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离开老家三个月后,有人看见他骑着一条狗,黄昏时分驻足在寻羊岭上,对鸭脚坝久久瞩望。他驱狗走过的林间,升起一团殷红的光焰。有人认为那是流淌的晚霞;有人认为那是猎人的篝火;更多的人则认为,那是少见的不祥异兆。
“他不是当兵去了吗?”
“是的,不知他的影子为啥在寻羊岭上徘徊。”
“也许有啥放心不下?”
“可能想家了,想家的人会让善走的狗驮着灵魂回到家乡。”
我大爷是跟抓壮丁的人离开的。离开前,他是油坊的管事。油坊是鸭脚坝保长的产业。保长有宽广的田土,一座面坊,一座油坊。每年,当桐梓花在寻羊岭上开放时,小河边的油坊升起淡蓝色炊烟,响起“空空”的打油声。到了晚上,小河上弥漫起桐油的味道,我大爷离开油坊,回家拿来两只油篓子。油篓子用竹篾编成,上面浆了一层桐油,像金属一样坚硬。大爷踩着月光,带着油篓子穿过梯田,渡过了寻羊岭下的小河。
月光里响起我曾祖婉转的歌声。
我曾祖是鸭脚坝的歌师傅,长得瘦小,声音嘹亮。在我大爷拿着油篓子离开草房后,他咬着叶子烟杆走出来。屋外湖蓝色的天空上,月亮像银匠手里的一只银盘,经过油坊撞锤声音的击打,慢慢丰盈。满月的田野上,弥漫开一种花朵开放的味道,空气里溢出安静和素洁。我曾祖像一只寻食的猕猴,在地坝蹲下来,一边察看月跡,一边吟唱祖先迁徙的古歌,他吟唱的声音像卷动的水碾一样悠扬。
在家鸡和野鸡分家前
祖先把种子藏在狗尾巴里渡过大河
登上山岗
他们来到鸭脚坝啊
找到了家园
古歌声中,我大爷带着一挑桐油回来了。
按照跟保长的约定,在油坊当管事的大爷,可以在结束打油的夜晚,带回一挑桐油作为报酬。一挑桐油能卖半个大洋,但我大爷从油坊里带回的那挑桐油能卖一个大洋。自从他当上油坊管事,就专门编了这副油篓子。油篓子足有半人高,放到地上,像两个弯腰偷瓜的人。
早晨,斑鸠把鸭脚坝吵醒了。保长穿着长衫,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似的长长的铜烟杆,离开庄园,踱过梯田,出现在大爷面前。保长是个精明的人,走路的声音像蚊子。当保长出现在我大爷面前时,他正挑起桐油离开草房,准备翻过寻羊岭,把桐油卖掉。
“桐油打完了?”
“打完了。”
“这挑桐油是你作为管事得到的报酬?”
“是,保长。”
“油篓子怎么这么大呢,难道是我眼花?”
“它比别的油篓子大不了多少。”
“你很会钻空子啊。”
保长用长长的铜烟杆轻轻敲着我大爷的桐油篓子,像他的管家轻轻拨动算盘珠子,响声清脆,短促而有节奏。我大爷很慌乱,也很尴尬,他像一只洗脸的苍蝇,不停地搓着两只大手。
保长敲了一阵桐油篓子,带着黄铜烟杆笑眯眯地走了。他没想到,我大爷为了多得到半挑桐油,竟然专门编了一副硕大无朋的油篓子,保长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离开时,他打定主意,要把我大爷抓去当壮丁。一个壮丁乡公所给四个大洋,除了赔偿桐油的损失,还能捞回失算的面子。
按照两丁抽一的规矩,我爷爷还没成年,保长只能抓我大爷。我大爷长得高大,结实,他除了孔武有力,还善跑。我大爷善跑是练出来的。小时候,他不想当歌师傅,为了不挨打,只能比我曾祖跑得更快。长大后,他帮保长挑桐油下龙溪码头,百十里山路练得他腿上的肌肉像一串小老鼠跳动。等到保长抓他去当壮丁,善跑的本领发挥了作用,在去白果铺的半道上,他跳下一条土坎跑掉了。我大爷被反剪双手,像一只捆着翅膀的鸡,尽管他靠扭动肩膀来保持平衡,乡丁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追上。
保长看见我大爷出现在鸭脚坝的田野上,很意外,也很惊喜。在他多年抓壮丁的生涯中,没有一个壮丁能逃出乡丁们的看护。保长在圆口青面布鞋上拍掉铜烟杆里的烟灰,从庄园踱过来,进入我家的草房。我大爷没有跑,他看见保长没带人,知道不是来抓他的。他从楼上挑来那挑巨大的桐油,把它们像两座小山岗似地放在地坝上。我曾祖从过道出来,绕过桐油篓子,旁若无人地坐到竹林下唱古歌。
家业兴旺的时候
要请猫头鹰做酒匠
山鹰做厨师
要请天上来来往往的雀鸟啊
传信给四面八方
喊来骨肉同胞
在我曾祖悠扬的古歌声中,我大爷希望把桐油还给保长,以换回油坊管事的职位。他相信,只要给保长办事,他就再不会被抓去当壮丁了。我大爷甚至主动提出,他在油坊当管事,只享受打油匠的待遇,保长除了管饭,不用再付一挑桐油作为报酬。
“不,我发现,你更适合当壮丁。”
“为啥?”
