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_本刊记者 化定兴(发自上海黄浦)
社会治理要把握活力与秩序、效率与公平的平衡
——本刊专访上海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杨雄
采访_本刊记者 化定兴(发自上海黄浦)
改革开放近40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由农业社会走向了城市社会,由封闭社会走向了开放社会。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整个社会的活力在不断增强,个人也获得了更多发展机会。然而,伴随着社会结构变化及社会转型加快,一些深层次社会问题也开始显现并受到大家关注,比如诚信缺失、贫富差距增大等。那么,在社会结构变化后,社会还面临哪些风险和挑战?针对社会出现的一些新现象、新问题,应该如何创新社会治理?为此,本刊记者(以下简称“记”)专访了上海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杨雄研究员(以下简称“杨”)。
记:您说,改革开放近40年来,中国社会结构最根本的变化是由“总体性”社会向“个体化”社会的转变,该如何理解“总体性”社会与“个体化”社会这两个概念?
杨:“总体性”社会向“分化型”社会的转变是从社会学视野作出的一个判断,在我看来,“总体性”社会主要是指原来的计划经济与计划社会相匹配的制度安排体制。比如40年前,读书、就业、结婚分房等都是由国家统筹。在“总体性”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被分配、被安排在一个具体的“单位”之中。改革开放近40年来,我国逐步从计划经济转轨到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之相配套的社会也开始从一个由计划经济主导的“总体性”社会转向了一个由市场经济主导的多样型社会,也可以称之为“个体化”社会。
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后,每个人如同一个“原子”,获得了更多自由与机遇,同时也需靠个人努力、勤奋与智慧,才能在市场经济竞争中取得财富,获得上升发展的机会。比如,以往农村孩子不太可能进入大城市,户口是严格冻结的,但伴随社会流动增强,现在有两亿多农民工进城务工,可以通过自己努力与奋斗来改变命运。
记:也有人认为“总体性”社会比较好,压力没那么大。
杨:有些人持这样看法是可以理解的。在改革开放之前,社会竞争小、下岗少,虽然穷,但收入、分配差距不大,大家心理较平衡。现在市场经济竞争加剧,收入差距明显拉大,有竞争必然会有淘汰,就会出现一部分人下岗,而被“析离”至社会边缘的群体就会不满意。原先在计划经济时代,过于强调社会公平,出现效率下降、吃“大锅饭”、养懒汉现象;而今,搞市场经济,又容易出现无序竞争、恶性竞争。因此,当前处理好“突出效率”与“兼顾公平”两者之平衡尤为重要。首先,在深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进程中,我们必须坚持“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问题是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其次,由于每个社会都会存在弱势群体,这就需要我们同时考虑波兰尼指出的“保护社会”问题。
毋容庸置疑,改革开放后,我们确实面临许多新问题、新挑战,诸如权力寻租和腐败、贫富差距拉大、财富分配不公等。党和政府看到问题后,也做了大量努力。比如近几年的强力反腐,优化分配机制,提高农民收入,保护下岗工人的利益等等,基尼系数从原先的0.49下降到0.46,社会矛盾得到逐步缓解。与此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在反腐重压和制度笼子不断扎紧的背景下,有些地方和单位又出现了“当官不作为”和“不想做事”现象,这就需要我们的激励机制、绩效评估更加科学,既能管住任性的权力,又能激发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的热情。说到底,在我看来,一个社会关键就是要处理、平衡好两大关系:一个是秩序和活力,一个是效率与公平。总之,我们应该正确看待“总体性”社会走向“个体化”社会所带来的社会后果,这样才能客观、理性地判断中国经济与社会取得的进步。
