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兰
青丝记
张慧兰
1
1971年1月5日,我出生在江汉平原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在武汉一家汽车配件厂上班,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们家是当时俗称的“半边户”。我出生之前,已有了两个哥哥。也许因为母亲怀我时年龄大,营养不良,我刚满八个月就慌忙火急来到了这个世界。刚出生的我不足四斤,像只小猫蜷缩着,根本看不到头发。母亲一度担心瘦弱的我能否被养活。而早产似乎让父亲抓住了一个把柄,后来的岁月中,只要我一遇坎坷,父亲就会摇头悲叹: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母亲没有奶水,婴儿时期的我所有的食物是用碎米磨成的米粉。一碗米粉羹上午没吃完,下午接着吃。头发是从人的土地上长出的庄稼,如此贫瘠的土壤,可以想象幼年的我头发是何等糟糕的模样。
那时候也时兴剃胎头,头发剃掉就扔了,不像现在的年轻父母会找商家把孩子的胎发收集起来,将其巧妙地做成毛笔或工艺品留作纪念。七十年代初期,我国自然灾害的余震尚存,人们物质生活贫乏,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对于家境贫穷的我而言,更不会有一些幸运或浪漫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那时候,当工人是一件很吃香的事,按理说,我们家不应那么贫穷。而事实上,我们家底子薄,没有房子,只能借住在别人家的土房子里。生产队分粮食按工分来计算,母亲体弱多病,一个人累死累活也挣不回我们的口粮,家里年年超支。而父亲独自一人住在汉口,每个月的工资除开他抽烟喝酒打麻将的费用,拿回家给母亲的寥寥无几。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自私冷漠、缺少家庭责任感的男人。而这与父亲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父亲五岁丧母,我后奶奶嫁给我爷爷后又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我前奶奶所生,家中共有七男二女。我爷爷不堪生活重负,对我后奶奶谎称外出挣钱,于一个夏季的清晨离家出走,最终走进了县城那片芳香馥郁的莲花湖。当我后奶奶领着作为长子的父亲在莲花湖畔找到爷爷的尸体时,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又硬又冷。受不了我奶奶的打骂与折磨,父亲十三岁那年如我爷爷一样离开家,开始四处流浪。解放后,父亲进了一家汽车配件厂上班,从此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后来在乡下亲戚的撮合下,父亲与母亲结合在一起。印象中,父亲对与母亲的婚姻很不满意。我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温言软语,和颜悦色。父亲一惯用大嗓门和母亲说话,吼或者叫,有时是骂。
少年时期独自闯荡的经历让父亲每个月拿到工资首先满足自己的需求,然后才会想到远在乡下的老婆和孩子。然而,即便父亲带回零星的微不足道的钞票,母亲仍是欣喜不已。父亲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把他当作菩萨,小心地侍候供奉。母亲从前屋借来鸡蛋,从后屋借来花生米,一并做成佳肴款待父亲。父亲吃着花生米和鸡蛋,喝着红星小 ,看着我和两个哥哥眼馋地围坐在餐桌边,微热的脸上流露出无比的惬意与满足。
父亲回家的日子,家里陡然富裕了起来,待父亲走后,家里就像遭了抢劫一般一贫如洗。半夜里,我常常饿醒,母亲总是抹着眼泪起床,去厨房灶间熬粥以平息我因饥饿发出的哭喊。婚后好多年,我见到稀饭就作呕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
记得五岁起,母亲才给我扎羊角辫,因头发稀黄柔软,两根羊角辫朝上矗立却又向下耷拉,像两株晒蔫了的小树苗。
2
童年时期对饥饿与贫穷的恐惧远远胜过了我对头发的记忆,它让我下定决心发奋读书,摆脱贫困。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学霸”。
