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柱
一
我妈是我的保护神,我妈死了,我的保护神上西天去了。我妈死了,谁来供我读书呢?我埋怨我爹咋也死得那么早,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不会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女儿辍学吧。我原来还一直在梦想,只要一上九月,我就可以背上书包,妈妈为我背着铺盖,坐上大巴到远在六十公里的县城去读高中了。
我读高中是爸爸妈妈生前的愿望,也是我的梦想,我还想读完高中再读大学,可这下妈妈一死,我的所有理想就像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全都破灭了。
我的担心果然应验了,新学年开学前两天,我的瞎眼奶奶对我说:二焕,你不能再读书了,家里这几年因为给你爹妈治病,已经借了好些钱,你要赶快学会赚钱,赚了钱把欠下的这些债还了。你那个老鸹啄的姐姐已经黑了心肝,自从出去打工快两年了也没音信,连你妈死了都晓不得回来,想指望她给这个家赔债那真是等公鸡下蛋。你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读到初中毕业行了,农村人,再读些书又有哪样用。你奶我,在你这个年纪都嫁人了。
我一气之下,跑到妈妈的坟头上整整哭了一天。我跟妈妈诉说,奶奶不应该说这话伤她的孙女,如果妈妈你还活着,你是舍不得这样让女儿伤心的。如果妈妈你还活着,你一定会亲自送你的女儿坐上大巴到县城,在城里玩上小半天(因为你一生只去过两次县城,一次是送姐姐去打工,一次是去县医院看肾病),去找到你说过那家卖凉粉的小吃店,吃一碗让你一直念叨了几年的凉粉。然后再送女儿去县一中报到,等女儿办完报到手续,你就可以坐最后一班大巴回家。
我跟妈妈诉说了一整天,可妈妈一句话也不回答我,我把妈妈坟头上的黄土都抓掉了一大片。我一边哭一边抓坟头上的黄土,然后又用沾满黄土的双手抹眼泪,我不仅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还成了一个泥人儿。我真希望妈妈的魂出来让女儿见上一面,对女儿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语。可是,一直哭到太阳落山,我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妈妈的身影。
我们村是一個彝族山寨,叫一碗水,位于滇西南的大山坳里。据村干部说,我们村的海拔有二千九百多米,接近三千米了吧。村里只有旱地,没有水田,一年四季靠种玉米、红薯、洋芋为生,口粮也主要以玉米、红薯、洋芋为主。肉食主要以猪肉为主,每家每户每年能养出几头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一头留着自家吃,其余的就卖给山下来收购的猪贩子。由于村里严重缺水,没有蔬菜吃,要想吃蔬菜必须到乡集市上去买。
我们一碗水,除了水之外什么都不缺。水可是我们村的命根子。全村唯一的一个水源点就位于村外一个稍微低洼一些的紫砂石岩下。所谓水源点,其实就是那岩石下有一块潮湿的长满绿荫荫苔藓的缝隙里冒着一股毛线针那么大的水,要等半个多钟头才能接满一担水。所以,那里永远都排着十多米长的队,每家每户每天都必须安排一个老人或是小孩子在那里守着接水。那排队的场面从小就映在我的心底,只要一闭上眼睛,那画面就浮现在眼前。
我一直想,等我以后长大了,或是外出读书,或是外出打工,或是嫁人了,我忘不掉的首先是我的爹妈,其次一定是那排队接水的场面。
前些年,县上来过一拨人对我们村的村民进行过一次体检,说我们村有百分之三十的人都得了糖尿病,差不多每一家都至少有一个人得了这种病,而这个病的主要原因就是源自于我们村的饮食中缺乏绿色蔬菜。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我们村咋有那么多的人莫名其妙地得了怪病,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见阎王去了。我爸爸得这个病的时候才想起来买蔬菜来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吃什么都已经挽不回他的生命了,多种糖尿病并发症夺去了他的生命,我们一家人只有在哭喊中在悲痛中把爸爸埋葬了。没想到还不到半年时间奶奶又因为眼底出血,眼睛看不见了。妈妈因为长期吃药导致肾衰竭,到县医院医过一回,医生说妈妈必须要换肾才能保住性命,叫我家至少也要准备三十万元钱,这不是等于给妈妈宣判死刑了吗?三十万元,对于我家来说真是一个天文数字,莫说把我们一家人都卖了不值这个数,就是连我家的老屋、甚至于连老屋下面的土都一起挖去卖了也不值啊!
无奈之下,我们一家人只好流着眼泪回了家。还好我大姨妈是师娘婆(巫婆),经常有人请她去驱鬼跳神,她每次从外面做法事回来都会带一些大包小包的草药回来给妈妈煎了吃。那个时候,我就经常蹲在火塘边亲自为妈妈煎药,药煎好后从瓦罐里倒在一个白汤碗里,我用嘴使劲吹,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吹凉了再端到妈妈嘴边给她喝。起初那段时间,妈妈喝了大姨妈带回来的草药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我们都很高兴,心想妈妈有救了。
在我眼里,大姨妈是通阴阳的神仙,她一半是人一半是神。但大姨妈有点怪,她只帮别人家摆坛场,做法事驱鬼,从来不在自己家里给自己人做。她总是找些理由搪塞说自己给自己做不灵验,而且还会遭到玉皇大帝的惩罚。
记得妈妈快不行了的时候,我求过大姨妈一回,叫她一定要在家里摆一回坛场救救妈妈,可大姨妈还是没有答应。她说,玉皇大帝来一碗水招佣人,妈妈因为心灵手巧,心地善良,清洁干净,正好被玉帝选中,要招她到天上去,这是天意,不可违抗。我当时还扯着大姨妈的衣裳哭着嚷着说我要见玉皇大帝,我要跟玉皇大帝评评理,为哪样偏要招我妈,我不让他招我妈。大姨妈说,憨姑娘,玉皇大帝是不会让凡人看见的。大姨妈也没有办法,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地往下落,我心里明白,妈妈没救了。
前不久,我初中毕业参加完中考,当我从乡中学拿着中考成绩单回来向妈妈报喜的时候,妈妈已经像一根枯瘦的黑褐色木头似地躺在床上永远离开了我们。妈妈死了,我的眼泪哭干了,继续上学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从妈妈的坟上回到家,一开门就看见大姨妈正在家堂前妈妈的遗像下烧香叩头。奶奶则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看样子,奶奶好像刚刚跟大姨妈商量过什么,而且有可能她们商量的事情没有结果。奶奶一脸的不高兴,那本来就已经布满沟壑的老脸更加显得阴森可怕。
大姨妈说,二焕,姨妈晓得你考得了全乡第二名,已经被县一中录取,本来今日过来要和奶奶商量一下你下一步去县城读书的事,可奶奶不同意你继续升学,要你在家苦钱赔债。你说咋个整?我是说不服奶奶了。
我明白此时此刻的努力将关系到我的前途和一生的命运,我必须配合大姨妈说服奶奶。我跪倒在奶奶的脚下哭得很伤心。奶奶,你就让你的孙女去县城读高中吧,妈妈活着的时候你不是最疼你的孙女二焕了吗?咋个妈妈不在了,你倒反对你孙女不心疼,不可怜了呢,啊,奶奶?
