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张世英谈国学

2017-11-14 16:20朱航满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冯友兰孟子国学

朱航满

听张世英谈国学

朱航满

初春之际,我到北京昌平回龙观的一个小区,与艺术研究院文化所的陈斐先生一起拜访了北大哲学系的张世英教授。张先生96岁,精神矍铄,思维敏锐,见识非凡,听其谈,有如沐春风之感。据那日在张先生处结识的书画评论家徐卫新先生介绍,张先生虽然已96岁高龄,但身板硬朗,精神气色皆好,春节间还由次子驾车由北往南旅行到雁荡山,归来后又游张家口滑雪场等地。古云,仁者寿。有人曾统计,北大哲学系著名哲学家皆长寿。中国成语“明哲保身”,乃被视作贬义,徐卫新则说,由此现象看来,应当另有新意了。先生的客厅中,颇有书卷气,沙发背面是一组大书柜,客厅的北墙也有一组书柜,书架上大多是哲学类书籍,还有不少德文哲学原版著作,其中的一套,几乎占据了一个书架,颇为壮观,可惜我不识德文。电视机旁的茶几上也摆满了新书,不少应是出版社、学术机构和朋友们的赠书赠刊,其中有一册台湾大块文化出版的《流水何曾洗是非——北大“牛棚”一角》,系回忆北大历史系“牛鬼蛇神”“文革”三年中的牛棚生涯;还有一册也比较特别,系内部印刷,为《青史记联中:湖北联中建校70周年纪念集》,先生早年即毕业于此校。

先生与我们谈话,声音洪亮,思维极其敏锐,谈及兴奋处,几乎要手舞足蹈了,可能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特别向我们解释说他讲课从来都是不需要话筒的,因为嗓门一直都很大。与张先生的谈话,涉及内容很多,范围很广,许多问题还有待于消化,但因为当前社会出现的 “国学热”问题,张先生特别进行了阐述,并提出了许多自己的看法,令我颇有豁然开朗之感。张先生的讲话,我认真做了笔记,回去又做了整理。对于先生的谈话,我与之前先生的文章进行了对比,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但也有不少新的阐发和论述。诸如谈及当前的国学热,先生以为调子唱得虽然很高,但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继承国学的精髓。在他看来,能够代表国学的,必须是真正有国学功底,有士人气节、高雅风度和高风亮节的学人。很多研究国学的学者,读其文章,感觉最没有国学,极枯燥。北大的季羡林先生,他说其不少观点自己并不赞同,诸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论,因为文化发展是有规律的,而不是轮流坐庄,但季羡林有一句话,甚是赞同,印象也很深。季羡林说中国许多学者研究西方的文字比西方学者的文字还难读,还不如读原文轻松。

现在一提国学,必然谈儒学,一谈儒学,则必提孔子。对此,张先生颇不以为然。他拿出一份2017年1月17日发表在 《光明日报》上的文章《旧友重逢话孔孟之道》,此为他对于孔孟的最新认识。在此文中,他批评孔子,认为其精神“卑下”,而赞誉孟子,认为其境界高远。虽然孔子的言论中,也有不少是永恒的价值,诸如孔子宣扬的“仁”德之学,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博施济众”、“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等等,但以上言论,是不是就可以认为孔子的整个思想体系已经达到了具有普世价值的民主、自由、平等的水平了呢?孔子在《论语·颜渊》中强调:“克己复礼为仁”,而这里的“礼”,其具体含义则是指周礼,也就是氏族贵族的贵贱等级之礼。“仁”者必须抑制自我的个体性、独立性以服从旧的贵贱等级之礼。否则,“不知礼,无以立。”诸如《论语·乡党》:“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上朝的时候同小官谈话,和和乐乐;同大官谈话,恭敬小心。君王到了,恭谨而心中不安,做出行步安详的样子。

