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丹
(西安外事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电影是与人性紧密相关的艺术,在电影艺术创作中,人物形象塑造的成败直接关系着影片的艺术水准,此外,人物形象也是电影理论与文学、社会学甚至史学等学科产生交叉的关键点。在电影中,由于品质、性格以及行为的非常理化,反面人物的出现能够创造戏剧冲突,导致人们处于一种对立的状态之下。而在犯罪电影中,反面人物更是会与代表道德准则、法律规范的正面人物之间发生极具张力的正面交锋,最终促成观众的反思。就犯罪这一题材类型而言,美国因其在电影政策、制度乃至社会环境的优势而拍摄了一大批具有影响力的犯罪电影,也留下了一群令观众印象深刻,甚至能和观众产生某种共鸣的反面人物。对这些人物的塑造方式,乃至其背后承载的立意进行研究,是有一定必要的。
早年的电影艺术受技术限制,难以对反面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解读。如在无声电影的时代,要想给观众展现一场正反面人物之间的心理博弈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说,在电影艺术还未得到普及的时代,人们自然更加愿意看到的是激烈、惊险的打斗、肉搏场面。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由艾德温·鲍特自编自导的《火车大劫案》(TheGreatTrainRobbery,1903)。电影根据1900年的真实事件进行改编,全片仅有14个镜头,却在问世后持续上映10年,并直接开启了美国西部电影这一类型片。在这14个镜头中,一系列的犯罪行为一气呵成。尽管没有台词和旁白,但是观众可以看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抢劫案。四名劫匪先派遣两人劫持了电报员,溜上火车以后逼停火车扬长而去。但由于电报员得到小女孩的救助,他很快报警,警方与劫匪在草原之上展开枪战,电影最后以四名劫匪被击毙告终。电影中的反面人物无疑是劫匪,他们胆大心细,如果他们杀死电报员的话,警方还不会到来这样快;他们手段凶狠,如在火车上逼迫乘客们交出钱的时候,他们打死了一名无辜的乘客;他们还视财如命,如一个火车工作人员在看到劫匪以后把一个文件箱锁了起来并把钥匙丢出窗外,其中一个劫匪见到工作人员如此保护这个箱子就认定里面有钱财,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决定撬锁,撬锁不成功后索性毁掉箱子。最后他们被警方击毙也是因为他们当时正在分赃,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金钱上。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霍华德·霍克斯等导演的《疤脸大盗》(Scarface,1932)。电影也是改编自真实故事。主人公阿尔卡邦为了能够在芝加哥黑帮之中立足,可谓无恶不作。布莱恩·德·帕尔马则在50年后重新将这个故事搬上银幕。《疤脸煞星》(Scarface,1983)继承了《疤脸大盗》对主人公的脸谱化刻画。主人公托尼不仅脸上也有一道醒目的伤疤,其性格也是犹如野兽一般残忍嗜血,他一开始就是因为心狠手辣而被大毒枭所赏识,为了统一迈阿密的毒品市场,托尼在电影中杀人如麻,甚至连曾经提拔过他的大毒枭也干掉了,可见他极为冷血。后期在成为新老大后,托尼开始怀疑自己的亲人与兄弟,继续排除异己,以保持自己处于权力的巅峰,极为狠辣与乖张。
这种人物塑造方式的缺陷和优点是十分明显的。其优点在于,简单的人物形象清晰地指向某种叙事需要,如服务于警匪角逐带来的刺激性和娱乐性等,并且脸谱化的人物也导致了角色在表演上的程式化,有利于主创迅速完成电影的创作。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脸谱化,整个叙事都容易被简单化,电影中反映的世界也成为一种缩小后的社会现实,原本复杂的、全面的社会则不复存在(如社会是如何将一个普通人变为反面人物的过程显然不是脸谱式、符号式人物能表现的)。这样的创作方式导致了电影在真实性方面有被削弱的可能。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情况日益复杂,同时电影技术本身在声音、剪辑技术、烟火特效等方面的发展也使得电影人可以在其中表现更为复杂的内容。在这样的情况下,犯罪电影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正邪交战的高度,这也是犯罪电影能够在美国乃至世界市场上具有经久不衰生命力的原因。因此,美国犯罪电影中的反面人物不再是脸谱式的、绝对化的“坏人”,而是有可能与他种身份融为一体的身份模糊者。
这种模糊者形象存在两种情况,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极其细微的。一是游走于正邪之间者,即这类人物给人以亦正亦邪之感,其被定义为反面人物,大部分时间立于邪道,但其偶尔的所作所为又不失带有正义色彩的闪光点。例如,乔纳森·戴米的《沉默的羔羊》(TheSilenceoftheLambs,1991)中的汉尼拔博士。这个杀人狂魔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反面人物,然而在与探员史达琳的合作中,观众却可以感受到他对于史达琳的一种欣赏。这种欣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史达琳“尖叫的羔羊”这个故事,史达琳身上一种跳脱了个人苦难而悲悯其他受苦难生命的灵性,让汉尼拔脱口而出“谢谢你”,因为史达琳让汉尼拔“对人类这种生物稍微恢复了一点点信心”。在后来史达琳追捕凶犯,以及在《汉尼拔》(Hannibal,2001)中与汉尼拔面对面交手时,汉尼拔不仅救了史达琳的性命,甚至在逃命时宁愿砍断自己的手也不愿意伤害史达琳。这些都让观众对这个反面人物产生了某种亲切感。
