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姗姗
(洛阳师范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2)
“结欢随过隙,怀旧益沾巾。”早在中国封建社会时期,“怀旧”就被视为一种对故乡、故人、故事的缅怀之情,在诗词歌赋中常被咏叹,甚至可以说“怀旧”在中国古典文学发展的各个阶段都频繁出现。虽然“怀旧”之情在中国古已有之,但这个词语作为正式的用语却是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西方,当时的“怀旧”主要被用在远行征战的士兵对家乡的思念之苦上。在时间车轮不断转动的过程中,战争的硝烟已经远去,但“怀旧”一词却得以保留并在日常生活当中及文艺创作领域被经常运用。[1]在日常生活中,“怀旧”体现在生活方式、衣着风格、娱乐休闲等诸多方面,如民国风的着装、80后主题的餐厅等都是当今社会复古风潮中的代表,人们借此表达对故去年代或过往幸福的缅怀。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来说,“怀旧”代表着一种返璞归真的渴望,一种喜旧畏新的心境,也代表着对后工业时代快节奏生活、功利化追求的批判。
日常生活中的“怀旧”滥觞不仅为文艺创作中的“怀旧”提供了必要的题材,也使文艺创作中的“怀旧”拥有了更广阔的市场,满足了受众“怀旧”的审美需求。在经历了“文革”十年的文化浩劫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及文艺创作者开启了“寻根”模式,寻根思想贯穿在文艺创作的各个方面之中,文艺创作者们通过对昔日故乡的求索、对童年往事的追忆试图建立起当今与过往的联系,以修补“文革”十年的文化断层。“文革”后的十余年间,骤变的不仅是中国文艺,还有整个中国社会。改革开放使中国人民在接纳了大洋彼岸的新鲜思想的同时,也承受着社会转型所带来的阵痛,这进一步催生了文艺创作领域中的“怀旧”之绪。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不断推进和全球化发展的不断蔓延,集合影、音、像为一体的电影成为“怀旧”审美的最便捷途径,[2]以怀旧文学为基础蓬勃发展,在中国大地上落地生根、花繁果硕。本文将以阐释“怀旧”为开端,立足《阳光灿烂的日子》《大红灯笼高高挂》《孔雀》《紫蝴蝶》等中国当代影坛上的怀旧力作,从“怀旧之源”“怀旧之叙”“怀旧之蕴”三个层面探析中国当代电影中的怀旧情结。
20世纪初,一部名为《定军山》的影片敲开了中国电影的大门,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流行于中国影坛的影片均以戏曲片为主,其间也有《阎瑞生》等故事性较强的影片。20世纪20年代,中国内地兴起了许多小型电影公司,为了迎合大众的审美口味,这一阶段《火烧红莲寺》等宗教题材的影片十分多见。30年代以来,中国影坛兴起了左翼之风,《狂流》《春蚕》《渔光曲存》等左翼影片成为主宰中国内地影坛的类型化作品,左翼之风在40年代的战争时期逐步转变为抗日影片和解放战争题材的影片,这一阶段中国电影的发展直接得益于中国共产党对政治工作的领导,《保卫我们的土地》《松花江上》《木兰从军》《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带有纪录性质的故事片称霸影坛。在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电影获得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白毛女》《新儿女英雄传》《钢铁战士》等优秀的影片涌现而出,尤其是在毛泽东同志提出“双百”文艺和科学发展方针后,中国影坛更是呈现出了快速发展的景象。但受政治运动的影响,这一阶段的影片题材的表现方式并不丰富,尤其是在“文革”十年间,中国电影在题材和风格发展方面几乎停滞。
