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诗”对于新诗的借鉴

2017-11-14 22:11滕伟明
心潮诗词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旧诗聂绀弩李子

滕伟明

“旧诗”对于新诗的借鉴

滕伟明

记得《星星》诗刊在1997年发表了周涛的《新诗十三问》一文,对新诗的前途表示忧虑。我在《四川文化报》上进行了评论,认为新诗是舶来品,它拒绝吸收传统文化的乳汁,应是行之不远。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惊奇地发现,新诗并没有消亡,它的反传统精神愈益勃发了。我对旧诗界比较熟悉,又慢慢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旧诗界却有不少人在借鉴新诗,看来他们的态度比起新诗界领袖人物要温和得多。例如杨逸明、星汉、刘庆霖,他们的构思就往往与新诗合拍。不过,这里我们要说的是聂绀弩、周啸天、曾少立三人对新诗的借鉴。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略微翻了一下文学史,发现新诗界并不是一开始就反对传统。闻一多《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这里既有韵又有律(闻一多把它叫做“音步”或“音顿”)。贺敬之《三门峡》:“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神门险,鬼门窄,人门以上百丈崖。”一看就知道他受了李白古风的影响。最奇怪的是戴望舒的《烦忧》:“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很显然,他在做一个实验,看能不能用新诗弄出一首词来。我受到启发,索性自度了一首《照影子》词:“晓风残月几声鸡,烟笼十里堤。万言都在眉峰里,我和你。一生报答是嘘唏。 一生报答是嘘唏。我和你,万言都在眉峰里。烟笼十里堤,晓风残月几声鸡。”这说明,新旧诗是可以相互借鉴的,只可惜新旧诗人坐在一起推心置腹认真讨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大概是在十年前,我认识了周啸天,他送给我一本诗集,我翻开一看,集子里有很多古风,我很喜欢,就陆续在《岷峨诗稿》上发表他的作品。后来偶尔闲谈,他说他风格的形成,是受了聂绀弩的影响。我这才重新翻读聂绀弩的作品。

对于聂绀弩,理论界颇有微词,这里就不讨论他的思想内容了。重新翻看之后,我在思考,他的作品有没有文本价值。过去我把聂绀弩的风格称为“醉拳”,即不承认他是正宗武术,现在看法有点变化。聂绀弩同时弄新文学和旧文学,在蹲牛棚的时候,他的憋屈总得发泄,用什么文体呢,当然旧诗是首选。从“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放牛》),以及从“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周婆来探后回京》)看,他完全可以走正宗的路子,可是他不走,他偏要“装怪”,于是“散宜生体”就出现了。

我们先来看他的《拾穗同祖光》:“不用镰锄铲锹,无需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艰拙仆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内容很简单,就是与吴祖光一起拾麦穗,但是语言表现形式很独特。首先,他选用了律诗最忌讳的“费词”的手法,即故意集中“败笔”以形成新的风格。你看一大堆农具,一连串田间劳作,有这必要吗?他偏要硬抬出来。接下来,他大量使用典故,“五合米需千折腰”,这是从“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变化而来,但是充满新意。恭维吴祖光长得漂亮(像王羲之),嘲笑自己长得丑(像曹交,另外的地方他又说自己像堂吉诃德),这是故意增加难度,使你觉得他的文字有“嚼头”。

我们再看他的《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这是“反话正说”,“装怪”的意味更浓。当了“右派”,当然有“坏心思”,现在要像磨麦一样把你磨个粉粹。“环游”句是说绕着磨盘转。“雷池”句是说自己绝对守规矩。把简单的事故意说复杂,这就是聂绀弩所追求的新意。

聂绀弩其实是在写新诗,但他偏要把它塞进旧诗的茧壳里,造成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这大概就是“散宜生体”的特点了。

周啸天集子里也有很典雅的东西,如“三苏名重,岷江源远,眉山如画。遥想当年,一门双桂,小乔初嫁。 去来弹指匆匆,惜风月,悠闲无价。唤起词仙,衔杯屏妓,为予清话。”(《柳梢青》)就很清丽。周啸天获鲁迅文学奖的时候,网上一片嘲讽,只有李子站出来为之辩护,说周啸天集子里有好诗(大概就是指上面那种),你们攻击的只是他的臭诗。心意是好的,但未必说准了。周啸天有意学习聂绀弩,但有自己的风格,姑且叫做“欣托居体”罢,而“欣托居体”恰恰要用他的“臭诗”来作说明。

反复翻读《欣托居歌诗》集,可以判断他的确是在写旧诗,可是他大量使用口语,使他的作品明白如话,又成为他的特点。周啸天不装怪,他的新颖处在于他的人文关怀特别突出,一般人不敢想,也不敢动笔。说是“臭诗”,那是活天冤枉。

