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衣服好看吗

2017-11-14 16:20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衣服老师学生

张 暄

这件衣服好看吗

张 暄

早自习的铃声早已响罢,在李依露踏进教室那一刻,里面才总算基本安静下来。随着门被推开,那种熟悉的被暖气熏蒸了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大多数同学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拿出课本,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开始了一天的学习之旅。剩余的,或扭着脑袋交头接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他们意犹未尽的闲话,或继续无动于衷地在课桌上趴着,补他们永远补不够的觉。整个课堂看上去,依旧是东倒西歪一片。

以前,李依露会大喝一声,好警醒所有人让课堂整齐划一。随着时间推移,她懒得喊了。即使喊了,也无济于事。

在环视课堂之前,她已瞟到教室后面站着一个面容姣好衣着入时的女人。李依露并不急着走过去寒暄,而是装作煞有介事的样子,分别在她平素关注的几个学生面前停留片刻,看他们正在复习或阅读的内容,以此聊尽班主任的职责。完成这个程序后,她才迈着轻快的脚步朝后面走去,并在脸上呈现出她一向迷人的笑容。

看到她的笑容,那个女人也笑了起来,似乎还带了一丝羞涩,渲染了她的魅力。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宁馨的妈妈。

因为课堂乱到了让所有老师不可忍受,借鉴别校的经验,从这个学期后半段开始,李依露也开始邀请家长参与自习管理。在班级家长微信群发出倡议后,大多数家长积极回应并支持决定。她按照回应顺序给家长排了班,每周一排,每人一天,轮流值日,往复循环。自从家长参与这项活动后,不管是因为新鲜还是真有震慑力,早自习纪律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遗憾的是只能帮助看管早自习,因为大多数家长白天得上班。

李依露轻声问道:“您是宁馨妈妈吧?”

那个女人微笑着点点头。

李依露把目光投向教室前排,宁馨恰巧也朝这边张望,两人相视一笑,宁馨吐一下舌头,赶紧把头扭了回去。

“不错,您家宁馨成绩一直都稳定。”

宁馨妈妈笑笑,说:“谢谢老师关照。”

宁馨妈妈身着一件一看质地就非常好的粉色羊绒大衣,毛领托腮。乌黑柔软的头发下端微卷垂肩,是李依露最艳羡的头发样式。她曾经做过那样的发式,但始终打理不好,也许赖她头发过硬的缘故。于是后来,她改为一头蓬松的运动短发。那张脸,一看就做过很好的保养,洁净,莹亮,尽管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无须比较就知道比自己皮肤还好许多。

难怪宁馨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

李依露以女人的惯有方式恭维宁馨妈妈:“您的衣服真漂亮!”

宁馨妈妈又笑笑:“一般吧。”

她无比期待地等着宁馨妈妈回一句 “您的衣服也很漂亮啊”,哪怕是投桃报李的恭维也好,但宁馨妈妈没说,而是改弦易辙问道:“李老师,我该做些什么?”

“您站在这里就行,想的话,也可以在教室里来回走走。”

宁馨妈妈点点头,又笑笑。

应该说,宁馨妈妈举手投足都是温婉得体的,算得上一种修养,但不知怎的,李依露特别不喜欢她这种不露声色的暗自得意。她记得某天早晨霍鹏飞妈妈抓住她那件已略显陈旧的短款羽绒衣夸赞个不停,那种咋咋呼呼的热烈回想起来都是令人愉悦的——那件衣服怎能和这件相比呢?

借着宁馨妈妈挪动脚步,她略显沮丧地微微低头,再次迅速扫描检阅了自己的新衣服,无论款式、色泽,她依旧确信是漂亮优雅的,只不过没得到别人赞同,心里没底。

而且,从教室前面到后面,虽说短短一路,她还是惊异居然没有一个孩子抬起眼睛在她的衣服上停留哪怕片刻。这么一想,她愈加失望,似乎还有一点心慌。

她安慰自己: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对衣服没感觉的。

衣服是李依露昨天下午下班后独自逛商场买的。

这段时间李依露心情一直不佳,昨天下午郁闷到了顶点。她代的班,自初一以来综合成绩始终排全年级第一,但一升初三,急剧下滑,现在已排到全年级第五。究其原因,就是班里几个已彻底放弃学习的同学,在每个老师的课堂上都大声说话,插科打诨。他们之间形成默契,彼此呼应,相互增援,你越制止,他闹腾得越欢。前天上午,历史课上到半截,终于气走了代课的陈菲老师,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眼泪哗哗地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声称:我再也不会踏进这个教室半步了!

班长顾乐然向李依露汇报此事时,李依露对他说,没事,陈老师说的是气话。她这么说,是因为不止一个老师向她诉苦并说过类似的气话。

为此她焦虑不堪并煞费脑筋努力扭转这个局面,但收效甚微。找家长,家长也无奈,私下的道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找校长,校长说咱们是义务教育,总不能劝退学生;分别和这些学生谈心,做思想工作,但他们佯打癔症,左耳进,右耳出,或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奈我何?更可气的的是,这批学生中,有男生,也有女生——那么小的姑娘就没羞没耻,让李依露非常痛心。

昨天下午历史课,陈老师果然没到教室。等了十多分钟,顾乐然到物理教研组找她汇报此事。她的心一兜,赶紧放下手头活计,到历史教研组找陈菲。

陈菲漠然的表情中带着决绝:“我真的不会再给你们班上课了。”

李依露在她惯常的微笑中带着请求:“那怎么行,孩子们已经初三了,耽搁不起。”

“你可以和校领导说,换别的代课老师,我真的受不了。”陈菲蹙起眉头,把脸扭到了一边,明摆着已经不愿再和她交谈。

李依露的微笑僵掉了一部分,但依旧和颜悦色:“别的老师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不还是继续代着课吗?别耍小孩子脾气好不好?”最后一句话她是犹豫着说出的,仗着自己毕竟年长陈菲两岁。

陈菲把头扭了过来,眉毛的方向已经发生改变:“我不是小孩子,而且我向你郑重申明,我担心的正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凌厉的话语掷地有声。

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一句:“别的老师是别的老师,我是我!别拿别人和我说事儿!”

这句话终于把李依露惹恼了,心想你如此自私,怎能为人师表?而且,陈菲的话也唤醒了自己的一丝委屈,她也结婚三四年了,自从做了这届学生的班主任,为了他们,自己连孩子都不敢要,闹得老公沈前很有意见。她安慰他说,等这届学生毕业了,她死活不当班主任了。谁想牺牲至此,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她彻底收敛笑容,说:“学生自有学生的不对,可你这样,明显就是你的不对!你有胆量不上课,不上好了,我不会再请你。至于换老师,你自己找校长去说!”说完扭头就往外走,出门的一刹那,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在楼道里仰头半天,总算把眼泪收住。高跟鞋的咔咔声送她往班级那边走去,咔咔声在校园里楼道里回荡,寂寞,焦灼,不知所措。

老远就听见教室里闹哄成了一片,虚掩的木门似乎都要被那热烈的声音撑破。她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怕刚装修过的教学楼那货真价实的木门把尖细的高跟鞋头磕破。那一声巨响让整个教室安静了瞬间,闹哄声正欲沿惯性挣扎反弹之际,大家看清了她那一反常态狂怒而略显扭曲的脸,惊怖之下,便乖乖地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了,课堂上出现了少有的令人觉得极不真实的安静。

稍事停留,她让咔咔声从门前跃上讲台,环视一圈,用比平常高八度的尖厉的声音说:“这下你们满意了吧,连老师都不愿来给你们上课了!你们好好玩吧,玩到下课,玩到毕业,玩到你们结婚生子,看谁愿意管你们,谁愿意陪你们!”说完后,扭身冲出教室。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她也没去教室,这在她是少有的事。她背靠椅子,体验着自己糟败的情绪,越发自怜起来。曾经一度,她多么荣光啊,每次学校张榜公布成绩,不消去看,她都知道年级前二十名中自己班级那遥遥领先的份额。最好的一次,居然占了一半。那些争气的孩子,就像用八抬大轿把自己抬到了众人眼前,让她笑靥如花,脚步轻快。可后来,自从那些男孩子上唇冒出柔软的髭须,女孩子过于关心自己的胖瘦后,局面逐渐改变,虽然前二十名中还有几个同学努力帮自己撑着颜面,但班级的总体成绩却节节下滑。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为,并不是仅仅自己班级的孩子在长大。