正如上文所述,“文革”十年后的中国电影融入了“寻根”潮流中,开始呈现出具有特定时代特色的“怀旧”倾向,中国内地的第三代、第四代导演群以“反思”和“伤痕”为关键词创作了许多怀旧电影,如反思中体现批判精神的《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追寻中华文化之根的《红高粱》《黄土地》等。[3]在以“反思”为主导的怀旧影片之后,中国影坛在20世纪90年代迎来了更为纯粹的“怀旧”之风,一些褪去了尖锐的批判而披上朦胧情感的怀旧影片大量涌现,《阳光灿烂的日子》《大红灯笼高高挂》《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其中的优秀之作。在新世纪后,“怀旧”之风虽不再鼎盛,却依然以傲然独立的姿态飘荡在中国影坛之上,《孔雀》《紫蝴蝶》等影片也再次唤起了人们对于过往年代的集体记忆。如果说“反思”与“寻根”是中国当代怀旧电影发展的内部驱动力,那么电影全球化的发展进程就为中国当代怀旧电影的发展提供了外部影响力。正所谓,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在中国电影进军国际影坛之初,中国导演便敏锐地发觉,想要在竞争激烈的世界影坛上立足,中国元素是中国影片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利剑”,而通过“怀旧”实现的独特文化呈现及树立的中华民族品格则成为一条很好的发展之路,这也是在商业大片林立的市场化竞争中,怀旧影片在中国当代影坛中不断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中国当代影坛之上,怀旧电影的叙事题材主要指向“文革”题材影片和民国题材影片,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出品的怀旧影片中,更多的是对“文革”的控诉和对民国时期中国社会的批判。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激烈的批判和血泪般的控诉在时间的洗礼中逐渐被柔化,更为纯粹的怀旧情结得以呈现。
在20世纪90年代的“文革”题材的影片中,叙事更多的是在讲述个体的成长,他们不是“文革”的缩影,只是恰巧生活在了那样一个特殊而值得怀念的年代。上映于1995年的影片《阳光灿烂的日子》可谓是其中的优秀代表作,这部影片由导演姜文执导,改编自王朔创作的名为《动物凶猛》的小说,由夏雨、耿乐、宁静、陶虹等演员担任主演。《阳光灿烂的日子》讲述了在那个停课、罢工、搞运动的时代里,一群大院里的孩子的成长历程。由夏雨饰演的马小军经常以撬锁为乐,撬锁的目的是进到别人家中玩耍,而并非偷盗财物,这也成为马小军“混社会”的资本;由宁静饰演的米兰美丽性感,是马小军的爱慕对象,但米兰却对顽皮幼稚的马小军不屑一顾,钟情于由耿乐饰演的“硬汉”刘忆苦。在嬉笑怒骂中,这群大院里的孩子长大了,已坐拥豪宅豪车的他们却依然会时常追忆那段青葱岁月。可以说,《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一种滑稽戏谑的方式呈现出了一代人关于“文革”的记忆,而身处其中的他们却并没有背上伤痕、怀着怨恨,而是在对独特年代的青春回忆中做着“怀旧”的梦。上映于2005年的影片《孔雀》与《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在国际上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和关注度,这部由顾长卫执导、张静初等人担任主演的影片依然以“文革”大环境下的个体成长为叙事焦点,讲述了小镇一家中哥哥、姐姐、弟弟的成长故事。由张静初饰演的姐姐一直怀抱着飞行的梦想在禁锢的年代和闭塞的小镇挣扎,面对她的只有一次次的失败和怅惘的无奈。在这部影片中,“文革”的伤痛被无限淡化,略显哀伤的基调呈现出的是姐姐等人在特定时代中的青春记忆。
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影坛上,年代剧异军突起,简单来说,年代剧就是呈现清朝末期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故事的影片。在年代剧中我们能够看到革命题材、民国题材以及抵抗侵略题材的影片,以特定时代为基础的年代剧因多元化题材的呈现而显得丰富多彩。上映于1992年的影片《大红灯笼高高挂》改变自苏童所著的小说《妻妾成群》,由张艺谋执导、巩俐等人出演,讲述了一个民国女性的悲剧故事,在北美地区创造了中国影片的票房纪录。