“你算算这笔账,抓你一次壮丁,乡公所给我四个大洋。你逃回来,我再把你送去,再得四个大洋。我想,如果你不停地逃跑,总有一天,你会跑成我的一棵摇钱树。”
“逃跑没那么容易。”
“你想想办法。”
“保长,我把桐油还你吧,别抓我了。”
“不关桐油的事,两丁抽一,我不抓你,抓谁呢?”
“你以前就没抓我。”
“以前我没发现这条财路啊!说好了,我过几天来抓你。”
第一次从半道上逃回来后,我大爷就成了保长手里唯一的一个壮丁。他再也不想抓别人了,保长期望通过反复抓我大爷,不断从乡公所得到四个大洋。壮丁逃跑不归他管,按照乡公所的任务,保长只管抓壮丁。
从此我大爷踏上了一条逃亡之路。白天,他出门种地,上山砍柴,到油坊打油,背后都像长着一双眼睛,一旦有陌生人出现或风吹草动,他就像兔子一样蹿上寻羊岭,在一座冷僻小庙里躲避半天。到了晚上,他不断变换睡处,一时在羊圈,一时在牛圈,一时在房里,像个居无定所的窃贼。无论我大爷睡在什么地方,我曾祖的古歌声都像蚊子的叫声,在他身边“嗡嗡”飞翔,仿佛那是一张网,我大爷费尽心机也逃不出古歌的萦绕。
我大爷机警地生活了半个月,还是让保长逮到了。从乡公所来的乡丁潜伏在保长家里,看见我大爷扛着犁铧下田了,那是一片开阔地,不好下手;看见我大爷带着弯刀上山了,那里林木丰茂,壮丁容易滑脱。乡丁们等了两天,机会来了,我大爷背着一只背篼,独自一人去寻羊岭找中草药。按说,在林子里不好抓人,但保长知道,这个季节,寻羊岭只有木瓜可以采摘。木瓜是一種藤状的攀援植物,它们沿着乔木生长,在树冠结出拳头大的果实。
当保长带着几个乡丁,蹑手蹑脚地来到树下,我大爷正像一只猴子在空中的树枝上晃荡。离开了土地,我大爷没法奔跑了,他绝望地看着乡丁们在树下牵了一面猎人用的棕网,把他团团围住。他在树冠上坚持了很久,直到夜色如墨汁弥漫,他才沿着乔木粗大的树干滑下来,一头栽进网里。
我大爷再次踏上了逃跑之路,他离开时,我曾祖仍然在草房外唱歌。作为歌师傅,他一直沉浸在祖先迁徙的传说里,就像一个人住在梦中,对梦外的世界充耳不闻。我大爷被反剪双手,让保长带到了乡公所。不出保长所料,他又一次从乡公所得到了四个大洋。
这一次,我大爷走得远一些。在乡丁们的护送下,他花了一天时间,到达白果铺。又走了一天,才被押解到钻天铺。钻天铺是通往望州城的一个驿站,再走两天,经过牛牵铺,冷水铺,他们将到达采邑县城。到了采邑县城,乡丁们就可以返回了,壮丁改由县保安队护送,沿古驿道继续前行,经过木根铺,羊头铺,山窝铺,摩围铺,历时三天,进入望州城。
