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慧
胡应麟是明代的文坛大家,但目前对于胡应麟的研究,探讨他的诗论思想以及文献学成就是热点,很少有对个案的分析。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胡应麟诗论著作《诗薮》对杜甫评价的材料约一百六十条,考据专著《少室山房笔丛》涉及杜甫的考辨有十余条。本文从胡应麟对杜甫的评价、对杜诗的考证方面,分析了胡应麟对杜甫的情感态度,从而丰富明代对杜诗的评论研究。
胡应麟诗论著作《诗薮》对李白、杜甫的评价多于其他诗人,涉及李白的评论有八十余条,而涉及杜甫的评论约一百六十条,可见胡应麟对杜甫的尊崇、对杜诗的看重。
首先,胡应麟对杜诗地位给予了最高评价,认为杜甫是“大家”,其诗歌是“集大成”。如“备诸体于建安者,陈王也;集大成于开元者,工部也。”(《内编》卷二)“杜后起集其大成”(《内编》卷五)“杜集大成,五言律尤可见者。”(《内编》卷四)可见胡应麟充分肯定了杜甫的历史地位。有时候,胡应麟评价杜甫时,言语中蕴含对杜甫的尊崇与追慕之情,有强烈的情感体验,如“千古以还,一人而已”(《内编》卷四)皆神化所至,不似人间来者。”(《内编》卷四)说明胡应麟不仅站在客观的角度评价杜诗,更对杜诗从心底倾慕。
其次,胡应麟常常李杜并提,二者共尊,充分肯定了李杜的诗才。如“唐人才超一代者,李也;体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杜若地负海涵,包罗万汇。李唯超出一代,故高华莫并,色相难求;杜唯兼总一代,故利钝杂陈,巨细咸畜。”(《内编》卷四)胡应麟用形象的比喻,指出杜甫无事无物不可入诗的深广,充分肯定了李杜二者的地位,比较了二者诗歌风格的差异。
胡应麟还从诗歌体裁、诗歌风格等方面,对李白、杜甫做了全面的比较,认为二者并尊,并无优劣。如“古人作诗,各成己调,未尝互相师袭。以太白之才,就声律即不能为杜,何必遽减嘉州;以少陵之才,攻绝句即不能为李,讵谓不若摩诘。彼自有不可磨灭者,毋事更屑屑也。”(《内编》卷六)从体裁上说李杜二者各有所长,李白擅绝句,杜甫擅律诗。又如“李杜二公,诚为劲敌。杜陵沉郁雄深,太白豪逸宕丽。短篇效李,多轻率而寡裁,长篇法杜,或拘局而靡畅。廷礼首推太白,于麟左袒杜陵,俱非论笃。”(《内编》卷三)从风格上比较李杜,认为杜甫沉郁,李白豪放。不管是体裁,还是风格,胡应麟始终强调一点,二者各有擅长,不可以评价优劣。这在笔者关于胡应麟对李白接受的论文中已有阐释,暂不赘述。
第三,胡应麟对杜甫诗歌体裁、风格、手法等各方面作了具体评价。
一是胡应麟特别推崇杜甫的律诗,他说“陈思之古,拾遗之律,翰林之绝。皆天授,非人力也。”(《内编》卷二)“杜五言律,自开元独步至今。”(《内编》卷四)可见胡应麟对杜甫律诗评价之高,认为杜诗非人力可至,独步古今。他还用形象生动的语言来描绘杜甫排律的特点,“读盛唐时排律……少陵变幻闳深,如陟昆仑,泛溟渤,千峰罗列,万汇汪洋。”(《内编》卷四)说明杜甫排律的变幻莫测、包罗万象。
二是胡应麟认为杜诗风格多样,如:
“盛唐一味秀丽雄浑。杜则精粗、钜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参其格调,实与盛唐大别。”(《内编》卷四)
“宏大,则“昔闻洞庭水”;富丽,则“花隐掖垣暮”;感慨,则“东郡趋庭日”;幽野,则“风林纤月落”;饯送,则“冠冕通南极”;投赠,则“斧钺下青冥”;追忆,则“洞房环佩冷”;吊哭,则“他乡复行役”等,皆神化所至,不似人间来者。”(《内编》卷四)
“杜七言句,状而宏大者……状而高拔者……壮而豪宕者……壮而沉婉者……壮而飞动者……壮而严整者……凡以上诸句,古今作者无出范围也。”(《内编》卷五)
他说杜诗众体皆备、风格毕具,粗细浓淡、宏大幽婉,无所不包,并举例说明杜诗每一种风格都能做到极致,即使同样是“状美”,也能变幻出不同的风格,所以由衷赞叹“皆神化所至,不似人间来者”“古今作者无出范围也”。
三是胡应麟对杜诗的句法、用典等艺术手法作了分析。如说杜甫用字:
“老杜用字入化者,古今独步。”(《内编》卷五)
“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坼、浮、知、见四字,皆盛唐所无也。”(《内编》卷五)
盛赞杜甫锤炼字句“古今独步”,并举例分析了杜甫用字出神入化、神采奕然。又如说杜甫用典:
“杜用事错综,固极笔力,然体自正大,语尤坦明。”(《内编》卷四)
“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锡飞常近鹤,杯度不惊鸥”杜用事入化处。……此老杜千古绝技,未易追也。”(《内编》卷四)
同样,胡应麟既有整体说杜甫用典丰富而恰到好处、用语自然,不晦涩难懂,又举例说明胡应麟用典出神入化,并感叹这是杜甫“千古绝技”,不可学,不易学。
第四,胡应麟对杜甫部分诗作作了分析与评价,并将其作为诗歌典范。
例如胡应麟非常喜欢杜甫的《登高》,多次高度评价杜甫这首诗:
“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内编》卷五)
“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真旷代之作也。”(《内编》卷五)
胡应麟首先肯定了这首诗气象宏大,内涵深沉,力量万钧,并从章法、句法、字法等严格的格律方面,认为杜甫《登高》是七律之最。句句皆律,字字皆律,又能一气呵成。所以胡应麟赞叹这首诗是“旷代绝作”。
又如胡应麟认为杜甫有很多诗歌可以作为后世学习的典范。“短歌惟少陵《七歌》等篇,隽永深厚,且法律森然,极可宗尚。”(《内编》卷三)说杜甫的歌行格律严谨,可以作为学习的榜样。又如:
“老杜七言律全篇可法者:《紫宸殿退朝》、《九日》、《登高》、《送韩十四》、《香积寺》、《玉台观》、《登楼》、《阁夜》、《崔氏庄》、《秋兴八篇》,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内编》卷五)
胡应麟认为这些诗歌全篇可以效法、模仿,原因是气象宏伟,法律森严。这与胡应麟的诗歌理论“体格声调”“兴象风神”是一致的。“体格声调”就是格律等外在形式,“兴象风神”就是气象神韵等内涵。胡应麟论诗,一方面遵循“体格声调”,看诗人诗作是否符合规范;另一方面,又将诗歌是否具有“风神”作为标准之一。这也表现在胡应麟论杜诗之中,不管是对杜诗总体的评价,还是对杜诗体裁、风格、技法的评价,都是其诗歌理论的阐释。
杜诗是否合乎正法,是否作为诗歌典范,是否能成为后世学习的对象,也是从“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这两方面来考虑。把握胡应麟论杜诗的情况,就可以一窥胡应麟的诗学思想。
《少室山房笔丛》是胡应麟考据专著,内容丰富。其中,涉及杜甫的材料有十余条,主要是对杜诗出处的考证、辨析,尤其是对杨慎考证失误的辨析占了绝大部分,均收录在《艺林学山》之中。试举几例:
杨慎对杜甫《客至》中的“社南社北”作了考证,认为“舍”应当为“社”。杨慎说“韦述《开云谱》‘倡优之人,取媚酒食,居社南者呼社南氏,社北者呼社北氏。’子美‘社南社北皆春水’句子正用此事,不知改为‘舍’耳。”胡应麟案曰:
“杜‘舍南舍北皆春水’,在蜀草堂诗也,花溪僻地,何得有倡优居之?且此诗上以‘舍’字引起,下用群鸥而花径蓬门,意脉直贯,若改为‘社’则并不沾带矣。且既曰倡优所居,必酒食丰渥之地,而杜诗下有‘盘餐市远’之句,何耶?又既曰倡优取媚酒食,而杜之遗杯残沥不以及之,乃与邻翁对酌,何耶?杜他日绝句云‘云生舍北泥’岂亦‘社北’耶?考杜集他本绝无‘社’字之讹,特用修读书偶得此,遂白赖少陵耳。”
这里胡应麟用多条证据,指出了杨慎注释杜诗“舍南舍北”出处的失误。一是从诗歌所作之地认为不符,二是从格律上认为不合律,三是从前后句意逻辑认为不通,四是举杜甫其他诗作为旁证,认为杜诗并无此种表达,因此杨慎将“舍”字理解为“社”是没有依据的牵强附会。胡应麟条分缕析,逻辑严密,证据充分,可见其学问上的严谨态度。
又如杨慎注释杜甫《游何将军山林》诗:“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中的“绿沉”说“绿沉色为漆饰枪柄耳”。胡应麟从作品出发,认为“绿沉”应指“铁名”,而不是“漆色”,又举了《西溪丛语》《唐百家诗》等多部论著进一步证明杨慎之误,可谓论据充分,考据详实。
再如杨慎认为“宋人以杜子美以韵语纪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胡应麟对此作了辩驳:
“以杜为‘诗史’,其说出孟棨《本事诗话》,非宋人也。若‘诗史’二字所出,又本钟峻‘直举胸臆,非傍诗史’之言,盖亦未尝始于宋也。杨生平不喜宋人,但见诸说所载则以为始于宋世,漫不更考,恐宋人有知揶揄地下矣:明人鲁莽至此。”
胡应麟论证充分,层层递进。首先,杜甫“诗史”的提法,始于唐代孟棨《本事诗话》,并非起源于宋。其次,“诗史”二字,也不是起源于宋。再次,杨慎没有考证就引用,是因为他对宋人本身就有偏见,所以借此否定宋人。
类似的还有《少室山房笔丛》中的“太白子厚”“杜诗”“五云太甲”“孙洙”等多条辨析,可见胡应麟对杜诗出处的辩证,具体、深刻、细微。
综上所述,胡应麟的诗论著作《诗薮》从“体格声调、兴象风神”的理论出发,对杜诗进行了全方面的评述,并对杜甫总体的诗歌地位评价极高;他的考据之作《少室山房笔丛》则对杜诗的出处或他人的考证作了辨误,反映他做学问的严谨态度,这既可以窥见胡应麟对杜甫的评论以及他的诗学主张,也可以窥见杜诗在明代的传播及产生的影响。
[1][明]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3]吴晗.胡应麟年谱[A].吴晗史学论著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冀勤.金元明人论杜甫[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