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建康長干里考略

2017-11-16 08:35許志强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7年2期
关键词:時期建康

許志强

長干里是六朝都城建康(三國吴時稱“建業”,平吴後改稱“建鄴”,後避晉愍帝諱改稱“建康”)城南的里巷,位於秦淮河南岸。孫吴定都建業後,人口迅速朝都城聚合。孫吴政府在秦淮河入江口附近沿河筑堤立栅,約束河道,稱“栅塘”,防止河水因潮漲溢;又緣江往上築“横塘”,防止江潮的侵襲,[注]“横塘”與“查塘”,記載中常有乖仵。《建康實録》卷四《後主》寶鼎二年六月條引《宫城記》注云:“横塘,今在淮水南,近陶家渚,俗謂回軍毋洑。古來緣江築長堤,謂之横塘。淮在北,接栅塘,在今秦淮逕口,吴時夾淮立栅。”則緣江所築之堤爲“横塘”(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98頁,標點略作改動)。《景定建康志》卷一九《山川志三》注引《宫城記》則言:“吴大帝時,自江口沿淮築堤,謂之横塘。北接栅塘,在今秦淮逕口,吴時夾淮立栅。”則沿淮所築之堤爲“横塘”(南京出版社,2009年,第458頁)。又,“栅塘”與“查塘”是否同指,目前亦不甚明了。本文據《建康實録》引《宫城記》,權將緣江而築者名爲“横塘”。并在附近的秦淮水北岸建大市。良好的居住環境及便利的生活設施,使長干里一帶很快成爲民庶雜居的城市空間。左思《吴都賦》所言“横塘、查下,邑屋隆誇。長干延屬,飛甍舛互”,就是對孫吴時期長干里比屋連甍、生齒繁庶的描述。[注]蕭統編,李善注:《文選》卷五《吴都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17頁。不過,讓“横塘”“長干”這樣的小地名廣爲人們所知的,是唐人李白、崔顥等人的詩作。李白《長干行》“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嫁與長干人,沙頭候風色”,崔顥《長干曲》“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横塘”“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膾炙人口。在六朝送行臨别時的“長干折柳”舊俗的渲染下,“横塘”“長干”已然成爲唐人筆下的江南意象,廣爲傳頌。

然而,詞賦家筆下的情景描述或多或少都有誇張之處,事實上長期以來人們對“横塘”“長干”的認知,幾乎全部來自上述文學作品,意象是高遠的,但印象是模糊的。就歷史研究而言,管見所及,僅孫齊先生《説“南岡士大夫”》一文中略有涉及。孫文運用“社區階層化”這一社會學的概念,闡述“南岡士大夫”這一稱謂的背後顯示出來的南朝士人居住地的變遷及士族地位的分化。[注]孫齊: 《説“南岡士大夫”》,《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第25—28頁。這裏的“南岡”,指的是建康城南石子岡附近,而這一帶就是六朝長干里的所在。

然而,孫文在闡述“南岡”這一地理空間時,所據文獻依然僅見《吴都賦》李善注及《建康實録》自注所引《丹陽記》,未能顧及長干里的具體範圍及其與石子岡、長干寺等地標的關係。2008年,南京市博物館在今中華門外明大報恩寺遺址内發掘了北宋長干寺塔基、地宫。2015年,筆者發掘了上述北宋長干寺地宫遺址西約600米的“越城天地”地塊,確認了六朝長干里的部分遺迹。因此,本文擬基於上述兩個地點的發掘資料,結合傳世文獻的記載,對六朝長干里的相關問題展開初步討論,以期爲今後的建康城研究提供一個具體可信的地標。

