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倾力,抒写高原

2017-11-14 16:20李长青杜光辉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车小说

李长青 杜光辉

倾情倾力,抒写高原

李长青 杜光辉

杜光辉

(教授、作家,以下简称“杜”):李老师好,中国那么多作家,比我成就名气都大的作家很多,您怎么想起和我对话?

李长青

(教授、评论家,以下简称“李”):我选择和您对话,有这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我这两年和您交往,感觉您这人人品很好,如果人品不好,名气再大我都不和他们打交道。二,我读了您的“高原三部曲”,是当代文坛不可多得的好小说,涌动出想为您做什么的冲动。三,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就读过《新华文摘》转发您的中篇小说《车帮》,这部小说在陕西文坛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关注您的作品。尤其是近一二十年,读了您的不少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可可西里狼》《大车帮》《大高原》。著名文学评论家王达敏称为“高原三部曲”,提到了相当高的档次。我认为王达敏先生没有刻意拔高这三部作品。

我跟踪您30年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您是抒写中国西部不可多见的作家之一。

杜:

您让我受宠若惊,作家的追求之一就是希望得到读者和学者的关注,会有种很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李:

您的小说很好读,读起来就放不下。前些年,一位著名评论家评论一位著名作家的小说,说他看了两遍都没看明白,看过第三遍才看明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评论家三遍才能看懂的小说,中国有几个人能看懂,当今谁会把几十万字的小说读上三遍?还有的作家宣称,他的书不是写给当代人看的,是给后代人看的,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杜:

咱不评论人家,不想得罪人,江湖险恶,文坛水深。我只说我自己,我写小说尽量用质朴平白的语言,作品不仅给学者看,更要给各类人看。前些年我看过一篇文章,一位堪称泰斗的老教授说,他带的博士生写的文章,他都看不懂。在大学,能把极简单的道理讲得谁都听不明白,那叫高深;能把深奥的话题讲得大众能听明白,那是没学问,浅思维。我读过很多文字,如果抽去其中晦涩的名词和吓唬人的语言,实在读不出新鲜而深刻的思想。

说到这里,我想起李建军先生《时代极其文学的敌人》中的一句话:“文学的生命在于阅读。阅读的生命在于民间。”

李:

我赞同您的观点,作品首先是给同时代的人看的。这就需要作家心目中有读者,写作的时候尽量考虑读者的阅读情绪和快感。刚才扯了别人的创作,现在扯您的创作,我想知道你当初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

杜:

1978年我中专毕业,分配到大巴山深处的小火车站。襄渝铁路刚刚开通,没有电视,收音机收不到广播,除了打牌,几乎没有文化生活。小站上的女性比美国送给中国的麝香牛都稀罕,唯一能看到女性是慢车到来,看车窗里的女性。我们觉得自己是玻璃瓶里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不大,就成天喝酒打架。有个同学跑到达县火车站打架,把人捅死被判了死刑。我无聊时到万源县城乱逛,一天走进万源县文化馆,这个文化馆是当年徐向前、李先念的一个指挥部,红军在这里进行了著名的“万源保卫战”。阅览室里只有十几本杂志。我看到《新体育》上有篇张洁的《含羞草》,写一个乒球陪练和世界冠军的姐姐的爱情,文字很美。我读完后突发奇想,我也可以写作呀!于是,就在这个破陋不堪的阅览室,我立下了当作家的理想。

李:

我读过您的长篇小说《大车帮》,这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说。这部小说描写的是民国初年到抗战结束这个历史阶段。您是50年代出生,如何将那个时代的西北风情、地理地貌、文化背景、车户生活,描写得那么逼真,惟妙惟肖?