记:孙立平教授曾提出“社会溃败”概念,“个体化”社会也确实面临着诸多问题,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
杨:孙立平教授最早提出的是“社会断裂”观点,“断裂”似乎是指阶层分化导致的社会对立,比如富人和穷人、城市和乡村等等。至于“个体化”社会出现的问题,我认为是客观存在的。从原来一个价值观整合的“总体性”社会走向价值多样的“个体化”社会,从不同阶层到不同利益群体、乃至于每个个体,大家持有不同的观念与想法是很正常的事,在一个市场竞争社会中,只要存在利益博弈,就必然会出现一部分人受损,一部分人得益,一部分人向社会上层流动,一部分人则向下流动现象。获益的人大多会认同改革,受损的人就会感到不满,甚至批评改革。但这些问题是否可以判断为“社会断裂”“社会溃败”,学术界其实还是有不同看法的。
而在我看来,出现上述问题有两个方面原因:其一是市场经济优胜劣汰,导致一部分不够勤奋努力以及部分弱势的群体被市场竞争“析离”出来;其二是“保护社会”工作做得不够好。就是在实行市场经济的同时,我们的社会福利政策、依法治理体系、权力制约机制建设尚没有同步跟上经济增长速度。我国知名社会学家陆学艺曾做出过这样一个判断: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展明显滞后于经济增长约15年。也就是说,过去实行的计划经济体制,尽管人们生活水平普遍较低,但当时“计划经济”“计划社会”与人们价值观基本是相匹配的,故大家心态比较平稳。
当我们开始搞改革开放,首先在经济领域突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经济改革是“单兵突进”的,而经济活动追求的是效率,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打破了原先的平均主义观念,伴随经济总量增长的同时,客观地出现了地区差异、贫富差距等社会问题。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提出“以人民为中心”新发展观,通过精准扶贫、缩小地区差异、改善社会民生,让广大人民群众共享改革开放成果,就是要补上社会发展这一块“短板”。
记:针对社会诸多新问题新挑战,我们该如何实现“社会保护”与改善?
杨:经济转轨与社会转型由于前后两者不同步、不匹配,必然会产生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出现这些新问题、新挑战并不可怕,关键在于我们如何通过深化改革来解决问题,如何使得改革达到一种相对“均衡”状态,也就是“帕累托最优”状态一一社会资源合理分配的一种理想状态:假定固有的一群人和可分配的资源,从一种分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变化中,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人变得更好。不过,这个永远只是一个理想状态。经济与社会发展总是处在平衡-打破平衡-再平衡的过程中。在理想状态达不到的时候,我们可以追求“帕累托次优”一一也就是一部分致富不导致另一部分人更贫穷的状态。
实现社会结构均衡是社会学家努力追求的目标,这种均衡就是实现中产阶层社会。中产阶层社会就是达到一个“橄榄型”社会——中间比较大,两头比较小,这种社会结构一般较稳定。比如北欧许多发达国家通过高税收实现高福利,人们赚得越多,交的税也越多,通过“劫富济贫”方法,趋近于橄榄型的社会。中产阶层社会为什么比较稳定呢?因为大多数都达到相对富裕的程度,有车有房,工作稳定,子女教育不愁,养老问题也解决了,这样大家心态就比较平和、社会就相对平稳。
正如经济社会学家波兰尼所说,自我调节的市场从未真正存在,其缺陷将给人类世界带来毁灭性灾难;市场力量的扩张或早或晚会引发旨在保护人与自然的“反向运动”,其具体表现为保护性立法和政府干预。简单来讲,就是要通过政府来调节,否则社会就会动乱。也正如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曾提出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富人帮穷人,最后达到共同富裕的目的。这个目标实现了,改革开放就算真正成功了。
记:深化改革是我们这些年取得重大成就的一个关键,但近几年,有人认为,改革有所停滞,阶层有所“固化”,社会向上流动的渠道受阻,您怎么看?
杨:社会阶层“固化”似乎是社会学界比较流行的词汇,比如像“寒门难出贵子”“富二代”现象。但我觉得,在中国,社会阶层“固化”现象其实要比发达国家少许多。理由是什么呢?