奶奶沉默了一阵,那情感的堤坝像被山洪冲溃一般,一边用两只手掌拍打着两个膝盖头一边像个孩子似地嚎哭起来。她说实在没有办法了,要不然谁不巴望自己的儿孙出人头地。她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大焕外出打工快两年都没有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我再去县城读书,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瞎眼老奶,连吃水都成了问题,叫她咋个活啊,她不活了。奶奶哭得极其伤心,她要去撞灶头寻死,是我和大姨妈把她一把拽住了。
这天晚上,大姨妈实在是被逼无奈,她决定叫我跟着她去学做师娘婆。她说我有文化,心灵手巧,跟她两三年就能出师。在农村做个师娘婆还是大有市场的,吃穿用度一切都能解决。平时没有人来请的时候就专心在家里操持家务,照拂奶奶。遇到有人来请,就跟着大姨妈外出去做法事,临时叫一个邻居来照拂一下奶奶,这不就照常把小日子过得团团转起来了吗?
听了大姨妈这么一说,奶奶顿时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安静了下来。我明白奶奶是同意大姨妈的这个主意了。
可我呢,却一下子傻眼了。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师娘婆,虽然我对大姨妈有些敬畏,但我对师娘婆这个职业的概念总体上是模糊的。老师和同学们也曾讨论过,说巫婆是一个通过装神弄鬼来骗取财钱的行当,我不完全赞同他们的观点,因为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大姨妈装神弄鬼骗取过别人的财钱。我一直以为大姨妈完全是通过身体或心灵的特异功能在完成着天与人、神与人、鬼与人之间的沟通与对话。她的眼睛似乎能洞穿阴阳两界,能窥见阴间的事物,手中似乎掌握着能打开阴阳大门的钥匙,只是从未见她将这把钥匙示人。
如果我跟着大姨媽学师娘婆,她会将这把钥匙交给我吗?
我对能否拿到这把钥匙或多或少产生了些兴趣。
我想这也许就是命运。如果命运真的这样安排,那我有什么办法呢,就让命运纠缠着我,拎着我的衣领戏弄我、摔打我得了。
站在这命运的十字路口,我最终只能选择跟着大姨妈去闯荡吗?
二
我大姨妈的外号叫“大仙姑”,在我们这一带叫得很响,差不多平均每隔三五天便有人来请她去做一次法事。来请她的这些人有穷有富,有官有民,还有大老板和小商贩。这些人中,有开着拖拉机来接她的,也有开着面包车或是小轿车来接她的。
我第一次跟她出门做法事,就去了一个距离我们村约三十公里的半山区村庄牛屎坡村,那家主人姓王,人称王百万,王百万五十岁,是靠开铁矿富起来的矿老板,他妻子小他五岁,姓赵,人称赵妖精。
赵妖精原名赵瑶婧,她不单是名字取得好,人也长得标致,是上村下邻有名的大美女。自从嫁给牛屎坡村的王百万以后,她的好名字就被牛屎坡村的人给糟蹋了,直接叫成了赵妖精。她经常自我解嘲,说她嫁给王百万是鲜花插在了牛屎上。她的这个比喻真的再形象不过了,因为她嫁的是牛屎坡村的王百万啊。
赵妖精说丈夫两年前忽然间散失了性功能,从那以后便与她分床睡觉,一直没有碰过她的身子,一个刚刚四十出头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之年,突然被丈夫冷落一边,怎会受得了这种守活寡的寂寞呢。她叫他去医院检查,他说去了,还拿回来不少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了两年多的药,可仍不见他那猎枪上过膛。有几回她洗好了躺在床上等他,可他根本没有兴趣看她。为此,她不知暗暗地流下了多少眼泪。后来有人指点,教她请神来帮瞧瞧到底是咋回事,赵妖精这才被捅醒了,立即叫人一去打听,便找到了我大姨妈。而王百万却一直阻止赵妖精,不准她相信封建迷信,不准她去请师娘婆。赵妖精硬是逼着儿子开车送她来找到了大姨妈。赵妖精把她的这些遭遇一股脑儿地倒给了大姨妈,非要求大姨妈去帮她查一查家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姨妈就掐算了一个日子,叫她隔五天再来接她。
王百万和赵妖精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事后大姨妈跟我说的,她的有些话我听不明白,比如她说的“如狼似虎之年”、“守活寡”、“猎枪上过膛”之类的话,我听了就头大。我只知道“性功能”是什么意思。我想,她说的“如狼似虎之年”、“守活寡”、“猎枪上过膛”肯定与男女之间的事有关。听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脸一直在发烧,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到了第六天,王百万的儿子果然开着车来接大姨妈了。他开的是一辆越野车,车子一启动,大姨妈便和王百万的儿子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大姨妈还是一个聊天的高手。我不敢作声,只能凑双耳朵听他们聊。
大姨妈总是先把话题引到某个方面,就像我们在学校里班主任让我们讨论某个问题,先划定一个范围,然后再让同学们围绕这个范围发言一样,总是围着那个话题转,聊得差不多了,她又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面。她牢牢地控制着发球权。
他们聊矿山、婚姻家庭、夫妻感情、健康问题、社会风气、阳宅、坟地风水等等,我原来不知道大姨妈的兴趣爱好那么广泛,我突然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不过,大姨妈特别关注王百万的生意,围绕这个话题,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她关心王百万的公司、人员、产值以及他的兴趣爱好、人缘等等,反正只要是涉及到王百万的事,哪怕是一泡干狗屎她都想看看、闻闻。
在我眼里,我对大姨妈又有了新的认识,我感觉大姨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文化水平很高、什么都懂什么都关心的兴趣爱好广博的大文化人或者是一个什么家。而那个王百万的儿子,表面上看似一个精明干练的人,看不出来却是个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直肠子,心里没有一点点防线,一直傻乎乎地被我大姨妈牵着鼻子溜圈圈,而且还把他家里不该说的很多事情说了出来。我大姨妈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在一阵阵地窃喜。
我大姨妈的观察能力特强,我们一下车,她首先问王百万的儿子他家住的是哪所房子。然后便对他家周边的建筑、房子座向,大门开向,门前道路走向,水的流向,甚至是房前屋后长有几棵什么树,都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我不知道大姨妈为何会对这些东西突然有那么大的兴趣。
大姨妈观察这些东西的时候,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因为我心里好奇,所以也将目光跟着她的目光扫去。她向不同的方向扫视,那目光扫过之处,我仿佛看到了那些物象上留下的一道道痕迹,我认为我看到的那些物象早已被她那雷达般的目光锁定。甚至于,在她眼睛的屏幕上,她捕获到了很多我没法看见的信息。
赵妖精把我们迎进了家。
王百万礼节性地上来和我们打招呼,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高大富态,非常亲和。他礼节性地伸出手来和大姨妈握手,然后又和我握手,我接住他伸过来的右手,顿时就感觉他的手很有力、很温暖。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除了看我的脸以外还看了一眼我的胸脯。我以为是我的胸脯上沾了什么东西,握完手后我偷偷往自己胸脯上看了一眼,看到胸脯上什么也没有,我的心里才平静下来。我大姨妈在一旁给王百万和赵妖精介绍我,说我是她刚收的徒弟。王百万笑笑,说原来是徒弟,这么漂亮的小仙姑可是不常见啊!