然而,谁也不知道,我是在用学习上的成绩与骄傲来掩盖内心的自卑与怯懦。中学时代正值少女如花的年龄,尽管幼年营养不良,我的身体仍如吸了水的海绵一般膨胀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那时,我根本没有爱美的资格与条件。我的衣服全都是姨伯家比我大十多岁的表姐淘汰下来的。上衣宽大无比,像一只麻袋把我套在里面,裤管又空又长,常常像两把扫帚在地上拖。没有胸罩可穿,我从人前经过时,只得做贼一般,含胸颔首低头弯腰,更不用说在人前跑动或跳跃。
可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我竟暗恋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家境很好,父母都是砖瓦厂的工人,人也长得帅气,尤其是他略显忧郁沉默的样子更令我神魂颠倒。我坐在他后面左二排的位置,一不留神就会看到他英俊的脸部侧影。我上课时总是分神。在我眼里,老师的讲解远没有他的样子精彩迷人。我太喜欢他了,可这种喜欢因为自卑更加痛苦。
没有漂亮的外貌和衣着,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唯一能做的是变换发型。与小时候相比,我的头发稍微浓密光亮,不再是人们口中的“黄毛丫头”了。于是,我偶尔会把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胸际,要不就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动感十足地在他面前摇来摆去。可惜,那个男生的目光几乎从来就没在我的脸上和头发上停留过,哪怕只是几秒钟。他常常与别的女生聊天说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神气,而那神气分明是在嘲笑我的丑陋与痴情。有一天,酷爱古诗词的我无意中读到这样几句诗:“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我的心突然像被钢针扎了几下,眼泪“唰”的夺眶而出。
读初三时,从小为生活发愁的我当上了班里的生活委员,每天中午负责把在校就餐学生的钵饭领回教室,再按饭钵上的号码把饭发下去。用来蒸饭的是我们每个月交到学校食堂里的米。可是,不知食堂有意克扣,还是师傅的手没有准头,几乎每个饭钵都是浅浅的,偶尔会有几钵米饭满得溢出来。水也给得多,饭像烂泥一般。我们常常吃完饭不久就感觉到肚子饿。
有一次,我和同学一起从食堂抬回饭,大家纷纷按自己的号码领取,只剩最后几钵了。这时,那个男生走过来,朝饭篓里扫了一眼,最后挑选了里面最满的那钵饭。而我记得,那根本不是他的碗。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端着碗离开,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比的鄙夷与厌恶。我想,一个连一口饭都要斤斤计较的男生能有多大出息呢?
当天晚上,我在为他流了最后一次眼泪后,剪掉了一绺头发,把它狠狠地扔掉,就像把他从我心里彻底抹去一样。从此,我又回到正常的轨道,老师的每堂课都像珍饈佳肴一般令我大快朵颐。
3
1985年,我初中毕业考取了师范学校,终于实现了跳龙门的理想。那年国家实行第一个教师节,全国尊师重教蔚然成风。虽说只是读书,可我们每个月都有国家补贴的饭菜票。
也许是一种巧合,师范第二年,我又被班主任选为生活委员。每个月末,我都会去学校总务处领回厚厚的几匝饭菜票,然后发到班里同学的手中。发饭菜票是一件繁琐的事情。记忆中,我仅出过两次差错。说来也巧,几年后,我与老公谈恋爱,聊及此事,发现我多发的饭菜票竟然全都错给了他!这让我相信我与老公的姻缘是前世注定的,不然冥冥之中,为何每一次我都会眷顾于他呢?
我与老公的交往起源于一张小纸条。说实话,当年考师范是父亲的主意,我内心一直有一个大学梦。进入师范以后,我仍旧与往常一般刻苦读书,并自修高中英语。我成了全校的学习标兵,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和推普员。每个周三的早自习,我会下发拼音小报并带领同学诵读。有一天,我在发给老公拼音小报时,他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我悄悄地回到座位打开纸条,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怦怦乱跳。没想到老公的纸条只是请教一个学习问题而已。合上纸条,我不禁为自己异常的反应满脸通红。
后来,老公说他也在自修英语,我们可以相互学习。那时候,男女生之间的交往是非常敏感的话题,为了让我们共同进步的目标得以实现,老公提出以兄妹相称,我不置可否。没想到,过了几天,几乎班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他的妹妹,有的男生甚至在走廊里专等着我走过去时,在我耳边响亮地唱“妹妹找哥泪花流”。我生气极了,并因此断绝了与老公的来往。
