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康
(四川传媒学院,四川 成都 611745)
时下在电影媒介快速发展变迁的过程中,关于“电影应该是什么”的众说纷纭,是近年来中国电影界集体性“本体焦虑”的表征。在各路方家看似各自成理的论说中,显然缺乏一般性的电影本体作为衡量依据与基础。多年来,国内电影本体的研究,“也多是电影观念的更迭,而非对电影本体的沉思”[1],这便是导致各种莫衷一是的电影论说此起彼伏的原因。2015年关于“综艺电影是不是电影”“编剧与IP之间关系”的争论莫不导源于此。“基础知识解决基本的问题,而基本问题是一切困惑的根源。”[2]确实,资本、技术、其他媒介的入侵等这些看似形而下的事物,如果不从电影本体的高度去认识,的确很难理清个中缘由,因此诸多争论也只能无疾而终。本文认为,言说电影本体,需考量到电影媒介内外部因素的诸种变迁,以及在这种变迁之下,电影概念、电影本体观念所发生的指向偏移,这是国内电影“本体焦虑”状况发生的根本原因,自然也是我们论述电影本体观念嬗变的起点。
虽然电影自诞生以来,仅仅一百多年的历史,但电影媒介确实发展得太快了。从电影媒介的存在形态方面来看,电影经历了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从二维到3D/4D,经历着从平面走向立体、从视听走向“多感觉”的演变;从电影制作与存储方面看,经历了从“胶片复制现实”到“数字生成影像”,从胶片存储到数字存储以及网络“云”存储的颠覆性发展;从电影传播渠道来看,则经历了从影院放映的单一模式发展到电视、录像带、光碟、网络视频、手机等流媒体多传播渠道共存的特征;而从电影媒介的外部环境来看,发生根本变迁的便是电影作为视听媒体所处的生态位置。随着电视等其他媒介的迅速发展,电影从当初独占“运动影像”媒介,发展成为多媒介视听手段中的一种;也是在这种发展变迁中,尤其是全球化资本介入方式渐趋演变为整合营销模式以来,电影从作为艺术形式的创作特征,转变为整合营销体系之中的一个阶段性产品。确切言之,则是电影越来越跨出了作者论、艺术个性的园囿,而步入资本、市场、衍生产品、IP整合等全媒介的链条之中。
上述这些电影媒介内外部因素的快速变迁,似乎都在阻止着我们形成确切的电影本体观念,也无不挑战着传统“内部与外部两种方式电影本体论的探讨”[3]。内部方式的探讨,所集中在电影“运动影像”的专属性方面,比如敏斯特伯格的电影仿生学、爱因汉姆的局部幻象论、巴赞摄影影像本体论、克拉考尔的物质现实的复原、电影是语言、电影是符号、电影是梦等,都是围绕着“运动影像”的“自律”性展开的论述。但当下多媒体的发展特征,原本专属于电影的“运动影像”特性,被共用于所有其他视听媒介,置身如此多种类的视听媒介之中,电影如何“标出”众多的“运动影像”而自我确证呢?电影本体的外部研讨,是随着整个文艺研究的“文化转向”与“解构”思潮出现的,以“他律”的形式来界定电影,但问题是这会产生出无限多种电影本体论。比如电影是在影院放映的,则有“影院性”[4]的本体说;电影会受到其他艺术的影响,因此有“电影文学性”[5]“影戏”[6]说等;并且从外部来界定电影,民族性便是其复杂的原因之一,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不同,所以就有了“国家理论”(陈犀禾)。凡此种种,只要选择不同的角度,任何外部探讨都在一定程度上对电影本体进行界定,于是,原本探求“不变本质”的本体论走向了诸种杂语纷呈的述说。
因此,不论是内部指向电影本身的哲思,还是对电影外部宰制因素的研讨,都如同“数字之于巴赞”一样,不断地受到电影媒介快速发展变迁的挑战。这是当下国人集体性电影“本体焦虑”的原因所在。我们甚至都会产生根本性的怀疑:现在所言说的“电影”概念,还是传统上认为的那个“电影”吗?