直至放学,情绪仍旧没有调整过来。甚至,连家都不大想回,途经一个商场,她犹豫片刻,折身进去。

当沈前在沙发上听到熟悉的用脚踢门的声音时,他的心习惯性地打了一个哆嗦。毫无疑问,李依露的手里一定拎满了东西。与自己不同的是,无论家里是否有人,他总是用钥匙开门,而李依露却总是敲门。手腾不出来,就用脚。

果然双手拎满了包,脸上还有笑。

笑是讨好的笑,沈前已经万分熟悉,每逢她擅自做主买了东西都这样。但今天却带了些许苦涩,还有那什么,大概是厌倦。

沈前已经拿捏好了动作和表情的分寸:对她不加理会,装作正被电视剧情吸引的样子,帮她打开门扭头就走,脸上的热情度一定得在日常惯有的平静之下。这样既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还落不下什么把柄:你指责我对你管得太宽买个东西都不能随心所欲,我说我正忙着看电视呢。

夫妻数年,这点小把戏李依露还是窥得透的,便收敛了笑容撇撇嘴。

既然人家撇了嘴,证明已经识出了自己的不满,沈前便开始挽救两人的关系,于是问道:“又买啥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晓得,迈向她的步子一大,便是纵容。

“没买啥。”

这样的答复明明就是不满了。沈前喉头哽了一下,暂时沉住了气。

李依露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拖鞋进了卧室,沈前用眼睛的余光追随着她手里提着的几个大小包裹作着猜测和判断:无非还是衣服罢了。那些外包装袋看起来都不怎么高档,想来也花不了多少钱,这样沈前略微安心了一点。随即,沈前又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好像自己真的害怕老婆花钱似的。

他自我解嘲,他只是怕李依露乱花钱——他不是曾经多次为李依露买下那么昂贵的衣服或首饰吗?

少顷,李依露从卧室出来。他焦灼地等待的双眼甫一迎上去,便被惊瞎了。

李依露的头上,赫然增加了一顶头套——不,是假发。

然后,他看到,他无比熟悉的那张微胖圆脸,被包围在假发围定的小圈圈里,脸瞬间小了一半,还好,五官能够挣扎着露出来让她显示还是自己。因为脸的宽度和面积大幅缩小,便和脖子融为一体,滑稽感登时显现,就像在一条颀长的脖子顶端抠了些窟窿权且当作五官。

如果是别人,他也许会笑出来。但面前是自己的老婆,他的愤怒迅速被引爆了。但不知如何发作,只是面部神经牵扯了一下肌肉以显示自己的厌恶和惊异。

“怎么样?”李依露装作调皮的样子摇摇头以给他指明关注的重心,额前齐眉的刘海随之左右摆动。

本来那副样子已经够人受了,一摇头,更让人受不了。

他冷冷地说了声:“恶心。”

“怎么就恶心了?”从声音的高度,沈前就知道李依露的眉毛已经竖起来。因为刘海遮着,竖也是白竖。

“你不觉得恶心?”沈前的声音依旧沉静,而且用的是反问句,这样,不仅成功抑制住了愤怒的显现,似乎正饶有兴趣地就事件本身与李依露展开彬彬有礼的探讨。

这种阴阳怪气太耳熟能详了。李依露无法循着他的轨道把“探讨”继续下去,便斩钉截铁地作出结论:“我觉得挺好!”

“好你就戴呗,只要不怕把学生吓着。”沈前也没好气。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别拿学生和我说事儿!”说完,李依露倏然心惊,她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对下午陈菲对自己发飙的拙劣模仿,不禁羞愧了一下。

“爱怎样怎样,谁管你!”

李依露又进了卧室,鼓捣了一会儿,穿一件紫色长款紧身棉衣出来。沈前眼睛不离电视,却忍不住用眼角瞥了一下。以他的审美,这件衣服搁在李依露身上是不错的,而且他素来相信自己的审美。但这是李依露自作主张买的衣服,他心里就隐隐不快,何况,她头上依旧戴着让他更为不爽的假发。

短短瞬间,李依露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她不计前嫌,在沈前眼前转了个圈,面带嬉笑和得意,问道:“怎样?”

因为情绪的惯性,他当即抛出一句违心之言:“难看。”为了掩盖掉违心的本质,又补了一句,“难看死了。”

“咋就难看呢,都说好看啊。”

“谁说好看了?”

“导购啊。”李依露嘟了一下嘴。

“相信卖东西的,都没你傻啊。”

“还有挑衣服的几个顾客。”

“没准是托儿。”沈前鼻子哼了一声。

“可我自己也觉得好看啊。”李依露仍旧不甘心。

“你还觉得那破假发好看呢。”

李依露这才想起自己头上戴的假发,便一把摘掉,扔到沙发上。即使心中仍有不满,但面对眼前亭亭玉立的自己的女人,他内心还是赞赏的,那是男人面对漂亮女人的本能,哪怕她是自己的妻子。李依露除了脸微胖,身上没一点赘肉,即使是棉衣,这种紧身款也能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假发摘掉之后,审美障碍被清除,效果更是尽显。

但沈前不能出尔反尔,他犹豫一下,选择了不吭声。

李依露恍然想起了什么,趿着拖鞋到门前,把脚重新装进高跟鞋里,咔咔咔走过来,再次调整好表情说:“再看看,怎样?”

高跟鞋就像展览馆里展品的托台,更能衬出清瘦女人的美,这点沈前是深以为然的,李依露也完美演绎了沈前的认识。但他依旧沉默,让眼睛定定地盯着电视,唯喉结难得自在,向上提了些许距离,他忍着,不让自己当着李依露的面吞下去。夫妻就这样,由于过于熟稔,身体和表情的些微变化也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李依露终于忍不住,让声音提高了几分:“喂,我和你说话呢!”

“如果你想让我说好看,那我就说好看好了!”沈前语气中带着嘲讽。

“你就是见不得我买东西!告你,没花多少钱,这件棉衣才三百块!三百块你去哪儿买这样好看合身的衣服?”

“好不好看和贵贱有关系吗?”

“你这毛病真讨厌,从来就是打击我的自信!你不就是嫌我自己买东西心里不舒服了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假发搞活动,我买它只是备用,也许偶尔搭配衣服时戴一下,你也知道我以前留长发好看。才三十块钱,不买白不买。”

“三十块钱就不是钱了?”

“瞧瞧,说出心里话了吧?哼!”

“那么难看的东西,偶尔戴一下也是给我丢脸!”

“不戴就不戴。”李依露暂且做了妥协,“光说衣服,好不好看?”

李依露确信衣服是好看的,这应该不是一道什么难题必须要沈前来帮她解决,而且,她已通过自己的辩驳、指责以及妥协步步接近了事实真相,只不过还没有得到对方的最后确认。因为婚后形成的习惯,她无比需要这份确认,似乎沈前的一句夸奖,抵得上别人的千万句。这许多年,自己的大多数衣服,都是他陪自己买的,由于他的独特眼光,再加上自己的完美身材,每件衣服穿出去,总能得到朋友和同事的赞扬,也造成了自己对他的迷信。但是男人就是男人,总不会把逛街作为快乐,每次李依露必须死拉硬拽才能得逞。而女人对逛街的需求永不会餍足,甚至几乎成为她们手到擒来的快乐源泉,这就造成了夫妻间的矛盾。比如今天,她就是因为情绪太糟才进的商场。出来后,心情果然明朗许多,如果沈前足够配合,哪怕含了小小的欺骗,她的快乐不仅会继续,还会水涨船高,可偏偏这个家伙这副死样子,真是令人扫兴。此外,男女对购物的认识有着本质的区别,沈前搞不懂的是,李依露明明有许多几乎仅仅露面一两次的新衣服,为什么还要不断添购,一买再买,让衣柜爆棚。而且,她似乎对折扣物品、降价物品有着狂热的喜爱,只要便宜,就想据为己有,甚至不管是否适用。所以,即使为家庭经济着想,他也得守住最后一块阵地,负隅顽抗,以确保自己以及家庭的长期利益。他也不是太过小气的人,他不止一次为她买过相对于他们的收入而言算是昂贵的衣服,但他不喜欢她瞎花钱,就像刚才他脱口而出的话,“三十块钱就不是钱了?”今天的事情,从根子上说,他是厌恶那顶假发,于是恨乌及屋,通过一棍子把李依露的审美信心和审美成果打掉,以绝后患。

