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故乡三匠
温新阶
我第一次见到季骟匠是他来我们家劁母猪。
父亲从猪圈将猪捉出来,小猪一片声的尖叫,似乎大刑将近。季骟匠把小猪接在手上,提了猪的后腿,走到稻场边,将其放在地上,用两只脚踩住猪身,此时,猪的叫声平缓些了,它似乎觉得躺着略微舒服一些,虽然有两只脚踩在身上,但你只要不试图逃跑,其实踩得并不重的。
季骟匠把刀子衔在嘴里,两只手在猪的胯下摸了摸,突然猛地一刀下去,就开了口子,很快将被山里人称为“儿肠子”的猪的卵巢拉出来丢在一边,立马被候在一旁的野狗叼了去,紧接着,他麻利地缝上了伤口,又喝了一大口父亲递过去的凉水,然后用力朝猪的伤口喷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这有何作用,后来才知道喷凉水是为了让肌肉收缩,起到止血的作用,当然那凉水是烧开以后再冷却的),再在猪身上拍打了几下,一双脚从猪身上拿下来,被劁过的猪站起来逃命般地跑了。
季骟匠接过父亲端过来的热水和肥皂,先是洗手,他洗得很仔细,一边洗一边把手翻过来翻过去仔细地看,洗完了手,再来洗他刚用过的刀子,依然洗得仔细,洗完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绢把刀子擦干,才放进皮套子里去。
一应的活路干完了,季骟匠坐在稻场边的李子树下一边喝茶一边等母亲在厨下做饭。
李子树正开着花,雪白雪白的。
这时我才注意打量他,他的打扮与行头似乎与他的职业不相称,一副金丝眼镜,像我后来从影视作品中见到的“五四”时期的教授,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只留在上嘴唇,整整齐齐与嘴唇的边缘平齐。他喝完茶,还掏出一把锃亮的小剪刀修剪,主要是剪掉超出嘴唇边缘的部分,我见过的留这种胡子的只有高尔基、鲁迅,再就是季骟匠了。严格地说,我是先看到了季骟匠的胡须,后看到高尔基和鲁迅的胡须(当然是从照片上)。
吃完饭,父亲留他住一宿,他说还要去张家湾劁一头猪,改日再来,然后就跨上他的那匹白马优哉游哉地走了。
季骟匠走后,我就纳闷,别的劁猪人村人都叫“劁猪佬”,为何称他为“煸匠”呢?鄂西对乡间的手艺人有“九佬十八匠”的说法,是否“匠”比“佬”要高过一筹呢?
过了许久我问父亲,父亲说,你想的那意思也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劁猪佬只会劁猪,而季骟匠的看家本领是骟牛骟马,这是一般劁猪佬不会的,自然就该叫他“骟匠”了。
我说,看他那讲究怎么都不像个骟牛骟马的,倒像个文人。
父亲告诉我,季骟匠在民国三十六年考上了农专,学的就是畜牧专业,可他家里穷,供不起他,他父亲说:“不就是养牛喂猪么,还用得着上城里去学。”
季骟匠还没毕业就回到了乡下,可偏他在学校成绩好,校长的女儿看上了他,他回来时竟然没有作别,后来那姑娘来乡下找他,他已经在劁猪骟牛,成了“季骟匠”了,可他依然是一套长衫,一副眼镜,姑娘知道破镜不可圆,临走时说:“看你这一身装束,知你心境不低,好自为之吧。”
“谢谢姑娘夸奖。”年轻的季骟匠接过姑娘送给他的金丝眼镜,深深地鞠了一躬。
听完父亲的话,我觉得季骟匠是一个神秘的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后来常常见到他,或是上学散学的路上,或是走亲戚的乡场上,当然,首先是听到他吹角,他吹角比一般劁猪佬吹得好听,有抑扬顿挫,有高低起伏,听到鸣角声,不一会就见到他的白马,他骑在马上,手里揽着缰绳,很有些儒雅味道。