一、 文獻所見長干、長干寺、長干里

文獻所見長干里的相關記述,最早見於前引左思所作《吴都賦》:“横塘查下,邑屋隆誇。長干延屬,飛甍舛互。”《吴都賦》問世不久,幾乎與左思同時代的劉逵便曾爲其作注,對長干的大致位置、得名由來作了較爲詳細的説明。唐鈔本《文選集注》載:“劉逵曰,横塘查下,皆都下百姓所居之區名也。江東謂山堽間爲干,建業之南有山堽,其間平地,吏人雜居之,故號爲長干。中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皆相屬,疑是古稱干也。《韓詩》云,考般在干。《傳》曰,地下而廣曰干。”[注]周勛初纂輯: 《唐鈔〈文選集注〉彙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88頁。衆所周知,《文選》不同版本間,注文因傳抄或六臣、李善、舊注之間的拆合造成了極大差异。傅剛《論韓國奎章閣本文選的文獻價值》(《文獻》2000年第3期,第161—177頁)曾舉《吴都賦》爲例,談到《文選集注》所保留的李善注,相較於尤刻本《文選》,更接近李善原貌。同樣,《吴都賦》劉逵注在《文選》不同版本中,呈現出來的差异也很明顯,如明州本“疑是居稱干也”,《集注》本作“疑是古稱干也”;尤袤本、明州本“地下而黄曰干”,《集注》本作“地下而廣曰干”。均以《集注》本文意爲長。又下引《建康實録》卷二《太祖下》“江東謂山壟之間曰干。建鄴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并是地里名”一條,显然抄自劉注,其文字也與《集注》本劉逵注最相合。因此對校諸本,我們也認爲《集注》本《吴都賦》舊注可能更爲接近劉逵原注貌,因此在這裏選爲討論對象。據劉逵注,江東俗稱山岡之間爲“干”,建業城南山岡之間的平地,被稱爲“長干”;長干之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之分,其間吏民雜居。劉逵的這條注解,當隨着《吴都賦》的廣泛傳播而爲時人所熟知。

六朝建康寺院衆多,其中長干寺或因位於長干里而得名,南朝時期成書的一些佛教典籍中,出現了多處關於“長干寺”的記述。如東晉咸和年間(326—334),丹陽尹高悝在張侯橋下的水道裏發掘出一尊金佛像,於是“悝載像還至長干巷口,牛不復行,非人力所御,乃任牛所之,徑趣長干寺。”[注]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 《高僧傳》卷一三《晉并州竺慧達》,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478頁。劉宋元嘉十一年(434),有胡僧法號三藏者,熟諳佛經,至建康傳播經典,“於宋都長干寺集諸學士,法師雲公譯語,法師觀公筆受。考校治定,周年乃訖。”[注]釋僧祐撰,蘇晉仁等點校: 《出三藏記集》卷一《後出雜心序》,北京: 中華書局,1995年,第385頁。正史中對長干里的最早記述見於《宋書·五行志》。元興元年(402),桓玄攻入建康,殺執政司馬元顯,於是童謡曰:“長干巷,巷長干。今年殺郎君,明年斬諸桓。”[注]《宋書》卷三一《五行志二》,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919頁。亦見於《晉書·桓玄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2601頁),童謡云:“長干巷,巷長干,今年殺郎君,後年斬諸桓。”此後《梁書》《陳書》《南史》等對於“長干里”均有涉及。其中,《梁書》卷五十四《諸夷傳》“扶南國”條記載劉薩何於東晉寧康年間(373—375)在長干寺掘得佛骨舍利一事時,明确提到了長干里。稱劉薩何“遊行禮塔,次至丹陽,未知塔處,乃登越城四望,見長干里有异氣色,因就禮拜,果是阿育王塔所,屢放光明。”[注]《梁書》卷五四《諸夷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3年,第791頁。《南史》卷七八《夷貊傳》“扶南國”條記載與《梁書》基本相同,亦明確提到了長干里。[注]《南史》卷七八《夷貊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1954—1955頁。

出土文獻中關於長干里的記載,目前所見僅有一例。梁普通元年(520)《故永陽敬太妃(王氏)墓誌銘》載蕭敷妻王太妃“袝葬於琅邪臨沂縣長干里黄鵠山”。[注]拓片藏上海博物館,釋文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31頁。然而,東晉南朝僑置瑯琊郡臨沂縣位於建康北部,蕭敷夫婦墓亦被推定於這一區域内,這與長干里位於建康城南的記載牴牾非常明顯。因此,中村圭爾先生認爲,或者有兩個長干里,或者蕭敷夫婦墓地發生了遷移,然而兩種推測均缺乏相應的證據。[注]中村圭爾著,劉馳譯: 《關於南朝貴族地緣性的考察——以對僑郡縣的探討爲中心》,《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第21—34頁。鑒於這一孤例在現有材料下難以獲得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故本文將其暫記於此,不作展開。

