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锋传奇

2017-11-14 16:20任兆琮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木铎酋长田鼠

任兆琮

木锋传奇

任兆琮

明月堡的南门、北门有大大小小的寺庙。南来北往的人都喜欢进庙里烧香叩拜,香火很是旺盛。在大人们眼里,大小寺庙都是最神圣的地方。不过,孩子们可不这样看。他们都觉得世上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好玩才弄下的,否则就是多余。

有一天,我在空王祠玩时,那个胸前飘着如雪长须的和尚把我叫到寮室。他让我把供堂上撤下来的果子拿回去吃。

“我不。”

“为什么不?”

“爷爷吃剩的东西,我不吃。”

“别的孩子都抢着吃呢,你怎么不吃?”

“我又不是别的孩子。”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和尚爱怜地抚摸我的脑袋,而我却觉得很不自在,仿佛头发里突然多了九十多只虱子。我双手使劲挠头发。我的头发本来就乱得要命,此刻更像野地老树上的鸦巢。

“你叫了道?”我问他。

“是大人告诉你的?”

“不是。我就知道。”

“一定是人家告诉你的。”

“我一直就知道。”我感到委屈。我敢对着可罕祠和村里所有庙里的神仙爷爷们发誓,真的不是任何人告诉我的。

了道师傅见我噘嘴红脸之丑态,大笑起来。他转身打开挂着铜锁的立柜,拿出几块锡纸包的糖给我。我将锡纸扯开一半,把糖拿到鼻子上嗅嗅。

这不像是从佛前供台上拿来的。

就在那时,我在柜子的横隔板上,看到一件套着红木把的铜铃。铜铃冷冷地看着我,发出古怪的暗绿色的光泽。

那就是后来相伴我一生、让我快乐让我忧的木铎。

当天晚上,不知怎么就梦到了木铎。

我正好路过了道的寮房,房门“吱扭”一声就开了。我好奇地进去看,里面却没人。我正准备转身离开,那只柜子的门却突然被撞开。木铎从横隔板上跳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脚上。它斜着眼看我,嘟哝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木铎会自己跑下来!

木铎会故意撞我的脚!

木铎会说深奥得听不懂的话!

我被吓着了,转身撒腿就跑。可是我前边跑,后脑门却总有股风追着。我跑得越快,风追得就越快。

我跑呀跑呀,却总也跑不到山门。我不停地狂奔,山门却在不停地向后退,向后退,向后退……

“唉,你说咱这孩,真是不省心。”

“又不知做甚恶梦了。”

“哎,你说都这么大的孩了,怎么还尿床。”

“怪你这块地,长不出好庄稼来。”

“凭什么怪我,也不说说,你撒的是甚种子。”

“臭婆娘,你再说!”

“唉,可没法说了。”

我赤裸裸躺上炕上,身下的褥子已经被抽去,篾席湿滑滑的。

我一直有尿床的毛病,而且几乎每隔一天都要来这么一回。我娘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哭也哭过,就拿我没办法。

“哎,你说,爷爷到底顶不顶事?”

“咋不顶事?”俺爹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哎,你说,那咋就不见好呢?”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哎,你说,咱们咋就不心诚呢。”

“心诚不心诚,凭你说了就能算?”

“那谁说了算?”

“爷爷说了才算。”

“爷爷又不会说话,娘娘也不会说话。”

“孩子没毛病了,就等于爷爷说了话了。”

“唉,不行就寄养到庙里吧,好管。”

我顾不得羞耻,“腾”地一下站起来。尽管我天生知道师傅的法号,尽管我总是有意无意跑到庙里去玩,然而我不想当和尚,更不想再被那个会说话、会踩脚趾的木铎追着,没命地跑。

我愤怒地冲着他们喊:

“不去!”

送我进庙寄养的话题,就此止住了。

因为这件事,我对木铎记恨在心。尿床固然跟木铎没关系,然而爹娘要将我寄养进寺庙的想法,却是因它而起!

此后很长时间,我不再到庙里玩,我把目光转向原野。

经常,我会把拣到的人或者动物的骨头搭成房子,摆上三五个泥捏的小人物,还给它们分了角色,编造一些故事情节,说给爬来爬去的草蝇、蚂蚁们听。

我还会将长在崖壁、向日葵般大的马蜂窝摘下来,然后躺在地上,将它放在我敞开的肚皮上。马蜂从来不蛰我,只是围着我嗡嗡地叫,仿佛它们很开心。

我还会捉来隐蔽在水草里的蛤蟆,用麦杆拨弄它们的鼻子,让它们隔一会打一个喷嚏,任由它们“哇哇”大叫,而丝毫不理会旁边吐着沾满唾液信子、浑身充满欲望的青蛇。

我只对这样的恶作剧情有独钟。

这时候,好像世界只是我一个人的,包括那些蛇、蛙、马蜂、草蝇、蜗牛之类,都是。

有一天,我满山遍野地找田鼠或者獾子,想用细绳拴着它们的脖子,牵着它们在沟里散步,一直到它们可怜巴巴地求饶,我再大度地将它们释放。可是,由于失望使我丧失了理智,我竟跑到村西那块被叫做“义冢”的地里。

那里有座牌坊,两人粗的石柱顶各坐着只兽,瞪着圆滚滚的眼珠,眺望着遥远的北方。那里散布着五个土丘,每个都有两个半人高,都栽着棵歪歪扭扭的槐树。树根旁都立着块石碑,石碑也都歪歪扭扭的,风蚀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屏着呼吸,爬在其中一个土丘边的小洞往里瞅,期待看到田鼠或者獾子的影子。有些不耐烦了,我就找来根棍子,使劲往里捅。捅了几下,里面传出“吱吱”的叫声,好像还有什么别的声音。

我不由得一阵狂喜。

我往外抽那根木棍。可木棍突然变得软软地,跟井绳一样,任我怎么抽,也抽不到头。我不停地抽啊抽啊,决心要看这根变成绳子的木棍,到底会牵出什么来。

还有,好端端一根木棍,凭什么会变成绳子呢?

“你做什么?”背后有人问。

我吃了一惊,刚一松手,绳子就像蛇一样飞速抖摆着往里滑行。我狠命地拽住绳子,头也不回地喊:

“快来帮忙!快来帮忙!”

于是,紧挨着我的手、一双古铜色的手抓住了绳子。

绳子终于拉到了尽头。然而,什么也没有!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心丧气地望着黑糊糊的洞口。

“你在做什么?”

我这才掉头看。那是个披着长发、穿着黄衣、腰间系条红腰带、瘦高然而长着罗圈腿的大男孩。只见他转过身,猫着腰将那绳子捋起。也就在那一瞬间,绳子突然重新变回了棍子,一头还沾着潮湿的泥巴。他神气十足地将棍子递到我手上。

“我在找田鼠,或者獾子。”

“找它们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那为什么要找它们呢?”