杜:

我少年时,一家人发配到农村,没地方睡觉,我就到生产队的马号里蹭睡。马号里经常有说书人讲故事,讲的全是忠勇刚烈、中庸孝悌、仁义理智信。还有老辈人讲他们当年赶着马车,在西北五省闯荡的惨烈悲壮,他们讲到祁连山的冰雪、河西走廊的古道、秦岭的土匪、汉中的窑子、中条山的战役,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少年时光。说书人和车户讲的故事就是口头小说,如果形成文字,比书写的小说精彩多少倍,这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中年的我回忆起少年时在马号里的听闻经历,祖辈们的惨烈故事,在我的思想中引起剧烈骚动,震撼得我心灵深处都在颤栗。”

李:

少年时代的贫穷生活使您得到了独特的民间文学的熏陶,为您以后的小说创作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少年生活是人的母生活,接触的文化是母文化。作家即使写以后的成年生活,也是少年生活的延伸。

杜:

我非常认同您这个观点。

李:

我曾经看到一篇介绍《大车帮》创作过程的文章,真是小说之外的故事,您能不能把这个过程介绍一下?

杜:

我在80年代末期创作了中篇小说《车帮》,满怀信心地邮给北京一家刊物,收到编辑的回信:“杜光辉同志:你用了个很陈旧的手法写了个很陈旧的故事,建议你多读点书,接受点新事物!”我当时被吓蒙了,把稿子放进抽屉里,一放就是一年,不敢再投了。后来,我觉得小说写好了,不投出去永远发表不出来。朋友鼓励我说文学青年投稿,必须脸皮厚不要脸,就给《鸭绿江》的刘元举老师写了封信,还把那个编辑的退稿信抄了一遍,一同寄去。很快,收到刘元举老师的来信,让我把《车帮》寄给他。不到20天,我就收到刘元举老师的来信:“杜光辉同志:你给我刊写了部近年难得的好小说,我刊决定在适当的时机,隆重推出!”《车帮》以头版头条发出,还配发了评论,《新华文摘》转载了。到现在,我和刘元举都是非常铁的哥们。

《新华文摘》(1990年第 6期)转载《车帮》的时候,我正在建国以来最大的铁路火灾事故现场抢险,一列载有54节航空煤油的货列在梨子沟隧道燃烧爆炸。我在抢险指挥部担任宣传工作,掌控扩音器,发布指挥部的命令。铁道部副部长坐镇,郑州铁路局局长王震秋任总指挥,就坐在我身边。安康铁路分局宣传部的同事,通过抢险专用线路打来电话告知这个消息,我又喜又怕,能被《新华文摘》转载,意味着什么?但是,占用唯一的灭火抢险电话,这个电话直通铁道部、国务院,绝对是严重错误。总指挥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撤职、开除,甚至坐牢。谁知,王震秋对我说:小杜,祝贺你!

到了新世纪初期,我把这个素材扩写为《西部车帮》,又用了12年时间,重新创作成《大车帮》,共历时21年。出版后入选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李:

我曾在《光明日报》上看到您的文章,有这样的文字:“我在创作道路上艰难跋涉时,总有贵人搀扶着您的肩膀,一步一步前行。”您能否把贵人帮你的故事诉说一遍吗?

杜:

我确实写过一篇文章《真正的批评是作家的无价之宝》,在《光明日报》发表。我没有保存报纸,但记得大概内容:雷达老师看了《大车帮》初稿,建议在几个女性人物上再下功夫,把她们写活了,会给小说增添很大的活力。李星老师看了《西部车帮》,面对我批评:上半部可以称为经典,下半部为平庸,糟蹋了这个题材!王达敏老师在《小说评论》上发表文章《半部好小说》,直言不违地对后半部进行批评。我不认识王达敏老师,通过朋友找到他的电话,对他的批评表示感谢,表示要重新创作这个素材。王达敏老师说如果我重新写这个素材,写得让他满意,他会再写一篇评论。2012年7月《大车帮》出版后,王达敏老师立即写了 《从半部好小说到一部好小说》,在《读书》(2012年第11期)上发表。

《大车帮》初稿完成后,我请李建军老师指点,李建军老师在打印稿上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利用到海南开会和我谈怎样修改这部小说,谈了一整天,到了机场还一再给我说,这个题材非常好,就是写得太赘,现在是76万字,能压缩一半,绝对成为经典。小说发表时是33万字,压删了百分之六十的篇幅。

我对真正意义的评论家,持有非常高的敬意!