我读到四年级时,听六年级的同学说,季骟匠有个相好,住在王家田,季骟匠每次骟了牛,都要把牛卵子(牛的睾丸鄂西人称为牛卵子)送给那个相好炖火锅吃,家住王家田的一位同学说有一回他还跟了去,伏在窗下偷听,只听到一片嘘欷感叹,后来就闻到了火锅里大蒜花椒的香味,他实在抗拒不了,只好撤退了。
过了好些年,我们才知道,那个叫翠玉的女子解放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四八年嫁给陈保长做三姨太,陈保长作恶多端,解放时吃了枪子,可怜翠玉嫁过来被窝还没有睡暖和就成了寡妇,大太太二太太都改了嫁,她家里也划成了地主,她又不会地里的营生,起初连饭也弄不熟,就没有男人愿意要,她就一个人呆在分给她的破房里,像她这样的人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常常连滋锅的油都没有,季骟匠同她沾一点亲,也没别的接济她,每次骟了牛,就给她提一副牛卵子去,起初翠玉不敢吃,季骟匠又教她做的方法,她尝了尝,觉得味道很不错,后来竟然上了瘾,其实她是没啥好东西吃了,这东西自然成了美味。
季骟匠真正出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本来他人缘极好,他给人劁猪骟牛,钱多多给点,钱少少给点,实在没有钱也可以不给,弄一顿像样的饭都有难处的,他便只要主人割一抱马草,加上人们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敬仰(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人们对文化的一种认同和敬仰,这是人的一种普遍心理),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并没有人跟他过不去,他依然走村串户劁猪骟牛,依然在骟过牛后提走那一副“牛卵子”。
后来有一个劁猪佬夺了权当了“扫阴霾”战斗队的司令,同行是冤家嘛,季骟匠为人好技术强抢了他不少生意,他决计要整一整他,罪名当然有: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脱离劳动人民,还有更致命的一条,阶级立场不稳,和解放前保长的小老婆关系暧昧,隔三差五为其送“牛卵子”……
批斗会,游乡,眼镜砸了,衣服扒了,装着劁猪骟牛刀具的皮套被司令收缴了,我们后来看到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一双半边鞋,正如孔乙已一般。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季骟匠,城里来了一个女人把他接走了,人们猜测,那一定是当年农专校长的女儿。人们只知道季骟匠终生未娶,也有不少人给他牵过线,他笑一笑说:“我一年到头做这个手艺,公的母的,雄的雌的全琢磨透了,再来结婚,啥意思都没有,白开水一杯,免得害了人家。”及至季骟匠被接走后,人们又在猜测莫非那女子也未嫁人,改革开放后,后来有人去城里做生意,才打听到那女子可是儿女成群,是听说了季骟匠的遭遇后经儿女们同意才来接他的。
季骟匠去城里后,在农校教过几年书,那一年我在城里逛书店,偶然见到一本书名叫《大牲畜阉割技术指津》的小册子,作者署名为“季骟匠”,我想,这书名配这作者名真是绝了。掏钱买下一本,回到旅社一翻,扉页上印着“季文才遗作”,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封面勒口处有他的照片,金丝眼镜,棉绸中式短衫,那胡须依然修剪得十分整齐,可惜这一幅照片,没有他呜角的俊逸,没有他骑马的潇洒……