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我“小仙姑”,这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心里特别难过,好想跟他当面辩驳一番,我怎么就成了“小仙姑”了呢?我不过是临时跟着大姨妈学学而已,而且这还是第一次呢,怎么能随便把“小仙姑”这样的名头安到我身上呢?我心里憋屈,但又不敢说出来,只好在心里忍着。
吃午饭时,我跟大姨妈就和王百万一家围着一张大圆桌坐。王百万和赵妖精坐在大姨妈左边,我坐在大姨妈右边,我右边依次坐着王百万的儿子、儿媳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儿子。我们七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一桌。
席间,我注意大姨妈特别留心观察王百万,不时跟王百万套近乎,大姨妈还几次有意望他的眼睛,可王百万却几次避开大姨妈的目光,生怕被大姨妈的目光碰上,被大姨妈捕获到什么秘密似的。大姨妈的这些神态自然也引起了我对王百万的注意。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不像哪里有病的样子。我想起奶奶有一回跟我說,一个人如果手心发凉,那说明内火快要灭了;如果脸色发黄发黑,那就是离死不远了。后来,我还照奶奶说的在妈妈身上印证过,奶奶说得半点不假。
吃过午饭后,赵妖精便来征求大姨妈的意见,说需要摆多大的坛场,需要她准备些什么东西。大姨妈说,先不摆坛场,像你家这种状况,我先查一查香火,是坟地还是宅基地出的问题,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我正打算打开大姨妈随身带着的那个大布兜,想把里面的各种法器一一拿出来,听她这么一说我又停下手来,把那个大布兜的拉链又重新拉了起来。
大姨妈的这个大布兜里面装着的是她做法事必不可少的道具,比如条幅、帐幔、太极八卦印、面具、席子、锣鼓乐器等,这些道具在驱邪、驱鬼、驱瘟、招魂、退杀等不同的场合各有不同的用法。有时候她还会临时根据需要让东家搬来一个神案等。
大姨妈叫赵妖精准备一把黄香,她亲自在液化气灶上把香点燃,然后在王百万家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插上三炷香,她一边插香一边祷告,祷告的内容我却一句也没听懂。做完这些后她又手捧三炷香跪在大门口向着天空继续祷告,口中念念有词,这回我听出了个大概,她在邀请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和财神老爷下凡来帮她查王百万家的事。
接着她吩咐赵妖精准备了一张供桌,在供桌上摆上一碗五谷(大米、玉米、小麦、高梁、苦荞),一盘水果,在五谷上插上三炷香,然后又叫赵妖精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活蹦乱跳的大红公鸡抱过来礼神。大姨妈从赵妖精手中接过那只大红公鸡,抓了一小把米放在手掌心里让大公鸡啄了几下,然后就把大公鸡放在了供桌上,只见那只大公鸡扇了扇翅膀,十分乖巧地蹲在那里,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一样。大姨妈说,公鸡礼神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和财神老爷都请下来了。这时,大姨妈又点燃三炷香,把王百万和赵妖精喊来跪在供桌之下。
看着烟雾弥漫的堂屋,我心里发起了贼惊,我的眼睛惊慌地朝四周扫射,同时觉得脊背后面凉嗖嗖的,好像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和财神老爷就站在我身后。
王百万一开始有点不情愿下跪,正犹豫不决时被赵妖精在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把,他愠怒地看了一眼赵妖精,才很不情愿地跪了下来。这一切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大姨妈所处的角度与我不同,可能她没有看见这细微的一幕,而我恰恰位于王百万两口子后侧,所以这一切正好被我看见了。
一开始,我心里很是担心,人家那么大的老板,面子肯定精贵,大姨妈叫人家下跪,人家未必会听她的。没想到赵妖精那一把还真起作用。
大姨妈一边看燃烧着的香火,一边盯着王百万和赵妖精的眼睛问话,赵妖精配合得非常好,王百万却有些支支吾吾。显然。有些重要的事情他没有说,也不可能说。而赵妖精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在一旁都看得出来,王百万是想看看大姨妈到底有多深的道行,想看看大姨妈是怎样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
眼看着大姨妈手中的三炷香快要烧到她的手指了,大姨妈却还没有给出一个让赵妖精满意的有力的结论。我的心里由不得为大姨妈焦急起来,是不是大姨妈今天出了什么状况,没有从香火中查出她想要的结果?是不是她请来的四位大神不肯帮忙?我的心里满是问号。但转念一想,大姨妈可是神啊,她身经百战,久经考验,或许,她的法眼已经窥见了很多我这凡人无法看到的东西,她已经成竹在胸,只是时辰不到罢了。
三炷香终于烧完了,大姨妈揉了揉被香火醺红的眼睛,说查完了。王百万和赵妖精急切想知道大姨妈到底查出了什么,特别是王百万,从他的神色和目光中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发虚的样子。两人都关切地围到大姨妈身边来要听大姨妈面授机宜。
大姨妈开始发话了,她对王百万说大兄弟莫心虚,你家里七八处我都查过了,处处干干净净的,坟地也好好的,房子四周、门向都没有冲煞。但有两样不好,一是大兄弟你两年前被一个女吸血鬼缠上了,她不仅吸走了你身上的钱财,还吸空了你的精血。二是你冲撞了财神。财神可是你们老板和生意人的保护神,千万不可怠慢了。有一回你出差在外地的一所寺庙里敬香,你忘了敬财神,这是罪过,是对财神的大不敬。
王百万面颊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赵妖精更是惊讶不已。
赵妖精慌着问如何化解。
大姨妈说,我可以帮你们化解,但你们必须照我说的去做,第一,必须在近期去请回一尊财神,长期供奉在神堂上,初一十五必须敬献香火和水果,这样,你家的财源才会源源不断。第二,从今天起,大兄弟出门办事大妹子必须时刻不离地保护好他,以防那个女吸血鬼近身,你们要随身佩带一把桃木剑,桃木剑上绑上太极八卦印,不出三个月,那个女鬼就自然会离他而去,他的身体将会自然恢复一切功能。第三,这一招也是最关键的一招,你们必须当面保证一定要照我说的话去做。王百万和赵妖精立即信誓旦旦地作了保证。
大姨妈接着说,你们用稻草扎一个草把人,买一身新衣裳给它穿上,然后包上两万块现钱,过三天晚上的夜里三点钟,把它送到你们村外的第一个岔路口朝东边的路边,放一把火将草把人烧掉,将现钱摆在旁边。这样,那个女吸血鬼就被你家送走了。现钱就摆在那里,第二天早上过路的人捡到这两万块钱,这个吸血鬼就会跟着捡钱的人回家,你们的灾难就会转给了捡钱的人。你们千万不要可惜这两万块钱,更不要过问谁捡走的钱,当断则断,不断则乱。
