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芳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116)
《老无所依》(NoCountryforOldMen)是当代美国著名小说家和剧作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 2005年出版的一部关于20世纪80年代得克萨斯州西南部的美墨边境发生的一场因一笔巨额毒资造成猫捉老鼠似的五人相互追逐的故事。该小说在2007年由科恩兄弟执导改编成电影并大获全胜, 2008年获得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和最佳改编剧本四项重要奖项并获得第6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
该部电影的成功应该归功于导演特殊的叙事艺术。科恩兄弟在保留原著的基本情节背景和人物性格特征的同时,充分利用电影叙事和表现技巧,让大背景与小时空进行互文对话以表现主题的多元化,用视角转换的叙事显现事件与人物思想的关联,用碎片化的对话方式和去音效的写实环境塑造体现主题的严肃性,有效地阐释了作品所要表达的意义,使观众结束观影时还余思未尽,延续影片传递的人性命题的探索,从而获得比阅读原著更强烈的感官冲击力和观影满足度。
时间和空间作为人类存在的基本形式,在文学艺术创作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提出了空间社会性、历史性、空间性的统一。法国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则揭示了空间、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内在关系。[1]而在文学领域,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在其著作《文学空间》中,对文学的空间性进行了生存哲学意蕴分析,指出文学空间不再仅仅具有单纯的物理空间场所再现和心理空间意识表现的功能,而是一种生存体验的深度空间,是抵达人之生存深度的体验空间。[2]可见,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时空建构渗透着作家的文化意识和文化自觉,是理解文学艺术作品的关键因素。
《老无所依》故事的大背景可以按时间、空间和事件来划分,概括起来有三个:第一是故事发生的年份1980年,第二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得克萨斯州西南部的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格兰德河镇,第三个是事件本身——毒品交易。小时空则有数个:从时间上讲,包括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越战发生时间以及事件发生的时段——午夜;从空间上讲,主要包括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美墨边界的一个荒漠地带、莫斯的家、警长贝尔的家、莫斯岳母的家、警察局、旅馆以及机场。这些大背景和小时空盘结交错,形成互文对话,将当前事件、历史事件与人物的命运多层次地叠加起来,从而有效地将作品所要传递的多层次思想输送给观众。
影片中大背景与小时空的互文对话主要体现在代表牛仔身份的猎人莫斯(Moss)的故事之中。莫斯是一个越战老兵,故事发生这一年(1980年),他靠在边境荒原上打猎为生,家庭并不富裕,但夫妻感情很好。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经济出现滞涨,通货膨胀和失业率激增成为社会普遍现象,人们的价值观取向越来越被金钱所左右,而这些正是现代大消费时代的显著特征。西部边境因为其特殊的地理环境,成为“野蛮与文明的集合地”[3],与文明世界抗衡。各种犯罪在西部边境经常发生,其中贩毒是最严重、最常见的犯罪之一。