九佬十八匠中,似乎没有土匠这个行当。
往日的鄂西,的的确确有这个营生的,且是受人尊崇的营生。红白喜事,土匠往人场子里一站,立马有人让座,寒冬腊月里,披着一身雪花往人家火塘里一钻,坐在正当中的人迅速站了起来,把这个甲等座位让给土匠,女主人忙执了鸡毛掸子或是粗布袱子给他掸雪,收拾停当了,又有人托出了一只红漆木盘,一盅酒,一碟花生,一个饼子,五六枚核桃,土匠接过盘,往左右人让一让,“我们用过了”。这是实话,不过,他们酒是有一盅的,土盅而不是瓷盅,那些吃物也是装在一只笸箩里,一起个吃的。
开始吃喝,开始扯白,话题就以土匠为中心。
所谓土匠,即操作版筑的师傅,《说文》解释:筑,捣也,引申为捣土的杵。这种建筑工艺在商代就有了,《诗经·大雅·绵》就有记载:“曰止曰时,筑垒于兹”,商代的傅说可以说是土匠的祖师爷,他在山西傅险用版筑之法修建运盐的道路时,遇到了以布衣身份游历的武丁,后来武丁即位后,拜他为相。傅说上任后,从整饬朝纲开始,整治腐败,推行新政,朝廷内外秩序井然,实施刚柔并济的外交政策,国家富强,国势复兴,成为世界东方第一强国。
版筑之法到汉代已经完全成熟,被广泛采用,《汉书·英布传》记载:“项王伐齐,身负版筑。”颜师古注引李奇曰:“版,墙版也;筑,杵也。”项王出征身负版筑,大概是以备随时修筑工事之用。汉代以版筑夯土为墙与木框架的混合结构的建筑方法一直沿袭下来,特别是在山区,沿用了几千年,旧时鄂西的房子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修建,几丈长几丈宽几丈高的房子,那土墙都是土匠师傅一杵头一杵头打出来的。
石头墙脚下牢靠了,土匠师傅提着一副墙板进了门,墙板搁在墙脚上,讨个平水,放个垂线,一担一担的土挑过来倒进墙板里——挑土的是打下手的,工钱只得三成,拎杵头的是师傅,一杵一杵把土夯紧,再倒上一层新土,又一杵一杵打过来,一个墙圈子得几天才能转圆,这还要不下雨,下了雨,一溜的杉树皮盖在墙上,似如古时城墙,有几分古朴和神秘。
雨天时,土匠师傅才得消闲,不能打墙,田里的活路也不能张罗,东家那儿也不好多呆,已然歇了架,还在那儿桌儿上桌儿下让人伺候,脸上有些挂不住,就东三西四地串门儿,一条冲的墙都是土匠师傅打的,还有计划明年或是后年又要起屋娶媳妇的,土匠走到哪都有人亲热,喝茶扯白下狗卵子棋,一晃就是半天的时光,到了饭口,吃饭也是有人留的,酒也有,土甑子煮的包谷酒,冲劲儿足,不上头,一边就着辣椒下酒,一边神吹胡侃,听众不时应和评点,成全他的兴致。
雨下得长了,他们也燥,拎惯了杵头,三五天不上手,总觉得不是个劲儿,浑身紧绷绷的不舒坦。
天终于放晴了,还得晒一两个太阳,不然土太稀,打不成墙,不过土匠师傅们有事,左手提一筐细土,右手执一个拍板,把墙上稍显粗糙的地方糊上细土,用拍板拍平,这叫补墙。
在暖洋洋的阳光里补了两天墙,终于又可以提着墙板上墙了,一边打杵一边“嘿嗬嘿嗬”地吆喝,吆喝声很有节奏,裤裆里的玩艺儿跟着晃动。
土匠师傅不仅要有一副好身体,还要通些法术的,有些懂妖术的人会“驾墙”,他们念出咒语,让你打的墙总是倒,总是招不了山子,对土匠来说,这是最令人丢人现眼的事,倘是没有招数破解,日后定然端不成这个饭碗了。
我曾见过一个叫覃青山的土匠被别人驾了墙,不论你怎样用力杵,你把墙板一松,土全散了,青山知道碰到对手了,他叫几个挑土的去找了一大把丝茅草,做成弓箭的形状,放在墙板里,一边杵一边念念有词,不一会,正在做柱头的木匠万楷就大喊求饶了,只见他蜷缩在地上大汗淋漓,仿佛有万箭穿心,求青山哥哥放他一马,青山这才住手,“我做土匠,你做木匠,我们一起来起一栋房子,这本是前世修的缘分,你怎么可以使出这样的手段?”