王百万和赵妖精都表示照办。
这时,我发现大姨妈像打赢了一场战役的将军一样,脸上露出了一丝很难察觉到的欣喜和轻松。我也为大姨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在心里想,这个王百万也真有钱,大姨妈叫他拿两万块钱送鬼,他居然一点也不心疼。两万块钱啊,要是我家还拿得出两万块钱,那我妈妈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我真想拥有那两万块钱,可转念一想,这钱不能要,谁要了谁将会被吸血鬼缠上,那不是找死吗!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过了三个月,赵妖精亲自抱着一只大公鸡来感谢大姨妈了。她说王百万的性功能完全恢复了,他矿山上堆了两年多的几千吨矿一下子涨价,多赚了一百多万。她夸大姨妈是真神,还顺手给了大姨妈两千块钱。
自从我跟了大姨妈几个月下来,大姨妈也没有亏待我,虽然没有每月固定给我发工资,但我感觉她给我的零花钱每月也有一千多块,她叫我买化妆品,说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叫我多关心奶奶,多买点蔬菜给奶奶吃,让奶奶多活几年。我很受感动。我舍不得花,就把这些钱交给奶奶拿去还债了。
后来有一回,我们无意间说起了王百万家的事情,大姨妈的神情中无不透着得意,笑着说,这些年但凡是沾着个老板什么的,但凡是贪污受贿的、发国难财的或者暴发户,无论地位高低,钱多钱少,都百分之两百地在外面养有二奶或是情人。王百万的儿子来接我们的时候,在闲聊中她就听出了王百万的一些破绽,王百万在外面绝对包养了情人。我问大姨妈,你咋个敢断定王百万在外面包养了情人呢?大姨妈说,她看得出来,自从我们一进他家的大门,她就注意观察王百万的眼神和他对他老婆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当她握住王百万的手的那一瞬间,她就感觉王百万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只是他的魂已不在他的身上,早被另一个狐狸精勾引走了。而赵妖精却是一个心眼太实的女人,一直被王百万哄着骗着,一直蒙在鼓里。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个女人啊。
但在做法事的时候她不能揭开这层丑恶的面纱,她必须给王百万留足面子,一定要保全他的家庭。王百万虽然可恨,但赵妖精更可怜啊,女人和女人,心是相通的,她理解赵妖精,知道赵妖精心里的痛。如果那时揭了王百万的短,不但对她没有好处,倒反火上浇油,破坏别人家庭,那她岂不成了罪魁祸首。所以,她只好想出了那种下三滥的招数。没想到她的判断超级准,而且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神效。
至于王百万家送出来的那两万块钱,我也问过,大姨妈没有出声,只是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三
跟大姨妈学做师娘婆的前半年,我大概算了一下,前后共做了大大小小五十多起法事。在这些法事中,我逐步认识了师娘婆这个行当的本质,也逐渐看清了大姨妈的嘴脸。我又重新肯定了原来老师和同学们说巫婆是一个通过装神弄鬼来骗取财钱的行当的评价。
促成我這种思想观念转变的,是一次在距离我们一碗水村七八公里远的彝族山寨阿法多村,我跟随大姨妈到一个彝族人家做的一回法事。从那以后,我彻底改变了对大姨妈的看法,并且一直想着找一个理由和机会离开她,不再跟她学做师娘婆。但这种想法一冒出来即被我给掐灭了。如果我真那样做,就会惹奶奶不高兴,我不想再让奶奶伤心,再在奶奶心灵的伤口上撒盐,除非我那该死的姐姐大焕还活着,活着回来好好照拂奶奶,那我就可以远走高飞,去读书,去打工,去干我这个年龄该干想干的事情。
回想起那次在阿法多村做的法事,虽然已事隔半年,但每当想起那事,心里就会感到非常后怕后悔,总感觉到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特别是天阴下雨刮风打雷的时候,都会禁不住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帮着大姨妈做了伤天害理的事,遭报应了,老天爷要来惩罚自己了。这种担心就像我家院子四周矮墙上的仙人掌一样,一直在我心底悄悄地滋长。我担心有朝一日,被一个炸雷劈了,劈得粉身碎骨。
事情是这样的,阿法多村有一个叫普旺财的人家辛辛苦苦攒下了一笔钱,在他们村后山脚下盖了一栋砖房,可房子才盖了两层家里就出了事,普旺财从六米多高的楼顶上摔到了后阴沟里,右边肋骨摔断三根,右边大腿骨折。他家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盖房子用了大部分,剩余的就全部送进了医院。钱没了,施工队便停了工。
普旺财媳妇想不通,她家咋会一点都不顺呢,咋碰上这种倒霉事儿,她找到大姨妈,要请大姨妈去给她家查一查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我跟随大姨妈到了普旺财家的老房子。
放下大布兜,普旺财媳妇便招呼我们先吃午饭。吃好午饭,大姨妈说要先到她家的新房子去转转看看。普旺财家媳妇便领着我和大姨妈去后山看她家的新房。
普旺财家那栋新房就建在后山脚下的缓坡上,背靠北面的青山,面朝南边的坝子。这里原来是他家的一块自留地。大姨妈老远就夸赞说这个地点选得好,风水好啊,正板的子午向。
快到普旺财家新房的时候,我因为到僻静处去方便了一下,便与大姨妈落下了十多米的距离。可就在这时,我看到大姨妈趁普旺财媳妇不注意的时候,从怀窝里拿出一样东西,快速地插进了耳房的墙缝中。隔了一会儿,她又从怀窝里拿出一样东西插在了大门边的砖缝中。我当时有点疑惑不解,大姨妈到底把什么东西插进那两个地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十分好奇,很想过去看个究竟,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后来我想,大姨妈插那东西必然有她的用意吧,要不然她是不会那样干的。凭我跟大姨妈这么长的时间,我基本看破了她的套路。
我们在普旺财家新房子里转了一圈,又沿路返回到她家老房子里。
普旺财家的法事也做得简单,没摆坛场,基本没动法器和道具,程序基本上与王百万家大同小异。
在查香火那个环节上,一开始,大姨妈都说没看出有什么大问题,各方面都非常顺利。我看着普旺财媳妇心里有些着急,脸都急得红彤彤的。她又求大姨妈再仔细查一查,说肯定是哪里看疏忽了。大姨妈又重新点燃三炷香,认认真真查了一遍。终于,大姨妈给出了两个结论,她说普旺财之所以从房顶上摔下来是因为他家遭人忌妒,有恶人在他家的新房子和祖坟上使了手脚。大姨妈说,问题不大,她完全能为他家化解。
接下来,大姨妈便高举着香火,喊着普旺财媳妇和在场看热闹的人,一起到新房子去找那被恶人做过手脚的证据。
普旺财媳妇和在场看热闹的八九个人簇拥着我和大姨妈来到了她家新房子。那些簇拥着看热闹的人大多数是中年妇女,只有三个土里巴叽的中年男人像几棵木桩,呆头呆脑,傻乎乎地夹在其中。那几个中年妇女则两三人一伙,交头接耳,嘁嘁喳喳。
