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影像中的乡土叙事策略解析

2017-11-16 04:18
电影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焦三爷百鸟朝凤唢呐

李 彬 赵 楠

(吉林农业大学,吉林 长春 130118)

一、研究概述

基于电影载体的乡土叙事的根源,在学界有一种声音,认为是发自乡土文学,“真正的乡土电影出现在以台湾本土作家集体创作的小说为蓝本拍摄的一系列电影中”[1]。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电影的乡村想象,来源于20世纪中国本土化的政治和艺术思潮流变。[2]乡村是农耕文明社会繁衍生息的镜像,年代升腾变化让镜面折射出了传统的形成与变化,在电影的视觉影像表现中,民俗文化得以传播和记忆。史博公提出将乡土民俗元素运用于电影创作中,其基本主张是:将民俗事象有机地、适当地、持续地运用于电影创作当中,是我国电影追求民族化的必由之路。[3]在民俗领域中,涉及了武术、戏曲、饮食、方言等,从影视专业理论研究角度为中国电影的乡土叙事提供依据。

回溯中国乡土电影记录,诸多影片引导人们在行迹于各地的乡土镜像中辨析民族传统的走向。《黄土地》《大红灯笼高高挂》中陕北的自然黄土风貌、《图雅的婚事》中草原上的生活状态、《云水谣》中闽南的客家土楼、《边城》中湘西干栏式吊脚楼、《青春祭》中的滇西南西双版纳风景,在极具乡土属性的景象中,电影文本再现和表现着乡土电影的审美价值。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这样说道:“土地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对,管着乡间一切的闲事。他们象征着可贵的泥土。在《一曲难忘》的电影里看到了东欧农业国家波兰也有这类似的风俗,使我更领略了‘土’在我们这种文化里所占和所应当占的地位了。”[4]从电影创作角度来讲,乡村文化成为电影创作的文化来源。“中国传统村落文化,不仅存留了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基本内核精神,而且是我国传统文化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文理想最具基础性和根本性的文化依托。”[5]将电影符号与中国乡土建立关联,从影像符号单元到场域构建,逐步倾注对传统文化、人性、城乡对冲的表现,是中国电影文化开拓出的独特领域。

二、乡土文化的符号释义

(一)多重意象的象征

电影取名《百鸟朝凤》(SongofthePhoenix),由流行于中原之地的汉民族唢呐曲调贯穿整部影片,乐曲中有各种鸟鸣叫的拟声,旋律起承转合间表现对凤鸟的膜拜与敬意。导演吴天明将原来用在喜乐环境中的欢快的曲调“百鸟朝凤”,定义为对死者祭奠中的最高规格敬拜,还原了唢呐文化的传统,因为该曲最初为《楚乐》,就是在丧葬期间吹奏的,后来自宋代以来在莲花落等旋律影响下具有喜乐的特征。在文化溯源中,用“百鸟朝凤”的核心意象构建了影片象征蒙太奇叙事的基石,由此之上形成多重象征呼应的影视符号体系。

凤,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的鸟王,其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因德而生,随之得到天下依附、百鸟齐鸣追随,凤的意象存在及其在中国文化经久不衰的传播是具有民族精神象征意味的。导演吴天明将“百鸟朝凤”的精神意象赋予时代内涵,即在浮躁的现实功利主义盛行的年代,在外来文化冲击的洪流中,中国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应有“凤”的精神坚守。这种坚守,犹如一种文化引导之势,正像百鸟对凤的追随,不是压迫和约束的驱赶,而是源于内心的尊重和敬畏,才会焕发出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复兴。

《百鸟朝凤》意象的又一重象征释义,就是借助百鸟朝凤的传统故事构筑了影片中的文化生存空间。历史传说中将凤鸟与五行之间建立叙事联系的记载。在此基础上,吴天明导演将小说原著肖江虹的作品由贵州移入他擅长表现的西部叙事领域,在小说文本中的村落布局基础上建构具有中国文化承载意义的乡土叙事关联。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五行”布局村落中的地理环境,同时也确定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民们的视野和精神信仰,在小国寡民的乡土社会中,礼俗秩序畅行于其间,纵横于有章可循的格局中。