影片中,巩俐饰演的女主人公颂莲因父亲的亡故而被迫嫁入“豪门”成为四姨太,从女学生到争宠者,从失宠者到疯女人的生命历程表征着颂莲这位新女性在时代潮流中的没落。可以说,这部影片并不是颂莲一个人的悲剧故事,它讲述的是民国时期女学生以及女性群体的命运悲剧。在年代剧中,“老上海”的故事无疑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上映于2003年的影片《紫蝴蝶》便讲述了发生在老上海时期的谍战故事,这部影片由娄烨执导,章子怡、刘烨、李冰冰等知名演员出演,讲述了一个民间反战组织“紫蝴蝶”的故事,这部影片曾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高奖项金棕榈奖。《紫蝴蝶》中由刘烨饰演的小职员司徒被误以为是暗杀组织“紫蝴蝶”派来谋杀日本人山本的杀手,从而卷入了一段混乱而危险的关系中。一方面,日方认为司徒是掌控暗杀组织机密情报的杀手,对其严刑拷打;另一方面,暗杀组织认为司徒是背叛组织的叛徒,对其穷追不舍。同时,暗杀计划的失败使司徒的女友被误杀,为女友报仇的决心驱使着司徒不断探求事情的真相,走向了越来越混乱的迷宫之中。在这部影片中,导演以男主人公的身心活动为线索,勾连起了战争年代多方势力的争斗,从而呈现出时代洪流对个体命运的深刻且不可预测的影响,对遥远年代的乱世思索与感怀呼之欲出。
中国当代怀旧电影之所以兴盛数十载,其原因在于所蕴藏的怀旧之思与怀旧之美,这不仅使中国当代的怀旧影片彰显着独特的民族品格,还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大众审美的怀旧需求。怀旧情结在社会转型时期尤为凸显,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转型使民众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有的宏大叙事已然落伍,精英叙事也在文艺大众化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被淡化,符合大众审美的影片大行其道,而这些具有怀旧情结的影片在很大程度上抚慰着民众在社会转型期的阵痛,同时在怀旧过程中带来了深沉的思索。中国社会的转型使民众的生活水平快速提升,生活节奏骤然加快,原有的生活模式被逐渐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侵袭着社会生活中的每个个体,面对生活的变革和精神的危机,社会生活中的个体开始在迷惘中反思,去追忆逝去的幸福。这种反思不仅仅能够慰藉挣扎的灵魂,还在某种程度上为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按下了慢进键,让疲于赶路的人们停下来思考生命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同时也为整个社会提供了一面反观历史的镜子以明得失。
纵观中国当代影坛之上的怀旧影片,无论是“文革”影片,还是年代剧,这些影片均具有相类似的审美风格,即感伤与唯美,这似乎已经成为中国当代影坛言说怀旧的一种固定风格。[4]感伤唯美的风格体现在慢叙事之上,在较为柔缓的叙事节奏中,怀旧之情拥有了生长的空间。此外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怀旧影片对影片色调的把控均具有相似的方式,对于过往的回忆,影片大多采用温暖色调;而对于现实的叙述,影片则更多地使用了黑白灰等色彩,使现实与记忆形成了“本末倒置”的对比,从而凸显出在叙述过往时的浓墨重彩,怀旧之绪进一步得到凸显,将观影者的思绪和情感自然而然地带回到过去。
有评论者曾言,社会的快速发展和急剧变革隔断了游子的归乡之路。从这一角度来说,“怀旧”不仅仅是对过往人事的怀念和追思,还是一次精神的救赎和心灵的回归;“怀旧”是一场寻根之旅,也是一次反思之行,带给快节奏生活中的人们以“蓦然回首”的抚慰,带给快速发展中的社会以“以史为镜”的思索。但令人担忧的是,“怀旧”之滥觞使市场化运营模式下的中国当代电影争相披上“怀旧”的外衣,从而产出许多空有“怀旧”其表而无“怀旧”之实的影片,真正展开怀旧之叙、呈现怀旧之蕴无疑是中国当代怀旧电影的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