在普旺财家新房子大门前大家停下脚步,退朝一边。大姨妈在新房子四周各插上三炷香,然后手上拿着点燃的三炷香在大门口跪下,向天空叩了三个头,唱道:天上的七姊妹,快快下凡来,快来帮助我,化解苦和难!唱了两遍,大姨妈脸上带着些失意说今日七仙女推三阻四的一点也不爽快,让我再试试。只见大姨妈一边说一边就跳起舞来,她双手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双脚做着颠跳动作,还时不时转身、下蹲,她唱道:天上的七姊妹,地上的姊妹多,邀请七姊妹,一起来娱乐!她边唱边跳,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停下来笑嬉嬉地说,七姊妹下凡来了,只见她一反常态嬉皮笑脸地直接走到耳房的墙边,指着一条墙缝说,你们哪个眼睛尖,来瞧瞧这墙缝里到底塞着一个哪样东西。一个看热闹的男人两三步蹿到耳房墙边,从那条墙缝里拔出一把三四寸长的桃木剑来。在场的人一下子惊愕不已。接下来,大姨妈又举着香火走到大门边,指着砖缝说,你们哪个再瞧瞧这砖缝里到底塞着一个哪样东西。刚才那个好事之徒,又两三步蹿到大门边,从那条砖缝里又拔出了一把同样的桃木剑来。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他们都对着普旺财媳妇说难怪你家会出这种事,原来是被恶人坑着了。
可这还不算什么,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接下来,大姨妈要普旺财媳妇带着我们到他家的祖坟上去。她要亲自从祖坟上找到那被恶人做过手脚的证据。在现场看热闹的那帮男男女女兴趣更是高涨,非要跟着我们一同去普旺财家的祖坟上去凑热闹,普旺财媳妇和他们簇拥着我和大姨妈又往他家坟地走去。好在他家坟地就在村外不远处的一个山坳里,只有十多分钟的路程。
到了普旺财家的坟地后,我便处处留心观察大姨妈的举动,我要好好看看接下来的戏她怎么演。大姨妈毕竟太老道了,她从容自如,十分淡定。到了坟地后,她就安排普旺财媳妇说先到山神树下去瞧瞧,她叫我也跟着她们朝前先走,她要去摘一把青松毛。普旺财媳妇就傻乎乎地带头向前走去,那群傻瓜也一窝蜂似地跟了上去。因为我要观察大姨妈的行动,所以有意走在最后。
当普旺财媳妇他们毫不犹豫地向山神树走去的时候,我就悄悄缩在一蓬灌木丛后面观察,只见大姨妈朝着那几尊坟墓走去,到了中间一尊坟墓后面看看确定没有人在盯着她后,就迅速从怀窝里拿出一件东西狠狠地插进了坟堆的封土里,然后清除了痕迹。我生怕被大姨妈发觉,紧走几步跟上了普旺财媳妇他们。到了山神树下,大姨妈才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
大姨妈来到山神树下停下脚步,叫大家闪朝一边,她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摘得一把青悠悠的松毛,她把松毛撒在树脚的一小块石碑前,先给山神叩了三个头敬了三炷香,然后又点燃三炷香朝东南西北四方叩头跪拜,跪拜完后又举着香火向着天空三叩首,口中反复喊着七姊妹,快显灵!喊了几遍后,大姨妈开始四下查找,在山神树下查找了一圈后没结果,她又带领大家直接来到普旺財家祖坟前,在几尊祖坟前又跳又唱了起来。可是跳了几圈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只见她脸上很沮丧,她说今天七姊妹很不配合,只顾着游山玩水了,她只得重新请观音菩萨来帮忙了。
大姨妈重新点燃三炷香,跪在坟前向天空叩拜了三遍,口中喊道:观音菩萨,弟子遇难,求您快来帮忙!
我知道这一招是大姨妈惯用的毒招,她让大伙像玩躲猫猫一样,不能一下子抓住对方,她必须让你充分感受那个玩“躲猫猫”的过程,让你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让现场的氛围高度紧张,让大伙的心都悬在半空中,甚至于到了让人将要窒息的一刹那,她才会让你悬在半空中的心陡然坠落。
果不其然,正当大家开始用怀疑目光审视大姨妈的时候,大姨妈手捧香火吩咐一旁看热闹的几个男人到中间那尊坟的封土上找找看看,她说观音菩萨指点说那恶人留下的证据就在封土堆里。
几个男人一起上去像梳头一样在坟头的杂草中梳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男人从封土堆里拔出了一把三四寸长的桃木剑,那形状与在新房子墙缝中拔出来的一模一样。
普旺财媳妇现出了泼妇的原形,急得破口大骂,一时间,不堪入耳的脏话、恶语像喷屎一样接连不断射向人们的耳朵。
那些看热闹的男女则把大姨妈捧为真神,有的甚至跪在大姨妈的脚下顶礼膜拜。
四
就在距大姨妈给阿法多村普旺财家做法事后十多天的一个傍晚,村委会一个妇女干部(我平时管她叫阿婶)忽然来到我家,向我和奶奶报告了一个好消息,说我姐姐终于有了消息,她白天打了一个电话来村委会的座机上,她说她在深圳打工,最近要和男朋友一起回家来。阿婶还把我姐姐的手机号码记了下来,叫我们给她打电话联系。可是,我家没有电话啊。好在阿婶有一部手机,她说是她儿子刚给她买的老年手机,她自己也不会翻弄,基本上就是接一接她儿子的来电,她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给儿子打过电话。她有点很不情愿地摸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黑亮亮的东西来,我一看就被那东西吸引住了,咋那么漂亮呢。我们班有两个男生也有过这东西,我见他们在课堂上玩耍过,后来被老师发现,不准他们再带那玩意儿来学校。
阿婶给我演示了一下那手机,还带着梭槽,能上下梭动,我接过来照着阿婶的样子轻轻一梭,头上那块盖板就梭开了,盖板底下原来还藏着三排数字和一个显示屏。阿婶摁了一下其中的一个键,随着一陣嘀哩嘟噜的响声过后,那块小屏幕就亮了起来。阿婶把一张记着一串电话号码的纸片交给了我,她说深圳那么远,晓不得能不能打通,她叫我试一下。
我照着那个号码拨了出去,然后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只听见手机里发出嘟嘟嘟的响声,大约响了十多声,里边才有一个说普通话的声音传出来,我感到好奇怪,我姐姐大焕可从来不兴这样说话啊,肯定是号码拨错了,是另外一个人接了电话。我紧张得忙把电话挂了,然后又重新拨了一次,结果还是那个说普通话的女人来接电话。她问我找谁,我说我找姐姐,是不是打错了,对不起。电话里却问你姐姐是谁,我说我姐姐叫大焕,我是她妹妹二焕。这时,电话里说普通话的女人突然改用我们一碗水的方言说,二焕,我就是姐姐。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哭声,我也紧握着电话大哭起来。姐姐,我可找到你了。那边也说妹妹,姐姐终于联系上你了,妈妈和奶奶身体好吗?我只知道哭,哭了一阵才告诉姐姐说妈妈已经死了半年多了,奶奶眼睛瞎了,天天在等你的消息,天天在盼你回来。姐姐听我说妈妈已经死了,哭得更是伤心了。我问姐姐这两年为何不跟家里联系,她说一言难尽,她被一伙传销团伙控制在一个小区里不得和外面联系……不久前才被公安机关解救出来。后来姐姐告诉我说,她打算近期带着男朋友回来,想在家乡做点事情……正当我和姐姐说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手机突然没有声音了。阿婶说,哪有像你们姐妹这种打电话的,花了不少话费不说,连电池都被打干了。我对阿婶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拿了五块钱递给她算是我付给她的话费,可她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看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候,我转回身来才发现奶奶也坐在不远处的一个矮板凳上喜忧参半地轻轻哭泣着……