唐人許嵩根據前人記載,結合實地考察,對長干里的方位道里、得名由來、内部區劃等作了簡明扼要的記述,成爲今天我們認識六朝長干里的重要憑據。許嵩所撰《建康實録》卷二《太祖下》黄武五年(226)冬十月條引《丹陽記》自注云:

大長干寺道西有張子布宅,在淮水南,對瓦官寺門,張侯橋所也。橋近宅,因以爲名。其長干是里巷名,江東謂山隴之間曰干。建康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并是地里名。小長干在瓦官南,巷西頭出江也。[注]許嵩撰,張忱石點校: 《建康實録》卷二《太祖下》,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4頁。

這條關于“干”、“長干”的釋義及長干里方位的敍述,應該源自《吴都賦》劉逵注。至此,可以明確長干里是位於建康城南五里山岡之間的平地。而文獻所載長干寺位於長干里這一信息,爲確定長干里的方位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坐標。

《建康實録》卷一七《高祖武皇帝》天監元年(502)條載:

是歲,旱,米一斗五千文,人多餓死。立長干寺。案,《寺記》: 寺在秣陵縣東長干里,内有阿育王舍利塔,梁朝改爲阿育王寺。[注]《建康實録》卷一七《高祖武皇帝》,第672頁。

《寺記》稱長干寺“在秣陵縣東長干里”,這條史料在提供了長干寺位於長干里這一重要綫索的同時,也給我們造成了一定的困擾。按不同句讀,這句話可以有兩種解釋: 一、 寺在秣陵縣之“東長干里”;二、 寺在秣陵縣東之“長干里”。這涉及六朝建康城是否存在“東長干里”等相關問題,必須關注。造成上述歧義的原因,或許與秣陵縣治的遷移有關。關於秦漢時期的秣陵縣治,雖有异説,[注]如王志高《秦漢秣陵縣治新考》(《學海》2014年第5期。後載其著《六朝建康城發掘與研究》,第10—18頁)考證秦漢秣陵縣治在今南京市區建鄴路一帶,但與諸多六朝史料不合,本文暫從舊説。但主流意見均認爲在今江寧區秣陵鎮附近。東晉安帝時遷至建康城區附近的鬥場,[注]《宋書》卷三五《州郡志一》載:“秣陵令,其地本名金陵,秦始皇改。本治去京邑六十里,今故治邨是也。晉安帝義熙九年,移治京邑,在鬬場。恭帝元熙元年,省揚州府禁防參軍,縣移治其處。”(第1030頁)東晉元熙元年(419)又遷至小長干巷。[注]《建康實録》卷一《恭皇帝》載:“是歲,省揚州禁防參軍,移秣陵縣於其地,在宫城南八里一百步小長干巷。”(第350頁)據前引《建康實録》可知,小長干位於長干里的最西端,那麽秣陵縣治亦應位於長干里的西部。相應的,長干寺位於秣陵縣治的東側,於是便有了“寺在秣陵縣東長干里”的表述方式。南宋張敦頤《六朝事迹編類》卷一一《寺院門》“長干寺”條云“梁初起長干寺”後,引《塔記》云:“在秣陵縣東,今天禧寺,乃大長干也。”[注]張敦頤撰: 《六朝事迹編類》卷一一《寺院門》,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106頁。表述得更加準確、清晰。此後成書的《景定建康志》《至正金陵新志》等均沿襲了這種表述方式。

綜上所述,引起歧義的“東長干里”,僅見一條。從《吴都賦》劉逵注開始,到《丹陽記》《寺記》,再到《建康實録》,一系列的記載均表明,長干里是一個作爲基層組織的“里”名,也許因這個“里”的規模過大或分布在不同的“山隴之間”,因此内部又有大、小、東長干之分,正如前引各種文獻中出現的“是里巷名”“巷西頭出江”“長干巷口”“長干巷、巷長干”“小長干巷”等名稱所顯示的那樣,大、小、東長干是長干里内的不同區劃,所用“巷”字,或正是其處於“山隴之間”這一自然地理特徵的反映。