百鸟朝凤的故事原型和曲调旋律,都在张扬“凤”独具德行,独有与众不同的价值存在,其他的鸟是附庸者和追随者,曲调中也是起到和鸣作用,基于叙事缘起建立了独立的以“个体”形象出现的精神领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集体无意识记忆中倾向于“众”的无差异化的生命关系,“单”或“个”的意象的出现就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传播价值。“凤”也不例外,其身上的勤奋、奉献、坚守精神被从神话传说中挖掘出来,在影片中继续贯穿和发挥象征蒙太奇作用,使与“百鸟朝凤”唢呐文化传承息息相关的人物,都独具与“凤”相似的精神气质,要独自担当和承担众人的愿望。唢呐艺人焦三爷为人忠义,吴双镇的人们始终将焦三爷的存在看作传统精神的象征。按师徒传承规矩,焦三爷应该有师兄弟的往来,而影片中在三爷同辈中是“单”或“个”的存在,没有任何师兄弟的交代,或者更准确地说,唢呐文化传承是要拣选具有“凤”一样的人格品行,而同时又具有排他属性。向焦三爷学习唢呐的天鸣,憨厚、勤奋、踏实,被拣选为下一辈传承班主,而与此同时,技艺精湛的师弟蓝玉必须离开,尽管天鸣还有一些年长的师兄可以搭班同台演奏,但是疏离感很强,似乎注定唢呐文化的传承就是对天鸣一个人的品行的考验。

(二)笃行秩序中的隐喻

影片将唢呐曲调与死亡祭奠规格相匹配,“二台、四台、八台,以至于百鸟朝凤”,看似来自于乡里间熟人社会累积下来的规矩,其实,在这曲调评价的后面,隐藏着对“周公制乐”的社会礼制的模仿,“以乐从之于礼”的思想和制度是周朝捍卫统治的等级制度的体现。影片中用演奏者的数量传递对死者的评价,维护传统文化秩序的初衷是一致的。影片中师娘向天鸣介绍唢呐为亡人祭奠的种类的时候,还说“一般人请不起”,这句话中的“一般人”,不是单纯指普通百姓或没有钱的意思,隐含着不够规格和等级的意思,这与汉朝对儒文化传播后,强化礼制意识,遵循“礼不下庶人”具有相关性。影片中消解了乡村社会的政治和行政行为的影响,仅保留与唢呐技艺传承有关的叙事线索,看似单一的叙事建构,事实上,要传递的是传统文化对秩序规范的价值,并不寄希望于现代乡村行政管理手段。

影片的人物组合和塑造中,有意选择了以男性为主体的人物构成,尽管有师娘、天鸣妈、天鸣妹等屈指可数的女性人物,但是与唢呐技艺传承没有直接关系,对于影片叙事也没有起到产生戏剧冲突的角色作用。以男性作为技艺传承主体,焦三爷一直执掌着对死者德行品评的标准,下一代的传承人又在焦三爷秉承的模式中出现,如果说唢呐技艺传承是影片坚守传统文化的主体意象,那么男性维护传统文化秩序的意味也就凸显出来了。以下一代传承人天鸣为中心,组合的人物关系也很有意味。天鸣爸是天鸣来水庄学唢呐的推动者,父辈将自己的逐梦之旅放在儿子身上,这本身就是对坚守传统文化的又一次肯定。在天鸣受了委屈回家时,天鸣爸严苛的态度与母亲不同;而在天鸣决定放弃的时刻,旁听到父亲对自己的骄傲感和希望,这都成为辅助天鸣走向“成功”的力量,即便是唢呐吹丧日渐凋落,天鸣爸仍然帮助天鸣,与母亲很现实的为天鸣张罗亲事截然不同。蓝玉是影片中另一个有关唢呐传承的人物。与天鸣一样,由父亲领来学艺的蓝玉,成为折射天鸣技艺传承的镜子,在蓝玉的变化中可以看到天鸣的成长和思考。从蓝玉的技艺进展中能够看到天鸣的踏实;从蓝玉的聪慧与灵活中能够看到天鸣具有坚守的潜质;影片没有刻画蓝玉形象的叙事,而将这个人物处理为辅助天鸣性格品质呈现的存在。还有,影片中表现唢呐表演的重要场面的死者均为男性,虽然姓氏、所在村落、生前德行有差别,但无一例外都是男性。