自从有了姐姐的消息后,我便打定主意决定离开大姨妈,不想再跟她干这种骗人的勾当。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姐姐不回来,我也不好正式向奶奶提这件事情,我一直在等姐姐回来的消息。
在等姐姐回来这段日子里,我们村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乡政府为我们村接通了自来水,我们村彻底告别了到村外紫砂岩下排队接水的日子。奶奶在家里拧开水龙头就能接水,我再不必为家里的吃水问题担心了。我们村里那条晴天灰飞、雨天泥泞的土路也硬化成了混凝土路面,村外的南山上还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手机信号基站。
姐姐不回来,我就不好在奶奶面前提不想再跟大姨妈学做师娘婆的事,我只好硬着头皮又跟着大姨妈继续干下去。有一回,还意外地收获了一部苹果4手机,虽然是一部用过的二手机,但我也总算有了手机。在人前人后,特别是在我们一碗水那样的穷乡僻壤,身上能随时带着一部手机(更不用说苹果4了),那是一种无尚的荣耀和自豪,感觉自己一下子就比别人高出了一个头。有了这部手机,我感觉到不再孤独了,我就站立在世界的窗口,看得见听得到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和色彩。当然,使我感到最大的方便还是能随时随地和姐姐联系,那怕就是在拉屎撒尿的时候都能和姐姐说话,那是以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这部手机是县城一个老大的女儿送给我的。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那天我跟着大姨妈刚从外村叫魂回来,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大姨妈家门口,我不知道那辆轿车是什么牌子,只认得车头上有四个圆圈套在一起,我想一定是一辆高档轿车。我和大姨妈一看见这辆轿车,就知道又有生意找上门来了。未等我和大姨妈进家,便看见车门推开处,一个看起来年龄在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从车里钻出来,这人笑眯眯地迎着大姨妈和我说,可把两位师傅等回来了。大姨妈和我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便把客人请进家,我给客人倒了茶水,请他坐下来慢慢说话。
小伙子说他是受人之托来的,托他办事的人是他们的老大,他只是为老大开车的。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小伙子说的他们的老大绝对是一个当官的,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官。因为我听姐姐说她们背地里称呼公司的总裁也称老大。大姨妈眼睛一亮,问道,那你们老大遇到哪样麻烦事了?小伙子说,也不是多大个事,就是他老母亲最近身体突然垮了,中西医都看了,不见效,可把他急坏了。有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请一个仙姑去看看,兴许会出现奇迹。所以,他是奉命来请仙姑的。
大姨妈原本打算准备一下,叫小伙子第二天来接我们,没想到小伙子非得当天晚上就要接我们走。他说他们老大交待过,这事在白天做影响不好,必须在晚上做。大姨妈说晓得了晓得了,一定按你们老大的意思办。大姨妈叫我收拾法器,带上那个大布兜,我又顺便去弄了一把新鲜的桃枝柳枝放在布兜里。此时,夕阳已经落山了。
车在路上行驶着,夜幕渐渐笼罩着车窗外的天空和大地。大约过了个把钟头,我看见远处有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城,我想,那里肯定是今晚我们要去的地方了吧。
车继续往前开,可是开着开着却没有进城,而是拐向城边的一个山坳。夜色中,我认出这是一个别墅小区,有几排小别墅躲藏在静悄悄的花木丛中,像神话故事中的城堡,朦朦胧胧。偶尔,从树丛中探出一盏路灯,那灯光像死人的脸冷冰冰、白晃晃的。我猜想,能住在这里的人会是一些什么人呢?是大官?大老板?这个社会,除了这两种人,还有谁能住到这里来呢?我觉得这个问题太伤脑筋了,懒得去琢磨它。
车子在一个围着铁栅栏的小院子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栋三层楼的别墅,一楼有几个窗口还亮着灯。我们下了车。这时,一个穿着短袖白衬衫,挺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开门把我们迎进了别墅。看着眼前这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主人我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怎么会挺这么大一个肚子呢,能装下两三个小猪仔都不止。我想这个人肯定有病,正常人是不会这样的。
男主人称小伙子小王,说小王还得再辛苦你一趟,小莉还在学校没回家,去接她一下。小伙子应了一声便发动车子开走了。
男主人把我们引到了一个很宽大的客厅,只见一个年纪比他年轻五六岁的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显然,猜都不用猜,这个女人绝对是这栋别墅的女主人。这女主人瓜子脸,头发像波浪一样自然卷垂着,穿着一身薄薄的素花坎肩连衣裙,脖子上坠着一条亮闪闪的项链,右手腕上戴着几串宝蓝色的细串珠,十个指甲是紫罗兰色的,每个指甲上还画着一朵非常好看的玫瑰花。我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想,不能单用“漂亮”这个词去简单地形容她的容貌,还应该加上“高贵”这个词才能稍微确切一些地概括出她的形象和气质来。
男主人走到女主人身边小声说,人已经接来了,你去叫小芳给妈妈收拾一下,扶她到客厅里让这两位师傅给看看。女主人起身迈着优雅的步子向一个灯火通明的过道里走去。
我和大姨妈放下身上带着的法器,站在沙发旁边不敢走动,像看西洋镜一样左顾右盼地看客厅里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摆设,连脚都不知该往哪儿站。
这时,男主人说,两位师傅不必拘束,来到家里就请随便就坐吧。
大姨妈给我使了一个眼色,叫我坐下。我便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怯生生地坐了下来。她自己则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个长条沙发的中央。大姨妈问道,大兄弟,老人哪里不好?