二、 六朝建康長干里的範圍推定

文獻中明確記載長干寺位於長干里,《六朝事迹編類》更表明長干寺位於大長干,因此,長干寺的位置是確定長干里方位的重要坐標。長干寺是佛教傳播至中國南方後建造的首批寺院之一,據《梁書》卷五四《諸夷傳》“扶南國”條在記載天監三年(504)梁武帝改建阿育王寺後追述:“吴時有尼居其地,爲小精舍,孫綝尋毁除之,塔亦同泯。吴平後,諸道人復於舊處建立焉。晉中宗初渡江,更修飾之,至簡文帝咸安中,使沙門安法師程造小塔,未及成而亡,弟子僧顯繼而修之,至孝武帝太元十九年,上金相輪及承露。”[注]《梁書》卷五四《諸夷傳》,第790—791頁。長干寺在孫吴、東晉時期的興廢略而可見。

2008年,南京市博物館在今中華門外明大報恩寺遺址内發掘了北宋長干寺塔基和地宫,地宫中出土了供奉佛舍利的石函、鐵函、七寶阿育王塔、金棺銀槨等重要遺物。據地宫石函所刻《金陵長干寺真身塔藏舍利石函記》及其他文字材料可知,該塔基爲北宋長干寺真身塔塔基,建於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其所處位置即六朝時期的古長干寺。《石函記》稱“東晉出現,梁武再營。寶塔參空,群生受賜”,知六朝長干寺的興廢與文獻所載基本一致。從《石函記》“洎平陳之日,兵火廢焉,舊基空列於蓁蕪,峞級孰興於佛寺”的敍述中亦可知,隋平陳之際,六朝長干寺毁於兵火,然遺址猶存,位置清晰。北宋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即於原址重建金陵長干寺。[注]南京市考古研究所: 《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塔基與地宫發掘簡報》,《文物》2015年第5期,第4—52頁;祁海寧、周保華: 《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塔基時代、性質及相關問題研究》,《文物》2015年第5期,第66—72頁。天禧二年(1018),宋真宗賜名“天禧寺”,寺名及伽藍一直沿用到明代初期。[注]關於長干寺的歷史沿革,請參見龔巨平、祁海寧《〈金陵長干寺真身塔藏舍利石函記〉考釋及相關問題》(《東南文化》2012年第1期,第68—75頁)及上引《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塔基時代、性質及相關問題研究》。2008年的這次考古發掘,徹底解決了六朝至北宋長干寺的位置問題。

據前引《建康實録》,長干里位於“建康城南五里”。目前,關於六朝建康城的復原雖然存在着多種意見,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這就是作爲建康城中軸綫的御道,自宫城正門大司馬門至秦淮水北的朱雀航長七里,自都城正門宣陽門至朱雀航長五里,朱雀航位於今中華門内鎮淮橋迤北。[注]參見張學鋒《六朝建康城的發掘與復原的新思路》(初見《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26—38頁;修訂稿以《六朝建康城的研究、發掘與復原》爲題,載《蔣贊初先生八秩華誕頌壽紀年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09年,第276―292頁)及《六朝建康城研究中的史料學問題——以建初寺的地點考證爲例》(《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後均收入其著《漢唐考古與歷史研究》,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考慮到長干寺遺址的位置,很明顯,此處的“建康南五里”,是以都城正門宣陽門至朱雀航之間的距離來計算的。[注]朱雀航位於秦淮河V形河道的最南端,地處御道正南端,是當時秦淮河上最重要的航橋,故敍事亦常以其作爲坐標來標注其周邊區域距離都城、宫城的道里。此處將朱雀航以南山隴之間的長干里徑直標爲都城南五里,即受此表述方式的影響。(參見圖1)朱雀航横跨在流經建康城南的秦淮河上,“城南五里”必定在秦淮河以南。加之長干里“江東謂山隴之間曰干”這一得名的由來,長干里應位於秦淮河以南的長干寺一帶。

圖1 六朝建康長干里示意圖(許志强作圖)