在他思想深处,她是他的,所以他希望她以自己所希望的形象出现。她的任性,对自己构成一种冒犯。

于是他冷冷地说:“好看不好看,我已经说过了,没必要再重复。”

“不好看我也穿,明天就穿!”李依露气呼呼地进了卧室。手里另外的几个纸袋子,是她淘的便宜内衣、卫衣之类的,她已经没有情绪再穿给他看。

李依露坐在讲台上的凳子上批改昨天收上来的作业,抬眼,看到宁馨妈妈饶有兴致地站在冯少敏面前观看什么。她便起身下去,也走到那里。原来,冯少敏课桌上摆了一份英语卷子,他撕了四个小纸片,分别写了ABCD,团成团,握在手里。撒下去,看着哪个顺眼,展开,依照上面的字母在卷纸上填写答案。李依露心里不屑,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看到她过来,宁馨妈妈和她对视一下,目光中透出惊异,她苦笑一下摇摇头,又回到讲台上。

自习接近尾声,李依露突然想起一桩事情。她站起来清一下嗓子说:“下午来校时,请每位同学带145元交到班长那里……”

这时,从教室后面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没钱。”

不消看就知道仍是冯少敏,李依露没理他,继续说下去:“上次家长会,我已征得每位家长的同意,统一订购学习资料……”

结果那声音又打断她的话:“没钱!”

一种熟悉的厌恶感从心底升起,李依露皱了一下眉头,她正思忖是否理会这种时不时在她以及她班里所有老师课堂上出现的不和谐音,结果看到班长顾乐然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扭回头喝道:“冯少敏,你还要不要脸?”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把后面同学的课桌都撞歪斜了。额头上的几粒青春痘,在天花板上日光灯的照耀下灼灼闪光。

冯少敏毫不怯懦,缩缩脖子摊摊手,把目光对向顾乐然:“我说没钱,没说不要脸。”

李依露努力保持平和的口气:“冯少敏同学,课堂上请你保持安静好不好?”

“我只说我没钱,怎么了?”

“你影响课堂秩序了。”

“顾乐然还骂我了呢!”

“顾乐然同学是班长,他有权维护课堂秩序。”

“那也不能骂人。”

“他骂你啥了?”李依露故意问道。

“骂我不要脸。”

“那我问你,你要脸吗?”李依露绽出一丝微笑,以消解这句话的杀伤力。即使如此,她依然后怕,觉得有微笑作掩护,这句话仍是重了,生怕引起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没钱的人就不要脸了?”冯少敏又缩缩脖子摊摊手,那种自以为很酷的样子,让李依露觉得很恶心,就像他满脸密布的粉刺尖上那一触即破跃跃欲出的脓液。

班里所有同学的目光,或瞄向冯少敏,或瞄向顾乐然,或瞄向李依露,然后在三人之间不停转换。

教室后面的宁馨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这虽短但算激烈的冲突期间,宁馨妈妈的脚纹丝未动。在李依露看来,哪怕装模作样,她也应该走到冯少敏课桌旁给他一丝震慑。这点失望,加上最初的那点失望,让她自习结束时,仅向宁馨妈妈打了一个异常冷淡的手势便走出门去,抛下教室内因铃声响起及她匆匆离去激发出的一片闹哄哄。

走向教研组的路上,她又为自己这点小心眼而略微自责。

关于冯少敏的变化,如果她硬要找到一条分水岭,应该是从这桩事情开始的。

那时刚升初三,某日课间,李依露正在教研组休息,突然听到楼道里乱哄哄一片,闹腾声中夹杂着一个男人愤怒的斥责声讨和一个孩子尖厉的挣扎咒骂。

她赶紧起身往门外走,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代初二化学的冷加林老师用手拧着冯少敏的耳朵往她这边来。一个使劲往前拉,一个拼命向后挣,两个人用力方向不同的腿和胳膊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不规则几何图形。到底因为年龄小,更因为疼,在挣扎中,冯少敏的身体在冷老师不依不饶的拉扯下往这边移动着,相隔那么远,也能看到冷老师粗黑的面庞上太阳穴处青筋暴起,而冯少敏脖子上的青筋梗得比他初发育的喉结还要显眼。

这情景让李依露又急又气,疾步过去劝冷加林放手,冷加林魁伟粗壮,那显而易见的手劲,让她担心冯少敏的耳朵瞬间会从脑袋上剥离下来。因为嘈杂,更因为情急,她的声音亦显尖厉,于是让劝告听起来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愤怒。

冷加林撇开手,把右手食指对准李依露:“你怎么教育的学生,一个个都快上天了!”

她这才了解到,是冯少敏课后占用了教工厕所,妨碍了冷加林方便。

而冯少敏的那只耳朵,在长久的拖拽下已经变得失血苍白,半天没有恢复本来颜色,在涨得通红的脸庞的反衬下,更显瞩目。

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努力调整一下情绪对冷加林说:“那也犯不着这样啊?”

冷加林见她这样说,更加生气了:“只有你这样的老师,才能培养出这样的学生!”

说完气哼哼地扭头而去。冯少敏朝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喊道:“冷加林,你个王八蛋……”没喊完便被李依露拖进教研组办公室。

他们学校,教工厕所和学生厕所是分开的。不知男教师厕所那边情形怎样,她们女教师这边,只有三个蹲位。从外面根据占地格局来看,应该大同小异。下课期间,学生会一窝蜂上厕所,人多蹲位少,有胆大的学生就会溜到教工厕所。当然,主要是男孩子,胆大些的女孩子也有。如果不是自己班的学生,她其实是能理解冷老师的。因为,她们也有内急的时候,学生可以事从权宜溜到她们这边,她们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到学生那边。还有,即使教工厕所还留有蹲位,和学生一起方便也总觉尴尬,如果恰巧是自己班的学生,几乎有损师道尊严,让她们自然而然的事情变得局局促促,小心翼翼,就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初学校厕所没翻修前,蹲位和蹲位之间连隔板都没有,那更难为情,如果情况允许,她们简直想扭头出去。而那些学生,居然还有大方地问老师好的,至多也是低低头避开老师直视的眼睛匆忙了事而已。

那天的情况就是如此,冷老师憋了一泡屎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往厕所跑,进去后三个蹲位都占满了。他本就是个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人,于是跳着脚呵斥他们,有个胆小的男孩匆忙起身跑了,连厕所都忘了冲。也许是冷老师的暴躁名声在外,在他方便期间,另一个男孩也迅速对情势做出判断,草率解决完自己的事情逃掉了,单剩下了冯少敏。冷老师噼里啪啦舒坦之后,他觉得该管管这个事情,就继续屏着呼吸忍着厕所难闻的味道,站到冯少敏面前问他是哪个班的。冯少敏心虚,没说话,但他惯常的那种飘忽眼神被冷老师误读成蔑视、挑战以及玩世不恭。一下子激怒了冷老师,一把揪住冯少敏的耳朵把他掂了起来,情急之下冯少敏只是兜起裤子,连屁股都没有擦。冷老师又大声喝问他哪个班的,在未及预料阵势的威慑下,他报出了自己的班级,可冷老师哪能从数字分清其中的区别,又问他班主任是谁,他挺了挺没说,抓他耳朵的力道瞬间加大,疼痛之下,他说李老师,又问名字,“李依露”三个字才从他口中嘟哝出来。他还以为事情暂且了结,无非这个家伙给他告个黑状挨老师几句批评算了。谁想黑胖子不依不饶,继续揪着他的耳朵往门外薅,他开始反抗,踢打,反而更加激发出冷老师凛然的管教欲念,并惊来大批围观学生,在操场踢球的也不踢球了,追逐打闹的也停下脚步了。当然,还有许多老师对冷老师行为的赞同和附和。大家或满脸兴奋嘻嘻哈哈,或满脸正气冷眼旁观,看他在那只纹丝不松的手的拖拽下,踉跄狼狈地往教学楼那边走。

虽说自己也不大喜欢冯少敏,但冷加林这么做,李依露还是有点生气,先不说他是否小题大做,即便冯少敏错到家,他也应该私底下和自己沟通的——她是冯少敏的班主任,冷加林如此众目睽睽下羞辱自己的学生,其实也是羞辱自己。又想到冷加林恰巧是和冯少敏发生的冲突,她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等着瞧,够你喝一壶的!