男主人说,老人身体向来都不错,也没得过什么大病,前个月突然在夜间莫名其妙地说梦话,半夜三更起来在房间里捉鬼,她说有一群魔鬼闯进家来要捆她和她儿子。这事接连不断地发生了近一个月,一家人已经被搞得筋疲力尽,他们带着老人到各大医院检查治疗都不见效。无奈,才想到请两位师傅来帮看看。
大姨妈要求先看看老人。男主人便将大姨妈和我引到了一个单人房间。这时,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刚刚给一个老年妇女穿戴好衣服裤子,和女主人一起准备要扶着老人到客厅里去。大姨妈说,把老人交给我吧,我和二焕要单独和老人说说话。大姨妈问有没有大红公鸡,如方便的话,请准备一只大公鸡,等会儿做法事要用。女主人说现在这个时候买不到了,要明天到集贸市场才能买到。大姨妈说那就算了,煮一个鸡蛋吧,煮熟后放在冷水里泡着等会儿有用处,女主人把这事吩咐给了那个叫小芳的姑娘。
接下来,男女主人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便离开了房间,大姨妈把房间门反关上,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老人、大姨妈和我三个人。
大姨妈先是问寒问暖地和老人闲聊,就像女儿和妈妈拉家常一样。两人聊了一阵后,大姨妈说,大婶,你不单闯着鬼,掉了魂,还有别的隐情没说出来,那才是你的病根,你得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才能帮你。果然,老人经不住大姨妈的忽悠,轻轻抽泣起来。老人说,这事在她心里已经藏了两个多月了,她一直不敢说,叫大姨妈一定要帮帮她。
老人向大姨妈和我说起了一件事情。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夜里,老人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她以为是保姆小芳出去贪玩回来晚了,要准备去给她开门,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她起床走到过道拐弯处,发现儿子已经在她之前去开门了,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皮箱走了进来。在客厅里两人说了一阵话,喝了一杯茶,留下那个皮箱就走了。儿子送走客人后就独自在客厅里把皮箱打开来看,只见那个皮箱里装了满满一皮箱钱。老人当时就被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她亲眼目睹儿子把那个皮箱锁好,提进了寝室。第二天,等儿子儿媳上班去了,她打开他们的寝室,发现那个皮箱已被儿子藏在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老人明白,儿子一定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一旦被发现,这可是要坐牢、甚至于掉脑壳都有可能。
从那以后,老人便心惊胆战,经常在夜里做恶梦,梦见有厉鬼来捆绑她和她的儿子。没过多久,老人便被折磨得变了一个人,整天神情恍惚,像中了邪似的。
大姨妈听完老人的叙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的。大姨妈安慰老人,叫她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她一定会为她化解,帮她们把厉鬼驱走。让她一觉睡到太阳出。她儿子也不会被厉鬼捆走。老人也嘱咐大姨妈和我,说此事绝不可以向第四个人再说。就包括她儿子在内。我们当即向老人作了保证。
这个时候,小芳的鸡蛋已经准备好了,她来敲门问何时需要鸡蛋。大姨妈暗示我去给她开门,我打开房门,小芳担心地走了进来。大姨妈叫我们一起扶着老人到客厅里去。接下来将要在客厅里布置坛场。我和小芳扶着老人刚来到客厅,就看见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小姑娘推门进家来,那个开车的小伙子跟在后面。
我一看眼前这个小姑娘就猜想她肯定正在读高中。如果我妈妈没死,我能来一中读高中的话,凭我的成绩或许我们还会是一个年级甚至是一个班的同学。
小姑娘的脸模样长得很像女主人,披着一头长发,那黑油油的长发瀑布一般飞泻直下,一直落在肩上。她上身穿着一件印有灰色图案的白色短袖T恤,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穿一双白色旅游鞋。肩上挂着一个双肩书包,但她却只挂着其中一根背带,另一根像摆设一样任其往下坠着。左手握着一个乳白色的手机,手机上插着一根耳机线,像一根白色藤蔓在下巴底下分成两根爬进她的左右两边耳朵里。小姑娘这身打扮着实让我着了迷,她怎么就这么得体、大方,让人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呢。反观自己身上土得掉渣的穿着,真想找个墙缝钻进去。只是有一点让我很纳闷,她的牛仔裤膝盖上下磨破了好几个洞,里面的肉都露出来了。这么有身份有钱的大小姐,也不害羞,她妈也不叫她换下来补一补。
小姑娘看了我们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近老人跟前和老人亲热了一下,然后和那个小伙子说了声拜拜便独自上楼去了。
我和小芳把老人扶着坐在了客厅正中的沙发上,大姨妈又吩咐小芳、小伙子和我把大玻璃茶几移到一边,这样,在客厅中间就挪出了一块三四平方米的空地。大姨妈叫男女主人陪着老人看电视,我们就开始布置坛场。
我拉开大布兜,把用得着的法器一样一样地摆出来。大姨妈开始挂彩门,彩门两旁挂上写有对联的条幅,在客厅正中摆设天地君亲师位神龛。从小饭厅里抬来一张长方形饭桌当神桌,把事先准备好的香蜡纸钱、金元宝、神枪、神旗、牒文等道具摆好在神桌上,将锣鼓乐器摆在一旁地上。然后又安排女主人找来了各种糖果供品供于神桌之上。大姨妈将那个煮好的雞蛋在老人身上来回滚了几圈后也供在了神桌之上。我把一床折叠起来的席子打开铺在神桌前边的木地板上。
紧接着,大姨妈到老人的寝室里换了一身行头:只见她头戴五佛阳官帽,身穿五色紫罗袍,腰中系着九州玉罗带,脚上穿着八卦靴,透着一身的英武和神气。她点燃了三炷香朝客厅四方敬了一遍,然后把香火插在了神桌上面。
此时,烟雾渐渐在客厅里弥漫开来,客厅里开始变得有些虚幻。我感觉眼前的场景好像在某次梦中呈现过。对,那是有一天晚上我在梦中梦见去找妈妈,在一个陌生的山谷里看见过这种场景:烟雾弥漫的山谷中,一条小道隐隐约约通向迷蒙的远处,山谷里不时传来我呼唤妈妈的回声,那回声阴森恐怖,使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我在梦中猜想,这地方是不是奶奶给我们说过的阴阳两界的交界。
这时大姨妈命令我,弟子,鸣鼓发擂,开坛请神!