李:

我把《大车帮》看了两遍,非常喜欢,也产生了很多思考。同时,我看到很多评论家对这部小说的思想性进行了评价,陈忠实老师评论《大车帮》时说:“杜光辉的这部小说力求把握时空的高度,给人以心灵的关怀和生命的思索,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作品始终关注着人的灵魂的演释,关注社会文明的进步。”王达敏先生在《从半部好小说到一部好小说》里讲道:“从《西部车帮》到《大车帮》,不仅仅是内容的扩充,更重要的是注入了新的思想。”

杜:

思想是个吓唬人的名词,我这辈子听到最多的名词就是思想。我觉得所谓的思想就是在写作时,渗透作家对世界的认知。任何艺术只要进入公共领域,都具有知识、情感、道德的引导性。《大车帮》里有这么一个情节:国军俘获了一名日军妓女,马车帮的侯三鼓动年轻车户强奸日军妓女,被国军副官制止并要军法从事。侯三据理反抗:日本鬼子能糟蹋我们的妇女,我们为什么不能糟蹋他们的妇女?副官只说了一句:日本鬼子是畜牲,我们也是畜牲吗?车户们立即认罪。王达敏先生评论《大车帮》时,特别欣赏这个情节。

李:

我是研究语言学的,再好的素材、再深刻的思想,都必须通过语言表现。如果语言不能吸引读者,作者想要表现的东西都是空话。小说描写地域、人物,最好用当地语言,能增加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但是,地域性语言又有偏僻性,别的地方的人不一定能读明白,您的写作中怎样把西北土话写进小说?

杜:

我的办法就是对西北语言进行改造,使任何地方的读者都能读懂,还要被语言的特色吸引。

李:

现在一些年轻作家没掌握地域性语言,写出的文字没有特色,调动不起阅读快感来。读这类书,有种踏春误走垃圾堆的感觉。

杜:

呵呵,希望自己生产的不是垃圾!

李:

咱把《大车帮》就扯到这里,接下来扯你的《可可西里狼》。这本书是我的一个研究生态文学的同事推荐的,评价很高。刚才扯《大车帮》,扯出了小说之外的故事。说不定《可可西里狼》也能扯出一些故事。

杜:

您还真说对了。

我当兵的时候,曾经进入过玉树州治多县,这个县管辖可可西里的一部分。我的战友驾车深入到可可西里的腹地,给我讲过他们在可可西里的见闻。1991年5月,我参加第四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大会,给一个大刊编辑谈了可可西里,他非常欣赏,让我写好了给他们,争取拿个全国奖。但我找不到内核的东西,如果勉强写出来,只有猎奇没有思想,直到8年后才写出来。如果那个时候写出来,肯定没有后来写得好。

到了上世纪末,我在海南结束了流浪生活,想报答帮过我的人。其中就邀请了刘元举老师到海口,就住在我家。白天我上班,他逛街,晚上一块聊文学,常常聊到第二天上班。我写作有个习惯,写好的作品不投稿,放起来。刘元举看了五六部中篇,问这么好的小说怎么不发出去?尤其那篇写可可西里的,发表了肯定轰动。当时就给《小说界》的修晓林打电话。小说邮出去不到一个月,修晓林和总编魏心宏分别打来电话,他们抽掉了两个中篇,安排《哦,我的可可西里》(8万多字)。后来,我把这部中篇小说扩写成长篇小说 《可可西里狼》。人家让包销,我没钱,就搁到那里。2009年,我把这个题材申报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10月中旬上午十点,作家出版社的编辑雷容打来电话,说对《可可西里狼》很感兴趣,问写完没有?我说已经写好10年了。他问为什么不出版?我说人家要我包销,我没钱。他说你把电子版发给我。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他打来电话说,我从昨天收到稿件到现在都没有睡觉,一直在看 《可可西里狼》,一句话,震撼。我们出了,你说条件。我说只要不让我掏钱,再没啥条件。他说给你版酬,按中上标准给。马上出书,赶元月份的书市。现在领导不在,先出书后签合同?到了12月中旬,我就收到样书。