影片中莫斯打猎时无意间在荒漠上看见贩毒遗留的现场,这“无意间”其实并非偶然,而他在现场发现200多万美金的巨额毒资后将钱带回家中,决定占有它。这种心态虽然与传统的牛仔精神相违背,但与现代社会大背景却是吻合的。荒野是事件发生的现场,但莫斯之后的逃亡空间则转移到了城镇。他先将妻子安顿到岳母的家,而后自己一路逃亡,机场、加油站和旅馆成为他逃亡之旅中主要经历的空间,而一路逃亡,他唯一不能进入的是自己的家,最终他被墨西哥人打死在旅馆的房间里。莫斯携款潜逃自然会引来黑社会的追杀,而犯罪现场警察的在场和随后的跟踪调查也自然接踵而至,因此,在莫斯逃亡的过程中,除了其经历的空间,一些公共空间,如警察局、加油站、街道、超市、药店等,因各类人物的到场也相继进入观众的视线,使与事件交叉的空间不断得到充实壮大。这些小空间的叠加出现,因其分别带有自身特殊的符号意义而推动着电影主题一层层地剥离展现出来。首先,莫斯选择金钱而走上逃亡的不归之路展现的是难敌诱惑的脆弱人性。其次,黑社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一路追杀,杀手史格(Chigurh)不符合常理的杀人原则及其冷酷怪异甚至游戏似的杀人手段,都展现了现代社会金钱至上道德观的盛行以及正义感的逐渐沦丧,而象征正义权力的警察们,虽然恪尽职守,充满正义感,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出师无果,他们的无能正反映了现代社会的危机四伏,金钱利益转动的社会大轮盘已经失控,这个世界正在呼唤秩序。
科恩兄弟在电影《老无所依》中沿用了原著作者采取的视角转换的叙事手法,在陈述故事时,选择了作者(导演)的隐退,通过人物视角的转换从不同侧面叙述故事,以此巧妙地将事件与人物思想相关联。
影片主要有三个人物视角:莫斯、史格和警长(Bell)。作为事件的直接参与者,他们三个形成了一个紧密相连的线形链条,最前面跑的是携款逃命的莫斯,紧跟其后的是追杀莫斯的史格,跑在最后的则是追捕史格的警长贝尔。影片首先通过莫斯的视角交代故事的起因。如前所述,莫斯在边境荒野打猎结果无意间发现了几具尸体,走近时发现这是毒品交易现场,遍布四周的尸体说明此次毒品交易并不成功,而当莫斯提走200多万现金时,莫斯将原本毒品交易方之间的矛盾变成了他与毒贩之间的矛盾。自然,莫斯提起钱的时候,他也十分清楚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但由于他的自信,他笃信自己最终能顺利逃走从此与妻子过上美好生活。因此,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逃亡的不归路。莫斯这一视角给观众展现的是普通人命运走向的不确定性。如果没有邂逅犯罪现场,如果没有发现贩毒交易巨款,如果没有贪念,如果当夜没有回现场救幸存者,也许莫斯的生活能如前一样平常而平安地度过。但是,人的生命往往伴随着许多偶然,有些偶然擦身而过不带来任何影响,但有些偶然却改变了人的一生,如莫斯的故事。
影片中第二个人物视角是杀手史格,他在荒野上莫斯被迫遗弃的车里发现了莫斯就是他追击的目标,因此一路跟踪追杀。史格是一个冷血杀手,影片中他总共杀死了13个人。作为一个杀手,他看待世界的视角肯定与正常人不同。首先,他不尊重他人的生命,认为他对他人的生命有掌控权,因此他的杀人有时随性,如他杀死高速路上遇见的路人和旅馆房客;有时游戏,如他用硬币决定加油站老板和莫斯妻子的生死。导演在史格的人物塑造上颇下了一番功夫:一个夸张的圆顶蘑菇头,一双总在观察的冷峻深邃的眼睛。这样的人物造型使其与人们印象中的鲁莽变态杀手区别开来,因为他看上去似乎也有理性意志。影片中有一个经典的镜头很耐人寻味,就是史格进入莫斯家中发现莫斯已经逃离。史格打开冰箱取出牛奶,之后坐在沙发上喝牛奶。此时,镜头投向了沙发正前方的一扇窗户,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窗外的风景依稀可辨。虽然镜头没有正对着史格,但观众可以想象他正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一个会如此像哲人一样思考的杀手,是不是很令人浮想联翩?如果观众细心还会发现,这同一情景在迟到的警长来到莫斯家时以同样的节奏和顺序被复制了一遍,只是这次坐在沙发上喝牛奶若有所思的人换成了警长。这一出情景复制应该是导演很高明的一笔,因为经验丰富的警长其实反衬出了史格的老谋深算。史格的人物视角完全突破了人们传统意义上对杀人凶手的认知,让人的思维时不时进入混沌状态,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世界的混沌和变态。