因为,冯少敏向来就是一个难缠的主。他难缠,他妈更难缠。

他们学校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只要是户口范围内的学生,小学毕业直接在本校升初中。冯少敏小学就是在这里读的,他的事情,学校许多人都清楚。

冯少敏的小学班主任叫关露,是在这个班的孩子上到四年级后期因为前任班主任考研离校后接任的。五年级时,一次冯少敏和班里一个叫林昭昭的女同学发生了争执,冯少敏动了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用拳头朝林昭昭的胳膊上擂了一拳,小孩子打闹,下手也不会太重。

状告到关露那儿,关露连原委都没问一下,就在班里当众批评了冯少敏,男孩子打女孩子嘛。

冯少敏当众挨了批,心里委屈,回家后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老师不分青红皂白的批评告诉了妈妈秦玉婷。他说,是林昭昭把他的文具盒碰到了地上,他让对方捡起来,对方不捡,这才发生的争执。关于他动手打林昭昭的情况,他选择性地略去了。

秦玉婷一听,服气不过,就找到了学校。她先到了班里,当时老师还没去,她问清谁是林昭昭,声色俱厉地骂了那孩子一通,把林昭昭吓哭了。随后,她找到教导处主任,说关露当班主任不称职,要求学校立马撤换。

教导主任是个老头,各类家长见多了,立马堆起笑脸,和颜悦色劝导她,说即使关露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可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撤换班主任,学校有多少老师也轮不过来。谁想这句把秦玉婷更给激怒了,她说,如果不撤换,我会告到教育局、纪检委,不但告关露,连你也一块告!教导主任一见她那气势和做派,知道碰到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想自己没几天就要退休了,何必没事找事,引火上身,便直接把秦玉婷推到了校长那里。

毕竟官大一级,说话管用,何况校长向来被老师和学生们暗地里称为“黑脸校长”。几个回合的解释辩驳之后,秦玉婷收回了撤换关露的要求,但关露必须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冯少敏道歉,就像她当初当众批评冯少敏那样。虽然退了一大步,但校长知道,对任何一个老师来说,让当众给学生道歉,那还不如干脆撤掉算了。何况,作为校长,他必须得维护老师的权威,否则众叛亲离,学校还怎么管理,老师还怎么代课?

他决定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威严努力把稀泥和下去,争取让双方都能接受为止。他派人把关露叫到自己办公室,故意沉下脸,当着秦玉婷的面批评了关露几句,然后责令关露当着自己的面给秦玉婷道个歉。他想,等关露道了歉,自己手里就有了接下来对付这个难缠娘们的武器,然后步步为营,节节向前,直到事态平息。

关露是个还没有结婚的姑娘。姑娘就是姑娘,无论在学生面前何等威严,总是脱不了姑娘的稚气,尤其在比自己年长的人面前。校长批评她的时候,虽然心里不舒服,有抵触,却还是耐着性子听着,没敢分辩,更没敢顶嘴,哪怕秦玉婷咄咄逼人的指责覆盖在校长的威严之上。可让她给这个女人道歉,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于是嘟了一下嘴,习惯性地略带赌气样的扭动了一下身子说,我不!

如此简单的动作、话语,却让事情的性质整个发生了逆转,武器非但没交到校长手里,倒给了秦玉婷攻击校长的口实。后来,因为目的没有得逞,她果真把学校一应人等告到了教育局。关于校长,第一条罪状便是:他和关露“有一腿”。

“我都快气疯了,气死了,那种情况下,她还在和校长撒娇!”这就是秦玉婷不断和教育局诸多部门和领导说的话。

为防事态继续扩大,在教育局的干预下,学校给了关露一个不叫处分的处分:诫勉谈话。听起来是处分,说得出口,拿得出手,但不记入个人档案,不影响个人前途。

话虽这么说,关露还是受不了,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实质性过错。更受不了的是,自己一份好工作,一副好容貌,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却在这个死搅蛮缠女人的信口雌黄下,在学校一些不嫌事多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她和校长“有一腿”似乎成了一个无需证明的既成事实。很长一段时间,指指戳戳却假装正经的动作,躲躲闪闪又别有内容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的视线与脑海中,弄得灰头土脸还无法申辩。连找对象谈恋爱都有了心理障碍,每次相亲,未及见面,已情怯三分,担心对方从某些渠道探得自己什么情况,于是提心吊胆,草木皆兵,生怕从对方的话语和表情中发现什么不好的端倪。

这件事及后续之事在全校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当初一开学冯少敏分到她的班级时,李依露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惧和排斥,可又说不得出口,总不能找学校拒收这个学生吧。

一段时间下来,她奇怪地发现,冯少敏其实是个还算乖巧的孩子,无论上课下课,总是独来独往,不大和同学们打交道。他特有的名声早已在外,所以同学们也尽量避着他,这样他想不孤独也没有法子。据说他在小学时成绩算是好的,可那件事情发生后,便一落再落,成为名副其实的差等生。所以,只要能睡想睡,他上课总趴在桌子上,也没有老师管他,都怕惹祸上身。

冯少敏的种种表现,让李依露舒了一口气。

自从被冷加林羞辱之后,冯少敏突然性情大变,目光里时不时闪出嘲讽和挑衅,身上那些潜伏着的毛刺刷刷冒了出来。他幡然醒悟,在课堂睡觉简直是辜负时光,开始变得无比活跃,不断根据老师的授课内容,任意生发,插科打诨,只为引起课堂上一阵阵附和的哄笑。

其实他的话并不可笑,可由于在课堂上,更由于他们已升初三,学生的学习劲头迅速朝两极分化,成绩好的瞄准重点高中破釜沉舟三更起五更眠更加努力,成绩差的开始有经不念日撞一钟。那些自暴自弃的学生,巴不得课堂上有什么乐子让他们度过无聊的时光,所以无需召唤便成为他的同盟。只要他敢点捻子,笑声总会噼里啪啦,此伏彼起。

说教的力量完全无法驯服那生机勃勃的野性,由于李依露是个女教师,更准确地说是个柔弱美丽的娇小姑娘——他们的个子突然间噌噌往上冒,她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犹如淹没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她的权威似乎在他们身高的威压下不复存在,于是那些学生更加肆无忌惮。而全部代课教师,在终于无可奈何之后,只好归咎于她这个班主任带班不力。

虽然李依露并无暴力倾向,但有时着实怀念他们上学时那已接近尾声的老师可以责骂体罚学生的权力。李依露曾经听父亲讲,他们小时候,在学校挨了老师打,别说告状,回家连气都不敢吭,否则会换来另一顿暴打。那时的家长普遍认为,老师打学生是有道理的,你挨打,肯定是做了错事,既然错了,我不妨再打一顿好让你吃个记性干粮。到李依露上学的时候,大部分家长已经改变了这种认识。但许多脾气暴躁的老师并不能一时改变自己的习惯。她清楚记得,初中时,数学课堂上有个男同学在捣乱,老师把他叫到讲台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飞起一脚,那个男同学就从教室门中央飞了出去,跌落到几米远的水泥地上。老师看都没看,继续讲自己的课。而现在呢?