先看他的《洗脚歌》:“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倨胡床;劳工近世闹翻身,天下久无洗脚房。开放之年毛公逝,香风一夕吹十里;银盆滑如涧底石,兰汤浑似沧浪水。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签单既得趣,小姐收入颇不俗。别有蜀清驻玉趾,转教少年为趋侍;游刃削足技艺高,捏拿恭谨如孝子。君不闻、钱之言泉贵流通,洗与为洗视分工;沧桑更换若走马,三十河西复河东。尔今俯首休气馁,侬今跷脚聊臭美;来生万一作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这怎么就是“顺口溜”呢?这怎么就是“臭诗”呢?说是“臭诗”的人攻击他这诗是在“捧臭脚”,用这样陈腐的观念来诋毁人文关怀,真可谓“不知好歹”,乌足言诗?说是“顺口溜”,大概是指诗中出现了“大腕”“跷脚”“臭美”等字眼,这就是“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且慢,请仔细看看,能把“大腕”“跷脚”“臭美”等字眼与“竖儒”“金屋”“蜀清”等字眼整合在一起,这需要有多大的功力!就说“河东”一词,出现了两次(第二次是“河东狮吼”的意思),作者不加说明,可见相当自信。周啸天常说,读到什么份上就能写到什么份上,他腹笥甚广,却努力创新,努力与新诗看齐,这种勇气是值得称道的。

再看他的《葡京赌城》:“人生何处无博弈,胜败由来事不期。丈夫赌命报天子,股市平地有险巇。曾经沧海伤怀抱,荡子归来天欲老。邓公一言九鼎重,五十年间马照跑。东方赌城数葡京,葡京风水甲澳门。年输巨亿作国帑,赌王乃能均富贫。殿堂中西聚文物,件件美奂连城璧。七尺珊瑚只自惭,石崇休夸富敌国。门前居民迹如扫,挥金十九大陆客。海角归来说双规,使我达官失颜色。”这很能代表周啸天古风的特点,它是多主题的(一国两制,澳门福利,贪官双规),它是冷静观察的,它是从容叙事的。正因为如此,周啸天几乎达到了“无事不可入”的地步,他的题材可说是空前多样。《邓稼先歌》也是多主题的,但受到最猛烈的炮轰,作者无可奈何地告诉记者:他们把对体制的仇恨发泄到我的头上。噫,选材可不慎欤!

一个站得住脚的诗人,他首先必须做到独立思考,其次必须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但作者的独立思考是靠他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所以语言反而成为作者成功的标志。周啸天的语言与聂绀弩不同,聂绀弩是故意把简单的说复杂,周啸天是故意把复杂的说简单。他用了很多典故(例如曾经沧海难为水,荡子行不归,天若有情天亦老,石崇斗富),但都作了最大程度的降解,“努力与新诗看齐”,我认为他是成功的。他走过了胡适的《尝试集》,也走过了吴芳吉的《白屋诗稿》,形成了成熟的“欣托居体”。“欣托居体”的特点就是给读者造成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我认识曾少立(李子)要比认识周啸天早得多,从网上看见他的《咏血管》就喜欢上了。后来读到他的《临江仙·今天俺上学了》:“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 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远山更远那南方。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更是喜欢。那时我把他定位为“乡土诗人”,还想认真写一篇评论。可是,北漂生活改变了他的风格,使他变得孤独和失落,你看他的《喝火令》:“日落长街尾,西山动紫岚。繁华气色晚来膻。旋转玻璃门上,光影逐衣冠。 买断人前醉,漂零海上船。高楼似魅似蹒跚。一阵风来,一阵夜伤寒。一阵星流云散,灯火满长安。”这时李子还是李子,他实践了他的艺术主张,第一是“有事”,第二是“变形”,第三是“合理想象”。这时他在语言的独创上,反而进了一步。你看“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像不像聂绀弩的“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都是把白话硬塞进旧体诗的茧壳里,而且这个茧壳还很精致。再后来,他喊出了自己的口号:“远离青史与良辰,来做神州操蛋人。”我就知道他走上了“另类”的道路,但他营造的“李子体”,偏偏要用另类作品来做代表,弄得我无所适从了。

《采桑子》:“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 街头走失新鞋子,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夜色收容黑眼睛。”还好,大体还看得出来这是从电脑打字中生发的感慨,不是天马行空。估计这时他读过顾城、舒婷、北岛、海子的作品,故意要写得朦朦胧胧,叫你找不着北。

《临江仙》:“你在桃花怀孕后,请来燕子伤怀。河流为你不穿鞋。因为你存在,老虎渡河来。 你把皇宫拿去了,改成柏木棺材。你留明月让人猜。因为你存在,我是笨婴孩。”无凭无据,这完全就是天马行空了,除了叛逆情绪之外,我们感觉不到什么。这时的李子,真有点走火入魔了。他是故意把玻璃渣、瓷瓦碎片、锈钉子搅点胶水,硬塞进传统诗的模子里,形成一种怪诞的文体,例如“伟哥”对“伊妹”,“反动”对“强奸”就是,此之谓“叛逆情绪”。唉,不管他吃了蜘蛛还是吃了螃蟹,我还是喜欢他。但是如果由我来编当代选本,我宁愿收他前期的作品(乡土作品与北漂作品)。

“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李子体”颠覆了词体,颠覆了词语,故意叫你搞不懂,仍然算是一体,我给他下的定义是“给读者造成荒诞的陌生感”。

“散宜生体”“欣托居体”“李子体”都是新式语言的开拓者,他们都受了新诗的影响,我们应该承认他们已经另成一派,就叫“新潮派”吧。

(作者系四川省诗词协会会长)

责任编辑:刘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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