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雨的诗

ZHENG CHENG YU

郑成雨的诗

ZHENG CHENG YU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们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们

请不要大声说话，大口喘气，不要惊扰

流动的山泉，从头顶飘过的白云，说来就来

的雨点。请不要惊扰

山路两旁的金星蕨、蜈蚣草、山稔子和白头芦苇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和更深处

神秘的事物，在石缝、在悬崖、在山坡

它们挨挨挤挤就生，见到阳光就长

这里是时间的尽头，不需要流年和往事

请不要说出山下的物事，和风尘仆仆的人们

不要说出陶潜和王维，不要在这里诵读

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诗句

空气是它们的，风是它们的

阳光是它们的，请不要惊扰它们，在山中

我们要学会如何成为它们当中的

一滴、一朵、一只或一棵

请抹掉身体内外的阴影，在山中

每高声说出一句都是不敬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们

请把你们的腰，弯得更低一些

避 雨

刚爬上东水山顶，一场雨就下来了

一朵硕大无朋的积雨云，从头顶上飘过

这时你不要开口说话，赶紧躲避

像小时候大人叮嘱我们，见到出殡的队伍

赶紧躲避那样，如果避之不及

就侧过身去，闭上眼睛，不要看

那红红的棺木

不要看云朵体态的妖娆，光芒的耀眼

不要把雨点捧在手上，说它是天空的精灵，不要相信

云用一场雨对你说出的那些鬼话

稍不留神，它会把你带走

一朵云过去了，还有下一朵，人生的无常

都是它用雨制造出来的事端

云的家在天涯，你的根在地上

一定要把根扎牢，把泥土抓紧，抱紧一棵大树

或身旁突出的岩，倾听它们的心跳

让杂念平复

我们都要蔚蓝起来——兼寄吾友苏令雄

当你说出“蔚蓝可以触摸”

蔚蓝便堆成了山

蔚蓝便荡漾成海

蔚蓝便铺出这广袤的天空

我们都要蔚蓝起来。譬如现在

出于对蔚蓝的敬畏和神往

我们钻进一只鸟的腹腔

在万米高空之上，亲近蔚蓝

看一看天空，让我们的眼睛蔚蓝起来

摸一摸天空的脸，让我们的手臂蔚蓝起来

吸一口新鲜空气，让我们的呼吸蔚蓝起来

让我们的毛发、皮肤和骨头

都蔚蓝起来，让我们

成为千万滴蔚蓝中的一滴，然后

再次降临人间

南瓜子里的刘西英

1

嗑着南瓜子，南瓜子便成了百度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

这一颗是宝塔山，这一颗是清凉山，这一颗是

凤凰山。接着是枣园、杨家岭、中国抗日军政大学

南泥湾、瓦窑堡、青化砭……一颗颗南瓜子

让一个个地名在心里暖了起来

南瓜子是诗人刘西英快递来的。快递来的还有

狗头枣和土豆粉丝。这些延安的味道就是我味蕾上

诗人刘西英的味道：清香、质朴、厚实

2

六月间的某一夜，在南国边城茂名，我跟诗人刘西英说起了

延河，说起了窑洞，说起了长着翅膀的信天游，说起

延河边上的嘉岭宾馆、小米粥、狗头枣和安塞腰鼓

还有诗人毛泽东住过的窑洞。至今

他还欠着我一碗羊肉泡馍

这个南瓜子里的刘西英

狗头枣里的刘西英

土豆粉丝里的刘西英

羊肉泡馍里的刘西英，小口小口喝酒

的刘西英，怎么就能让我一个晚上

趴在电脑前，拖动鼠标，睡意全无

南瓜子里的幸福，香气一样纤细

水汽和光一样轻

3

我这颗祖国南大门上的南瓜子

他那颗西北边陲上的南瓜子

隔着四千多里的留白，是心里透出来的

亮光，让两颗南瓜子臭味相投

香气相通。来自黄土高原上的阳光

拍响南海边上的浪花，隐蔽之中

自有一条甬道，深入人心

万物皆有悲悯，黯淡的生命里总有某一部分

在某一时刻，发出光亮

远在海南的诗人陈波来

远在澳洲的诗人李立

他们发来信息说——

“咱们去西英家的院子里摘桃子。”

六月，来自天南地北的诗人兄弟

聚了又散

让我们忘掉别离吧——我们不曾别离

让我们忘掉时间吧——我们还有明天

村 子

三两声犬吠，有人在深夜走出村子

身后木门关闭，吱的一声——

木头的心被一把钝锯紧紧地拉了一下。

村子的心口就痉挛起来——

它的眼睛眨了一下、两下，昏黄的光

痛得一亮，又暗了下来。

一道亮光，在时间的翅膀上颤动

一道亮光，在时间的翅膀上颤动

季节更替的声音，随花瓣上的雨滴滚落

院门上斑驳的情绪，借临秋的藤蔓

探出了墙头。马蹄声细碎

生命如此逼仄。阳光挤过生命的夹缝

落在竖排的书卷上，把一阕宫词读成了伤

把每粒汉字啄出了痛。词牌里的那只鹧鸪

唧唧叫了两声的时候

细节，在毛边纸上，洇散于昨夜深巷的雨丝

蛛网上的羽毛

我们的一生中虽然做了许多事情，但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幸福不是得以驻留的。

——叔本华

我无法说出这是哪一只飞鸟身上

的羽毛，但我分明看见一场辽阔的飞翔

殁于墙角的蛛网。

轻轻的飘荡，这没有生命气息

的动感，凭借着风

一根羽毛是寂寞的，一只鸟飞过

才会让你感到温暖

当时间别过脸去，所有的结局

如出一辙

“谁也握不住转瞬即逝的美丽。”

洞见者的目光穿透那缕吹拂了几千年

的风，轰鸣与静默

覆于黄土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声啁啾直击耳膜

一条弧线划过，蔚蓝的天空与苍茫大地

顿时都生动起来。而当鸟鸣跌落

的碎片在暮色中溶化，天空中蹲伏着的寂寞

一团一团

岳麓山：每一片叶子都是千年的书声染绿的

每一片叶子都是千年的书声染绿的

在岳麓山，你必须心怀足够的敬畏和虔诚

才能够听到满山绿色的叶子上

一层一层，琅琅书声

那是张、朱熹和周敦颐的书声

那是王阳明、王夫之和梁启超的书声

那是魏源、陶澍和王文清的书声

那是曾国藩、左宗棠和陈天华的书声

那是杨昌济、毛泽东和蔡和森的书声……

千年书声堆积出来的翠绿

噎得你说不出话来

岳麓书院的黑漆大门打开

走出来的这些名字，把历史的天空

照得通亮

晚风打通时间的经脉，它的手

一触摸到爱晚亭的额头

我便听到了满山的叶子齐声诵出——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一片叶子最后的呐喊

当四野只有一棵树，当一棵树

只剩下一片叶子，天空给它留下

足够的思想空间

在秋天，最后坚守的绿色是孤独的

最后的一片叶子，要用它的孤独

占领整个天空

生，必然走向死。正如它

必将走向凋落，把自己还给泥土

把天空还给天空，带走一生的悲欢

留下光芒，照耀人间

死，是另一种生。

最后一点绿色，它的叶脉就是奔涌的河流

最后一声呐喊，将在春天的肩膀

唤醒一树的苍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