到达钻天铺时,天黑下来了。站在高耸的山巅之上,我大爷看见返巢的夜鸟在薄暮中飞翔,空中持续响着它们凌乱的鸣瑟。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我大爷仿佛看见了鸭脚坝的小河,草房,梯田,以及木头楔子被撞锤“轰轰”击响的油坊。钻天铺真高啊,初夏的冷风像鞭子一样抽过来,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冻伤般的灼痛。
夜里,高山的冷风吹得客栈摇摇欲坠,木板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无数树枝猛击板壁。在嘈杂声音的掩护下,我大爷悄悄解开手上的绳索,赤脚从楼上跳下来,如同一条幻影,沿古驿道往鸭脚坝迅速地跑去。他奔跑的前方,天际亮出一线鱼肚白,像黑沉沉的天幕被一根铁棍撬开了一道缝隙。
保长很高兴我大爷顺利归来,他像盼望母亲回家的孩子,每天早晨拄着拐杖似的铜烟杆,站在庄园外对大路尽头眺望。与保长相反,我曾祖置身事外,他嘴里轻吟古歌,面无表情,仿佛抓走的是别人的儿子,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门到远方当兵去了。保长张开双臂,迎接我大爷回家。他说:“你知道吗?看见你又逃回来,我很开心。”
“保长,你不能再抓我了。”
“为啥?”
“我差点没跑回来。”
“没事,你总会有机会逃跑的。作为补偿,我给你一块大洋。”
“我不想当壮丁了。”
“你不要推辞,为了给你补补身子,我决定用一只乌骨鸡作为报酬,请你帮我放几天鸭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大爷成了鸭客。他之所以愿意当鸭客,是鸭客可以站在河岸上,视线良好,不容易被保长带来的乡丁逮到。我大爷当鸭客时,我爷爷成了他的帮手。我爷爷十五岁,身子渐渐壮起来,他把鸭子吆下小河,看着它们沿油坊水碾下的河道进入水塘,像一群白花花的波浪在河里翻滚。
我大爷站在河岸上,他有了很重的心事,脑袋一刻也不停地转动,像一只受惊的警觉小鸟。到了中午,我爷爷被我曾祖的古歌声吸引回去了。他一心想做个快乐的歌师傅,跟他父亲学会了古歌的上半部,能够从野狗和家狗分家,唱到迁徙路上遇到的大蛇。那天,我曾祖唱到了在一块巨大的沼泽里,祖先们跟魔鬼作战。
我集了三千蚊兵
砍杀了七个魔鬼
古老的仙人啊
这个世界道理怎么来讲
这个世界道理怎么来算
我大爷对保长的一举一动充满了警惕,即使在我曾祖的古歌声里,他也没忘记四下环顾。不凑巧的是,那天鸭子突然打架了。鸭子平常不爱打架,到了发情期,两只绿头公鸭在水塘里干了起来。它们在水面上扇翅,追逐,惊起岸边的水鸟飞过梯田。我大爷看见,一个邻寨的寡妇背着孩子路过河道,遇到鸭子打架,她停下脚步,歪着肩,让孩子把头伸出来看鸭子。我大爷好奇地问:“你为啥要停下脚步呢,想让儿子看鸭子打架?”