“不为什么。”

我并不准备将我那些恶作剧的创意告诉他。况且我也没有想好,若是他并不认同,或者,他出于同情劝我放过那些田鼠或者獾子,我该不该给他面子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问。

“我只是路过而已。”

“你从哪里来?我从来没见过你。”

“是吗?难道你真的没见过我吗?”

“难道,我在哪里,见到过你?”我向前靠近一步,仔细打量他。他将手放在额前,避免阳光直接照到眼睛。果然有些面熟。

我说:“实在想不起来。不过,又有啥关系呢。”

“哈哈,真的没啥关系。”他憨厚地笑笑。

他的笑声跟他说话的声音一样,清纯得没有任何杂质。

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往往很敏感。别人一句话说不对,我都会心存梗介。即便人家说的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我也会当成是专门针对我而说的,哪怕他说的是轻轻路过的一朵云,或者掉在千里之外的一片羽毛。

显然,他知道这一点。

他轻声细语地说:“我们不能只看人的缺点。獾子会吃掉田鼠,田鼠会吃掉玉米和核桃。这败坏了它们的名声。可是,它们跟人一样,总要设法找到自己的口粮,还要养活老人和孩子,不然又能怎样呢?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我认真思考着他说的话。

人们捕来獾子,用它的皮取暖,吃掉它的肉,还用它的油来治疗烧伤;田鼠在人们的厌恶中,活得像贼一样,一辈子都在躲,躲蛇、躲鹰、躲獾子,躲人。

大孩子声音更加温柔:“如果,你保证不伤害它们——”

我终究不太喜欢别人跟我搞条件,但我没有打断他的话。动听的语言总能轻易打消疑虑和戒备,让别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思维,因而忽略了他说话的动机。毫无疑问,这就是人容易迷失的原因。

“你会带我去见它们吗?”我急切地问。

“你要是正式承诺,我也许会的。”他反而沉得住气。

“好吧,我承诺。”

“我会带你去见酋长。酋长会安排我们去见它们。”

他伸出左手的食指。我口里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变”,向地上吐了唾沫星子,然后兴致勃勃地跟他上路。

我们来到一棵老榆树下。大孩子蹲下,双手小心翼翼地移开树根底堆得极其严密、干透了的酸枣枝。费了不少劲,终于将最后一枝酸枣枝移去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暴露在我们眼前。

“你敢下去吗?”他一甩头,略带挑衅地问道。

“有啥不敢的?”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会砸人脚、会追人的木铎更可怕的吗?

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去。

说归说,我虽然是野惯了的,但头一次进地洞,还是有些害怕。我边走边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走几步便放慢脚步,偷偷向后张望一次。

正走着,他停下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见到酋长,你要像我这样施礼。”他将右手放在心口位置,先单腿后双腿,跪着叩了个头。

“好吧,”为了那些獾子和田鼠,我只好屈服。

“你还应该说:酋长千秋万岁。”

“好吧,好吧。”

走了不知多久,远处透出些光亮来。再往里走,是个无比空阔的大厅。大厅最里面,龙椅上坐着个武将打扮、深目广额、长髯及膝的老者。他右手拄着把锈迹斑斑的宝剑,左手抚摸着胡须,目视前方。他应该就是酋长了。

大孩子拽拽我的衣襟。我赶忙跟着上前跪下,学着他的样儿,向酋长施礼并说了声“酋长千秋万岁”。

“免礼,平身。”就跟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风箱那样,酋长一边说话一边喘着气。

大孩子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跑到酋长跟前,耍他的胡子。他一点儿也不窘迫,像见了一直宠他的亲爷爷那样。

“你这木疙瘩,也不晓得来看我!”酋长用力将他推开。

“您动不动就说那些古经,”大男孩子辩解道:“现代人都不喜欢听这些。他们现在连话都懒得说,他们只晓得算计来,算计去。即便是跟久别的父母在一起,也是一样。”

“数典忘祖,世上最可耻的行径啊。”

“您总是这样说,可是……”大孩子欲言又止。

“难道我错了吗?”酋长愤愤不平。

“您没有错,”大孩子道:“可是……”

酋长转过头来看我。瞅了我半晌,大概他也想通了,当着孩子的面而摆出一副威严状并无助于提高他的威信,于是换了种口气,和霭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王良辅。”

“嗯,很好听的名字。”

“当然。是贾进士起的。他读的书可海了,满屋子都放不下。”

“他不是真进士。”酋长拢拢长胡子,肯定地说道。

“他可是堡里最有学问的人。”我不服气地辩解。

“也许是吧。”

“他到过京城,还跟皇上逛过园子。”

“也许吧。”

“他跟文曲星比试文章,文曲星都被罚了酒。”

“也许。”

他的话一次比一次少个字,计算好了似的。我要是再辩解下去,大概到最后,他就只有点头或者摇头了。

这又是大人们的作派!他们不会有耐心听一个孩子再三申说他们不感兴趣的话题。我转头去看大孩子。他站在酋长旁边,两只罗圈腿拱得能钻过去一只大狗。

“你答应的田鼠或者獾子呢?”我问。

“这个……”大孩子有些迟疑。

他俯在酋长耳畔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的声音实在太低,比蚊子的“嗡嗡”声高不了多少。

“你是说,他要看田鼠或者獾子?”酋长的声音要高得多。

“嗯。 ”

“所以,你就擅自带他来了?”

“……”

“那么,你认为田鼠或者獾子会乐意吗?”

“……”

“你不觉得,这会给它们带来想不到的危险吗?”

“他发过誓的。我相信他。”

“你这木疙瘩!陌生人的誓言,你也敢信。”

尽管他是“千秋万岁”的酋长,可他并不招人待见。他总是摆出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总是“长有理”,仿佛世界上的道理全部是他发明的,别人只需乖乖地听他训导。他居然两次把大孩子叫做 “木疙瘩”!我不由得轻蔑地“哼”了一声。

酋长听见,眼里发出一道闪电。我的五脏六腑都“忽”地涌了一下。不知道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只见他惊得瞪圆了眼睛,金黄色的胡子被吹得满天飞,身子向前欠了一欠,右手的宝剑掉在了地上。我紧张得后退了两步。

不过,酋长并没有站直,他身子向下一挫,又稳稳坐到了龙椅上。大孩子上前拾宝剑,递到他手里。他拄着宝剑,身子前探着。

“你,祖上是鲜卑人吗?”他问。

“不是。”

“也难怪,”酋长面色有些难看,他第二次说出“数典忘祖”这个词来。

“鲜卑人是什么人?”我问。

“他们是狼的部落,是草原上的雄鹰,是战神的后裔。”

他的话颇有些深奥。我不过是个孩子,连我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都搞不清楚,怎么会懂那些!不过,我还是想起了巷门口,那座呈半蹲姿势、面向可罕庙、风化得难以辨认的石狼雕像。

那雕像,据说就是古代某个英雄部落的图腾。

“难道大人们没给你讲过先祖们的事吗?”