雖然秦淮河自東往西横貫建康城南,但河道從城東進入建康後,非常誇張地往南延伸,在朱雀航達到最南端,從此開始西北流入長江,形成了“V”字形河道。因此,前文雖然概言長干里位於秦淮河水南岸,但正像前引《丹陽記》所言“小長干在瓦官南,巷西頭出江”及東晉末年移秣陵縣治至“小長干巷”那樣,位於秦淮河西北向河道西南方的古瓦官寺、小長干巷一帶,也均在長干里的範圍之内。

基於民國時期繪製的地圖及實地考察,這一區域内的地形地貌與“山隴之間”的記載基本相符。區域南爲石子岡,即以今雨花臺爲中心的東北—西南向山隴岡阜,大致以今應天大街爲界。區域東爲戚家山,[注]周應合纂: 《景定建康志》卷一七《山川志一》載:“戚家山在城南天禧寺東”,南京出版社,2009年,第409頁。其山體爲石子岡主峰向東北延伸的一系列低矮岡阜,經應天大街高架(高架下山體因修路破除不存)、報恩寺遺址公園東側的1865文化産業園以及晨光機械厰、明城牆赤石磯登城口,直至今南京明城牆東南角内仍有綿延(如“周處讀書臺”明顯高於周邊)。這條山隴的明城牆以内部分,五代時因修建金陵城牆、城壕而被鑿通、隔斷,經千餘年不斷被削低、平整,原始山坡的蹤迹幾乎無存。

區域西側南段是天然界綫長江,江岸爲一系列西南—東北向山隴,阻擋了江水的東侵,部分低矮處由人工加築,與自然山體相接,形成了東北—西南走向的堤隴,是爲横塘;北段是古稱“鳳臺山”今名“花露崗”的南北向山隴。劉宋時期,在“V”字形秦淮河道的西南岸,出現了鳳皇里這個名稱。《宋書》卷二八《符瑞志中》載:“文帝元嘉十四年三月丙申,大鳥二集秣陵民王顗園中李樹上,大如孔雀,頭足小高,毛羽鮮明,文采五色,聲音諧從,衆鳥如山雞者隨之,如行三十步頃,東南飛去。揚州刺史彭城王義康以聞。改鳥所集永昌里曰鳳皇里。”[注]《宋書》卷二八《符瑞志中》,第795頁。可知在元嘉十四年(437)改名鳳皇里前這裏曾名永昌里。永昌里因祥瑞改爲鳳皇里後,在其側旁的山頂上修築了鳳凰臺,山隴亦因此改稱鳳臺山,即今南京市區集慶路以南的岡阜地帶。永昌里的建置時間已不可考,或與東晉元帝改元永昌有關,也應該與永嘉南渡晉室中興後建康人口的增長有關。因此,我們在思考長干里的空間範圍,或利用長干里作爲建康都城的地標時,必須要關注到孫吴西晉時期的古長干里在東晉南朝時期的變化,而孫吴西晉時期古長干里的西北界就在今集慶路西段以南的花露崗一帶。

長干里的北界爲“V”字形的秦淮河河道。因北宋以後長年淤積及居民侵占河道,今秦淮河的寛度已不足20米,但六朝時期的秦淮河河面寛廣,建在河面上的朱雀航“長九十步”,[注]《建康實録》卷七《顯宗成皇帝》注引《地志》:“用杜預河橋法作之。長九十步,廣六丈,冬夏隨水高下也。”(第189頁)約合今140米左右。很難想像,六朝時期作爲基層單位的“長干里”能地跨秦淮河兩岸。晉平吴後的太康三年(282),“分秦淮水北爲建鄴,水南爲秣陵縣,仍在秦邑地”。[注]《建康實録》卷五《中宗元皇帝》,第121頁。東晉南朝時期,統稱建康、秣陵爲“京邑二縣”或“京邑兩岸”,甚至以“南岸”、“北岸”作爲秣陵和建康的代稱。[注]《宋書》卷七四《沈攸之傳》,第1927頁。作爲基層行政單位的“里”,更不應該横跨兩縣之地。如此,長干里的範圍基本清晰。(參見圖1)