“不,我路过税卡时,管事们正在吃鸭子,我想让儿子看看,他们吃的就是这个白毛东西。”
“如果鸭子是我的,或许能送你一只。”
“谢谢你的好意。”
“可惜鸭子不是我的。”
“你背后有人,他们好像要抓你。”
在我大爷闲聊时,再次让乡丁们抓住了。
这一次,看护大爷的人都得到了提示,知道他是一个善跑的人。一路上,我大爷得到了特别关照,晚上住驿站时,人们甚至把他双脚捆绑起来,让他手脚反向相连,像一朵凋谢的喇叭花皱巴巴地开在稻草上。他被乡丁和县保安队接力押解着,走过了所有驿道上的客栈,一直走进了望州城。
这是我大爷一生中走得最远的一次,其间他多次试图逃脱,都因为押送者的警惕而没得逞。走了十天,他脚上的草鞋走烂了,赤脚踏入了望州城。睡在靖黔街上的客栈里,屋外小贩的喧闹让他感到陌生而惶恐不安。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只听到过风声,鸡叫,狗吠,牛哞,以及开门声和我曾祖的古歌声,他没听见过城市的声音。城市凌乱而紧张的声音刺激了他回家的欲望,等到夜深人静,他在一口废弃的铁锅边缘磨断绳索,伸手掰断了一块檩条,取下屋顶的黑瓦,刨出一个洞。楼梯上,哨兵的呼噜声像漏气的风箱时断时续;楼外,打更声跟随一盏飘浮的灯笼,“梆梆”地融入黑暗。
天将破晓时,我大爷离开了楼板,钻出屋顶,对自由的渴望让他有了足够的勇气跳到石板街上。他善跑,但没跳高经验,我大爷如同一只麻袋,“扑通”一声从天上掉落下来,在街上激起沉闷的轰响。我大爷以为,只有楼梯上有一个哨兵,没想到,在临街的客栈门口还坐着一个。他落下来时,看见那个怀里抱着枪的家伙被吓了一跳。我大爷从地上爬起身,拔腿就跑,他相信,只要有十步距离用于加速,一旦他跑起来,快得连子弹都撵不上。
他刚迈开步,身后的枪声响了。
我大爷并没有看见子弹飞翔的姿势,或者说,他并没有看见子弹如何在夜空中像一只红枣,迅速地刺进他的体内。我大爷只感觉有人推了他一掌,把他打倒在地,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开枪的哨兵走过来,踢了他一脚,看见他已不再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壮丁,就骂骂咧咧地拖着枪,重新回到了客栈。
陽光是小贩们带来的,他们挑着货担,背着蔬菜,从街的两头涌出来。最初的惊呼很快被平息了,小贩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叹息一声,摇摇头,又从街的两头消失。押送壮丁的兵士从客栈离开后,朝霞从屋顶滑落,在被磨亮的石板街上泛起大片红光。奄奄一息的大爷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胸前洇出的鲜血在街面上凝固,结成一块很宽的血痂,像一列被捣碎的蜂巢。
“路过的好心人,给我带个口信啊。”
“你说。”
“我是采邑县鸭脚坝人,抓壮丁来到望州城,挨了一枪,麻烦好心人给我家带个口信,让他们来接我回家。”
“你家有啥人呢?”
“父亲,母亲,弟弟。我父亲是有名的歌师傅。”
“可我们不去采邑县啊。”
“你们带上口信吧,口信到了四面八方,总有一条能够到达鸭脚坝。”
“好吧,我们也只能帮你这点忙了。”
我大爷睡在像蛇一样阴冷的石板街上,用尽全身力气,给南来北往的过路人传诵他的口信。一些人围拢来,又散开;又一些人围拢来,又散开。他们带着口信上路了,真像我曾祖唱的古歌那样,有的人到南方,有的人到北方,有的人到西方,有的人到东方,但没有一个人要去鸭脚坝。到黄昏,我大爷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在余晖的光芒里,像落山的太阳一样闭上了眼睛。
我曾祖在鸭脚坝吟唱古歌时,他不知道,我大爷临死前发出的口信正沿着乌江河谷,像一条被接力的消息在大地上流浪。一个向东行走的小贩把口信传递给北去的盐商,盐商把口信传给了在客栈喝酒的水手。口信像一只巨大蜘蛛吐出的丝网,在乌江河谷纺织,每一点触动都能引发整个网络的震颤。
我大爷离开鸭脚坝三个月后,有人看见他骑着一条狗出现在寻羊岭上。他驱狗走过的林间,一缕淡红色光芒慢慢升起来,如同薄雾四下飘散。光芒散开的地方,有一座小庙,庙里有一个泥塑的观音菩萨。人们认为,鸭脚坝保长不管的事情,都归菩萨管。小庙里潮湿阴晦,布满尘埃,菩萨的脸上挂着残破蛛网,在暗处冷笑。
我大爷出现在寻羊岭的第十天,上午,阳光像火焰溢出山口,把大地照得一片雪亮,整个鸭脚坝如同一道幻影,梯田,房屋,油坊,树影,都在光芒下瑟瑟颤抖。到太阳完全挣脱寻羊岭上的树冠,第一条口信到达老家。带来口信的是一个走村串乡的郎中,他背着装满草药的背夹,在人们的指引下来到我曾祖的草房前。草房外,我爷爷赤裸上身,露出成熟少年的肌肉,用一柄斧子劈砍木头。而我曾祖则端坐在房前一棵结满果实的桃子树下吟唱古歌。桃子完全黄熟了,我曾祖的古歌声也带着桃子的甘甜。
锦鸡在山岗亮开翅膀
野鸽子在树冠上亮出嗓门
那些喜鹊啊
给鸭脚坝带来喜讯
郎中打断了我曾祖的歌声,他说:“请问歌师傅,你是不是有个儿子被抓了壮丁?”