“没有。”我干脆地回答道。

“也难怪。现在的所有人都是混血儿,还怎么能分得清呢?”他叹口气,隐隐约约有些感伤,有些埋怨。他一定也想通了,这事根本也怪不得我,因为,当我郑重地、再次提出要见田鼠或者獾子时,他并没有拒绝,只是给我提了个小小的要求。

“我给你唱首歌听吧。”他说。

我高兴得快要蹦起来。

如果这也算条件,那真是最惬意的了!

酋长放下宝剑,在大孩子的搀扶下,他向前迈几步,来到大厅中间,转身朝向北方。他低头,默默地站了一小会,然后直直腰,清清嗓子,唱了起来。他一边唱,一边向外舒展着臂膀,像是在召唤或在拥抱着什么,雄阔悲怆的声音在大厅里久久地回荡,回荡……

一首歌,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却意外地感染了我。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酋长唱得很投入,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么动情。简简单单的歌词经他唱出来,却浪涌着令我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地洞里,蓝色的光浩浩荡荡,席卷着无数的流星,炫目地闪耀。他唱了一遍,又接着唱了第二遍。要唱第三遍时,他眼里淌着泪,胸腔发出阵阵的轰鸣声。他急促地喘气,上下翻飞的长须像一团呼呼燃烧的火焰。他不得不停了下来,重新坐回去。

我情不自禁地,也唱了起来。

大孩子也跟着唱起来。他的声音是那样清纯悠扬,好像春日微风走过细雨初歇、辽阔无垠的草原。

我平生头一次完整地唱了一首歌。

这成功,足以成为我终身难忘的自豪。

我一边唱一边醉心于想象:当我对着大人们、对着上私熟的富家子弟们唱起这首歌时,他们惊异的表情。或者,只因为这一点,他们就会彻头彻尾地改变对我的看法呢。

我唱完了第二遍,也要唱第三遍时,酋长摆手要我们停下来。他抚捋着长髯,不无遗憾地道:“的确已经很不错了。尽管你唱的,只是一首歌而已。”

“不就是一首歌吗?”我又辩驳道。

“可那不单单是一首歌。”他沉思着道。

“那么,你准备反悔吗?”

尽管我跟大孩子拉过钩,但其实,我一直在琢磨着拿獾子和田鼠们开心的法子。它们成心躲着不见我,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正担心酋长食言,就听他吩咐大孩子:

“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就带他去吧。”

大孩子欣喜若狂,蹦跳着到我跟前,拉着我便跑。刚跑出几步,酋长将我们喝回来,认真地交代:

“它们可都是些胆小的家伙。你们最好离它们远一些,免得惊扰了它们干活。”

“干活?干什么活?”我好奇地问。

“干它们该干的活。”酋长道。

“我们会的。”大孩子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喜欢捉弄人的人,最终必捉弄了自己;恶意的玩笑,必会招致报复。我知道你经常搞些恶作剧。不过,你那些恶作剧,也只是好玩而已。你最好不要将那些玩意儿施展在它们身上,否则它们报复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

他可真是谜一样的人。刚才,他猛不防地问我是不是 “鲜卑人”,又别出心裁地以听他唱歌作为看田鼠或者獾子的条件,还有,他唱歌时的神情,都让人费解。

离开酋长的宫殿,我们重新进入黑暗之中。

严格地说,也不完全是黑暗。因为每到拐弯或者岔路口,壁上的小窝坑里就有一盏油灯亮着,有的地方还插着松枝火把,虽不是很亮,也照得清附近几步远的地方。我们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坡,又弯弯绕走了很久。

我从没走过这种路,左跌右撞地,幸好没碰到脑袋。

大孩子毕竟熟悉这里的环境,虽然他的罗圈腿让人看起来觉得可笑,可走起路来却相当轻巧。他时不时地停下来等我,时不时给我解释遇到的设施,时不时提醒我,又怕我触动不该触动的机关,又怕我撞到墙,又怕我走错路。

走着走着,肚子有些饿了。

“还很远吗?”我问大孩子。

“是的,还有一大截路。”

“没有近路吗?”

“有是有。可是……”

他解释说,我们走的是最安全的路,别的地方可到处是陷阱和暗器,一旦触发机关,就会有生命危险。他说,只有完全解除那些机关,人才能过去;而且过去之后,还得要恢复它们,还得要浪费时间。我们只是来看獾子和田鼠的,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

可是,凭甚说我只对獾子和田鼠感兴趣呢?什么陷阱和暗器,不就是大人们在山上给野猪、野兔们下的套吗?有甚可怕的!

经过下一岔口的时候,我故意放慢了脚步,乘他不注意,迅速拐进了另一边。我正摸黑走着,忽然感到脚下有些松软。我蹲下身子,手往洞壁上摸去。

是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东西。

凭我感觉,那是个刚能放进拇指的铁环。我轻拉铁环,铁环被拽出一小段;一松手,铁环就又缩了回去。我用上吃奶的力气,再次拉铁环。猛地一下,铁环拽脱了——我被摔了个四脚朝天。

“快退后!”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衣襟,将我连翻带滚地拖出好几步远,然后把我死死地摁在地上,动也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听得前面“轰隆”一声,有东西重重塌陷下去。紧随其后,尘土疯狂卷起,一排火球拖着刺鼻的浓烟自头顶呼啸而过。紧接着 “轰隆”一声,身后不远处,有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

“啊呀!你惹祸了!”大孩子叫道。

借着深深刺入洞壁、仍在燃烧的火箭,我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而身后,是一道重重的闸门。

往前的路,被截断了。

退后的路,被封死了。

十一

“酋长会很不高兴的。”大孩子说。

“那,现在,我们咋办?”我惊魂未定。

“能咋办?只好等。”他埋怨地嘟哝着。

“那要等到甚时候?”

“天知道。”

如果有一块足够长的木板或圆木,我可以将它架在断路上,猴子般轻松地攀爬过去;如果有足够的力气,我可以将那闸门掀起,大义凛然地先放大孩子过去,然后自己再脱身;哪怕手头有把斧子也好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将闸门一点一点凿出个洞来,我们也好猫一样逃出险境。

可惜现在,我们两手空空。

“快来人呀——”我大声喊。

匐匐的回声在黑暗中来回乱撞,洞顶不住地落土,落得头发里满满的都是,痒痒地难受,尘土使劲往喉咙里钻,涩涩得难受。

“别喊了,没用的。”大孩子向我泼冷水。

黑暗中我抓到了他,使劲将他推开。他跌倒在地,痛得“哎哟”直叫。我徒劳地叫喊,然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这都怪你。”

“凭什么怪我?”

“不听老人言,听亏在眼前。叫你不听酋长的话!”

“我以为是他逗着玩的。哪知道有这么多古怪。”

“这下好了。他一定不会轻易放你出去。”

“他会怎样?”