再如,孔子还谈到:“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张先生解释孔子的这句话:一进朝堂的门,就是谨慎而害怕的样子,好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站不站在门中间;走不踩门槛。走过国君的座位,连面色都端庄起来,脚步也加快,说话也好像气不足似的;提起衣服的下摆走向堂上,谨慎而害怕的样子,憋着气好像不能呼吸似的。一走出来,下了一级台阶,面色便放松了,怡然自得。等走完了台阶,就快步向前,好像鸟儿展翅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又恭谨而不安起来。对此,张先生评价说:“如此形态和心态,除了表现孔子深深崇奉以贵贱等级压制自我的独立自主性的思想之外,尚何民主、自由、平等之可言!”在谈话现场,先生把这些内容边诵边讲,十分娴熟。

张先生推崇孟子的思想,认为其与孔子相比,虽然也大谈“仁”学,但“他多有独立自我和平等的思想,与孔子的贵贱等级思想形成鲜明对比。”他举例,如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再如,孟子在《尽心章句下》有言:“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再如在《万章章句下》有言:“君有过则谏,反复之,不听,则易位”,这句话先生认为在古代简直是不得了的事情;再如,在《章离娄句下》有言:“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为寇仇”,还有《孟娄章句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以及 《滕文公章句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如此等等。在张先生看来,这些皆能“生动具体而又强烈地表达了孟子独立自我的气魄和不分贵贱的平等思想”。故而先生认为,讲儒学,一定要把孔子和孟子的政治思想严格区分开来。先生还特别强调,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曾经要把孟子的牌位移出文庙,后来因为一位大臣誓死捍卫,才不得不作罢。《光明日报》发表此文,删去了好几处言论。但他表示报纸能够公开发表这篇文章,还是很有胆识的,连他的数位朋友读后都颇感惊讶。

此文虽系一家之言,但显然对于我们理解当前的“国学热”非常具有参考价值。由于公开发表的稿件多有删节,我便提出要将此文收入《2017中国随笔年选》,先生当即表示同意,我又表示要收入未删节的原稿,他更为高兴了,竖起大拇指,立刻表示晚上就要发邮件给我。后来,我收到朋友转来的张先生原稿,重读一遍,发现多处删节,其中部分内容原文选入,估计是不太可能的,读完既佩服又悔恨自己的鲁莽轻言。但其中有一处删掉的内容,分外重要,表达了张先生对于孟子,也有保留态度。张先生在此文中谈到孟子也有拥护“周氏班爵录”之制的言论,主张天子、诸侯、大夫诸“治人者”与“治于人者”之区别,并引用冯友兰对于此句之论述:“此区分乃完全以分工互助为目的”,“诸治人者所以存在之理由,则完全在其能‘得乎丘民’”,否则,“即非君矣”。随后,张先生还有一段评价,但报纸刊发时删节了,我读后觉得此处恰恰代表了张先生对于孟子有所保留的态度,因此非常重要。他对冯友兰的观点评价说:“冯友兰的评析也许对孟子有过誉之嫌,但过分苛求古人,也未免太不现实。”关于冯友兰的论著,张先生是非常称赞的,但也曾表达其有“过时的地方”,此处可能就是他所认为的观点“过时的地方”吧。

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还坦言,他对孔孟之看法,乃是“旧友重逢”,但认识却是“从零开始”。所谓“旧友重逢”,乃是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的教导下温习孔孟,又在西南联大哲学系选修过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课程。但1946年从大学毕业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主要研究的还是西方哲学史,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和黑格尔哲学,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转为研究西方现代哲学以及中国古代哲学,而由此也才 “重新拾起青少年时期背诵过但并不理解而且忘却了几十年的孔孟古籍”。从这段论述不难看出,张先生是完全现代的眼光来审视孔孟之道的,有了较为成熟和开阔的学术积淀,又有几十年的十分独特的人生阅历和时代观感,他才能够产生这样的心得,而在他将近96岁的高龄时才将其写成文章予以刊发,由此也可见他提出这样的观点的一番心路历程了。先生的这篇文章,原名为《超越尊孔 提倡尊孟》,可谓开门见山,简洁清爽;而报纸刊发时,则改为《旧友重逢话孔孟》,则更显含蓄,也体现了思想发展的眼光。先生的对于孔孟以及儒学的认识,是世界的眼光,也是辩证的眼光,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位文化老人周有光的言论,以为极有相通之处。周老认为,我们要站在世界来看中国,而不能站在中国来看世界。