三、 考古發掘所揭示的長干里遺迹

長干里的範圍基本釐清後,我們便可以利用這一範圍内的考古資料對其内部功能展開適當的細部分析。

位於長干里東側的明大報恩寺遺址,經過多年的考古發掘,不僅發現了北宋長干寺地宫和明大報恩寺建築遺址,[注]南京市考古研究所: 《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塔基與地宫發掘簡報》,《文物》2015年第5期,第4—52頁;祁海寧: 《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六號井的發掘及與“義井”關係的探討》,《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第59—71頁。還在地宫周圍清理了數十座漢六朝時期的墓葬。[注]除部分資料發表外,其餘發掘資料現存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墓葬的信息概況承蒙發掘者龔巨平先生相告。這批墓葬主要集中於東漢末年到東晉時期,説明長干寺附近的山體緩坡區域在六朝早期是作爲葬地使用的。建安二十四年(219)龍桃杖墓出土的買地券證實了這一點,[注]南京市博物館: 《南京市東漢建安二十四年龍桃杖墓》,《考古》2009年第1期,第28—44頁。券銘稱“龍桃杖從餘根買上冢地”,其中“”應該是“堽”的异體字或錯别字,指的應該就是石子罡(岡)。[注]張學鋒、陳剛: 《吴都建業的都城空間與葬地》,“六朝歷史與南京記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南京曉莊學院、江蘇省六朝史研究會,2017年。進入六朝以後,横亘於長干里東、南的石子岡成爲建康城南最集中的葬地,所謂“葬者依焉”、“冢墓相亞”,與“民庶雜居”的居民區之間尚有一定的距離。

2015年7月—12月,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在城南“越城天地”地塊進行了考古發掘。該地塊北至明城牆南牆護城河、東至中山南路、南至應天大街、西至鳳臺南路。發掘區東側距六朝、北宋長干寺遺址約600米,地塊總面積約21萬平方米,實際發掘面積6 000平方米。(圖2)

圖2 “越城天地”地塊考古發掘相關遺迹分布示意圖(王海、許志强作圖)

發掘區地層堆積可劃分爲: 第①、②層,近現代層;第③層,明清層;第④層,宋代層;第⑤、⑥層,六朝層;六朝層下爲生土層。從這個地點的發掘情況來看,首先,發掘範圍内生土距地表的深度很不一致,山隴頂部的地層很薄,有的甚至直接疊壓在表土層下,而山隴之間的文化層則較厚,生土距地表的深度可達四五米,可以看出存在數道東西向的山隴。其次,六朝地層僅發現於發掘區域東部和中南部,發掘區域的西部和靠近護城河的北部則未發現。西部鄰近長江岸邊的沿江山隴,居住的人口應該不多,且經後世削平,僅有的一點活動痕迹也會蕩然無存。緊靠護城河的北部區域,僅見明清時期地層,未見更早遺存,推測這一帶六朝時期地層隨着楊吴南唐修金陵城開挖護城河及明初拓寛、改造護城河而遭到了破壞。在六朝地層分布區内,發現了10座六朝時期水井,分布比較密集。這些水井按形制可分爲土井和磚井兩種,時代縱跨漢末孫吴至南朝時期。(參見表1)水井中出土大量實用器物及陶瓷片、磚瓦塊等,器形可辨者包括罐、盆、缽、盞、盤口壺、瓦當、硯臺、鐵鐎斗、錢幣等,質地以陶瓷類爲主,個别容器的肩系上還有殘留的繩索。發掘區域内雖然没有發現六朝的建築遺址,[注]這可能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 a. 這是一處疊壓型的生活空間,不同時期人類在此處先後活動,六朝時期建築遺存可能被後期人類活動擾亂。b. 相較於占地面積而言,此次考古發掘的面積極爲有限,因此不排除在未發掘區域存在遺漏的可能。c. 推測六朝時期江南地區普通民衆的居住空間,仍以木結構干欄式房屋爲主,不易在考古學上留下明顯迹象。然而,六朝時期的地層、水井等相關遺存已足以説明,這一區域屬於六朝時期的生活空間。