“他会提出许多条件。”大孩子道。

“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就算放弃獾子和田鼠也行。”我说。

“想得美!大人们提的条件,可不是说起来的那样简单。”大孩子摸着后脑勺想了想:“不过,如果你的小脚趾,和我的小脚趾长得一样,事情就会好办一些。”

大孩子坐在地上,脱掉一只鞋,让我摸他的脚趾。

我的手指告诉我,他的小脚趾跟我的一样,小小的脚趾甲上长着道深深的裂痕。

“这不稀奇。跟我家里人的一样,村里人的也都这样。”

“太好了!”大孩子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那只符了。”

符?就是道士们用朱砂画在黄裱纸上、那些扭扭曲曲的东西吗?

大人经常求道士画这样的符。他们或者把求来的符贴在门窗上,或者烧成纸灰,用古井水泡茶让人喝。他们信誓旦旦,说这样就可以医好各种各样的怪病。

我从来不信这个。

爹娘也用这样的法术治过我的尿床病,可结果呢!

十二

这时,头顶传来了挪动重物的声音。

随着有东西逐渐被移开,弱弱的亮光伴随着尘土,从上面透泄下来。那光线渐渐变得丰满,最后,形成了一道强烈的圆形光柱,将我和大男孩子完全罩在里面。我的头发像被一块大磁石吸着,一根根竖直起来。

尘埃落定之后,上面传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

“里面的人听着。”

我正要回话,就听大孩子问道:“是总管吗?”

“你个木疙瘩!不要命啦?谁让你跑这里来的?”总管和酋长一样,称大孩子为“木疙瘩”,莫非这是他的绰号吗?

“不是我。是酋长的客人。”

“哼哼!酋长可没说过会有什么客人,”那人阴阳怪气地道:“酋长有令,要想从这里出去,须得喝下这盅里的水。”

在光柱的照耀下,一根牛毛样细、闪着寒光的丝线吊着个水盅,晃晃荡荡降下来,落在我脚前。

水盅并没有被盖上,里面冒着蓝幽幽的气焰。

“我喝还是不喝?”我问大孩子。

“没有人能违背酋长的旨意。”

我只得端起水盅喝了一口。一股热气顺着喉咙下去,很快弥漫了全身。看来没什么特别。我 “咕嘟咕嘟”将那盅水喝了个精光。

没想到,我正要大大咧咧、冲着大孩子夸自己勇敢呢,肚子里跟着就如刀绞一般翻腾起来。我头上冒着汗,眼前天也旋、地也转,脑袋在急剧地变化,马上膨胀得极大,马上收缩得极小,反反复复地变。收缩的时候勒得我巨疼难忍,膨胀的时候又胀得我心慌意乱。

恶心得实在忍不住了,我痛苦万分地猫下腰,“哇哇”直吐。吐出了亿万条虫子,它们熙熙攘攘,令人恶心地翻来滚去、钻进钻出,爬成变幻涌动的一团。我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

我不要再看什么獾子了,也不要再看什么田鼠了,我也不要再搞什么恶作剧了!我发誓,只要放我出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来这倒霉的地方了。

我不断呻吟。这要命的折磨该结束了吧!

可是,总管又在上面喊:

“酋长有令,要想从这里出去,须得吃下这果子!”

可恶的家伙!

我恨不得将他拖下来、将他揍得满地找牙,恨不得将我使过的所有恶作剧,在他身上统统过上一遍,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晃晃悠悠地,上面又吊下来个盘子。我心悸忐忑地看过去,见里面放着几颗绿果。碧玉般的果子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上面还带着亮晶晶的水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果子。

周围弥漫着槐花的香味,那正是我最喜欢的。

每年春天,人们总要采回一簸箕一簸箕的槐花,拌上少许面粉,上笼屉蒸了,做成谷垒。有钱人家是吃稀罕,说那东西不宜多吃,吃多了会肿脖子;只有穷人家,才把它们当正顿饭吃。

大孩子拉拉我胳膊,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你只吃一个就行了,可不要多吃。”

“为什么?”

“因为,那果子实在是太好吃了。”

这算什么话!

我拈了一颗果子,放在鼻尖嗅嗅。果然是浓郁的、我最喜欢的槐花香。我将果子放进了嘴里。刚一进口,果子“吱溜”一下就滑进了肚子。我觉得一阵透心的清凉,浑身是一种美妙无比的感觉。

禁不住那香味的诱惑,我流着口水,将手伸向盘子,又拿了一颗。不顾大孩子在旁使劲地摆手示意,我将那果子吃了下去。大孩子脸色大变,他万分焦灼地盯着我看。

头顶的光柱没了,对面却慢慢地亮了起来。

酋长从黑暗中现身了,身边垂手恭立那位总管。

断路之间,慢慢浮起一座蓝色的梦幻般的拱桥,桥头长着几株盛开的荷花,荷叶上露珠儿晶莹透亮,桥下流水淙淙作响。

酋长站在桥的对面,微笑着冲我招手:

“你,过来。”

十三

那几步,我走得非常踏实。

也就是那时,酋长用他宽阔厚实的手掌,在我后心口拓下了一个红红的掌印……

世上有很多事,发生了就发生了。

已经发生了的事,就再也没法改变了。

进入地洞之前,我还是个顽皮孩子,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好奇的天性。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变成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那样。我当时没法说清这到底是好还是歹,只是知道,我以后的一切努力,将使我越来越接近某个彼岸。

一切都是命注定。

命是什么?就是我喝过的那盅水。

命是什么?就是吃过的那两颗果子。

命是什么?就是酋长种在我后背的那个掌印,那道符!

如此而已。

因为那道符咒,我成了酋长的信徒。当然,酋长也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命令总管带着大孩子和我去找獾子和田鼠。他还特意说,等我回来,要给我讲几个故事。

我终于看到了那些 “可怜的獾子和田鼠”。

它们正在地道某处的工地上,紧张地施工。

大孩子说,它们其实和我一样,也喝过那样的水,也吃过那样的果子,也都是酋长的信徒。它们毕生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帮酋长完成他伟大的事业。

酋长伟大的事业,就是挖地洞。他要让他的地洞成为全世界不可战胜、最不可思议的工程。酋长是设计师,是工程师,是伟大的造物主。他不停地建造,然后,再找一个同样被称作酋长、年龄比他小了一百五十多岁的人来比试输赢。一千几百年来,他们没完没了地互换着角色,一个进攻,一个防守,却从来没分出过胜负。

可就苦了那些可怜的獾子和田鼠们。

它们除了要给自己弄到食物,其余时间就都在这里打工,服这无休止的劳役。而且,田鼠若是犯了过错,酋长就将它们赏给獾子食用;若是獾子犯了过错,酋长就将它们发配到猎人的枪下。只有极少数从来不犯错的,能最终获得酋长的信任,成为小头领,为酋长代行管理的职权。总管就是其中之一。

酋长恩准的、作为大小头领的特权就是,它们不必四处奔波,便可以大快朵颐下属们供献的食物;它们可以自由地发泄性欲,让它的女眷们生出一窝一窝的小獾子或小田鼠。这些小獾子或小田鼠长大之后,会继续成为酋长的信徒。

……

我们沿着地洞,来到一个正在施工的地方。

那里,几百只獾子和田鼠正在挖地洞。它们之间隔着根金黄色、画着朱砂符的布条,谁也不到另一边去。它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掘进,挖下来的土由另外一些獾子和田鼠,各走各路、运到外面去。

地洞的另一边,一个小头领带着几个年长的獾子,正在埋设机关。

它们中间,有的正把蘸了麻油的箭一排一排地,压扣在一副巨大的驽机上,拇指粗的弦绷得森紧森紧,真是千钧一发;有的则将数十支削得尖尖的竹签,一支一支地,倒插进足有三人深的坑里。它们的旁边,放着已经做好的、翘翘板样的东西。

十四

“你好!”一个年长的黑獾子冲我挥舞着前爪:“我认识你。”

它胸前有一块显眼的白色胎记。我曾经在沟里见过这样的一只獾子。我心中有些不安:“你好!”