雷容老师同时通知我,要我参加元月份的北京书市,要包装我和《可可西里狼》。我的听力不好,出门要带上老婆当耳朵。两个人到北京的来回机票就要一万三四,加上住宿吃饭,没有2万多下不来,我当时的工资是3千块钱,不想去。书市是元月7号开始,我5号还没打算去。晚上雷容打电话问我到北京没?我说没有。雷容很坚决地说:很多人掏钱要包装,我们不让你掏钱,你还不来。你明天必须到北京,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第二天晚上,我下飞机时,放了十年的棉皮鞋的鞋底和鞋帮撕开,我用塑料带把它们绑到一块。雷容请我们吃饭时,问我鞋怎么了,我只好如实交代。雷容告诉我附近有个商场,我就到那个商场买了双皮鞋。

书市结束后,雷容说他和二审都喜欢我的小说,问我手里还有没有写好的小说或者准备写的小说?我说已经写好的就有七八部,都在尤盘里存着。雷容老师说你选择3部,拷入我的电脑,我看完再说。你先不要回去,等待我的消息。我就把《闯海南》《大车帮》《大高原》拷入他的电脑。到了第5天,他约我到出版社,说他们把这三部书全出了,并说我们先定个君子协定,我以后写的书全由他们出。就这样,我结束了出书难的困境。现在这三部书全部出版了,而且反响很好。

李:

我查了资料,到目前为止,抒写可可西里的小说只有《可可西里狼》。可可西里无人区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是个非常神秘的地域,这部小说是不是可以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

杜:

读者当然喜欢读他们没有读过的故事。但是,任何新奇的故事,如果没有思想做支撑,绝对不会成为优秀作品。我当兵时,青藏高原还没有开发,只有藏民同胞在那里生活。我们经常看到离公路几十公尺就有成群的黄羊、羚羊、野牦牛,它们安详地吃草,天敌意识里就没有人类。也能看到三五只狼,羊只见到狼就拼命逃跑。也没有看到人对大自然的毁坏,人和野生动物,和大自然相对比较和谐。到了近几十年,青藏高原的境况就不一样了,我们不断地收到来自可可西里的消息:驶出可可西里的车队载有数以万计的野生动物的皮张,一颗颗罪恶的子弹射向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鲜血染红了千年冰雪。一把把铁锨,一台台挖掘机,在黄灿灿金子的驱使下,大块大块地剥开碧绿的草原,留下沙丘、沙坑乃至沙漠。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用野生动物换来的美元、英镑、港币。一张张男人的女人的牙齿,饕餮着野生动物做成的美味佳肴。

我把生命中最年轻的年龄段留在了那里。那种感情,没有在青藏高原生活过的人很难理解。

李:

你对《可可西里狼》付出了很多,《可可西里狼》也给了你很大的回报。我注意到很多读者欣赏《可可西里狼》,其中陈忠实先生写过这样的评论:“杜光辉在青藏高原多年的汽车兵生活,为他创作这部小说积累了丰厚又独有的生活素材,使他写出了一个个抒情又扣人心弦的故事。这部小说的文字极富表现张力,勾勒出一幅幅雄浑苍莽的画面,真实地展示出苍凉、美丽却又危机四伏的可可西里。作品犀利地剖析了人的灵魂中的美与恶,人类的真情、友谊、道德、利益冲突中的背信弃义,残酷杀戮,发出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呼唤,发人深省。”我还注意到,许多博士、硕士都在研究这部作品,网上可以搜索到数百篇关于《可可西里狼》的论文,是中国生态文学的重要作品。它的前身中篇小说《哦,我的可可西里》,先后获得了第六届上海中长篇优秀作品奖、中国首届环境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我研究过生态文学的生成,20世纪是人类科技发展最高速的一个世纪,也是对生态破坏最严重的一个世纪。到了20世纪中期,人类才意识到对生态破坏的危害,就出现了生态文学,比如《弗兰肯斯坦》《西雅图宣言》《瓦尔登湖》《鹿之民》等。我曾经听过您的讲座《生态的危机与生态文学的兴起》,中国的现代生态文学起源于上个世纪80年代,《可可西里狼》的创作,应该与这个大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杜:

我觉得自然生态非常重要,人的精神生态更为重要。人的精神生态好了,自然生态就能得到保护。当年,我驾驶着汽车奔驰在青藏高原,多少次,我站在巴颜喀喇山、唐古拉山、昆仑山的山口,极目眺望,真正感受到什么是雄莽、广阔、博大、厚实,感受到大自然的宏达旷古。我就产生这样的思考:在大自然面前,人的生命多么渺小短暂,为什么要在这么短暂的生命中拼命积攒财富、勾心斗角,让自己过得很劳累?我觉得,当今任何关于人生的教科书全是扯淡。只有当您站在这些山口,面对雄莽的青藏高原而产生的人生意义的思考,才可以使人的精神世界得到彻底的改变人。那时候,开上一天汽车都难见到一个人,可以说很多地方是权力的盲区。杀死一个人,扔进黄河长江,鬼都不知道。我就思考,人和人之间、人和大自然之间,为什么能亲善相处?百思无解!

古人说:“人在事中迷”。常年生活在高原,很难产生对高原认知的深度,甚至欠缺对高原认知的渴求和激情。多少年以后,我到了海南,再思忆高原,对我的精神产生了激烈的撞击,萌发出更多的思考。我对当年的无解有了答案,高原的宗教文化使人们自觉地规范着自己的行为。如果我们毁坏了优秀的传统文化,无疑是自毁道德大堤,任其邪恶泛滥。对于作家来讲,这种撞击和思考必然产生文学。

李:

您当年在高原并没有产生那么深刻的思考,到了海南,距离遥远了,时代遥远了,却产生了这些思考,可能就是我们常谈的:距离产生美感,审美产生文学。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常常用灯焰做比喻,最外边的火焰没有热度,最里面的也没有热度,只有中间的热度最强。距离我们太遥远的生活无法把握,距离太近的生活不好把握,唯有距离我们不远不近的生活,才容易把握。

杜:

我创作时确实有这种感觉。

李:

下来谈谈您的《大高原》。在我的阅读史中,凡是描写“文革”的小说都是揭露批判,您却写了一批大学生在青藏高原农场,和当地农工相互同情,相互帮助的故事,勾画出“文革”时期的世外桃园,您怎么能构思出这样的小说?

杜:

我们部队在青海省兴海县有个农场,农场里养了十多只忠实雄壮的狗。有北京上海的大学生发配到农场劳动锻炼,处分过几个谈恋爱的大学生,听说还抓了几个。我当新兵的时候在农场劳动,听说了很多关于大学生、农工、狗的故事,这就是《大高原》的原型。

李:

我觉得《大高原》的故事情节,与前两部小说有很大区别。前两部小说故事大起大伏,情节落差跌宕,人物性格冲突激烈,语言干练攒劲,读起来如大碗喝酒,甘畅淋漓,感觉如关公舞大刀,利索有力。这部小说没有大起大伏的故事,也没有落差巨大的情节,人物性格的冲突也不激烈。但是,我从中读出非常强烈的意识和观念的冲突。比如:农场的狗和狼搏斗死亡,蒙丽莎要求农场隆重地安葬它们。苟场长被她的话逗笑了,这里的人死了,在地里挖个坑一埋就完事了。要是给狗做棺木,修坟墓,竖纪念堂,以后死了人咋办?就说:它们是狗,不是人,人死了都不一定能捞上一副棺材!于是,蒙丽莎和苟场长发生了争论。苟场长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您们这些洋学生,书念得越多越糊涂,再念下去就瓜(傻)了,难怪把您们发配到这里接受再教育!”

蒙丽莎想教石娃子认字,识了字可以当工人当干部!石娃子问:当了工人干部能不能把手抓羊肉白面蒸馍随便吃?蒙丽莎说不能。石娃子说:当工人干部连手抓羊肉白面蒸馍都不能随便吃,有啥好处?您们念了半辈子书,还不是叫日弄到这里种庄稼,接受俺的再教育,您说读书有啥用处?蒙丽莎给石娃子说,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石娃子满不在乎地说:俺这搭的人想的是男的娶个婆娘,回家有碗热饭吃,棉袄破了有人补,黑了睡觉有人暖被窝,婆娘再生几个娃娃,死了有人披麻戴孝。女人想的更简单,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人家的饭穿人家的衣,就得给人家干活暖被窝生娃娃。日子能过下去了,就是好老汉好老婆,天底下哪有比过日子还紧要的事情?