表1 “越城天地”地塊發掘六朝水井簡介表

在發掘區西側的近現代層下,發現了六朝隋唐時期的長江東岸江灘綫,即長江東界。(參見圖2)界綫以東爲黄褐色生土,界綫以西爲灰色沙土,沙土淤積很厚,無法清理到底,且非常純净,未發現任何包含物,可以確定是江水沖積的原始堆積。分布在江灘上的一座五代時期墓葬(編號M10),確定了江灘的時代下限。M10開口於近現代層下,整體砌築於江灘層上。該墓爲長方形磚室墓,磚室長4.1、寛1.36—1.46米、殘深0.7米。墓室左右兩壁各有4個長方形壁龕,前後兩壁各有3個長方形壁龕。墓底四周平鋪一層磚框,中間裸露原始沙土。墓葬出土陶罐、銅釜、“開元通寶”錢等遺物。從墓葬形制和出土遺物判斷,該墓爲南京地區較爲典型的五代時期墓葬。M10疊壓於江灘之上,説明至五代南唐時期,江水已經往西退卻,逐漸遠離六朝長干里範圍。這座墓葬的存在,從考古學上卡定了這一段江灘的存在年代早於五代時期,應是六朝長干里的西界。[注]關於六朝時期長江與建康關係的綜合研究,可參見陳剛著《六朝建康歷史地理及信息化研究》第三章《湛湛長江水》,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7—75頁。本次發掘,第一次從考古學上卡定了長江東岸的局部江灘綫,這對深入研究建康城的城市空間布局等相關問題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這條江灘綫,向南延伸,對應今虹悦城窯崗村一帶的山隴高地;向北延伸,與今花露崗一綫南北向山隴相接。此外,江灘東側的生土帶明顯隆起,水平高度高於發掘區東側地層分布較爲豐富區域的生土綫。根據發掘區域生土綫之間的水平差,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測: 緊鄰江灘的生土帶,原本爲低矮的山丘,爲抵禦江水東漫,在山丘上沿江築堤,這就是文獻中所説的“横塘”。唐代中後期長江中下游地區不斷開發,導致流失的泥土在下游沉積,河道淤積變窄,江水逐漸向西退卻,山丘阻攔江水的功能隨之消失,在後代的城市建設中不斷被削低,形成了現今相對平坦的地貌。

結 語

通過對歷史文獻的梳理、現場地貌考察,結合考古發掘資料,我們對六朝建康長干里的四至範圍、周邊地貌、内部構成等問題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長干里南至石子岡北側邊緣(今應天大街),東至戚家山,西至六朝江岸——花露崗,北以秦淮河“V”字形河道爲界。長干里範圍内,既有寺院區、墓葬區,亦有大片的生活區域。長干里由小長干、大長干和東長干等内部小區域組成。其中,小長干位置最西,靠近長江,位於秦淮河“V”字形河道的西南岸以南至石子岡北側邊緣,上述“越城天地”地塊即應位於小長干;大長干位於小長干以東,大報恩寺遺址周邊一帶;推測今大報恩寺遺址以東以北至秦淮河“V”字形河道的東南岸爲東長干。

六朝時期的長干里,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吏民雜居,爲建康城南重要的生活聚居區之一。楊吴時期修築金陵城,築城墻、開城壕,長干里被分割成了城内、城外兩部分,城墻之外的部分逐漸被冷落。明初大規模修築南京城,都城南墻的走向基本沿用了五代金陵城城墻。這一段城墻、城壕的出現,對後人認知和考察六朝建康城南的城市布局、歷史風貌造成了極大的迷惑和困擾。明人顧啓元已意識到了這一點,在談到長干里與古瓦官寺的位置關係時指出:“是時瓦官寺在淮水南城外,不與長干隔。而今日賽工橋西即是江水流處。其後洲渚漸生,江去長干遂遠,而楊吴築城,圍淮水於内,瓦官遂在城中,城之外别開壕,而長干隔遠不相屬矣。”[注]顧起元撰: 《客座贅語》卷五“長干”條,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151頁。

附記:“越城天地”地塊考古發掘領隊爲馬濤老師,參加發掘人員有許志强、王海、楊秀生、孫林如、張栓堂等。張學鋒老師對如何認識這批“其貌不揚”的考古材料提出了許多指導性建議,這正是本文的緣起。成文過程中,蒙張老師及“讎温社”諸位師友提出宝贵修改意見,并提示補充關鍵史料。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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