“哈,我们可没少受你的愚弄,”它简单列举了我残害它们的种种事实。很显然,它并不是要报复我,也不是在责难我,这使我在感到踏实的同时,也为既往的恶行而羞愧。

“你是新来的苦力吗?”

“我不是。”我回答。

“那么,就是另外一种苦力了。”

“另外一种苦力?”我感到惊讶。

“是的。”

“你为什么这样说?”

“所有酋长的信徒,都是他的苦力。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如果不是现在,那就会是将来。”

“我可没答应做苦力!”

我刚这样埋怨,就觉得后心口一阵烫,五脏六腑被烈火灼烤着一样难受,就跟刚才喝下那盅水时的感觉,头晕得直想呕吐。大孩子见状,迅速闪到我身后,将手覆在我后背印着掌印的地方,轻轻地抚摩啊抚摩。

“快说,”他心疼地请求:“快说句意思相反的话。快说!快!”

“好吧,”我说:“做酋长的苦力,我愿意。”

说完这话,呕吐的感觉消失了,头晕和一切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吃过那绿果之后的愉悦。大孩子告诉我,谁也会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酋长就是靠这来指挥人们的思想,当然也约束人们的所作所为。

酋长埋下的那个符咒,已经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它还要不停地生长,它还要吐苞,它还要结出果实。

我突然想起了孙猴子的故事。

能耐超人的孙猴子,就是因为见了漂亮的发卡感到好奇,才将它戴在头上玩,才被上了紧箍咒。酋长留在我背上的手印,莫非也是这样的紧箍咒?

“你们,是我的去处;我,是你们的来处。”

我脑海闪出这样一句似懂非懂的话。

接着,我们来到个较为开阔的所在。

在这里,我看到几百只田鼠正围成一圈跳舞,它们欢快地用“吱吱”的叫声作为节拍,好像在庆祝什么似的。它们头顶上方,是一个圆圆的孔洞。透过孔洞,明月堡的阳光温暖地投射下来,源源不断,溶进坚硬细密的金黄色土壤中。

总管告诉我,英明的酋长向来赏罚严明。因为田鼠们刚完成一眼水井,酋长就恩准停工一天,准许它们尽情地玩耍。

一只留着长长灰白胡须、坐在角落里捉跳蚤的田鼠注意到我们。它一边跳着比划,一边冲着人群喊,又拿起一个带把的铜铃使劲摇晃。可惜田鼠们跳得正欢,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它于是放下铜玲,一拐一拐迎上前来。

“怎么是你?”离我还剩下两步远时,它停住了。

“我……”我注意到它手中那枣木把的铜铃。那铜铃跟了道师傅寮房里的木铎长得一模一样!

“窑匠,你们认识?”总管问道。

“怎么不认识!我们许多人都认识他!我的腿伤也是拜他所赐哩,我还差点被他点燃的蒿草烧死。吱吱吱。”窑匠笑着回答。

“原来也是有缘人。你不恨他了?”

“恨也那样,不恨也那样,要恨作甚哩,吱吱吱。”

“你,也是酋长的苦力?”窑匠问我。

“我……是吧。”

几只田鼠围了上来。它们不少都是我的旧日冤家,都曾受过我百般的愚弄。不过它们都不再记恨我。相反,它们心甘情愿将我当成朋友,热情地邀请我和大孩子参加它们的狂欢。

这下,总管倒显得很开通。

于是,总管、瘸腿的窑匠、大孩子和我被热情的田鼠们簇拥着,一起加入到舞蹈的行列里去。

身为獾子的总管、身为田鼠的窑匠和它的同类,身为凡人的我,还有不知道是何物类的大孩子,居然能热热闹闹地在一起狂欢,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最难得一见的奇迹了吧。

那么,酋长呢?

十五

酋长开始讲他的故事。

酋长的主人是古代的一个王,就是传说中的神武大帝,朔州军的最高统帅。

神武大帝最喜欢挖地道作战,而一切的攻防绝活都出自酋长之手。凭着酋长天才的战法设计和他英勇的部落属下,大帝的朔州军所向披靡。然而有一次,大帝遇到了最厉害的对手,第一次被打得大败。因为这次大败,大帝丢掉了成为天下共主的最佳时机。

大帝至死都没有责怪过酋长,酋长却不肯饶恕自己。他总是忏悔说,如果自己的地道更完美一点,更科学一点,朔州军就不会落败,大帝也就不会饮恨而去。

大帝去世后,酋长一面忠心耿耿地辅佐幼主,一面继续研习地道之学。几年后,他终于在明月堡建起了自信是无人能破的地道阵。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幼主听信谗言,竟以谣传的一首儿歌为借口,将他满门操斩。被斩首之前,酋长偷偷把地道的机关画成一幅图,买通监狱看守,转给了亲信下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酋长见我两眼发直,慈祥地道:“你怀疑所看到的一切。”

“我,没有。”我只好说。

“就算你真的怀疑,也没关系。我其实就是幽灵。你所看到的,都不过是幽灵而已。”

“那么,地道呢?我呢?”

“你听我接着说。”

“好吧。我听着。”

大孩子在酋长跟前很少拘束,他身子靠着柱子,袖着手,一只腿直立,另一只不停地抖擞,一副散荡的模样;管家则恭恭敬敬站在酋长身旁,同样的故事,即使听得耳朵里长满老茧,它也要一字不落地再听一遍。它在熟悉的话语里揣摩酋长,它用专注的神情和恭敬的身态表达对酋长的敬畏。

“就在我将被处决的那一刻,魁星及时赶到。他把我的灵魂招去,安放在南朔州的高台之上。大帝建立的王国被他的不肖子弟断送掉之后,我的部属们悄悄聚集到明月堡,他们在此立了祠堂,祭奠我,祭奠为国战死和被冤死的英灵;他们隐名埋姓,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民生活;他们共同守护着这块土地,共同保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们活着,会这样做;他们死后,也一样会这样做。”

“可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酋长苦笑着打断我的话:“所有的獾子和田鼠,都是他们的灵魂变化来的。只要是我的部属,他们死后,都会变成獾子或田鼠。”

那么,我呢?