不仅如此,冯少敏还是班上第一个不穿校服上学的学生,此后,许多同学竞相效仿,教室里曾经整齐划一的蓝白色演变成花花绿绿。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学生。初一时,他们发了一整套校服,春夏秋冬倒是齐全。当时学校要求每个学生要根据自己的身高,把衣服型号报得大一些,家长们以为学校虑及的是孩子们青春期身体迅猛发育的因素。后来才知道,三年,就这一套校服。

校服蓝白相间,运动服模样。初一的时候,所有孩子的裤子需要折起很长的裤脚,上衣则像一个大麻袋裹在身上。由于过于宽大,坐下的时候,男女不论,每个人腹部都会自然隆起,就像一个怀胎五月的孕妇。而到了初二后半期,那些个子急蹿的孩子,裤子折起的部分即便全放下来,也像要光脚趟过一片浅水滩,必须把裤脚提溜起一般。还有,校服布料上那些白色的部分已经布满再难清洗的陈年污垢,斑斑点点,惨不忍睹。

许多家长要求学校再发一身,说我们再穷,也不差孩子一身校服钱。老师把家长意见反映给校方,可校方无动于衷,不加理会。关键是,学校还规定,学生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只要上学,必须穿校服。如果谁胆敢违反,就扣谁的操守分。

一次,李依露召集顾乐然等几个同学判卷子,大家一边工作,一边说说笑笑。突然,顾乐然说,老师,我终于知道学校为什么给我们发这么难看的校服。李依露瞪大眼睛饶有兴致地听他说下去,顾乐然顿了顿,吊足了别的男女孩子的胃口,才意味深长地说,学校是怕我们早恋,可面对这么丑的人,谁还愿意恋爱?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旁的宁馨说,社会越来越倒退了,我看过民国时期学生的照片,女学生还能穿裙子,好美好美。

即使再丑,再不合身,李依露还是喜欢那种课堂上的整齐划一,那能平复她偶尔烦躁的心境,不知这算一种视觉美感,还是干脆就是一种职业病?

可偏偏冯少敏率先挑战了这条规则,并置李依露劝说于不顾。结果呢,仿佛一只苹果,在一点溃烂后,细菌急剧繁殖,最终形成大片腐烂。

初三第一次期中考试完,李依露开过一次家长会。那次家长会上,冯少敏妈妈依旧像历次家长会一样没来,也许冯少敏根本就没通知到。这次家长会,李依露做了充分准备。她没有自己通报班里的情况,而是选择了几名学生,让他们以自己的感受和困扰分别写了发言稿,从孩子的眼光和角度诉说班里的实际情况。孩子的世界毫不虚伪,他们初生牛犊,不畏不惧,指名道姓,痛陈班弊,箭头直指冯少敏及他的“跟班”等一群罪魁祸首,并向家长发出呼吁,劝他们管管自己的孩子。

在总结陈辞时,李依露痛心疾首,道歉连连,情到深处,泪水夺眶而出,不歇不止。孩子们的真诚和老师的眼泪到底感染了大多数家长,他们群情激奋,纷纷建言,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帮孩子和老师们分忧解难。所以随后李依露在微信群里发倡议,让家长帮助老师看早自习时,大家一呼百应。

尽管如此,李依露还是对冯少敏妈妈心存畏惧。不知怎的,她恰好没有回应,于是,她大方地在值班表中把秦玉婷排除在外。当然,可以想象,如果可能,秦玉婷自然也不愿意踏入这个学校一步,除非她的儿子再次受到不公平待遇。

冷加林那样对待冯少敏,如果被秦玉婷知道了那还了得?事情发生后,李依露抱了许多担心,为冷加林,捎带也为自己,毕竟自己是班主任,谁知这女人是否会一锅烩地把他们都烩进去。奇怪的是,好多天过去了,风平浪静。

因为冯少敏是自己的学生,有意无意的,她也了解到关于他小学时的一些情况。关露受了处分,再加上后续的那些始料不及的事情,心中自然无比气愤,可遇上这样的家长,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某次,班里两个孩子又吵架,关露在批评这两个同学时,不小心附了一句:“你们就都学冯少敏吧。”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秦玉婷又闹到了学校,对校长说:“你说这个老师哪根神经错乱了,别的孩子吵架,和我家少敏有什么关系,偏要这样指桑骂槐?”于是,关露在校长的逼压下,不得已再次向秦玉婷道了歉。

类似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两三次。既然矛盾已经公开,事情的局面已经演变到不能再坏,关露也不再像事情刚发生时那样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了。她借由冯少敏经常说话破坏课堂纪律,以关心为名,把冯少敏的课桌搬到了最前面,紧挨讲台。冯少敏习惯不了这种待遇,就请了假不来上课。秦玉婷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关老师不让他上课。秦玉婷一听,怒火中烧,再次闹到学校。关露冷笑一声,拿出了冯少敏的请假条,秦玉婷傻了眼,第一次当着老师的面扇了儿子一巴掌。她又拿出关露把孩子一个人放在教室前面说事,校长这次也趁势出击,说许多家长巴不得这样,非但上课不受别的同学干扰,老师讲授的内容也听得仔细。在她的反对下,关露倒是又把冯少敏的课桌给搬了回去,但她采取了新的方式,通过暗地里不断告诫学生别招惹冯少敏,终于成功地把这孩子孤立了起来。

迫不及待出来透气的学生已经让校园叽叽喳喳成一片。空气干冷,雾霾深重,这个灰暗的早晨,新棉衣也没能给她温暖。在走向教研组的路上,李依露正巧和周少华打了个照面。

因为李依露蹙着眉,低着头,周少华就开了句玩笑:美女,咋不开心,丢钱了?没等她调整表情回答问话,就匆匆忙忙擦身而过。

虽然风风火火是周少华一贯的做派,但他怎么也无视自己的新衣服呢?

在学校里,所有老师各做各事,彼此交往都是微笑颔首,点到为止。即使一个教研组,也都是各自埋头备课或批改作业。代课少的老师,忙完自己的事就走,偌大的办公室里剩余的总是像李依露这样不得不留的,所有人都缺乏那种集体的归属感,所以也难以有什么热烈和融洽。

反倒是不多见面的周少华,总给李依露许多愉悦。

周少华三十来岁,博士毕业。从参加工作伊始,他就放弃教学,安心于行政管理,且乐此不疲,几年下来,倒也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做了政教处副主任。他眼光敏锐,思维活跃,特别善于赞美别人,尤其是女人。当然,这只是李依露得出的结论,至于他对别的女人是否这样,她无从考证。李依露每穿一件新衣服,只要能碰到周少华,总能给她以恰当的赞美。这种赞美,不光是停留在衣服上,他能在映入自己眼帘的一刹那,迅速找出衣服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与幽微牵连,并让合适的赞词脱口而出,不虚浮,不造作,目光柔和,面容真诚,明在赞物,实在褒人。也有别的男人就她的容貌或衣服品头论足,但她能清楚判断出,那或是客气与敷衍,或是玩笑与挑逗,总不能像周少华那样舒适与得体。在李依露心里,可以这么说,有了周少华这样的欣赏者,穿新衣服简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不仅是新衣服,甚至旧衣服,周少华也不吝赞词。一次,李依露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婚前穿过的质地很好没舍得扔掉但明显过时的宽腿裤,自己在穿衣镜前左扭右转老半天,觉得似乎还不错,便壮着胆子穿到了学校。谁想周少华眼睛突然放出亮光,不住地说那条裤子太合适她了。她清楚记得,他说身材苗条的女人,如果故意用宽大的衣服掩盖身材,反倒像“微风摆柳”,愈加“婀娜娉婷”。她不好意思地说,老早老早的裤子了,还想着准备再穿一次就扔掉呢。他说,如果扔掉,简直是“暴殄天物”。不知怎的,这些在别人口中说出来肯定是酸不拉叽的词语,在他这里总是令人悦耳悦心。

而且,大凡李依露穿一件连自己都不大满意的衣服时,如果恰巧能够遇见周少华,果然只能得到他的微笑,却得不到赞美。慢慢地,李依露自认为,他的审美标准其实是和自己相通的。

举内唯沈前,举外周少华,她的所有衣服,似乎就是为这两个人穿的。

所以,今早周少华匆匆而过,愈加增添了李依露的一份失落。她只好劝诫自己,人家说不定有什么急事呢,何况自己不高兴写满脸上,人家总不能不管不顾直奔衣服吧。

上午没自己的课,李依露就到贾珂珂那里聊天。学校里所有教职员工,李依露心里认作朋友的,除了周少华,就只有贾珂珂了。

贾珂珂是心理辅导员,学校少数几个拥有独立办公室的老师之一。她是一名心理学硕士,比李依露晚一年进的学校。尚未成婚,而且据她宣称,她永远不计划结婚。在这个问题上,她的话赤裸裸的。她说,结婚,不过是让性行为合法化罢了,至于其它,还有什么益处?

