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

2017-11-14 09:59/
青年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桃叶

⊙ 文 / 王 珮

衣锦还乡

⊙ 文 / 王 珮

王 珮:一九九〇年出生,本名王佩佩,浙江苍南人。

十多年了,再次见到余桃叶,是因为余婶婶的葬礼。当然也凑巧我带母亲回老家过年。

桃叶是我的盟姐妹。我们那地方盛行幼时结盟。孩子才满地爬,父母亲就给订了盟,子女尚不懂事,便有了几个异性兄弟或姐妹。一般一个盟有十人,同性别。十岁、十五岁、成年后的每一年,都要齐聚一次,吃顿饭,闹一闹,续感情。除此,就是男孩娶妻,女孩出嫁,盟兄弟盟姐妹就都得是伴郎伴娘,必须到场的。我的盟姐妹们,都是发小,打小打滚着长大。唯独桃叶不是这样。我十岁时,桃叶十岁时,我们才见第一次面。那时候桃叶随她父亲余老三常年在外,听说是走南闯北跑江湖。我俩初见的那一年,桃叶和余婶婶抱着余老三的遗像回了乡。桃叶没有兄弟,这在乡里很罕见。余老三虽然叫余老三,但并没有老大老二的存在,他一死,老余家这一脉就断了。十里八乡都很同情。我十岁的时候始终想不通,难道桃叶不是人?

说起余桃叶这个人,乡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唉,桃叶这个姑娘。

十岁时没了父亲。十五岁时离家出走。十八岁时跟了个老道士。二十岁时把老婶子接了走。十里八乡谁敢?十八岁那年,我刚考上大学,乡里人人称道。忽然,谁传来了消息,我那盟姐妹余桃叶跟一个道士好了。对,就是道士,四十来岁的老中年。此后,我和桃叶,总是在别人的嘴里成双成对地出现。

而这回回来,余桃叶可谓是一雪前耻。有车,有司机,有许多见面礼。好不风光。只是余婶婶离世的消息仍旧令人悲痛。

过了年,就该办余婶婶的丧事了。乡亲们主动承担起七七八八的零碎事。作为盟姐妹,我也一直在桃叶家打下手。请阴阳先生择了时辰,在村头贴了讣告,找了吹打班子,订了客席。问桃叶要订几桌,桃叶说全乡人老老少少坐得下就行。乡里的人是没以前多了,可这大过年的,都像大雁似的飞回来了呀。五十桌是肯定有的。余桃叶真是阔绰!

厨子说,闺女,你晓得现在菜贵啊。桌数多了,只好菜品就差了。大正月里,银行取钱不方便,订金是要先付三成现金的。另外我们都是先支着主顾的钱去买菜的。这都是规矩了。听到厨子这么说,我不禁想笑。预支了菜钱,收了三成订金,这不是都回本了吗,这算盘打的!

余桃叶这个傻大姐,尽是说好的,还嘱咐菜品不能差,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看了桃叶亲手勾的菜单,别的不说,油葱鲳鱼、蒜香大龙虾、手抓羊肉、九节虾……这些都是顶贵的。桃叶说,别发笑,这些菜不算好的。可惜我不能把大家都弄到城里去吃,在这吃吃热闹罢了。

初三这日,我陪桃叶去阿全的纸扎铺订纸人。铺主阿全,是乡里的十全人,他的店里装着另一个世界。别人叫“冥铺”,他不高兴,非要找县里当官的亲戚赐个名。于是他的铺子有了名字,叫作“十全铺子”。这店名倒也没太大矫情。阿全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娇妻。父母健在,老祖母也健在,那老太太今年正巧九十岁,仍天天在院子里喂小鸡。有一双儿女,儿子被保送到县重点高中,正念高三,老师说上重点大学没有任何问题。小女儿能歌能舞,还长得漂亮异常。这归功于他的妻子。老老小小倒也不值得一提,最要紧的是阿全有个人人称道的美娇娘。外乡人说起阿全,必要提一提阿全嫂。纵使如今四十多了,依然不同于寻常妇人。