也许是受国家补贴的饭菜票的滋养,师范三年,我的头发变得乌黑清秀,有一点青丝的意味了。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看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我喜欢学小鹿纯子练徒手倒立,每天早上在学校操场上长跑。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我,滴落在我秀发上的露珠反射着七彩的光芒,我感觉我拥有了小鹿纯子的绝招“晴空霹雳”,具有打败一切艰难困苦的神力。
在师范学校的宣传橱窗里,经常会展示学习标兵的照片。我也曾经出现在那里。虽然我没有漂亮的外貌,但一头乌黑的秀发特别亮眼。每次从橱窗前经过,我都会忍不住自恋地看上几眼。我甚至揣着一个小小的梦想,希望能有某个男孩喜欢我的秀发,进而爱上我。
婚后,我曾问过老公这个问题。老公坦诚地说,让他对我动心是一次体育课上为我测量手臂长度的事情。当时,他拉着皮尺,叫我把头抬起,挺胸收腹,尽量把手臂伸直。老公的话暗含着一种小小的恶意,而我竟浑然不觉,非常听话地配合他,把自己整个都舒展在他的面前。时值初夏,我穿着一件质地普通的白色衬衫,里面的内衣若隐若现,一条黑色的不太合身的长裤甚至盖过了脚上的球鞋。
老公说,在他眼里,跟秀发相比,内在的真实质朴才是最为珍贵的东西。
4
师范毕业后,我在一所乡镇小学教书。终于有了薪水,可以满足自己的一些愿望了。但很快,我发现工资太少,根本不够用。每个月几十块钱,除开日常用度,一部分买书自修文凭,一部分给父亲买酒,很快就所剩无几。
我参加工作时,父亲已退休多年。乡村生活的宁静与淡泊让父亲的脾气温和了许多,他不再对母亲大呼小叫,多半时候他会保持沉默。但父亲一直保留着喝酒的嗜好,每天两顿,每次二两。父亲喝过酒,就会把退休时从武汉带回来的那个像木柜一般的落地式音箱打开,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这个音箱是我们村子里最早最气派的音箱,响亮的有节奏的立体声一出来,隔壁左右的人都会聚拢来陪父亲说话。父亲曾经是单位里的工锻长,管理几百个工人。父亲喜欢这种众星捧月被人簇拥的感觉。我想,孤独的父亲似乎是在用音箱笼络人心,获得自己的存在感。
父亲的境况让我以前对他的怨恨烟消云散,每个月,我都会给他买两瓶好酒。而父亲每每喝我给他买的酒时,必定会把桌子或竹床搬到屋外,有时恨不能搬到稻场上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兴女儿家自己攒钱办嫁妆。在人们眼里,嫁妆的多少可以决定女孩将来在夫家的地位。我有两个哥哥,父母根本没有心思和能力管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得努力攒钱,一切开支从简,就连洗发也不敢用洗发露,委屈了一头青丝常常被香皂折磨得死去活来,干涩无光。
因是同学,彼此十分了解,我与老公相恋一年后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没有鲜花和婚宴,没有钻戒和小车,我做了老公的新娘。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结婚当天我穿一套褚黄色的呢子衣裤,脚穿一双黑皮鞋。没有特意到理发店打理头发,我的发型是当时十分普通的学生头,刘海是齐的,头发也是齐的,很温顺地垂到耳根且稍微向内卷曲,很像四五十年代的进步女青年。
我和老公是在我从教的小学举办的集体婚礼。全校的男女教师围坐在教室里,像开联欢会一样,一边吃糖,一边说笑。学校那位和蔼可亲的政教主任在请我们简单地介绍了恋爱经历后,像母亲一样牵着我的手,把手递到老公的手里。当我与老公的手握在一起,五指相扣时,一种幸福的颤栗涌遍全身。
一夜耳鬓厮磨,早上醒来,发现洁白的床单上有几根细细的头发,长的是我的,短的是老公的。我小心地把这几根头发拣起来放在手心,不由得联想到“结发”一词。据词典解释,“结发”是汉族婚姻习俗,一种象征夫妻结合的仪式。当夫妻成婚时,各取头上一根头发,合而作一结。
也许女人身上最让人感到有缠绵之状的东西是头发,其状如丝,丝与“思”同音,“青丝”同“情思”音近,自古以来,人们都把青丝看作是女子对男子的定情信物。记得《西厢记》中,张生要去考状元,临走之前崔莺莺就曾送给他一缕青丝,表达自己对他的真挚爱情。
结婚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想到人世间那么多如花美眷最终付于逝水流年,成为千古憾事,一时,我的心底涌起无限的满足、温柔与感动,随即在备课本上写下了两句话:一头青丝与君许,从此结发是夫妻!
