刻本,本来家里存数还是不少的,而发还回来的却是乱七八糟的一堆,他经过仔细拼凑,只凑出一、二部。

回到北京后,单位经常组织政治学习。1971年5月19日,俞平伯在写给儿子俞润民的信中曾谈及:“好几回书信,未谈我在学部的学习,人数不过六七人,亦无军代表来,只是同人自学,大家看书而已,而且各看各的,不过不带无关学习的杂书(这是应当的)。他们有时谈话,我因耳聋,亦很少参与、说话。星期五总有一次讨论。因参加的人各所都有,可以谈一些各自专攻的问题。已谈过的如下:四月廿九日‘让步政策,农民起义’(历史所翁独健);五月七日‘文字改革’(语言所吕叔湘);五月十四日我谈了《红楼梦》的‘自传说’,作为自我批判谈的,但也讲了一般性的批判,约一个半小时(本来治《红楼》的还有吴世昌,将于另一次谈)。廿一日将由哲学所杨一之谈‘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当亦很有可听。这种学习颇像古语所说的‘切磋’者,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

也就是5月14日,俞平伯在政治学习会上作了有关《红楼梦》“自传说”的“自我批判”之后,同事吴世昌把自己准备下次发言的《红楼梦识小录》拿给俞平伯看,其中有宝钗、麝月命名之解释,还说到贾芸的命名系以芸草的训诂而来,有使死者复生之意,所以后来宝玉下狱,由贾芸、小红、倪二等人救出,云云。俞平伯虽认为吴世昌此说“出于想像未免附会”,但却不与其争论。他甚至奇怪,“关于《红》的研究,始终是那么一种‘红学’的气味,虽经过运动,大加批判,而读者们的兴味犹如故也”。他还说:“我实不愿再谈这个,但有时亦不能不谈,如上言星期五讨论事,关于文学方面,班上拟了这个题目,我亦责无旁贷,得讲一点,好在着重自我批判,不会出什么毛病的。”(均引自俞平伯致俞润民信)俞平伯想涉红学却心怀惶恐的样态跃然纸上。

还是与朋友聚会能够解忧消愁。回京以后,俞平伯与叶圣陶、顾颉刚、王伯祥、章元善等京城苏州籍学者老友往来酬酢较多。

1975年4月19日,叶圣陶家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他邀请俞平伯、顾颉刚、王伯祥、章元善前来赏花。一时间,这京城学界素负盛名的“姑苏五老”,在叶府院子盛开的海棠花前,品茗畅聊,如同回到半个多世纪前最初相交的青葱岁月。

国庆节到来前,周恩来总理发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6周年国庆招待会请柬,俞平伯也接到邀请,出席9月30日晚上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盛大宴会。

那次国庆招待会,周恩来也邀请了两个“小人物”之一的李希凡。李后来说,事后他才知道俞平伯先生也出席了这次宴会。他在《红楼梦艺术世界》一书中说道:“据我的记忆,七十年代初曾传达过毛主席在看到俞平伯先生出席国宴(我也参加了)的一则消息后,有过这样的批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惜乎梁漱溟、周扬未宴(大意如此)。可见,这在当时已是知识分子政策的某种体现。”但他在这段回忆中,没有提到当时是否在人民大会堂现场“邂逅”俞平伯。

也许是国庆招待会的宏大场合对于75高龄的俞平伯太过热烈。他外孙韦柰说:“招待会后不久,因脑血栓引起的中风,导致右侧偏瘫,从而根本改变了他75岁以后的生活。”俞平伯中风以后,拒绝住院治疗,坚持回家吃药养病。稍见好转,就抓起毛笔练字。他觉得,自己大脑仍如以往一样的清楚,只要能写字,走不了路却是没关系的。于是他每天练字,虽然往昔一手漂亮的小楷不复再现,却也写出了其晚年苍劲古拙的书法风格。

望八高龄的俞平伯,中风固属不幸,但也带来一点好处,那就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谢绝任何邀集而住在家里不出门。只是当他能写字后便频繁与人通信。他中风以后,与友人特别是与叶圣陶之间的通信,频次大大超过以往,他不仅接叶信必回,而且还有所思考,互相探讨。两老的信或长、或简,文字古雅,语言精妙,而且还都保持着学而不息的劲头,几乎每一封信,都是尺牍精品。

1976年7月28日,唐山发生大地震,北京也受波及。地震发生后,各种传闻甚嚣尘上,甚至流布全国,一时间国民人心浮动。然而,俞平伯却处变不惊、临危不惧。一贯自称“平时不作日记,只有外出和有事才写”的他,甚至还记下了地震发生第一天至8月20日的日记,共25篇。这些日记记事详尽、描述准确,既有客观场景,又有主观感受。从他的日记看,地震发生后的20多天里,虽然他与夫人许宝驯也有2天在亲友力劝下勉强下楼住进防震棚,但其余防震避震日子里,两老都坚决住在自己永安南里二楼寓所里不动;更有甚者,大地震发生第一天,俞平伯甚至还敢在自家阳台上“凭栏看雨,得句云:楼前夏绿雨霏微,天上如斯好景稀。自是苍苍非正色,火星天似醉杨妃。”

1976年,俞平伯(前排左五)与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所古典文学研究室同事合影

俞平伯的地震日记后以《一九七六年丙辰京师地震日记》为篇名,发表在1983年宁夏《朔方》文学月刊第1、2月号上。原来刚刚“右派”改正被安排在该刊当编辑的作家张贤亮,因母亲与俞平伯长女俞成交游素厚,他一直尊俞平伯为“外公”,常常一到北京便去俞寓拜访。当他得知俞平伯在唐山大地震期间记有日记,便请老人拿出来到《朔方》上发表。于是,俞平伯这一地震日记系列才公诸于世,成为一份十分难得的民间版地震现场实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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