在电影诞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逼真的影像——这种保存时间的科技,除了静态的照片外,只有电影。照片只能保存瞬间,而电影却是“完整”(至少像我们眼睛看到的那样)保存时间的“运动影像”。这种新媒介或是利润的驱使,或政治的需要,或是人类学等科研的应用,或是艺术的探求,在此意义上完成了剧情片、纪录片、科教片、美术片四大片种的开拓。它是可直观展示时间流程的,所以可以用于科学教学、实验;它是可记录的,所以被用于保存史料、记录人类学情景,也被用于猎奇异域的风光片;它也是可根据意识形态重新编辑的,所以被用于新闻纪录片;它又是可讲故事的,所以被用于剧情片的开发;它也以崭新的姿态给观众提供“新感觉”,所以又可以进行“纯”电影的探索。在当时的“电影”观念中,所有的“运动影像”都是——电影。
但从电视普及之后的时代发展来看,尤其是到了当下,“运动影像”显然已经不再专属于电影。它可以是电视、网络视频,可以是广场大屏幕、巴士TV、社区电子宣传栏,可以是手机等任何形式的移动终端,也可以是摄像头监视器,甚至可以是B超影像仪等。显然,电影已经无法从自身媒介“运动影像”的专属性方面来确证自己的本体,因为“运动影像”已非电影专有。也因此,电影诞生之初观众所认为的“电影”概念,与当下观众所认为的“电影”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当下我们所言说的“电影”是适合影院放映时长的“叙事体”。造成这种转变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在新媒介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电影让渡部分功能给新的媒介,如真实记录功能让渡给各种监控摄像头,新闻纪录片完全让渡给电视新闻和网络视频新闻,剩下艺术化的纪录片也较多地让渡给电视纪录片或者专题片;直观化地展现世界的风土人情让渡给网络视频、手机视频、微信秒拍,科普片也随之让渡于电视科普频道与社区电子宣传栏,撇除这些消失在历史中曾经的电影形态,电影只剩下适合影院放映时长的“叙事体”。另一方面,与目前主流影院只播放包括长故事片、动画片的影像有一定的关系。尤其在中国的语境中更是如此,2015年关于“综艺电影”“编剧与IP”所引发的电影本体争论皆指向“叙事体”,而“综艺电影”纷争其实质是进入院线播放应该是什么样的“叙事体”的问题。其他被称为“电影”的事物,如“微电影”“电视电影”“数字电影”,虽然从形态、放映平台、存储方式等角度对电影划分,但之所以也称其为“电影”,原因还是在于它们也是“叙事体”。
不论我们赞同与否,语言承载着观念,我们日常谈论“电影”的话语,其实“电影”二字指称的是能在影院中看到的包括动画片在内的剧情长片。这种概念指向的偏移,自然也影响着我们电影本体观念的嬗变,它会使得与科技发展密切相关的诸如纪录、复制、复原等电影功能性本体观念,渐趋被围绕着叙事、讲述、美学的电影艺术本体观念所取代。
当人们说“这是电影,那不是”的时候,显然这其中存在着一个衡量“是”与“非”的“标准”。虽然当下的电影通常在艺术的范畴之中被言说,但这个“标准”绝对不只是美学上的,因为美学的标准能区分艺术与非艺术,而不能区分电影与非电影。“电影是一种手段,它可以但并不一定产生艺术效果。”[7]我们可以用美学的标准区分出贾樟柯的《天注定》,却无法区分迈克尔·贝的《变形金刚》。究竟是什么决定了人们认为这是一部电影而那不是呢?对不同的人群这个衡量“标准”是极其不同的,因为这个标准充满着主观意向性。与评判者的学识背景、生活经历、电影经验等因素有关,也与评判者的社会身份所造成的评判立场不一有密切的联系。制片方可能多注重利润,而创作者则意欲表达;官方会强调意识形态,普通观众则多依据直接的观影感受;精英分子可能注重影片文化品格的承载,而大众则更强调娱乐消费的达成。但是,即使考量到这种“标准”不一,任何一方人士似乎都很难确切地说出其哪怕是个人化的评判“标准”来。因为这个“标准”本身就是模糊不清并且变动不居的,它不是确切物,而是流变体。电影在追逐利润的前提下,科技与艺术二者的相互交织斗争中所形成的变动中的电影本体观念,虽然无法确指,但这种流变也有规律可循。
电影是资本主义时代的产物,所以“趋利”成为其一切发展的动力。如何才能让观众掏钱买票呢?无疑观众需要被电影所吸引,这便决定了电影本体形态的演进方向。按照巴赞的经典论述,电影的起源及其语言进化是“完整的写实主义的神话,是再现世界原貌的神话”[8]。如何达到完整地呈现人们感官中的世界,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科技手段,如声音、色彩、3D等对电影本体形态的改造;另一种是艺术的手段,如汤姆·提克威的《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所做的那样,用视听手段表达嗅觉等其他感官以图走向完整。这两种方式在电影的发展中相互促进,科技为艺术提供了可能,如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达》;艺术又为科技提供了想象力,如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盗梦空间》。但是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如此单纯,它们经常又以相互摧毁的方式更新着电影的本体形态。每一种关键科技进入电影,都会摧毁电影原有的美学体系;每一种科技在失去其新鲜感之后又会慢慢沉淀为新的电影美学手段。当声音最初进入电影之时,颠覆了默片的美学体系,出现了大量的“说话片”,当时观众乐意掏钱进影院体验电影这个“伟大的哑巴”说话了。而当观众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说话”时,电影才重新将声音纳入美学的探索之中,出现了声音的表意、声画关系、声画蒙太奇的电影美学手段。色彩进入电影的发展历程也是如此,乃至当下风靡时代的3D,人们也只是被其效果所吸引。到目前为止,3D远远没有成为电影表意的美学手段,而只是科技所营造的视觉奇观。只有当某一天观众不再满足于将3D作为一种奇观时,人们才会深入探索3D作为一种电影美学手段的可能,电影美学从而走入一个新的流变性更新。
在视听手段多媒介的发展变迁下,从电影的概念到电影的本体观念,都以流变体的姿态不断地被刷新着,以资本趋利性的介入为前提,电影由“科技本体”向“艺术本体”沉淀。以科技之新满足观众体验新奇的心理,再沉淀为艺术手法的美学指向,满足观众的深层审美心理。电影并不是一种先验的艺术,只是它极具“现代感”的形式极易被艺术所发觉,在不断的发展中沉淀为具有时代特征的艺术,并且这种沉淀是“敞开”的,它是在“现代”的时间流程中,不断更新换代以满足观众的不可靥足。我们在考量一部片子是不是电影的时候,其模糊的判断“标准”实质上经历了一个传统美学与现代科技相互交织的话语场,并且又是在同时期其他媒介的参照对比下形成此种观念的,比如上文中提到的“综艺电影是不是电影”的众说纷纭。因为电影本体形态之新,不论是科技奇观,还是新艺术手法,一样会很快被共用于其他媒介。所以原本属于电影观念之物,随着其他媒介的跟进,会退出人们的观念之中,而电影本体形态的“被迫”不断更新,又会为人们带来新的流变中的电影本体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