5
结婚后,尤其是在女儿出生后,忙碌的生活让我每天奔波于三点一线,成了典型的奶妈和黄脸婆。没有时间讲究衣着打扮,更谈不上呵护头发了。
日子就在青丝一茬一茬的变化中如水般流逝,这种安宁与闲适几乎让我感觉不到岁月的脚步,就如我几十年来从未仔细地观察过母亲的头发,粗或细,硬或软,多或少,青或白,直到那一天突然到来。
父亲退休回家后委实过了一段清闲自在的日子。但很快,父亲的快乐被我二哥的婚事所打破。大哥顶职参加工作时,父亲就曾说过给了他饭碗就不再管他的婚事,可在农村种田的二哥,父亲却不能不管。
父亲退休回家第四年,家里扯债拉债建起了一座三间两层的楼房。两年后,债还没有还清,二哥又要结婚。为了二哥的婚事,父亲狠心借了一笔高利贷。
为了还债,父亲60岁那年向曾在武钢食堂当厨师的姨父学习做馒头、炸面窝的手艺,随后开始在家里卖早点。很快,父亲的早点远近闻名。村民们早起赶集或是去地里干活,都会来我家过早。馒头和豆油的喷香在清晨的乡村穿行,成为那时村里人难忘的记忆。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三年时间。父亲凭借自己的双手还清了债务,在人前说话又恢复了以前当工锻长时的威风与自信。
债务还清后,我们曾劝父亲歇手休息。可父亲不同意,他已经习惯了凌晨三点起床忙碌的生活。母亲一向话语不多,她帮父亲打下手,生炭炉,烧水,清洗用具,父亲则用力地揉搓面团。他喜欢像拍皮球一样把面团拍来拍去,我偶尔回家小住,总能听到父亲在楼下客厅里拍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因劳累过度,几年后,父亲病倒了,是严重的哮喘和肺气肿。早点自是不能再做,可父亲对待疾病的态度远没有对待馒头那么耐心。父亲住院期间总是呆不住,治疗几天就吵着回家,病情也总是反反复复。父亲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住院治疗中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抵触。
父亲去世那年的冬天,我们最后一次把他送进医院。父亲日夜咳嗽,喉咙里发出抽风机一般的轰响,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在医院治疗半个月后,父亲再也忍不住了。那天,父亲输液时对进来查房的医生大发雷霆,他拔掉针管,把输液瓶扔到地上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血液顺着父亲的手臂往下滴落,在地上画了一条红色的小溪。父亲再也不肯住院,无奈,我们把他接回了家。
父亲生病期间,我因工作繁忙,很少回家照顾他。父亲去世的那个周末,我也未能陪在他的身边。父亲走得很快很突然,似乎一觉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
那天,我匆匆忙忙赶回家,在父亲的遗体旁见到了呆坐着流泪的母亲。我站在母亲身边,母亲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低下头,猛然间看到母亲满头的白发。我极力回想,印象中,年轻时的母亲似乎也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可它们怎么,怎么突然间就变成白发了呢!?霎时,李白的诗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涌上心头,我止不住放声恸哭,不知为母亲,还是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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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头上开始有白头发了呢?
我四十岁那年的冬天,我的姨伯——母亲唯一的姐姐去世,母亲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在姨伯的葬礼中,母亲悲伤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就像木偶一般。参加完葬礼不几天,母亲便检查出患有心脏房颤和轻微脑梗的毛病。医生说是因为恐惧和过度悲痛引起的。
父亲去世十多年来,我把对父亲未尽的孝心全部转移到母亲身上。我以为母亲会一直健康地陪伴我们生活下去。母亲突患疾病的现实打破了我的幻想,让我突然意识到,有一天母亲也将如父亲一样离我而去,变成手中的一捧骨灰,变成山上的一座坟墓。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带母亲去武汉亚心医院看病,每个月给母亲买药送药。那段时间,我常常夜不能寐,想到母亲的病就心惊胆颤,总担心半夜里会被二哥的电话叫醒,然后拨打120急救车载着母亲往医院狂奔。这样的情景不止一次在我的脑海中闪现,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早上,当我站在梳妆镜前时,意外地发现满头青丝中竟有几根白发!它们那么扎眼,像钢针一般刺痛了我的心!我害怕极了,一种极度的悲伤与恐惧攫住了我。有近半个月时间,我忧心忡忡,食不知味。老公一边开导我,一边叫我坐在窗前,小心地在我的头上翻找,然后把那些罪魁祸首一根一根用牙齿咬掉。老公戏谑道:“改天回家找你母亲算账,这些白头发都是被她吓出来的!”