诸如此类的意识和观念的冲突,充斥了小说的全过程。但是,他们在大爱真善的传统道德的熏染下,消除了差异和矛盾,就有了邢老汉、石娃子、蒙丽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组成的家庭,相搀相扶地度过了那些酷风血雨的日子。

杜:

这些确实是我想要表现的东西。到了近些年,我越来越觉得文学不是表现丑陋邪恶,而是展示光明美好,给我们招引未来。

李:

我对您的创作还有一些思考,您在小说的选材上很独特,像 《可可西里狼》《大车帮》,都是前人没有表现过的题材。我听了中国作家协会2012年10月26日召开的《大车帮》研讨会的录音,顾骧先生说:“《大车帮》对中国文学史是个贡献,填补了中国文学史的空白。”我还多次看到雷达老师对《大车帮》的评价:“指向了一种被我们相对忽视的来自民间的江湖文化,而它恰恰从另一向度上表现了中国农民可歌可泣的历史命运。”白烨老师认为:“《大车帮》书写了近代中国底层社会生活的人间万象与人性百态,填补了车夫题材长久以来付诸阙如的一个空白。”

杜:

就文学创作的素材来说,我比较追求别人没有涉猎过的领域。写作之前,首先考虑这个素材别人表现过没有?如果别人表现过了,我能不能找到新的表现角度?这个还做不到,就考虑能不能超越他人的高度。如果这几个方面都做不到,就不写,写了也是量的堆积。

李:

您怎么能知道这个题材别人写过没有?

杜:

大量阅读。

李:

我最近看过一些对您的专访,您在2016年出版了2部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还有1部报告文学,1部文献片脚本,大约93万字。我记得六七年前读到关于您的报道,您在2010年发表出版了100万字。雷达先生赞扬您是“文坛劳动模范”,一些新闻媒体称您是文坛上的“拼命三郎”。这些不可思议的创作量是怎么写出来的?

杜:

这个没啥解释,用电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咱陕西有句老话:有啥地种啥庄稼,俺先人坟上就没长当官当老板的草,硬朝这些行道挤,不是坐牢就是破产,难得成功。就长了这棵写作草,咱就老老实实写作。再说,俺除了了写作,别的事情都干不了,不写作干啥?我写长篇的时候,常常凌晨四五点起床。这几十年里,除了工作其它时间全用在写作上。基本做到:不炒作,不应酬,不开会,不玩耍;只做四件事:写作,喝茶,锻炼,睡觉。

写作史是个人的心灵史,通过读书写作不断地修正自己的世界观,弄明白不明白的事理,把自己对宇宙的认知通过作品表达出来,恩仇快意,该是多么舒心的事情,写作是自己对世界的发言!

李:

我们非常关心您的身体,千万要保重!

杜:

我刚才谈《可可西里狼》的时候就讲到了,多少比我年轻比我优秀的战友,把生命撂到了青藏高原,我能活下来就是净赚。从青藏高原挣扎下来的人,对生命有另一种理解,我真的对死亡没有多少恐惧感。谢谢您陪我瞎扯!

李:

不是瞎扯,现在的文学评论多是空话假话应酬话,作家和评论家形成了雇主和雇工的关系,评论家把出场费一拿,再烂的作品都成了好东西。利益如果成为评论的砝码,公平就不存在了。瞎扯没有利益在里面,反而能扯出好东西!

责任编辑:黄风

编者按:

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关于作家杜光辉的创作。杜光辉老家陕西,现为海南某大学教授。颇具陕人秉性,扭住一根筋不放松,在创作上很是投入。每天基本上做四件事:“写作、喝茶、锻炼、睡觉”,“不炒作、不应酬、不开会、不玩耍”。去年出版长篇小说2部,中篇小说5部,报告文学1部,近百万字。曾被雷达赞为“文坛劳模”,被媒体称作“拼命三郎”。作品多次跻身中国小说排行榜,多次被选载并获奖。其长篇小说 《大车帮》,“书写了近代中国底层社会生活的人间万象与人性百态,填补了车夫题材长久以来付诸阙如的一个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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