她一个人占据着学校专门设立的心理咨询室,每天应家长、老师或学生自己要求在这里帮助学生做心理辅导。

在李依露看来,贾珂珂是个大胆奔放却又邋遢的姑娘。她服装新异,发式大胆,但无论怎样变换,李依露都认为不合她的气质,让她与生俱来的美减损几分。彼此熟稔后,李依露有时会忍不住对她的穿衣打扮指手画脚,善意提醒,她才不搭她这个茬呢,依旧自穿自美,我行我素。而且,她的办公室总是不能够收拾齐整,各种物品东扔一件,西撂一件,满屋子随意和狼藉的气息,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就像裹在她身上不同风格混搭的衣服。明明是懒,她还为自己辩解,说办公室乱一点,会让学生进来产生某种舒适感。过于整齐严肃,正昭示着排斥与距离。谈不上欣赏,但李依露是喜欢贾珂珂的,她身上流淌的那种随意率性,正是自己缺乏的。

李依露走进贾珂珂办公室时,贾珂珂正埋头看一本书。她瞟了李依露一眼,说:“又买新衣服了?”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李依露心里有了一丝欣喜,赶紧问道:“怎样,漂亮么?”

贾珂珂头也没抬,飞快地说:“漂亮啊。”

翻了一页书,又补充了一句:“你哪件衣服不漂亮?”

如蜗牛触角般,李依露刚刚冒出来的那丝欣喜又知趣地缩了回去。如果贾珂珂不补充第二句话,李依露是可以安慰自己,她说的也许是真话。可第二句一出口,抹杀了第一句话本就可疑的价值,简直算双重肯定是否定的极好例子。算了,问谁不行,偏偏问她,她懂个好赖吗?

贾珂珂放下书,说:“美女,又遇到啥心理问题了,本主给你疏导疏导。”

李依露把早自习的事情大略向贾珂珂讲了一下,末了说:“总是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

贾珂珂问:“冯少敏,就是她妈妈和学校闹事的那个孩子吧?”

李依露点点头。

贾珂珂说:“我见过这个孩子,那些事情发生后,关露硬说他有心理问题,然后提请学校让我给他做心理辅导。后来,他在校长和关露的‘逼迫’下来过我这里一次,但来了后,几乎一声不吭,能看出他心里有极大的抗拒,所以我们根本不能形成一种实质性谈话,也就算了。”

李依露“哦”了一声,她从没听贾珂珂说起过这件事。

“倒是我见了冯少敏的第二天,他妈妈来了我这里一次。她见了我就问:‘老师你说,到底是我孩子有问题,还是那个关露有问题?她让我家孩子来你这里,就是一种变相的打击报复,她其实是在暗示我家孩子心理有问题,然后把以前事情的所有过错归咎到我家孩子身上。我警告你,从此以后,你不得再见我家孩子,否则会对他心理构成一种强化,让他真以为自己出了问题。请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否则,我连你、关露、校长一起告!’”

李依露瞪大眼睛:“哇,她真有这么厉害?”

贾珂珂说:“当然啦。你是冯少敏的班主任,应该见过她吧,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他们班级每年开一次家长会,因为李依露事先对冯少敏怀了警惕,所以她特别注意他的家长。初一刚开学那次家长会,秦玉婷来过一次,此后再没见过。李依露点到冯少敏的名字时,秦玉婷站起来礼貌地朝她笑了一下,但笑容迅捷收了回去,就像一只野兽刚出洞就看到黑乌乌的枪口。乍一看,她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再细瞧,略显神经质的眼神有一丝不安和落寞。眼角眉梢间,似乎还蹲伏着某种凌厉之色。当然,所有印象,也许是自己事先积存的成见形成的错觉。

“那次见面,反而让我对这个女人有了强烈的兴趣。于是我四处打听,对她作了一些浅显的了解。据说,她依傍了一个官员,从某家企业调入银行,并成了这个官员的情妇,还生下个儿子,就是冯少敏。但官员终于没有按照他原先许她的承诺给她婚姻,一气之下告到纪委,让官员身败名裂。”

“我说呢,在学校填某些表格的时候,冯少敏从不填父亲的名字。”

“其实,无论她败坏关露的名誉,还是不断向各级部门告状,都有着她深刻的个人烙印。我对关露比较了解,她就是带些孩子气,我能想出当时她在校长面前的表现,而这就被秦玉婷视作‘撒娇’,于是诬告她和校长关系暧昧。从本质上讲,这算自身行为的一种投射。‘投射’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心理学术语,简单说,爱挑别人毛病的,反而看不到或不愿正视自己恰好有他鄙视的那种品质。因为秦玉婷自己曾经就是‘那种人’,所以别的女人稍有什么她认为不适宜的举动,她就会往那方面想,那方面靠。何况,她心里已把关露视作‘敌人’,投射的利剑更是咄咄逼人,绝不会有丝毫怜悯。还有,她不断向各级部门告状,是她尝过了告状的甜头,她通过告状,满足了自己对那个始乱终弃男人的报复欲。还用心理学观点,这算作一种惩罚行为,而一种行为的后果或效应决定着这种行为以后的出现概率。我有时称它为‘行为惯性’,也就是咱们俗语常说的‘做惯了乞丐扔不了棍’。这是她总喜欢用告状解决问题的心理根源。”

尽管贾珂珂说的是最浅显的心理学知识,还是让李依露听得目瞪口呆。

看着李依露听得有了兴致,贾珂珂干脆大侃起来:

“还说惩罚。从惩罚者的角度来看,惩罚对于减少他们不喜欢的行为有立竿见影的成效,而这效应又强化了惩罚者的行为。遗憾的是,惩罚所引起的复杂效应,她并不清楚。事实上,惩罚并不能消除别人的行为储备,而只是在惩罚存在的场合使行为出现的概率下降。这就是为什么关露当面给秦玉婷道了歉,后来却用尽法子孤立冯少敏的原因。”

“你也听说关露孤立冯少敏了?”

“你都听说了,我能不知道?我专门对这个事情做过一些暗中调查啊,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要把这个事情作为一个案例写篇论文呢。”

“照你这么说,关露对待冯少敏的行为也算一种惩罚吧?”

“当然,你现在所经受的,正是其复杂效应的一部分。”

“那我该找关露讨还公道了?”

贾珂珂把手朝门外一摊,做了个“请”的动作。

李依露笑笑,问:“那秦玉婷后来怎么偃旗息鼓了呢?”

“那是冯少敏学乖了。小孩子其实是很聪明的,他逐渐被孤立的事情让他认识到,他回家和妈妈告状,非但不解决什么问题,反而使他的状况越变越糟。”

李依露恍然大悟,原来,冷加林是在冯少敏这种认识下躲过了一劫。

“我后来再没和冯少敏这个孩子谈过话,如果这个孩子真有什么问题,从根子里讲,是她妈妈和学校联手毁了孩子。秦玉婷那么害怕孩子在学校受委屈,正表明她对孩子爱之过深,这是单亲妈妈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她要把自己所有的不幸化成希冀,然后寄托在孩子身上。但恰恰因为这种病态的爱,却毁了孩子。我在想,为什么冯少敏和女孩子争斗之后受老师批评那么一点小委屈,他也要回家告诉妈妈,恰恰说明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妈妈就见不得他受任何委屈,让他形成了无论大事小事都向母亲求助的习惯,可等他醒悟过来,已经迟了。还有,咱们作为教育方,也不够宽容。当然,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说关露一个小姑娘,就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师,也未必能处理好这种事。谁受到那种关乎自身清誉的责难,也不会无动于衷,淡然处之。这就是一个人的不幸,可以这么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场宿命。”

“可为什么冯少敏突然性情大变了呢?”李依露给贾珂珂讲了冷加林的事情及之后冯少敏突然的变化。

“应该这么理解,这许多年,冯少敏其实是一直压抑着自己,他表面冷漠,内心其实有着极大的仇恨。冷老师那种真枪实弹的刺激,终于把他潜藏在胸中的那种成分复杂的激情给引爆了,于是,他把对冷老师与之前不大清晰却始终存在的对整个学校的仇视叠加起来,开始以个人的方式叫板。当然,凭他的能力,暂时也只能做到在课堂上捣乱,以达到让老师生气的目的。但另一个随之而来他却始料不及的成果是,他在他采取的行为中找到了一种‘价值感’。就像你刚才说的,‘总有几个与他一丘之貉的学生’附和他,无形中他们成了一个有着共同目标的群体,而他理所当然的是这个群体的领袖。”

李依露以前找贾珂珂聊天,大部分主题还是女人间的鸡零狗碎事情。即使偶尔也谈到她的心理学,也只涉皮毛,一个不认真问,一个不认真答。可今天贾珂珂一席话,让李依露大为折服,她情不自禁夸赞道:“你真行啊!”