木匠磕头认错,房子修好立屋上梁时,万楷先敬了覃青山三杯酒才开始登架抛梁。覃青山的功夫就在乡间越传越神,从此,找他起屋的也越来越多,每有人找他做土匠,他必定会荐万楷做木匠,响潭圆大队部两层楼的房子,比一般人家的房子高出去许多,就是覃青山和万楷的杰作。从此以后,他俩成了最好的黄金搭档,前荒后河起了好多大房子好房子。
土匠最见功夫的是招山子,几丈高的高墙上,一边打杵一边吆喝,眼不花,头不晕,腿不打颤,手不打晃,特别是一板墙打完,提起墙板,拎起几尺长几十斤重的杂木收板拍墙时可谓惊心动魄。只见土匠把收板高高举起,用力朝脚下的土墙拍打过来,我们站在屋下的人都看到土墙山子在剧烈晃动,要是掉下来真是不堪设想,我们的惧怕还没消散,随着一声长啸,又一板重重地拍在了墙上,太阳在土匠师傅头顶旋转,光点在他晶亮的额头上跃动,一瞬间,似乎有彩色的光芒出现,土匠好似一个黑乎乎的剪影,在阳光下的土墙山子上舞动,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怎样艺术的唯美的劳作场景!
这场景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前些年,乡村开始有了钢筋水泥的小平房,没几年功夫,小洋房鳞次栉比的生长起来,再也没有人找覃青山打墙了,连他的儿子也修了小洋房,还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他却一直坚持住在土墙房子里,每天看着门口杨树上的鸦鹊子窝出神。
覃青山满80岁时,来了几桌客,他亲自把那副杉木墙板锯了劈了烧了饭菜,那只磨得锃亮的杵头被他沉到了东流河的董家潭里。
响潭圆几千年的建筑历史就这样永远沉入了水底。
几天以后,覃青山在他的老房子里去世,他的葬礼特别隆重,记者、作家、拍电影的、照相的来了不少,市里一个什么建筑学会的副会长还亲手题了“最后一个版筑大师”八个大字。
这八个字刻在一块花岗岩上,现在就立在覃青山的坟前。
袁篾匠离开我们有好些年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了,记得清楚的是他划蔑时麻利潇洒的动作。
袁篾匠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因为腿脚不便,侍弄庄稼就有些吃力,因此,他学了篾匠。那一年,他来我们家做蔑活,前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喜欢听他讲薛仁贵杨家将的掌故,忙不迭地给他泡茶、续水,给他捏脚、捶背,一个多月下来,就有了一些依依不舍,后来,他在冲里做蔑活,就常常带上我。
袁篾匠的篾匠活在杨家冲很出名,背子、篓子、簸箕、簟窝、晒席、筛子……不论粗细的活儿,他都做得精致,而他最拿手的还是黑夜划篾,起初我以为他是吹牛,直到那一次我亲眼所见,才不得不佩服他的功夫。
那是黄家坡找他去做篾活,做完上一家赶到黄家坡已是午后,日头已经偏了好远,他带我到竹林里伐竹子,不论多粗的竹子,他总是只须一刀,竹子就倒下了——当然是慢慢倒下的,因为从很密的竹林里倒下一根活枝活苗的竹子很有些费事。待把那些竹子扛回家,已是日落时分,火红的太阳已经搁在骡马子崖的崖尖上了,本来该收工了,听我说不相信他会黑划篾,他便想露一手,老板也巴不得他早日完工,便在一旁极力撺掇。
他破竹子的方法也与别人不同,先找来一条板凳,在板凳当腰靠边处垂直钉下一个木块,同板凳面子形成一个“十”字,然后把竹子劈开两个口子,套在这个“十”字上,让两人坐在板凳的两头,他抱住竹子,竹子与板凳面也呈“十”字,他狠劲往里一推,竹子破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响得清脆而夸张,一根竹子立马成了四块。后来老师讲解“势如破竹”的成语时,我眼前总是浮现出这个情景。
所有的竹子都破成了四块,已经掌灯了,晚饭也熟了,吃饭时,他只呷了一小口酒,并没有如平日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想大概是因为要划篾的缘故。
吃过晚饭,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朦朦胧胧的有些光,却叫山墙旁的那棵大板栗树遮住了,只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印在稻场里。他喝了两杯酽茶,便系了那块粗布围腰,把不同规格的篾刀在板凳上一字摆开,开始划篾了。