何止是母亲呢?几十年来,生活中让我们操心的事太多太多,女儿从小学读到大学,父亲和公爹相继去世,工作压力大,加上家里买房买车,所有这些都是白发的催化剂。有谁能分清这些白发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长出来的呢?
尽管我满怀担忧,仍旧无法改变母亲年老体衰离开我们的事实。2013年清明节后不久,母亲因突发心脏病去世。
母亲的遗容很安详,尤其是那一头白发,仍如活着时一般生动柔软。母亲在世时,我曾替母亲剪过几次头发。母亲要求不高,只要剪短剪齐就行。我叫母亲坐在椅子上,给她系上围裙,手握剪刀,小心地在她头上摸索比划。母亲身体瘦弱,头发稀疏,每当抚摸她光秃秃的洋芋一般的头颅,我的心里就会有一丝疼痛划过。
在玉笋山陵园,当母亲随着纸棺被推进火炉,纸棺散开的一霎那,我清楚地看到母亲的白发被火风吹起,瞬间成为一缕轻烟。站在火炉前,望着那个紧闭的生死之门,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母亲生前没有生活照,母亲的遗相是从多年以前的身份证上拓下来的,看上去头发还很青秀,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然而,几年来,我怀想最多的不是母亲的青丝与笑容,而是她那随着火风飞舞的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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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我的白发似乎固定下来,停止了数量,可生长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跟青丝相比,白发似乎具有更强的生命力与竞争力。
尽管我不再对白发恐惧,但它们的存在仍旧让我感到心虚。它们越白亮,我的心就虚得越厉害,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被人找到了证据一般。
自从早生华发后,走在街上,我会时常留意过路女人的头发。满头青丝者少,绝大多数都是烫染过的。但也有例外,偶尔会碰到几个满头银丝的老人,她们的白发那么纯粹,丝毫不造作,不矫饰。这些老人大多拥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看上去一副菩萨模样。那满头的银丝随风飘拂,就像一根根银条闪闪发亮,它代表着岁月与苦难,也显示着健康、智慧与财富。
前不久我去银行办事,遇到一位头发全白、衣着讲究的老太婆。老太婆是离休干部,已经94岁,但耳不聋,眼不花,思维灵活,手脚麻利。太婆在爱心窗口办理业务,自己输入密码,签字,提取现金,然后神情专注地坐在柜台前清点钞票。老人的手指白皙细长,十分漂亮,她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额前的银丝似乎也在跟着颤动。我站在一旁看着她,就像看一部电影,一个神话。
这是一位怎样的老人呢?我想像她曾有过浪漫美好的青春,也曾拥有令人艳羡的青丝,老人也许在部队文工团工作过,说不定她白皙的手指曾经在钢琴上弹奏,她曾在舞台上纵情舞蹈,同时,她一定拥有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岁月让老人从青丝变成了白发,可谁说白发者的人生就没有青丝精彩美妙呢?
同样,在近期《朗读者》的舞台上,我看到了这样一位诗词老人,她气质卓越,文采斐然,被董卿亲切地称为“先生”,她就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继承和传播者,中国少有的诗词大家——叶嘉莹。舞台上的叶嘉莹已有93岁的高龄,但举手投足满是文人的儒雅,让人不禁想起这样一句话: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看着舞台上的叶嘉莹,突然间,我对白发产生了无比的羡慕与向往。从青丝到白发,人生是一趟没有归程的旅行。这趟旅行的意义不仅在于旅程的长短,而在于旅程的丰富与精彩。
我想,我一定要热爱生活,虽然不能像叶嘉莹老人那样优雅恬淡,至少也要活成那位银行老太婆的模样。唯如此,才不至辜负满头的青丝,不辜负它曾给我的美好与梦想,不辜负父亲与母亲在青春年华时给我的恩宠与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