张先生还特别强调,以孟子为代表中国文化精髓,虽然与西方文化在主题上有着相通之处,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因此而妄自尊大,在故纸堆中寻找精神资源,并因此而照着传统来讲。中西之间是相似而绝不相同的,故而绝不能发现一些碎片,就照搬传统。尽管中国文化中也可以找到一些闪耀着平等、自由、民主等思想的言论,这些东西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证明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自我主体性言论,但先生认为这些并不足以概括整体,这种以点带面的做法是没有太大意义的。中国文化缺乏自我,即使有强调个人主体的思想,也是个别现象,不能代表整体性;而西方文化的这种主体思想,是一个整体性的评价。先生举例杨振宁,他说杨是自己在西南联大的同班同学,但先生认为,杨之所以获得诺贝尔奖,在于西方的环境土壤,否则难以成功,而当前杨振宁回国,有些人似乎就把一流顶尖科技研究带回了中国,简直就是妄谈和幻想。记得先生在《哲学的最高任务》一文中,就曾道:“我们不能片面地重国学而轻西学;在国学研究方面也不能拜倒或变相拜倒在传统脚下,而应当把中国的思想与文化放到全人类思想与文化的大视野中去审视,在中外思想文化相互撞击的过程中,自然地淘汰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发扬那些有生命的东西。”

张先生尊孟贬孔,而他喜爱孟子,也是颇有历史的,但此回他专门谈孟子,却是超出了过去的范畴。其实,早在2001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北京大学教授推荐我最喜爱的书》中,就收有张先生的一篇文章《我最喜爱的十本书》,其中第六本推荐的便是孟轲的《孟子》,其他九本分别是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德国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英国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德国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德国的《海德格尔诗学文集》,中国的《唐诗三百首》《红楼梦》《古文观止》和冯友兰1949年前出版的《中国哲学史》。而当时,张先生推荐孟子,还主要侧重于文学方面,先生在推荐语中写道:“我十岁时,父亲就教我读《孟子》,并且要求我一篇一篇地背诵。我当时不知哲学为何物,我喜爱《孟子》,完全不在于孟子的哲学思想,而是喜欢他文章的矫健和气势。父亲在给我讲解《孟子》时,也特别着力在这方面引导我。孟子擅长辩论,语言有煽动性。《孟子·滕文公下》说:‘余岂好辩哉?子不得已也!’‘不得已’而言,这样的言也就是出自肺腑之言,故有感情,能打动人心。自从念了大学哲学系以后,再回头读《孟子》,我深感《孟子》是一部深富哲理的杰出散文杰作。我一辈子爱写说理文,注意文章的气势,文字的矫健和说服力,就是由于受了《孟子》的影响。”

张先生推荐的这十部书,也是颇有意味。其中外国著作占五部,中国著作也占五部,而这其中文学著作和哲学著作又各占五部,可见先生乃是经过精心遴选和构思的。当代人的作品,只遴选了一部冯友兰的著作《中国哲学史》,但他在推荐中又特别强调:“我这里推荐的是1949年前出版的冯友兰的 《中国哲学史》,而不是1949年后的诸多版本,因为我喜爱的是前者而非后者。”对于冯友兰的著作的评价,也是有其态度的:“这部《中国哲学史》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部把中国传统哲学放到世界特别是西方哲学思想发展的大视野中加以系统考查的哲学史著作,为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航道、新方向,尽管其中的许多观点和结论已经过时。它虽是哲学史著作,但其理论性甚强,也可以算是一本哲学理论著作,对我们的理论思维很有启发意义。”冯友兰是张先生在西南联大时的哲学课老师,先生2012年专门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课程把我引向了西方哲学》,以表达自己对冯友兰的敬意,“冯先生是20世纪我国真正有自己独创的思想体系的哲学史家和哲学家”。由此也可见,张先生哲学思想的发展轨迹,乃是由中国哲学延伸到西方哲学,再由世界的角度来反观中国。