酋长并不理会我的独说独话:“一百多年之后,打着突厥旗号的反王部队来了。他们中间有员猛将,就是后来被封为门神的那位。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份地图,将它奉若至宝。他将这里认真修缮一番,当做大军的屯粮所,用这里屯积的粮草和兵器,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支撑着主力部队向南挺进,差一点颠覆了刚刚建立的、同样有着突厥血统的新王朝。

“幸好,那幅图上所画的,仅仅是以前地道的一小部分,也幸好,他没有拿到开启机关的钥匙。否则的话,反王的部队未必会败,新朝未必会长久,那么历史也就不是后来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酋长突然停下来。他匪夷所思地问:

“你,会顺从长辈的意愿吗?”

他为什么问这样的话?

难道他不知道,所有孩子对于他们的爹娘,总是有许许多多不满意的地方吗?

十六

酋长咳嗽了一声,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他这一咳嗽,金黄色的长须又被吹着向上飘,几乎将他的脸完全遮蔽。他只得先捋一捋胡须,直到将它们捋得顺顺展展地,就像关老爷的胡子那样。

酋长继续他的故事:

又过了几百年,女真人来了。

细说起来,女真人和我的宗族还是有渊源的,然而他们不念及这个。他们占领了繁华的县镇,占有了肥沃的土地,却将所有的土著统统当奴隶那样使役,甚至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因而激起了无休止的反抗。

“宝图和秘钥一直由不同的人保管,只有他们联起手来,才能进入真正的地道。到这时候,宝图已经传到了住持宽慧手里,而秘钥却由张觉保管着。”

“张觉是谁?”

“他也是我的族裔。女真人围堡之前,张觉已带领一部分人退聚到绵山,他们立了寨子,树起了大旗,与堡里相互策应,使进攻者始终不能踏进堡子半步。后来,女真人策反了一个和尚。和尚乘夜色潜回堡里,极力挑动同族异姓的人相互猜疑。不幸的是,人们竟然听信了他的鼓惑,聚集到王祠,威逼宽慧交出宝图。宽慧不肯,他们就不给他饭吃,不让他睡觉,专门用酒肉和污言浊语来羞辱他,还将他和尼姑捆绑在一起来戏弄他。宽慧不堪忍受,最后咬舌自尽。

“张觉坚守了多半年,眼见得大势已去,他对招降的女真人说,要是由沈璋沈大人亲自来劝,他就投降。”

“为什么非要这个沈大人呢?”要投降便投降吧,何必找什么漂亮的借口!

“这个沈大人是女真军中最讲信用的人。他所到之处,不杀降卒,不欺百姓,人们都称他‘再生父母’。女真统帅得到禀报,果然将沈大人调到介休镇守。沈大人见过张觉,又和张觉一起来到南门外。他们摆上香案,对着苍天盟誓。之后,张觉率众降了女真人,而沈大人不仅信守承诺,甚至制定了更宽大的怀柔政策,百姓得以过上了安宁的生活。”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因为宽慧的死,宝图下落成了谜。没有了宝图,秘钥也就成了废物。从此,人们虽然能从地窑、水井壁上的脚窝子、崖边的洞口进入地道,然而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浅层的一小部分。与我建造的规模宏大、机关玄奥的地道比起来,不过是群山中一块碎石片而已。”

“那后来呢?”我又追问道。

“对于张觉降金这事,不少人有不同的看法。他们一叶障目,只看到表面。他们得到了安宁带来的好处,却把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人视为叛徒。始终没人承认,他是个当之无愧的义士。过了几年,张觉郁郁而死,秘钥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那后来呢?”我再次追问道。

“看来,你只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

“村西南的墓子里埋的人,里面就有张觉。”

“这个你也知道?”酋长表示惊讶。

“这有甚稀奇!我三天两头去那里闲逛。”我自负地挺挺胸。

“既然这样,我就再给你讲个故事。”

十七

又过百十年,鞑子兵攻进了介休。

没有了宝图和秘钥,堡子很难再长期坚守。鞑子兵没费多少劲,就攻了进来。好就好在,带兵的是个历史学者。听说这里有可罕祠,又听说人们世世代代供奉可罕王,他对这里的老百姓另眼相看。他不欺侮他们,一面善葬战死者,一面贴出安民告示,既不收缴作饭用的菜刀,也不收缴打猎的枪。大旱之年,他还跑到汾州府衙门口,哭求免粮免役,求来府粮赈济百姓。那时候,别处饿殍满地是,只有堡子里没饿死过一个人。

“是个好官!”

“只要是好官,老百姓都该记住他。”

“可是,八月十五杀鞑子,又是咋回事呢?”

“我负责任地说,堡子里可没发生过这种事!”

大孩子终于耐不住寂寞,插话道:“我想也不应该发生。但凡有良心的人,都该有份感恩的心。”

我问道:“这位鞑子王叫甚名字呢?”

“他是都维那。”酋长说。

“有姓都的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姓。

“那是个官名,不是真名字。”大孩子换了个姿势,依然靠着柱子,罗圈腿张开得比刚才还大,大肚子的山羊都能钻得过去。

酋长问大孩子:“我给你讲过这个故事?”

大孩子说:“我听过很多次了。”

“是吗?”酋长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些顽皮状。只有跟大孩子说话时,他才会有这样的神气,“我怎么不记得?”

大孩子说:“你总是翻来覆去地用这些陈年旧事教导别人。讲给这个听,又讲给那个听。生怕人家记不得。”

酋长立刻严肃地说:“这可不是我的错。他们忘掉的,总是比记住的多。要想让他们牢牢记住一些重要的事,除非让他们像你一样,一辈子只穿一成不变的衣服。”

可是,记不记得住事情,跟衣服又有甚关系呢?要是按他说的,我因为尿裤子,几乎天天得换,那就该什么也记不住了。可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可不是记性不好忘性好的人。

俺爹倒是一年四季穿着件破麻布衣衫,天冷了再往上面套件更破的麻布衫,从来不曾见他换过什么新衣服。可是又怎样呢?也不见得他记性有多好啊。

他总是忘记别人借去的东西该还了,他总是忘记俺娘絮絮叨叨要他去办的事,他总是忘记俺姐妹们的生辰八字,他还总是忘记别人曾经对他的轻视和讥讽。他记得啥?就记得没明没黑地给富家干活,就记得有不顺心的事独自闷气,对,他还老是记得哄我,说晚上出去会遇到白胡子老怪呀,见到花花蛇吐信子要赶紧搔头发呀,去庙里不能踩门槛呀,烦死咧!