篾片在他手中滑动着,随着篾刀划过竹节的一声声脆响,那些篾片越来越窄了,待去了篾簧再划细篾时,只听见竹篾裂开的声音如笕水轻流,如游丝颤动,均匀、细柔而绵长。他一边划篾一边聊天,先说薛仁贵征东,后又说到岳飞枪挑小梁王。袁篾匠爱聊天,却不喜欢张家长李家短的瞎聊,必是要有“本经”,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直到清宫轶事,说起来一套一套,当然只是野史,再加上讲述者的臆断,与正史并不完全一致。倘有人同他争论,他会说得唾沫星子横飞,横竖不让你赢了。你若不让步,他会把那大篾刀往地上一掷,愤愤地站起来“懒得跟你说。”一边说一边径直往火塘里倒茶去了,把你一个人凉在那儿。
这天晚上,还只讲到十二道金牌招岳飞回朝,主人已经在打呵欠了,袁篾匠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于是,站起来,把已经划好的篾握在手里一抖,就像打鱼人一张网撒了出去,银晃晃、亮飒飒,挑起一拔一拔细密的光点,待那些竹篾落下来,三两下,他就拢成了一束,然后收拾了家什回家。回到家已是子夜,我竟然全无睡意,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袁篾匠划篾的功夫,又一次听他讲了那十分传奇的故事。
我喜欢袁篾匠,并不完全是为了欣赏他划篾的功夫和他聊天的本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时常帮我编关鳝鱼泥鳅的笼子。他编好笼子,又教我把香椿树叶捣烂,再拌上生鸡蛋,然后乘着月色,把笼子放到稻田的泥巴中,第二天去看,每个笼子里都不会是空的,三四个笼子收回来,就有大半盆泥鳅和鳝鱼。我的母亲最忌腥味,就不爱弄这东西,每每就让我拿到袁篾匠那儿去弄,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先把鳝鱼和小泥鳅分开,将泥鳅用清水养在盒子里,隔半天换一回水,用清水养个两三天,肚子的泥巴快吐光了,他就用一个干净盆子,打上几个生鸡蛋,把那些泥鳅倒进去,要我守在旁边,待泥鳅把鸡蛋喝完,他那里腊肉已经熬出油来了,立马端过去爆炒,花椒、生姜、大蒜、辣子都放齐了,然后文火焖熟,那味道真是鲜极了。
而鳝鱼的做法完全不同,先反复用水洗,然后左手抓起鳝鱼,右手捏一把花椒树叶握住鳝鱼从头往尾滑过去,再用钵刀把它拍死剖开,掏出五脏六腑,这时并不洗的,连血下锅,称之为“血鳝”,味道非常特别。每每弄这些东西吃时,袁篾匠的老婆总是要在一边絮叨:“你老教他这些二不挂五的事情,他以后可是要靠读书讨饭吃的,不怕误了他的学业。”袁篾匠一边笑一边说:“这鳝鱼养脑,多吃几条保准读书聪明。”
这鳝鱼倒没给我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倒是给他自己惹了祸端。那些年,给我们生产队水田管水的卢家老头儿是个富农分子,有几回他来水田看是否缺水,取走了我们的笼子,我执意要去追,袁篾匠把我拦住了,“他一个孤老头子,这几年油水也少,让他拿去饱个口福吧。”后来,袁篾匠还专门为他编了四个笼子,放在郑家坪的水田里,让他查看水田时自己去取。
这件小事当时也没人在意,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却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开他的批斗会,把他本来很有些瘸的腿打得更瘸了,从此,要蹲在地上做的晒席、簸箕之类的篾货再也做不成了,只能做那些坐在椅子上能做的活路。
袁篾匠去世时,我在外地读书,父母知道我跟他感情很深,是要打电话通知我的,袁篾匠反复叮嘱,不要为死人耽误活人的活路,还特别提到千万不要告诉我,以免误了学业……我放假回家时,他的坟上已长起了茂密的青草。
我在他坟前栽了片竹林,我想做篾活是他的拿手好戏,怎么可以没有竹子呢?
到如今,在许多月夜,微风吹动竹枝簌簌作响,我仿佛看到他拿了蔑刀在寻一棵中意的竹子,但是,他的刀始终没有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