谈及当下的孔子学院,他说应该改名为中国传统文化学院,孔子的形象也不能代表中国文明和中国文化。先生说他有位学生在某国的孔子学院任院长,某次告诉他,孔子学院主要教一些四五十岁的无所事事的外国人学习“人、大、小”之类的东西,根本无法代表中国文化。现在一提传统文化,就是京剧、诗词、书画、武术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表面现象,不足以完全代表中国文化。不过,张先生也做诗词,虽然未曾有诗词集,但他在文章中也偶有诗词。在他的回忆录中就有一首诗词《采桑子》,乃堪称妙品:“长空雁叫关河暗,荆棘纵横,翠叶凋零,洙泗之间走鲤纰。居然腐鼠成滋味,鸾鸟惊鸣,竖子成名,义愤填膺泪欲倾。”此诗作于1975年,当时先生闻“白卷先生”被吹捧,故而做此诗抒怀。“文革”中,由于先生患有肝炎,多年不愈,没有下放劳动。虽然参加工人阶级的“再教育”的学习会,批判会和“早请示、晚汇报”也没有一般教师那么多,但在动乱年代里,学问自然是无法再进行了。他躲进小楼成一统,将书斋里的西方哲学、德国哲学方面的书推到书柜的里层,外面摆放的尽是些语录、摘编之类的东西。先生感慨那段岁月,他因借养病熟读了 《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书斋则成了他“怡然自得的‘桃花源’”。

先生客厅的书桌上摆放了不少刚写成的毛笔字,我问他是否要准备出书,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笑笑,因为每张作品都写得很完整,大小一致,抄录旧诗词,且盖有名章和闲章。先生说南京的译林出版社准备出书,他就每天写一些。其中有一幅“心游方外”,颇好!很想索求一幅,但犹豫半天,终没有敢开口。张老的书法乃是颜体功底,静穆有书卷气,系学人字。后来我在先生的文集中,发现有一篇文章为《九十习字》,谈他九十岁才开始练习写毛笔字的经历和心得,读后颇为感慨。张先生是哲学家,但文章却浅白易懂,特别这样的小文章,颇为生动,又多有令人深思之处。先生说他临摹的字帖是颜真卿的多宝塔感应碑文,这幅字帖还是当年先生的父亲的藏书字帖,他在家中翻出来后,发现还是“幸未缺损一字”,因而被他视为“传家珍宝”。经过一段时间的临摹,他发现自己的字便有 “跃然纸上、生动活泼”的感觉。对此,他说自己练字也是花更多时间读帖,拿着字帖反复看,细细体会和玩味其笔姿和意态,吸收其神韵,转化为胸中的“成竹”,最终达到“一种挥洒自如的境界”。先生还坦言自己习字的心得:“写字要写出自己的字体,就像写文章要写出自己的思想风格一样。书法和文章都是一个人的灵魂的直接体现。”

对于中国未来,先生表示自己是持谨慎的乐观的态度。谨慎,是因为中国还缺乏独立自由的思想传统,而乐观则是对于民间和青年人的寄托。有时他在网络上看到一些言论,觉得民众还是很清醒的。但他又坦言,对于民主与科学,我们是要慢慢来的。在即将告辞之际,我们与张先生合影,张先生笑言,你们都是高个子。先生的这番戏言,似乎别有深意,却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现场一下子变得更为热闹了。于是连忙又请先生在我带去的一册《张世英文集》第十卷上签名,先生问了我的姓名,最后经现场的徐卫新先生提示,又特别为我的这本书写下了“时年九十又六”的题款。在给朋友陈斐带去的一册 《哲学导论》上,先生还特别题赠了一句话:“面对现实,超越现实”,陈斐说此言乃张先生这本书的核心思想,真是幸甚。在电视机旁,我还看到一幅北大哲学系送给先生的纪念证书,内容由毛笔小楷抄录,非常文雅,经先生告知,此系他九十岁高龄时,北大哲学系专门赠送作为纪念的。我特意为这份纪念品拍摄了照片,现抄录内容如下,以表敬意:“张先生:天人之际,澄明之境;精神现象,惟吾德馨。通融中西,回复本然,建构真善美一体之希望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二O一二年十月”。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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