贾珂珂一撇嘴,一扬眉:“这有啥,我还惊叹你能教物理呢,这么漂亮的一个丫头,脑袋里居然盛得下那么枯燥无味的东西,我想都不敢想。”

李依露很自得,咯咯地笑起来。

笑过之后,李依露又回到了问题上:“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

“这不是让你想办法吗?”

“没办法,我也只能纸上谈兵。但听你刚才描述冯少敏的情况,我倒是为这个孩子庆幸,因为他做到了把心理冲突外在化。许多孩子压抑过久,会抑郁,会强迫,会焦虑,会神经衰弱,但他成功地做了转化,让潜藏心中的压抑找到了一种替代方式,先不管你,仅对孩子而言,其实是有利于他健康成长的。”

李依露面露惊讶:“什么话啊,你说我得这么纵容下去?”

“那是你的事,我说过了,我只纸上谈兵好不好?但我作为朋友告诫你,我不希望你也成为彻底毁掉这个孩子的帮凶。”话虽狠,但贾珂珂不忘给她丢一个调皮的眼色。

李依露一方面不喜欢贾珂珂站着说话不腰疼颐指气使的口气,一方面又震惊于她分析问题时眼光的独特和犀利,但问题还摆在那里没有解决,且一时不知今后如何是好,只好沉默起来。

李依露和贾珂珂聊天的时候,沈前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上午一上班,科长就带着科里别的同志下乡去了,容得他一个人发呆。他是通过公务员招考过五关斩六将进的政府机关,虽然是一个小科员,而且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只能是一个小科员,但这个成功很长时间内给了他许多自负。

李依露因为要照顾学生的早自习,再加上女人穿衣打扮的各种麻烦,每天早晨起床要比他早许多。梳洗之后,冲一杯麦片做早餐,然后出门,听到防盗门砰地一声响,沈前再半睡半醒地赖半个小时床,然后匆匆起床洗漱,时间足就胡乱吃点东西,时间不足就到单位再说,反正到单位后也闲,什么都来得及。比起李依露的辛苦,他的工资来得太容易了。

昨晚李依露生气,抛下他先上床睡去,让他心里略有不安。但只是不安,他还没想着即刻通过什么行动来缓解两个人算不得矛盾的矛盾。小夫妻间的小打小闹总是有的,何必搞得那么认真?你一认真,她倒真的认真起来了,他这么安慰自己。

早晨被李依露设定的手机闹钟吵醒后,突然浮上心头的那种不安像海绵吸取了夜的汁液,变得饱满沉重起来。通常,他是很消受早晨这段能比爱人晚起的时光的,李依露为不把他扰醒而蹑手蹑脚发出的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宛如一曲温馨而昏沉的背景乐,让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体会到许多安逸与甜蜜。而李依露临出门前那声 “我走了,你别迟到了啊”的叮咛,会把这种安逸甜蜜推至顶点。但今天早晨,他却睡不着了。也没有即刻起床,只是稍微睁开了一点眼皮以假寐的方式观察着李依露的举动。他突然担心,李依露会戴那顶假发出去,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噤。

还好,没有。她看到李依露拿起那顶假发端详了一阵,又撂到了斗柜上面,然后刷地拎起那件新买的棉衣,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断悬挂着的商标,披衣上身,在穿衣镜前左右各转一圈,出了卧室。

他无比期待,期待她能返到卧室门前和她告别一声的,那样,就等于他们已经和解了。但是,没有。随后,防盗门的关门声重重地楔在了他心里。

看来,她真的生气了。沈前突然有些懊悔。

小夫妻在最初的磨合过程中,一个偶然的小事情,在双方经意不经意的浇灌培育下,有时会迎风吐芽,扎地生根,逐渐演变为某种习惯。大概是婚后半年,一次沈前到省城出差,闲暇之余,突然心血来潮,就到商场给李依露买了两身衣服。他对这种事情是完全没经验的,但由于导购员的经验与热情,他参照别的顾客大致比划了李依露的身高与三围,回来后,衣服居然全部合身而且漂亮,让李依露大喜过望。要知道,他是一个刚刚结婚的毛头小子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事情成为李依露向亲戚、朋友夸赞自己选对老公的一个重要谈资。李依露的喜悦也感染了他,从中似乎体验到了某种价值,再有外出的时候,他总不忘把给李依露选衣服当成一件大事。不断的重复行为,终于渐成习惯。后来,不管他是否情愿,李依露上街总要拖他去,似乎没有他的参考把关,李依露就买不成衣服。有时他都无法判断这是李依露给他的权利还是桎梏。等他烦的时候,终于狠心拒绝。恰恰是,每逢这种时刻,李依露自己买回的衣服总是不大入他的眼光。李依露就埋怨,我说嘛,没你不行的。面对这种娇嗔,他唯有苦笑。

他也乐意博爱人高兴,可他的热情需要特定时刻,需要一番勇气,需要内疚后的痛定思痛和幡然悔悟,与女人对衣服的永久热情相比,总是杯水车薪。而这种杯水车薪有时反而更加强化了他的眼光和作用,他陪她一起买的衣服,在李依露看来总是好的。于是,陪不陪李依露上街,总是让他纠结,他有着所有男人上街的那种特殊的恐惧,又有着别的男人没有的独属于他们夫妻间的他的虚荣。这样,他们总会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些矛盾。这种矛盾的直接后果是,后来他简直厌烦李依露上街。而不管他是否情愿,女人总要上街的,这是专属于女人的男人永难理解的快乐源泉。最后,他把对李依露上街购物的不满转嫁到她所购物品上面,只是逐渐转化悄悄发生的,他没有用心观察罢了。

就像李依露所说的,你就见不得我买东西!

这个闲暇的没人打扰的上午,他在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面前呆呆地坐着,追根溯源,条分缕析,开始琢磨这些事情,终于从中发现了一些问题的端倪。那件棉衣,穿在李依露身上的确漂亮,他为自己的话言不由衷而羞愧。

但一想到那顶假发,他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突然又很气愤:那么难看的东西,你李依露怎么会买回来,难道就是因为便宜?

他觉得不是,凭他婚前婚后这三四年对李依露的了解,她没有那么傻。应该是她的审美真出了问题,她没有真正认识到那顶假发果真戴到她头上,会有多滑稽,多难看,又会给他带来多大伤害!

伤害。这个词语让他惊异,他百思不得其解,即便难看,难看的是她自己,为什么我却如此介意,如此愤怒,如此不能释怀呢?

他把困惑搁置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心回归客观、公允,试着在脑海里再次浮现李依露戴发套的形象,他的心还是针刺般地凛了一下,不行,接受不了。

只有一个解释,她是我的老婆,我容不得她不完美。

他想好了,今晚回去,他要向李依露承认并道歉,她买的衣服是漂亮的。他昨晚之所以不承认,全是那顶假发作怪。而那顶假发,无论如何是不适合她的。不仅仅是不适合,简直是丑陋,丑陋至极!这是原则问题。

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能让步。

虽然自己也是短发,但毕竟是齐整的。看着贾珂珂豁豁牙牙雌雄莫辨的短发,已经很长时间了,李依露还是没能做到司空见惯。突然想起昨天自己买的那顶假发,便对贾珂珂说:“买了顶假发,送你吧。”

贾珂珂抬一下眼睛:“你怎么不戴?”

“沈前不喜欢。”李依露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贾珂珂突然瞪大眼睛:“他不喜欢你就不戴了,什么逻辑?”

贾珂珂惊讶的眼神,让李依露也惊讶起来:“那还怎的?”

“哦,他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能做,谁规定的?”

“不需要规定啊。我硬要戴,他肯定会生气,何必呢?”李依露脑海里瞬间幻化出沈前生气时那张颜色加深五官挪位的脸。

“如果他有一天觉得你不穿衣服好看,你就光着身子出来?”

“你变态啊?”又觉得这话不对,改口说,“他变态啊?”

“这个说得极端了点。有个真实案例说给你听,我的一个闺蜜,前些日子和我诉说她的苦恼。她和老公日常关系挺好的,老公也很爱她。但唯有做爱的时候,尤其是到了高潮,她老公呼喊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而且,她老公明白告诉她,这是他前女友的名字,他们早无瓜葛并保证再无瓜葛,为了他这一刹那的快乐,务必请她理解和接受。如果是你,你能接受吗?”