这一类人物有必要与另外一种游走于正邪之间者区分开来。如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教父》(TheGodfather)系列中的柯里昂。“从事非法勾当”,超越了法律的底线,在电影艺术中并不就是与“反面人物”画等号的。作为黑手党首领,柯里昂显然不可能不违反法律,但是在电影中他是被作为一个令人尊敬、同情的正面人物来塑造的,对于许多弱小的平民来说,柯里昂是他们的保护神。类似这样的人物还有很多,在此不赘。
另一种则是虽然是反面人物,但是因为电影的设置(如轻喜剧的基调,或黑帮内部火拼的情节等)而令人并不反感,而是喜爱、同情。如刘易斯·迈尔斯通的《十一罗汉》(Ocean’sEleven,1960)中以丹尼·奥逊为首的“十一罗汉”;迈克尔·曼《盗火线》(Heat,1995)中的职业匪徒尼尔·麦考利等,都是这类无法让人产生厌恶、憎恨情绪的反面人物。例如,在《十一罗汉》中,十一罗汉个个都是二战以后退伍的空降部队优秀的老兵,个个身怀绝技。然而他们却在金钱的诱惑下结成了盗窃团伙。在电影中,他们决意在拉斯维加斯进行一场空前绝后的赌场抢劫案。不料这次计划却意外频生,纰漏百出,让人忍俊不禁。电影越是铺垫十一罗汉们如何身手不凡,他们的失手越是具有一种幽默感。这种轻松幽默感以及拉斯维加斯本身的赌城设置,淡化了观众对他们犯罪的厌恶感。
“正”和“反”之间除了有可能会出现重叠交叉外,还有可能出现融合。在美国犯罪电影中,有一部分反面人物是转化式的,也就是说,其作为“反面人物”的这一身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旦命运出现转机,警匪身份就有可能发生转化,或即使没有出现这样的身份交换,但是角色在“正”和“反”之间已经进行了跨越,这种转化过程大大地提高了电影的观赏性。对于这样的人物,并不能简单地将其划分到恶人或者罪犯的领域,严格来说,他们是带有反面人物特质的人物形象。
在部分电影中,反面人物最终改邪归正。例如,在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猫鼠游戏》(CatchMeIfYouCan,2002)中,弗兰克·W·阿巴内尔有“20世纪最非凡骗子”的头衔,他因为离家出走而年纪轻轻就精通了各类诈骗、易容和造假手段,成为FBI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通缉犯。他在父亲破产之后,利用自己英俊的外貌和优雅的谈吐,不断地变换自己的身份,或是冒充飞行员,或是冒充律师、医生等,凭借这些“精英”身份获取了上百万美元的利益。弗兰克的犯罪导致了无数人财产的损失,无疑是一个反面人物。尤其是在正义凛然的FBI探员卡尔的衬托下,弗兰克的形象更是在令人喜爱、信任之余,又流露着某种“邪气”。然而正如现实生活中的阿坝内尔在落入法网之后改过自新了一样,在电影中,弗兰克在被捕之后也正视了自己那段不光彩的过去,更为戏剧性的是,由于弗兰克曾经伪造过无数部门的印信、支票、签名等,因此他成为FBI的顾问,为FBI识别各类骗子的鬼蜮伎俩,和曾经逮捕他的卡尔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
而另一部分反面人物则是由正入邪。“警”和“匪”之间的对峙实际上有可能意味着一种普遍性的,非警非匪者亦能具有的心理纠葛。一般处于反面人物地位的“匪”在不断地与警方周旋,部分电影会触及其灵魂的深处,质问其何为“我”,“我”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何在,“我”除此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等。而具有追缉恶者责任的警方则亦需要不停地自省:“我”所做的是否就是正义的,为了一个正义的目的做一些有违正义的事是否值得等。这些命运对话实际上也是有可能发生在观众心中的。如在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TheDarkKnight,2008)中,检察官哈维·登特便是一个从反对罪恶支配者“小丑”,到自己也被卷入罪恶狂潮中的人。登特身为检察官,有着对正义的执着追求,视保护哥谭市的安危为己任。检察官的身份使得他和藏在暗处的蝙蝠侠一起成为打击犯罪的“白骑士”和“黑骑士”。然而在面对心爱的女人瑞秋之死时的无能为力,以及缺乏蝙蝠侠那样强大意志力,终于导致了登特的崩溃,他本人在被火焚之后彻底毁容,这代表的就是他内心由正入邪的堕落。此后,登特成为被小丑利用的对象,展开了对代表正义的蝙蝠侠的追杀,终于自取灭亡。而电影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登特死后,诺兰又为他实现了另一次转化。考虑到哥谭市市民的心理,蝙蝠侠背负骂名远遁,而登特则以英雄的身份死去。登特身份在正反之间的两次转化意味着人在罪恶面前的无奈。容易与这类人物混淆的则有如大卫·芬奇的《七宗罪》(Se7en,1995)中的警察米尔斯。米尔斯同样嫉恶如仇,并且在恶人的算计下犯罪,但自始至终他没有被作为一个反面人物来塑造,他是一个悲情的正面人物,这是与已经试图谋害蝙蝠侠的登特不同的。
综上,早年美国犯罪电影中的正反人物处于一种不可调和的、彼此对立的状态之中,而随着电影人的不断探索,这种简单化倾向也得到了扭转。美国犯罪电影中开始出现了两种反面人物,即融合式与转化式的反面人物,这两种人物的出现使得电影能够具有一种更为立体的表达,从整体上提升了犯罪电影的艺术品格。电影艺术是紧随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犯罪电影更是依托于各社会热点事件而存在。可以预见到的是,随着新生案件不断更新电影创作者的素材库,以及社会中的各种现代意识不断互相冲击、碰撞与融合,在未来,美国犯罪电影中的反面人物还将呈现出多元化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