“是的。”
“我见到他了。”
“你看花眼了,他当兵去了。”
“不对,我说错话了。我没见到他,只听到了他留下的一个口信。你儿子挨了一枪,睡在望州城的靖黔街上,想你们去接他回家。”
“你不是郎中吗?”
“我是郎中,但我得到的口信是行脚小贩告诉我的;他从一个水手那里得到消息;一个过河的路人把口信传到水手的耳朵里。如果刨根问底,还可以从靖黔街路过的一个猴戏班子说起,三个月前,他们把口信带进山,传给了一个补锅的人。”
“知道了。”
“好吧,我把口信带到了。”
我曾祖除了古歌里的远方,没出过远门。在得到第一个口信后,他准备出门了。我曾祖让祖妈做了干粮,借了盘缠,让爷爷磨亮弯刀。保长做贼心虚,给我曾祖送来一捆叶子烟,以供他在路上提神。
我曾祖还没出门,第二个口信又跟着第一个口信到达了。送口信来的是一个弹花匠,他背着一张弓,像出门射鸟的人,带来了跟郎中一模一样的口信。弹花匠的口信是一个骡马商人告诉他的。骡马商人沿川黔交界的茶马古道贩运盐巴和茶叶,他在贵州听到我大爷的口信,又把口信带回四川,传给了弹花匠。
听到弹花匠的口信后,我曾祖带着我爷爷出门了。他们腰间的刀架上,插着锋利的弯刀,阳光在刃口溅起阵阵光斑,像一片密密麻麻的星星在水面上跳动着,跟随我曾祖爬上了山岗。十多天时间里,我曾祖带着我爷爷,一路唱着古歌,走过古驿道上的白果铺,钻天铺,牛牵铺,冷水铺,到达采邑县城。在驿站的客栈里,我曾祖悠扬的歌声吸引了周围赶脚的路人,他们把我曾祖和我爷爷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很多年,却从来没听过这么动人的歌声,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来自远方。
听歌的人从我爷爷嘴里,知道我曾祖不是出门唱歌,而是要去望州城寻找他被抓壮丁的儿子。他儿子三个月前挨了一枪,正等着父亲接他回家。人们看着我曾祖冷静而专注于古歌的神情,被他深深打动了。过路人纷纷慷慨解囊,掏出盘缠,熟食,以及走远路的告诫。带着一路上陌生人的叮嘱,我曾祖和我爷爷离开采邑县城,走过木根铺,羊头铺,山窝铺,摩围铺,历时十天,到达望州城。
在靖黔街上,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所有的痕迹都被时间抹平了,如同我大爷根本没来过这里。经过多方打听,我曾祖终于在一家客栈得到消息。客栈老板告诉我曾祖,三个月前,确有一个壮丁在这里挨了一枪,第二天黄昏他就死了,至于他被好心人埋到了什么地方,街上没人知道。我大爷临死前留下的口信全被过路人带走了,在事发现场没留下只言片语。唯一能证明客栈老板所言不假的,是我大爷逃跑时掰断的一块檩条。客栈老板原来对掰断的檩条获得赔偿不抱希望,现在壮丁的家人既然送上门来,如果手里有足够的盘缠,他也不拒绝获得一点补偿。
我曾祖没找到我大爷,先赔了一块檩条。