“啊?”如此奇葩,李依露目瞪口呆。

“这和你迎合老公的好恶,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吗?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买那顶假发?”

李依露把双手放在肩部掌心向上托了一下:“齐肩,偶尔戴一下,搭配衣服。你见过我以前留长发的,大概就那样。”

“你自己觉得好看吗?”

“还行。不过毕竟是假发,略微有点不自然。”

“省去后面那句话,既然你觉得还行,就因为他不喜欢,你就不戴了?”

李依露怔了一下,想想说:“女为悦己者容嘛。”

“少扯淡。”贾珂珂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悦你的只有他一个人?”

李依露突然想到了周少华,心扑嗵跳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果真戴上那顶假发套,他会怎么看。

“就算悦你的就他一个人,你又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了?”

贾珂珂一句一个“他”,而且话语的矛头咄咄逼人,让李依露很不舒服。她想,你就不会用“你老公”代替“他”,让语气显得委婉一点吗?这样想着,原先略显尴尬但始终保持着的那丝笑容彻底消失了。

但贾珂珂才不会和她客气:“别觉得话难听。夫妻就这毛病,好像一纸结婚证,就给了对方许多权利似的,女人控制男人抽烟喝酒夜不归宿,男人控制女人温柔贤惠相夫教子。男女双方无非就是通过接受彼此的法统,来博取对方所谓的‘爱’罢了。其实在本质上,这算得一种交换。幸好你家那位还算是个正常的人,如果把你摊给我闺蜜那老公,你又会如何?许多女人,当然也包括男人,会在婚姻中逐渐迷失自己,最后搞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你又没结婚,你懂啥啊?”李依露黔驴技穷了,只好弱弱地抛出这么一句。

贾珂珂摇摇头,笑笑,说:“管你!你们啊,真可怜。”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告你,他那叫审美控制。”

“审美控制”四个字,像钉子一样敲进李依露的心里。

她是物理老师,这种定义式的话语,比泡沫式喋喋不休更有力量,更让人惊心。

应该说,李依露大体是对自己的婚姻比较满意的。但这么一件小事情,让贾珂珂如此上纲上线说出来,那很快就能淡忘或越过的小矛盾突然被无限放大,那些本来熠熠闪光的东西,突然之间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无疑,贾珂珂许多话都是很有道理的。从学校的事到班里的事再到自己家里的事,贾珂珂不断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独特思维刷新着她的认识,帮她触及到种种事情的真相。经过一番熏陶,李依露发现,她居然也会用一点贾珂珂的眼光来看待一些事情了。

比如,今天早自习冯少敏捣乱时,顾乐然拍案而起,果真是性情使然,还是夹杂了表现的成分?

顾乐然作为班长,在他看来,算是非常称职的。这种孩子天生是命运的宠儿,不单学习好,性格好,而且有责任心,班长当得像模像样,省她许多心。那次家长会由学生对冯少敏那帮“坏孩子”口诛笔伐,就是她大体交代了意思由顾乐然组织的。但今天早晨的表现,和往常相比,明显激烈和“夸张”了些。

对,就是夸张。虽说这种激烈和夸张是自己喜欢的。

无疑,顾乐然今天早晨如此“凛然”,肯定是因为宁馨妈妈在场,那种小孩子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表现出的心机!

很长时间,李依露隐隐约约知道,顾乐然和宁馨在“谈恋爱”,而且算他们班的“始作俑者”。初三的孩子早恋,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班里目前已有好几对,无论从各种“小报告”,还是自己悉心观察,都一一证实了那些传闻。但因为顾乐然和宁馨都是“好学生”,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宽容了所有他们的同类。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冯少敏或别的她不喜欢的孩子身上,自己还能做到如此静心和从容吗?不管她是否会采取切实措施干涉此事,但“坏孩子带坏头”的论断肯定会出现在她脑海里甚至话语中。

当然,李依露觉得自己也算不得不近情理,不仅对早恋,在许多事情上她还是能够做到宽容的。如果事事认真,只会激起同学们更多的反感。比如每次期末考试完,通常还有一节自习课才到放学时间。班里几乎全部学生,仿佛已然功成名就一般,纷纷抛弃书本,再不考虑明天,整个教室洋溢在一片欢闹之中。每逢这种时刻她踏进教室,学生总是大致分成三堆,一堆在教室后面,每人拿一部手机用蓝牙连接共同玩单机游戏,一堆把几张桌子拼起来玩扑克牌,还有一堆在疯赶那本刚刚发到手里的《寒假作业》或《暑假作业》。不要以为最后一堆是好学生,他们只不过是在家长没来得及把附在其中的答案收缴之前狂抄一通罢了。只有几个平素极其自觉的同学继续复习功课,但明显心不在焉。无论哪一堆的行为,按说她应该喝止的,但她通常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澳门赌场也不过如此啊”,就随他们去了。而同学们得到她的默许,玩得更嗨了。

那么,今后她该怎么对待冯少敏,还有他的几个“追随者”呢?

有些问题,靠时间就能解决。半年后,这批学生就该毕业了,一毕业,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烟消云散,大不了她不再当班主任。可和沈前呢,那是要过一辈子的啊。

在和贾珂珂聊天时,李依露还专门聊到校服问题,无非是冯少敏带头违反纪律的又一个罪证。贾珂珂说,咱们教育的一个最大弊病就是要求学生整齐划一,完全按照学校的规范做老师心目中的好孩子,就像制砖厂用模具生产砖头,出炉后一定得方方规矩,否则弃而不用。结果呢,扼杀了孩子们本来各各不同的天性。那些勉强保留个性,而恰恰又学习不好的,就成为了你们心目中的坏孩子。岂止教育,放到家庭中又何尝不是,夫妻双方在最初的婚姻磨合中,心照不宣地通过博弈制定家庭规范,以达到家庭中的“整齐划一”。一旦规范形成,谁稍稍越轨,就会引发对方的愤怒和指责。其实何必呢,夫妻不过是搭个伴过日子,何必弄得坐牢似的不自在。

中午放学时,如心所愿,李依露恰巧在学校门口又遇到了周少华,便把满怀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当时学生正蜂拥外出,为了不影响他的视线,李依露还故意避开几个和她走得很近的学生,找了个空档站住,朝他投去一个属于他们间的惯常笑容。

周少华也站住,脸上照例洋溢着她所熟悉并喜欢的活力(唯在今天,唯在此刻,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沈前那张阴沉的脸),并迅速将活力转换成笑容绽放于她眼前:“上午干吗不开心?”

“没啥。”她答道。

周少华点点头:“嗯,没事就好,走了啊。”朝他摆摆手,大步流星朝他家的方向走去,淹没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整体望过去却熙熙攘攘的身着校服的学生之中。

李依露非常失落。这么说,这件衣服果真不漂亮吗?

她想起贾珂珂的话,心里哼了一声,管他,漂亮不漂亮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觉得漂亮就好了。她觉得,起码在这种认识上得改变,或者说,回到婚前的自己就好了。没认识沈前与周少华之前,她不是也漂漂亮亮心安理得地穿衣服买衣服吗?

这么一想,她的步伐坚定昂扬了许多。走着走着,刚刚鼓荡起来的信心越来越弱,就像气球扎了一个小小的针眼。路过一个玻璃橱窗,她站定,斜过眼睛把玻璃作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侧身,不放心,又转向玻璃。

她沮丧地发现,这件衣服似乎真的不大漂亮。

她简直不明白了,从贾珂珂那儿出来后,虽然心情不大舒畅,但她感觉自己倒是真比以前耳清目明了,可怎么过了一会儿,又跌回过去了呢?

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又一股脑儿拢上心头,让她的眉头皱紧了。

纸上谈兵,贾珂珂不是这么自己说自己了吗?嗯,纸上谈兵,不切实际!自己的问题自己想,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谁会真正有火眼金睛呢?这么一想,似乎又心安理得了。

在门前站了几秒钟,敲门,沈前已经到家。没待沈前说话,李依露叹了口气说:“也许你的眼光是对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夸这件衣服漂亮。”

沈前的喉结哽了一下,为了他的更大的利益,他终于没有把他准备好的道歉的话说出来。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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