再来说说警长贝尔的视角。贝尔的人物视角是双向性的,是现实世界与内心世界的交叉。现实世界中,从他的办案风格以及对案情的准确分析来看,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警察。但从他处理莫斯案件的效率来看,他年轻时的雷厉风行似乎因他的年老而渐行渐远,他总是比杀手慢一步到达现场也显示了他的力不从心。而内心世界里,他时常回忆同是警察的祖父和父亲,反复回忆他们对正义的守护和他们作为警察的骄傲。回忆往事往往说明一个人已经变老。这两个世界在他办理莫斯案件的过程中不停地交替出现,其实是引导观众更深入认识现实世界,更深刻地进行人生意义的思考。现实和回忆的差距说明现实已发生巨大的变化,而警长办案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决定退休说明了现代社会守护正义的艰难。
电影艺术的三大基本要素是场景画面、人物对话和音乐效果。场景画面的布局交代的是影片背景,人物对话替代了文学作品中的语言文字,是叙述故事和人物心理刻画的重要手段,而音响效果作为一种独特的辅助工具,往往起到深化主题及强化影像效果的功效。它们在影视作品中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在电影《老无所依》中,导演大胆地突破了影视制作的传统规则,选择了碎片化的对话和音效静默,使影片获得了与众不同的节奏感和超冷静的写实意境。
碎片化对话与传统对话最大的区别是,它少了拖沓,直击要害,而且可以渲染悬念。在影片中,碎片化对话主要应用于史格这个人物身上。史格,一个黑社会杀手,导演所要表现的是他的“冷”“酷”和“无常道”。整部电影中史格给人的感觉是惜字如金。他在影片中一共杀死13人,杀人的动作时常是在沉默中完成,如开篇用手铐杀死拘他的警察,旅馆中杀死管理员和住店的客人。这些场景电影给出的主要是他面部表情的特写,比如用力时扭曲的脸,充满寒意的微笑等。他杀人时不解释什么,也不拖泥带水,目的性很强。当然,他有时也“解释”些什么。影片中有一段经典的对话。是在加油站史格与老板的对话,在加油站,老板多管闲事说了一句“我想你是从达拉斯来的”。本来这种话是闲聊常用的开场白,却招来了史格的杀心,只是史格这次似乎需要一个杀前仪式。于是,他与老板进行了一场生与死的对话,而他们的对话就是典型的碎片化对话。他从一个话题毫无征兆地转移到另一个话题,最终跳跃到生死赌注,让老板始终跟不上他的节拍。他和老板的对话简短,自始至终他没有直接说明他其实是在赌命,玩的是声东击西、猫捉老鼠的游戏。从对话中判断,史格话里隐含的逻辑是:我是我,别人无权干涉我的隐私,但既然干涉了,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生命的长短是随机的,如同那枚流浪22年的硬币,最终结局怎样谁也不清楚;来吧,就让硬币决定你的生死吧。史格将杀人游戏化,留下的悬念吊足了观众的胃口,使观众比老板本人还更紧张地等待结局,这无形中大大增强了观影体验的感官冲击力。
观众的观影经验是在电影试图要做一个交代或者制造某种悬念,或者挑拨观众的神经时会听到不同的音乐,这就是音效。但《老无所依》却摒弃了音效。静默似乎是导演认为最好的诠释方法。随着莫斯的目光,观众看到了一片静默的荒野;跟随莫斯走进犯罪现场,经过一具具尸体时观众仿佛只能听见莫斯的脚步声,一片落叶都能产生惊吓效果;打斗现场最刺耳的是短而脆或者连片的枪声;而人物的独白、人物的对话,都是现场实景配音。如此去音效的叙事方式,其目的只有一个:使现实更加真实地摆放在观众眼前。现代人都习惯了喧闹,观众也早已习惯了音效刺激情感生成的观影体验,但科恩兄弟让所有人知道,其实静默同样有刺激情感的效果,有时效果还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