听到大姨妈的号令,我拿起鼓槌,对着摆好的锣鼓乐器,按照规定的节奏咚咚哐哐擂打起来,擂打了三遍,大姨妈才走到席子上,拍三声令牌,唱道:头戴五佛阳官帽,身穿五色紫罗袍,腰系九州玉罗带,脚上穿着八卦靴,浑身上下多齐整,弟子开坛是时辰。接下来发牒、打申行文、迎师下马、祭水、请水……接着跳起欢快的巫舞……
大姨妈跳的动作我都见过,她作揖、跪拜,跳忏四门、砍四门、打四门,拿着桃枝柳枝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都去打扫了一遍。那舞步也变化多端,便步、独脚跳、禹步、罡步、转、旋、跳,连平常基本不跳的筋斗及各种舞枪、舞旗等绝招基本都全使出来了,有些动作虽说非常生硬、别扭,甚至洋相百出,但她仍然一丝不苟。说实话,我跟大姨妈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全面系统地表演过巫舞。她的精彩表演连已经上楼多时的小姑娘都被吸引住了,站在一旁看得呆眯眯的。
大姨妈唱跳了一阵,最后一头晕倒在神桌前,眼睛翻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这下可吓着男女主人了。男主人急得问我,小师傅,会不会出事?我告诉他们说别紧张,这是神已经附在师傅身上了。
果然,大姨妈突然威严地睁开眼睛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说,怎么乱七八糟的,无关紧要的人都退下去。家里的人都给我跪下来听着。男主人望望开车的小伙子和小芳,示意他们回避一下。小王和小芳被吓得脸都有些变色,急急忙忙退到了大门外面,然后把大门轻轻关了起来。
大姨妈见开车的小伙子和小芳不在现场,就叫男女主人扶起老人到神桌前跪下。老人和女主人都十分配合,虔诚地跪了下来,男主人却只是单膝跪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大姨妈恶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男主人这才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地双膝跪了下来。小姑娘早惊呆在一旁,被女主人一把拽过去跪在她旁边。
大姨妈说,三个月前有人送过一个皮箱给他家,皮箱就藏在男女主人的寝室里,那个皮箱上附着一个女鬼,这个女鬼已经把老人的魂拿走,接下来就轮到男主人了。他家必须在三天之内把那个皮箱和里边的财物送走,从哪里来的送回到哪里去。如果不按时送走,男主人在一年之内恐有牢狱之灾。只要把那只皮箱送走,老人的身体即能恢复健康,其他人也就平安无事了。
男女主人听了此话后互相瞅了一眼,接连不断地给大姨妈叩头说,他们一定按照神的旨意办,一定在三天之内把那只皮箱处理掉。
接下来,大姨妈从神桌上拿下那只鸡蛋放在手掌心里给老人叫魂。大姨妈嘴里喊着,大婶,女鬼被我赶走了,外面风吹雨淋的,又冷又饿,你还犹豫哪样,你的儿子儿媳孙女一家都在等你回来呢,赶紧回来,赶紧回来!随着她的喊叫声,只见她手心里的鸡蛋神奇地站立起来。随后她回头问老人说,大婶,该回来了?老人回答说回来啦回来啦!
老人被扶到沙发上坐好,男女主人和小姑娘也都坐了下来。大姨妈又跳又唱了一段“送神歌”把众神送归位,才从席子上下来。我随即也把席子收起来折叠好收进大布兜。然后又跟着大姨妈把鬼送出大门,在门外泼了些浆水饭和供品,并在大门背后贴上一张太极八卦印,整个法事才算结束。
我和大姨妈收拾好坛场,男主人已经准备好一千块钱递给了大姨妈。男主人说,叫我们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以后还要跟我们保持联系。我说我们都不兴玩手机。这时小姑娘说,她刚买了一个苹果5,可以把换下来的苹果4给我。男主人说,那正好,拿来送给小师傅,以后就方便联系了。小姑娘便上楼去,隔了一会儿,手上便拿着一部精美得几乎要让我窒息的乳白色手机从楼上下来亲自交到我手上,并且现场教我使用,把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也存进了手机。我看了一下她留下的名字是夏小莉,至于男女主人姓什么叫什么我们一直不敢问。
后来,小芳给我们煮了夜宵,吃完夜宵,开车的小伙子又连夜把我和大姨妈送回了家。
五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给我手机的小姑娘通过几次电话,通话中,我从侧面打听到了老人家的身体情况。小姑娘说她奶奶完全好了,现在他们一家个个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我把这事转告了大姨妈,大姨妈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在她看来,这事似乎就像高天流云,随风飘走了,飘远了,值不得再去回望和追忆。
我真的非常感谢小姑娘给我这部手机,如果没有它,我就没法和姐姐联系。是这部手机,把我和姐姐紧紧连在了一起。
就在前不久,姐姐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回家的行程基本定下来了。我也跟姐姐透露了想出去打工,边打工边继续补习,今后一定要考大学的想法。姐姐非常支持我的想法,她说她想和男朋友在家乡办一个养殖场,她可以照管奶奶。她叫我到深圳去,她说她在那边有很多朋友,她还可以把我推荐给她认识的一个公司老总。
而恰在此时,大姨妈也提出来要叫我接班,她说她年纪大苦不动了,打算休息了。要我接她的衣钵,并为我操办一个“出师”仪式。她说我不能总是跟着打下手,要亲自实践,自己独立做事,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我想这下死定了,如果大姨妈一旦为我做了“出师”仪式,那么,在我们村,在上村下邻十里八寨,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就真成了师娘婆了。如真那样,木已成舟,就再无退路了。不行,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跟着大姨妈打打下手,忽悠一下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如果真的叫我一生都去干这种勾当,我断然拒绝,坚决不干,打死不干!我得尽快找时间跟奶奶和大姨妈说清楚。我想,只要把我想继续上学,想出外边打工边补读,然后考大学的想法如实告诉奶奶和大姨妈。我知道奶奶和大姨妈都是真心疼我的,她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把情况挑明了讲清了,她们是不会阻挠的。
隔天晚上,我把大姨妈喊到我家,奶奶、大姨妈和我三对面坐下,我就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起初,大姨妈非常惊愕、生气,还骂了一通难听话,说我好心当成驴肝肺。奶奶听见大姨妈骂我只知道轻轻地哭泣。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后,大姨妈才终于开口说,既然已经想好了,她也没有办法叫我改变主意,只是叫我出门在外一定要经常和家里联系,要多长个心眼,多注意安全,让她和奶奶放心。
我抱着大姨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这两年,我跟着大姨妈,看穿了她许许多多装神弄鬼骗取财钱的卑鄙手段,甚至还做她的学徒、帮凶,协助她一起骗人,作为她的亲侄女,她的晚辈,我不敢也不能直接站出来揭露她、批驳她,与她决裂。因为那样做无异于当众砸她的坛场、砸她的饭碗,那样做是不理智、不道德,散失人性的。记得读初三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一句话:世界上的事物,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合理性。我相信老师的话是正确的。我个人的观点是,我不再继续跟大姨妈学做师娘婆,但也不阻止大姨妈继续做师娘婆。说真心话,我对大姨妈既恨也爱。恨是恨她所从事的职业和谋生的手段。但在其他方面,我又认为大姨妈就像我的亲妈一样关爱着我,呵护着我。
实际上,自從我妈妈死后,大姨妈就自然取代了妈妈的位置。所以,当我做出了要外出去打工的决定时,我心里很难受,很对不起大姨妈。我知道我辜负了她的期望,我请她原谅和宽恕我。
奶奶那边正如我所预料,她知道过几天姐姐带着男朋友就要回来,她老人家心里早已酝酿好了许多美好的期待。我告诉奶奶,等我打工苦到了钱,等我考上大学,等我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正二八经的工作,我也要带着男朋友回来孝敬她老人家。
奶奶最终被我逗得破涕为笑。看得出来,奶奶心中向往美好生活的希望之火并未熄灭。虽然病魔夺去了她的儿子、儿媳,虽然她历尽了太多的苦难,但这些苦难并没有把她击倒,她的心中仍怀揣着梦想。因为她还有两个孙女,两个孙女就是她的明天,她的未来!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姐姐带着她的男朋友回来了。
一家人欢聚了三五天,我便告别了姐姐、大姨妈和奶奶,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土,踏上了外出打工的历程。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