我曾祖和我爷爷从来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他们腰挂弯刀,哼着古歌,像个寻仇的好斗分子,念念有词地在街上转悠,多次被保安队、缉私队和警察队轮番关起来,盘问半天,看看没啥油水,又撵到街上。我曾祖在望州城的街巷转了很久,当他确信城里没遗留我大爷的尸骨,也没遗留我大爷的口信,才唱着古歌,离开遥远之城,又花了十天时间,走过摩围铺,山窝铺,羊头铺,木根铺,冷水铺,牛牵铺,钻天铺,白果铺,在初秋降临时回到鸭脚坝。那时,寻羊岭上已经没有了我大爷骑狗走过的身影,即使黄昏来临,彩虹倒挂,在最为鬼魅的暗影里,也没有人见过我大爷升上寻羊岭的景象。人们坚信,以前看到的只是幻影,客死他乡的大爷压根儿没在寻羊岭出现过。
只有我爷爷相信,他哥哥曾在口信到达前,独自一人回来过。我爷爷挂上锋利的弯刀,到寻羊岭上寻找我大爷的踪迹。他出门时,我曾祖在草房的楼梯上唱歌,他的歌声像鹧鸪的鸣叫,刚刚响起,我爷爷就像一抹影子转过墙角,眨眼之间不见了。
舅方的男人来了
舅方的女人来了
男人拿起长矛
女人拿起梭标
只有这样才能抵命
只有这样才能说理
我爷爷在我曾祖的古歌声中登上了寻羊岭,站在岭上,能看见鸭脚坝保长宽广的田土,面坊和油坊。在我爷爷眼里,鸭脚坝秋高气爽,田野上一群寻食的雀鸟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飞翔。它们的影子下面,是我大爷最后一次被抓走时放鸭子的水塘。此时,水塘风平浪静,像一只绝望的眼睛落进河谷,上面布满了失神的轻远云朵。
我爷爷回到鸭脚坝,得到了我大爷带回的又一个口信。那是一个行脚小贩从外面带来的消息。他像所有带口信的人那样,来到鸭脚坝,一路打听着,行色匆匆地来到我家草房,打断了我曾祖婉转的古歌声,他说:“歌师傅,你儿子给你带来一个口信。”
“你说。”
“不知什么时候,他在望州城挨了一枪,现在睡在靖黔街,想家里人去接他回来。”
“好,谢谢你,继续赶路吧。”
小贩带来的口信仿佛是某种征兆,它预示着我大爷留下的口信还会隔三差五地陆续到达。果然,小贩出现不久,银匠出现了;银匠之后,一个走远路的阴阳先生又送来口信。他们的口信内容都一样,显然他们曾在某个地方,与某个带着我大爷口信的人有过交集,是他们完成了口信的最后一段路程。
从此,我大爷留下的口信像风,不停地吹拂试图埋住痕跡的尘土。时间之尘还没落下来,就被新到达的口信抹去,让鸭脚坝依然保持着大爷离开时留下的新鲜创口。在一个个口信不停地送达中,时间仿佛停留在我大爷离开家乡的那一刻。其实,已经过去两年了,我爷爷长到十七岁,娶了我大爷当鸭客时背着孩子看鸭子打架的寡妇。
那个孩子长大后,成为我的大伯。
我爷爷再也没兴趣当歌师傅了,他阴沉着脸,被源源不断来到老家的口信搞得寝食不安。所有送达口信的人,都不知道我曾祖已经得到了口信,也不知道我爷爷被口信搞得焦头烂额,他们只顾不断送达。而每一次口信的到达就像再次撕开一道慢慢愈合的伤疤,我爷爷就在这样的撕裂中,挣扎到了十八岁,他决定找一找口信的源头。
我大爷骑狗的身影又在寻羊岭上出现了。
黄昏,落日把西边的流云映得像一滩流动的血,而东边的寻羊岭则被最后一缕阳光照得几近透明。在高大乔木的阴影和光芒交替中,人们看见我大爷策狗而行,然后驻足山岗,对鸭脚坝久久瞩望。这一次,人们看清了,我大爷骑的不是狗,而是形如猛犬的犼。犼是吃人的神兽,曾经充当过阎王的坐骑。人们确信,我大爷一定是有什么放心不下,才如此盘桓不去。