“你在想什么?”酋长见我心不在焉。

“我想起了别的事。”我如实回答。

“我正要给你讲张义的故事。既然你厌烦了,我也不想白白浪费口舌。总管,我现在要睡会了。醒来之后,还得琢磨些新的机关,我可不能让他们闲着。人们说无事生非,无事生非,人要是闲得久了,不惹出事来才怪呢。”酋长伸个懒腰,长呵了口气。

酋长拾起他那支锈迹斑斑的宝剑,将胡须重新整理顺溜,正襟危坐、闭上了眼。酋长确实是累了,一合上眼,立刻就打起了呼噜。他的呼噜声,就像战车在石板街上碾过时发出的轰隆声。

总管的个子突然间高大起来。它重新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朝我们摆手,示意我们跟它出去。

我瞪了它一眼,拉着大孩子,小跑着离开了那里。

十八

经常换衣服,真会忘掉好多东西吗?

你真的从来没有换过衣服吗?

还有,张义是谁呢?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又是谁呢?

十九

我和大孩子缓步走着,一边走,我一边问上面的问题。

虽然天生自卑,但我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缺点。对任何好奇的事,我也有严重的强迫症。这一点,我比执着的酋长好不到哪里去。

大孩子要先讲张义的故事。他说,释疑解惑,最好还是先拣容易和次要的,因为这样,听的人会一直保持兴趣,会不觉得枯燥,会一直想听下去。

也罢!先说甚后说甚,又有啥区别呢?

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处天井下面。在这里,能看到外面蓝格盈盈的天,静寂又安然的天。这片天圆圆的,就像八月十五晚上,斜挂在魁星楼顶的那汪月亮。

“张义是个乡约,”大孩子学着酋长的样子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道:“乡约就是村里管事的人。李闯王闹京师的那几年,背后的大山里出现了好几股匪兵,他们时常来侵扰堡子,吓得人们像乌龟那样缩在堡子里。田里的草该锄了,扎好的稻草人该插到谷子地里了,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去。张义被人们推举为首领,带着大家守堡子。一天晚上,匪兵又来了。他们搭起高过堡墙的云梯往上爬,他们在玉茭地里挖地洞,想要从地下钻进堡来,他们用抛石机向堡里扔石头、射火箭,他们甚至驱赶山羊,让它们背着点燃了引线的火药包冲向堡门,想把堡门炸坏……张义可真是了不起,他不知从哪里学到了酋长的战法,并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匪兵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突破防线。

“这时,匪首在云梯上看见有个红脸大汉提着青龙偃月刀,骑着大红马,在街上跑来跑去,好不威武!他们心中发怵,就冲着里面喊,那是你们请来的救兵吗?守堡人壮着胆子回应,瞎了你们狗眼!老实告诉你们,关老爷显灵了,前来对付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毛贼,你们还不赶紧逃命!晚了一步,叫你做刀下之鬼!”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大孩子却停下了。

“真的是关老爷显灵了?”我急切地问。

“你说呢?”

“你不说我咋知道,快讲!快讲!”

“好吧。不过,讲完之后,你要听我的一个忠告。”大孩子说。

“这又是条件?”我难掩心中反感。

起初,要他带我来看獾子和田鼠时,他就提条件;现在,要他把故事讲完,他又提条件,这算什么人!

唉!真是有看法、没办法,谁让我想听他讲的故事呢?

“我不用你正式承诺。反正现在,你也是酋长的信徒了。我信你。”

是的,我现在是酋长的信徒了。

自从喝了酋长的水、吃了酋长的果子、背上有了酋长的掌印,我就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会永远记得,我是酋长的信徒,冥冥之中,我已经接受了某种安排。

二十

“当然不是关老爷显灵了。”大孩子继续说道。

“这个人是张义。”

“是的。不过也能这样说,张义是关老爷的化身,是关老爷显灵附在他身上,让他救全村人于水火之中的。况且他手中拿的,可真的是青龙偃月刀,跟黑脸周仓扛的那把刀没什么两样。”

“这的确是不错的解释。”

“匪徒信以为真,吓得一哄而散。大家本来以为,这就算结局了,没想到随后的事,竟然又断送了一条人命。”

“快说,快说!”我担心他又要卖关子,又要提条件。

“正在大家兴高采烈,准备到可罕祠庆贺时,堡北又来了一支队伍,远远看去,火把拖了有几里地。张义一看大事不好,赶紧纠集人们到北门重点防守。他们任凭外面怎么叫喊,就是不开门。直到天麻麻发亮,看得清楚了,人人大惊失色:那些被堵在外面的,根本不是什么匪。”

“那是什么人?”

“是前来剿匪的官军。”

“这可麻烦了。”我紧张得手心捏得湿漉漉的。

“官军进来之后,火气大得可不得了。他们将守城人一个个绑起来,叫嚣着要追究耽误剿匪的罪责,要将他们全部杀光。在这危难时刻,张义顾不得自家安危,上前与他们理论。他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家身上,苦求当官的放过大伙。军官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自行了断。就这样,爹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婆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儿女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爹,张义当着全村父老和官军们的面,含笑引刀自尽。”

故事讲完了,大孩子哽咽着停下了。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坐着。

过了许久,大孩子缓缓地道:“好啦,我的时间不长了。我得抓紧点。你如果是懂得感恩的人,就不应该把他们忘掉。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

“我们是该记住他。”

“不仅他,还有别的那些人。他们都应该被记住。”

“你是说……”

“我是说,还有酋长、门神、张觉,还有都维那,他们都是堡子的恩人。”

“你们,是我的去处;我,是你们的来处。”我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样!”大孩子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不过紧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说:“这样有道理的话,要不是酋长讲过的,那就很奇怪了。对!肯定是酋长讲话的时候,我不够专心,因此没听见他说的这句话。”

“这根本就不是酋长说的。”

“我不信!”

“是我心里想着的一句话。”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木疙瘩!”我生气了,也叫他“木疙瘩”。

“我不信,就是不信。”

大孩子赌气加快了步子。我怕再遇到麻烦,紧赶紧地追着他,一面急着向他解释。他一字一板地、愤怒地回敬我,声音震得我耳朵芯直发颤:

“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这样!”

有人敢冒用酋长的话而不肯承认,那就是罪过。

他在维护酋长的尊严!

二十一

其实,我们谁也不准备长时间地跟对方赌气。

大男孩有自己的使命,而我,也想听完他的所有故事。

果然,沉默了一会之后,大孩子说:“衣服,其实跟记忆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从来不换衣服,是出于其它的原因。跟记忆最有关系的,是人的血液。不管你是汉人,还是鲜卑人,还是诸如女真人、蒙古人,只要血液中有了彼此的成分,就结下了割裂不断的缘。比如我的身体里,就流着二分之一的鲜卑人的血,有四分之一的汉人的血,有八分之一的匈奴人的血,有十六分之一的突厥人的血,说不准还有别的什么人的血。我们只有靠这些,才能搞清自己的来历,才能学会相互容忍、相互接纳。”

“可是,他们为什么总还不停地杀掠争夺呢?”

“是的,这确实令人费解。他们号称是为了生存,是为了土地、水和空气。不过他们迟迟早早会明白,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值得尊重的生存方式。”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酋长也说不知道。不过他说过,等真正到了那一天,宝图和密钥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打住,打住!宝图和密钥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它们在人们的眼里消失了。如今,它们在别的地方。”

“它们在哪里?”