第一,在改革开放早期,个体户通过自己打拼赚到第一桶金。当年不管你是什么阶层,只要敢出去冒险,敢下海,你就较容易获得成功。现在与改革开放初期相比,确实是阶层“固化”现象有所加剧,比如从考清华北大的比例来看,农村学生比例在减少。但总的来说,中国高考制度还是有利于青年社会流动。比如,时下每年高校、科研院所、大中企业、政府部门招许多年轻人,相当比例的博士、硕士、大学生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如果没有高考,怎么可能有这种结果?这样看的话,较难说如今社会流动和社会阶层已经“固化”了。
杨雄参加中国福利会青少年论坛
其次,中国的城镇化进程尚未结束,不像西方已经进入后工业化时代。比如中国一二三线城市,依然大量需要年轻人进城。他们进城能够获得比在农村更多的发展机会和上升通道,像雄安新区、粤澳港大湾等开发,乃至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将促使新产业、新业态层出不穷,都会给青年人提供大量机会。
最后,从现实深化改革实际情境来看,中国每天都会诞生大量由青年人创立的微小企业,时下互联网金融与“分享经济”又使青年人立于创业创新之潮头。就我个人近年来前往深圳、浙江、广东等省市调研发现,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在自己创业,或者在各类公益组织、社会企业中满腔热情地奋斗,这是未来中国社会希望之所在。
记: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认为,从基层来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并依此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据您观察,这个定位是否还符合当下社会实际?
杨:乡土中国的概念是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1947年提出来的,对社会学界影响很大。通俗来说,“差序格局”就是中国是一个人情化和关系化的社会。费孝通对中国的研究采用的是“扎根理论”,其宗旨是从经验资料的基础上建立其本土化理论。“差序格局”可以说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乡土中国的特征,但就现实社会结构来看,我们已经不是乡土中国了,而是开始进入城市化社会。按照国家统计局数据,目前有一多半人生活在城市。农业所占比例在我们GDP总量中不到10%。从这两方面来看,中国已经是城市化社会。
当然在社会实际运行中,“差序格局”现象依然存在。比如送礼、讲关系深深植根在中华民族的血液中,一下子很难突破。个人办什么事,不送点礼总觉得心里、情面过不去,而这在一些西方国家视为一种违法行为。如果按照西方的标准,我们可谓是“全民腐败”了。在一些欠发达地区,你要找工作,往往还流行找“七大姑、八大姨”。而这种现象在大城市相对就要少许多。因为城市化是一个陌生人社会,大家更注重契约、规则。可以说,从“关系社会”“学历社会”再到“能力社会”,这就是一种社会进步。
记:中国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工业化、城镇化,究竟怎样才能实现超巨型人口社会的国家治理现代化?
杨:理想的社会治理格局是各方参与主体平等、共同行动的结果。换言之,社会治理格局是可以建构的,因为治理本身的含义就是利益相关方的共同参与、相互协商,没有共同参与、相互协商,就不可能形成治理。十八届五中全会把共建共享作为社会治理格局的重要特征,显然不是就其最小程度而言的,而是希望在最大限度上实现共建共享。理想状态下的“共建共享”,应该是各治理主体比较充分地参与,进行比较充分的协商,达成尽可能大的共识,进而采取相互配合的治理行动。当然,在这一过程中应该充分照顾到各方利益,利益分配实现相对公平,协商合作的结果方能得到各方更多的接受和承认。唯有如此,社会治理才能有效、可持续进行,从而实现维护各方主体基本利益与促进社会整体发展之间的平衡。
个人简介》》杨雄,现任上海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上海社科院社会调查中心主任、研究员、社会学博士。上海市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社会学会常务理事、上海社会学会副会长。出版论著《激情与理性: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激进主义思潮研究》《社会阶层新构成》《网络时代与社会管理》《巨变中的中国青年》等2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