“一个死鬼,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也许,他在寻找自己的源头。”
“他的源头就是保长啊。”
“这个不假。”
“看来,他也不是随便出门逛逛,胯下夹着阎王的坐骑,肯定大有来头。”
我曾祖的古歌声像起飞的蜂群,在空中嗡营,渐渐压住了人们的议论。
古歌声声响云间
唤来亲朋好友万万千
也唤来了妖魔和鬼怪
神啊——
快来把人鬼分隔
快来把人妖分开
我曾祖的古歌唱到一半,我爷爷挂着一把弯刀去了保长家。保长住在面坊旁边的庄园里,庄园里有一个管家,几个长工,一群妻妾和几个家丁。家丁们背着枪,像忙碌的工蜂在庄园里进进出出。
保长穿着长衫和圆口青面布鞋,手里握着铜烟杆。自从我大爷客死望州城之后,保长一本万利的想法落空了,不得不在其他人身上打主意。那些人被他抓走之后,都被顺利地送到了中央军和地方杂牌部队,没有一个人像我大爷那样逃回鸭脚坝,让保长抓第二次。
我大爷再次在寻羊岭上现身,他胯下的坐骑给保长带来很大压力。人间和古歌的力量保长都不怕,但他害怕不属于他管辖的东西,遇到索命的死鬼,连带枪的家丁也帮不上忙。保长白天呆在庄园里,到了晚上,他只能点着美孚牌西洋玻璃洋油灯才能入睡。睡梦中,我大爷迈着强劲有力的双腿,在保长的梦境深处奔跑,他像猎人追赶猎物,在梦中纵横驰骋。我大爷的前面,保长像一团刺猬,汗毛乍起,疯狂地奔过密林、山岗和河流,直到从大汗淋漓中惊醒。在保长被睡梦折磨时,我爷爷挂着弯刀来了,保长很高兴见到他,认为通过旁敲侧击,说不定能找到让我大爷离开他梦境的方法。保长说:“你哥哥又骑狗上了寻羊岭,啥意思呢?”
“可能想找你聊聊。”
“一个死鬼,有什么好聊的?”
“不知道。”
“如果你能让他去别处走走,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啥交易?”
“你看,你有两个儿子,一个继儿子,一个亲儿子,等他们长大了,我还得两丁抽一。如果让你哥哥去别处骑狗,我可以不抓他们壮丁。”
“你得亲自出面,他才能去别处。”
“我怎么出面?”
“只要你去寻羊岭的小庙里上炷香,他就不回来了。”
“谁说的?”
“我哥哥托梦告诉我的。”
“那好,让我的管家去。”
“不,保长,这事得你亲自去。”
保长用长烟杆抽了一支烟,翻了一阵眼皮,最后决定,他愿意跟我爷爷去一趟寻羊岭。秋天,鸭脚坝梯田的稻子黄熟了,到处弥漫着稻香,丰收在望的喜悦让保长放下了心里的负担,他沿途抚摸着沉甸甸的稻穗,用骄傲的口吻估量着当年能够到手的地租。他们在喜悦的秋风中穿过田野,像两个轿夫,一前一后登上了寻羊岭。
当天黄昏,我大爷没有驱赶他怪异的坐骑驻足在寻羊岭上。明亮的夕照给那片乔木染上一道金黄,使树冠露出像弯刀刃口上的点点白光;白光之下,又泛起一层金属断口上的黯淡灰蓝。灰蓝色的微光里,人们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悬挂在一棵松树上,像一条干茄子在晚风中荡漾。
“那个上吊的人是谁呢?”
“死鬼。”
“我说的是他吊死之前,是谁呢?”