“你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别急,迟迟早早,你一定会找到它们。难道你不想知道,酋长为什么念念不忘他的伟大的、世界上无与伦比的工程吗?”

“是啊,是啊!”我赶紧回答道。

“其实,就是为了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你们,是我的去处;我,是你们的来处。”我说道。

“对!”大孩子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这话确实是你自己的想法了。如果换了酋长,他或许会这样说,所有人是我的去处,我是所有人的来处。酋长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杀戮,也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制止它们。”

可是大孩子的话,却让我想起了酋长将那些犯了罪的田鼠赏给獾子吃,和把那些犯了罪的獾子发配到猎人枪下的事。酋长也有他自己的无奈啊。我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就要到洞口了,已经感觉到暖暖的、熟悉的田野气息,看得到一丝半缕的光线了。刚走出洞口几步,我就急不可待地问道:

那么你呢?你到底是谁?

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山垣的背后,有一层红彤彤的云霞隔着。阳光变得很弱了,但大孩子依然背对着太阳。听见问话,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久久地看着我,眼眶里湿湿的。我也久久地注视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声音有些颤抖:

“我很快就回答你的问题。不过,你得先承诺一件事。”又来了!这可是第三回,他跟我搞条件了。不过,我情愿接受他的任何条件,不管他会提出怎样的要求。

“现在闭住眼。我让你睁开的时候,你再睁开。”

“好。”我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我让你看样东西。注意,是闭着眼,你明白吗?”

笑话!我差点 “噗嗤”笑出声来。闭着眼怎么看东西呢?

“相信我。你会看到的。”大孩子诚恳地说。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了真真切切的铃铛声。

当春天里的风路过钟鼓楼时,檐上的铃儿们发出的,就是这样悦耳的声音。这声音,不仅是鸟儿们的最爱,是花儿们的最爱,也是人间过客们的最爱。

我正聆听着,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我的手。

“现在,你,能看到我吗?”

是的,我看到了!大孩子就站在我跟前。他浑身就像由数不见的星星,连接成各种各样的线条和图案。只要我目光接触到它们,它们就马上生动起来,它们像池潭里的水被山风吹着那样,一波又一波地朝我眼前涌来,闪着金子样的光。

“太好了!现在,你要把我衣服上所有的花纹,牢牢地记在心里。”

“可是……”

大孩子握紧拳头,举了几举,坚定有力地鼓励道:“酋长已给了你过目不忘的本事。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记住。”

是的,他说的半点没错。

当我看完他衣服上的花纹,随后转过头,再闭上眼想的时候,那上面的每一幅图,甚至图中的每一处细迹,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它们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

二十二

“哎,快来快来,你儿子在这里。”

“在哪?”

“哎,我的爷呀,怎么跑坟地里睡着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哎,寄养的事,不能再拖了。”

“再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唉,苦命的儿呀——”

……

我一睁开眼,就着了魔似地爬起来,张望着跑东跑西。

天色已是黄昏,天边飘着些褐色的云的碎片。我刚才躺着的地方,正是我掏獾子和田鼠的那座坟墓前的树下。树上,几只乌鸦“哇哇”地吱嚷着,几片羽毛沿着既定的路线从上面飘落下来。树根底,被我掏出来的土堆成一堆,而我用过的那根木棍正好插在上面,系着块红色的布条,旗帜那样飘扬着。

我满耳都是大孩子铃铛一样的声音:

“我是木铎。”

“我是木铎……”

二十三

我被爹娘拖架着回到家里,扔在炕上。我好像还没有睡醒,接着又睡去了。醒来之后,家里多了两个人。他们一左一右坐在炕沿上,我的头几乎要顶着他们的屁股。我翻身起,揉揉眼晴。他们一个是师傅了道,一个是嘉会堂的东家。俺爹娘并排站着,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这孩子与佛有缘!”说话的是师傅了道。

“我施舍羊马道的半亩田给寺里,当香火地。”说话的是东家。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就这样定了。”

“谢谢师傅,谢谢东家。”

第二天,我就被送去寺里,当了了道的弟子。我不用剃度,只是寄养在庙里,帮着干杂活。奇怪的是,我的尿床病奇迹般地好了,而我的双眼,也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再也没人嘲笑我。我结实得像头牛,力大无比,成了他们羡慕的对象。

十三岁那年,爹娘再说起让我回家的话,我坚决不答应。那时,我已经觉得我长大,再不是那个只晓得搞恶作剧的顽皮孩子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悲悯和善念,我对着可罕王祠的神明发过誓,我要用一生践行所接受的安排,为了大孩子木铎,为了酋长,为了包括爹娘姐妹在内的所有人。

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还不厌其烦地提醒所有人。我总对他们说,我们不应该忘记历史,就跟我们不应该忘记酋长、门神、张觉、都维那和张义他们一样,不管我们的身体中,流淌着几分之几的他们的血液。

这年的正月二十八,祭星仪式结束之后,了道师傅将珍藏在柜子里的那只木铎正式交给了我。我接过木铎仔细端详,禁不住一阵阵欢欣:木铎上面的花纹,与我梦中的大孩子衣服上的花纹完全一样!

之后的岁月里,能够陪伴我的,只有我的木铎了。

白天,我捧着木铎在堡里堡外一次次巡查。木铎伴我走过堡的四周,走过主街的石板路,走过大庙和小庙、大巷和小巷。夜深人静之时,我把木铎挂在床头,我们就这样彼此相守着。这时候,木铎上的花纹又会逐一地在我面前浮现、涌动。清纯悦耳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分明就是大孩子在和我说话。

“你会找到的,你会找到的。”

二十四

就这样,我也成了木铎。

小时候,人们叫我小木铎;

长大了,人们叫我王木铎;

等到老了,人们叫我木铎老人。

寺门前原来有六棵古槐树,在之后的一场战火中烧得只剩一棵。大火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大孩子木铎。他还是披着长发、穿着紧身的、金光闪闪的衣服,腰间系条红腰带,可爱的罗圈腿曲得可以钻过去山羊,还是带着些顽皮,然而暖暖的笑脸。

他说,槐树根有个树洞,待春起头,你去插根柳枝吧。

第二年清明节,我去沟里砍了根柳条回来,插到树洞里。刚过了一会儿,原本晴朗朗的天就被飘来的一朵云遮得严严实实,随即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雨后,柳枝奇迹般地成活了,并且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直到今天你看,它们还是那样茂盛,那样健壮,柳和槐的根交织长在一起,就像不同族群的两个人相依相靠着,不再分你我。

如今,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看星星。

我常常抱着心爱的木铎,独自坐在寺门前的台阶上看星星,天上的星图和木铎的花纹交替着发亮。紧挨着门前,就是浓密如盖的槐荫。人们并不知道,无论天是晴朗的还是阴翳着,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我都能看得到全部的星星。

它们一颗也不曾少,就在这里,就在那里。

它们一直就在。

责任编辑: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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