影片中将唢呐技艺传承作为叙事的主线,在时代变迁的冲击中展示的唢呐传承走入困境是显见的,而其隐含的影像铺陈作为暗线也在揭示着传承艰辛的现实。在天鸣初到焦三爷家之时,师母的言谈中就讲述了自己有过孩子,但夭折而终,所以从最为直接的血亲技艺传承角度看,唢呐技艺“传承无后”是个不言而喻的现实。与唢呐文化类似的传统文化似乎也都面临着同样的传承现实,就是下一代的子嗣中鲜有能够延续技艺的,“技不外传”的古法经验也找不到合适的传播机遇。在影片中,已经病入膏肓的焦三爷最后一次出活,是替带病的天鸣为窦村长吹奏“百鸟朝凤”。“如果说,无双镇还有谁能受得起百鸟朝凤这支曲子,窦村长算一个”,这是被民众所信服的焦三爷做出的最后评价,对窦村长的生平过往“打过鬼子,剿过土匪,修过水库……”此类细节的陈述,看似是对一个人的评价,暗喻着一种以焦三爷言传评价为标准的乡间传统的没落或者终结。

(三)变迁中的对比

吴天明导演在影片中延续他一直以来创作的精神,将影像赋予文化启蒙基因,试图通过时代变革折射中国文化走向。影片的前半段,在朴素的乡土村落中形成了集体的文化认同——黄河不能没有唢呐,对这门“匠活”的传承成为人们言说中的一种荣耀,师承焦三爷学习唢呐,是乡民们让孩子承继父辈梦想的重要选择。寄宿师门,谨遵师命,技艺追求的单一向度的叙事,让前半段影片的表现基调轻松疏阔,置身世外的乡镇仿佛只剩下纯净的匠艺考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洋乐队出现在婚礼现场的那次冲突,唢呐和演奏乐器被毁,天鸣和师兄受伤,在冲突背后,影片通过唢呐匠没人请、村民跟风到流行文化表演现场,用一个又一个细节,揭示乡村中固守的传统文化和秩序受到的挑战。前后叙事基调由轻松到紧张,影像的色彩由白、绿、黄组成的富有生机的取景过渡到浓重暗淡的色相,乡村独有的宁静和平静销声匿迹,随之而来的是以现实利益追求为导向的浮躁气息进入乡村。

吴天明导演用影像构筑了一个“匠人”精神传播的世界,这个世界中充斥着各种因素的影响,在变化与影响中,不变的坚守正是匠人精神内核。焦三爷让蓝玉第一次跟着出活的时候,拿出了珍藏的唢呐箱,对每一支唢呐焦三爷都如数家珍,材质、年代、尺寸各有差异的唢呐,共同的特征是这些物件身上都是唢呐匠人技艺和精神不灭的传递,经历世事变迁,唢呐可以在焦三爷这一代继续做到“唢呐离口不离手”,需要能抵挡住外界和内心变化的干扰。与焦三爷的硬朗和大气的性格相比,下一代的传承人天鸣,是具有强烈性格反差的驽钝和懦弱。在即将垂暮的生命面前,蓝玉的天赋异禀和为人灵秀没有得到焦三爷的认可,而是生性憨厚、后天以勤补拙的天鸣成为唢呐生命延续的承继者。在这年老与年轻、天赋过人与后续付出的双重对比中,影片折射出匠人获得尊重和具有民族文化传播价值的精神——坚守与担当。

因此,不愿学唢呐的天鸣从被动拜师,到中途辗转回家反思,再到与师弟较劲,逐渐在付出和磨练中实现了“成魔成活”的梦想。回首影片最初,天鸣拜师并没有很好的基础,让焦三爷收徒的是天鸣在父亲摔倒时急出的眼泪,这份发自内心和潜意识的孝道和德行,让三爷感动,觉得这可以成为外界风云变幻而屹立坚守的基础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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