“鬼知道。”
到了晚上,保长没回来,一丝不安笼罩着庄园。夫人们让下人点亮美孚牌西洋玻璃洋油灯,到庄园里四处寻找,连床下和木桶也不放过。一段时间来,心惊胆战的保长喜欢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藏身。他认为,连家人都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我大爷回到故乡的魂就更不可能知道。
把庄园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保长的身影,家丁们想起夕阳下吊在寻羊岭上的人。他们扛着枪,提着马灯,壮着胆子,一个跟着一个摸上了寻羊岭高处的山脊。夜风像鬼魂的脚步在林间奔驰,夜鸟被惊动了,它们拍打着翅膀从树冠上腾空而起。夜鸟飞离的地方,一棵松树亮出粗壮的树枝,树枝下,保长穿着长衫,吐出舌头,像条腌熟的黄瓜在灯光里悬挂。
保长脚下,遗有一只竹编的犼。犼像家狗一样大小,鹿角,猫耳,虾眼,驴嘴,身上挂满了梭尾草。由于长时间使用,梭尾草已枯黄易碎,竹篾松弛,只有新插上去模拟翅膀的芭蕉叶还苍翠欲滴。家丁们认定,我大爷骑狗的身影是假扮的,可他们找遍了整个寻羊岭,也没发现那个假扮者的踪迹。
保长下葬后,鸭脚坝再也没人见过我爷爷。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大爷驱狗前行的景象。我家的草房空落下来,只有我曾祖的古歌声还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淌。我大伯捧着脑袋坐在他跟前,忘情地聽着我曾祖吟唱,学会了古歌。
当我大伯开口唱出第一句古歌时,我爷爷的第一个口信到达鸭脚坝。他的口信到达时,送达我大爷口信的人刚刚离开。他们的口信在路上擦身而过,像两个脚步匆匆的赶路人。替我爷爷送来第一个口信的,是个卖麻糖的人,他敲着手里的刃具,像踩响一路金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来到我家草房前,打断了我曾祖教授我大伯的古歌声。
“歌师傅,你儿子给你带来一个口信。”
“你请讲。”
“他杀了保长,到酉阳的南腰界投奔了贺龙的红军。”
“知道了。”
“他让你放心,他要为穷人打天下。”
“卖糖人,赶路吧。”
从那以后,我大爷和我爷爷的口信交替来到鸭脚坝。我大爷不断让家里人去望州城接他回家。我爷爷则让马帮,牛贩子以及跑码头的川戏班子带来大量口信,口信的内容只有一个,说他投奔红军帮穷人打天下去了。
在我曾祖的古歌声里,时间仿佛停滞了;在我大爷和爷爷的口信里,时间也仿佛停滞了。我大爷发出口信后,死在了望州城,所以他的口信是死的。我爷爷呢?他分明还活着,口信却也只有一个。我曾祖吟唱着古歌,期望我爷爷带来新的口信。
这一等,我曾祖头发都等白了,接到的仍然是两个交替出现的旧口信。十多年过去了,我大伯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歌师傅,他能够像我曾祖一样,吟唱全本的部族迁徙,可我曾祖临死也没等来我爷爷的新口信。解放后,我大伯唱着古歌上路了。他应我奶奶的请求,像当年我曾祖去望州城寻找我大爷一样,我大伯顺着乌江河谷上行,沿着我爷爷带来口信的路线,到酉阳的南腰界寻找他的继父。十多天后,我大伯到达南腰界,在乡人民政府的帮助下,见到了我爷爷的坟墓。我爷爷埋在大片苍松翠柏之下,那里有一道山脊,像寻羊岭凸起的弧线一样,高大,挺拔,巍峨。临行前,我大伯看见一群鹭鸟飞落梯田,欢快地鸣叫,安详地觅食。
我大伯唱着古歌,回到了鸭脚坝。
这样啊——
男女引吭高歌
这样啊——
众人击鼓欢舞
……
古歌声悠婉飘扬,那是我大伯的吟唱。
多年之后,我大爷和我爷爷留下的口信仍然像我大伯吟唱的古歌一样,在大地上流传着。它们如同两只编织生活经纬的梭子,在时光里穿梭。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个口信不断跟着陌生人的脚步到达鸭脚坝,它们像古歌里吟唱的族群记忆,在流传中生生不息。
责编手记:
第代着冬的作品一直以简洁和隐喻见长,不论他笔下的故事发生在过去还是当下,似乎都存在于一个别具意味的文化地理空间。在这里,淳朴的民心民风化解了故事中的爱与悲苦,民间艺术展示着生生不息的强大生命力。《口信像古歌流传》里,大爷、保长、爷爷之间略显俗套的故事只是一个容器,真正的华彩在弥漫其间的口信和古歌,在时代和命运的操控下,个体的生命脆弱易逝,但言与声所指向的时间之外的虚无之境却散发着永恒的魅力。它们互为交叠,连通了传统与现代,世道和人心。有鉴于此,小说的情节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处处似有天籁之音。如马尔克斯所言:任何优秀小说之所以优秀,是由于同时具备两个条件——它是以艺术手法移植的现实,又是关于世界的一种神秘的谜语。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