阿全嫂守在店口,老远就喊,桃叶妹子,托你的福,我家闺女可喜欢你送的丝巾了。我们迎上前去。桃叶笑着说,早就听说小姑娘跳舞跳得好,我在城里有一套练功服,国外带回的,料子挺好,赶明儿我寄回来给嫂子。阿全嫂一番推却,大约猜测桃叶兴许随口说说,也就随口谢了。这时阿全从里屋出来,他抬起头瞥一眼桃叶,眼神阴阳怪气极了。他骂咧咧道,女娃子练什么这些幺蛾子,练好了给谁看?露胳膊露腿的,台下一堆男的,丢不起那个人!我和桃叶对视了一眼,很是尴尬。桃叶赔笑说,小姑娘有梦想,也是挺好的事,等光耀了门楣,阿全哥就觉得自豪了。自豪个屁!女人要有钱是要割肉的。阿全说着又瞥了眼桃叶,冷冷地哼。

这十全铺子,我们不知哪里得罪它了。掌柜接待一点也不耐心,冷言冷语,问他什么,皆说随便,或者都可。问他多少钱,也死死地说个数。我们未曾还价,掌柜的就说,没得便宜,反正你有钱。桃叶并不争辩,好像她自己真的很有钱。纸屋很大,是个别墅样子。纸车上配了个纸人司机。纸币上印着各种电器。红红绿绿的,不瘆人,倒觉得温情。虽然阿全是这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可别说,手艺却是不挑的。余婶婶在地下,应该也不觉得寂寞,吃穿用度也应是不缺。

葬礼择日在初六,还有些日子足够去忙活,乡村的葬礼,总归是热闹些。这些日不尽的人来人往。余家的老屋尘封了十多年,少有人踏足,这会儿人多得赶走了灰尘。对于余婶婶的丧事,余桃叶出手极度阔气,甚至近乎于挥霍。什么都是最好的,什么都是最贵的,人情奠仪一概不收,还给人丰厚答礼。

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细枝末节”的女人,忽而归乡,不知过去,不知底细,又这样的阔绰,又这样的美丽。我也好奇,更别说乡里乡亲们。如果她是有丈夫的,那么倒还好,即便那丈夫是那老道士。或是那道士丈夫忙着未能同归?如此又不合情理,老岳母归天,又是独女,怎么也该回来披麻戴孝啊。那么是怎样一个情况?不得而知。关于余桃叶,真正一个谜。

没有来龙去脉,并不意味着没有故事。越神秘的人越有故事,必然有人像当事人似的知晓一切。我是从我母亲那听说的,我母亲是从隔壁婶娘那听说的,而婶娘从哪听说就不得而知了。桃叶是有故事的,故事里说,桃叶原先确实是跟那老道士好了,还生了个小道士,接她妈去是为了照顾月子的。后来在道观里,认识了个来许愿的款爷,攀上了高枝,就跟着到省城吃香喝辣的去了。被养在金屋里,做了只金丝雀哎……故事一大串,主要情节是这些。

我揣着故事去找桃叶。哎呀,这余桃叶在干吗?她正对着镜子挑眉毛,神情无比妖娆。我越看越气,想着自己还为她叫屈,还在众人言之凿凿中为她澄清,真是瞎了眼!气头上,我狠狠地踹了椅子一大脚。椅背落地“哐当”一声,余桃叶笑嘻嘻对我说,怎么了吗?我的大小姐。她依旧对着镜子,头都不转,一副戏谑的表情。我冷冷哼她,为你着急,你倒好,在这挤眉弄眼搔首弄姿。余桃叶这才回头,一回头是笑。她说,你听说了什么?有什么要紧的。我觉得诧异,原来她竟跟我一样是旁观者,想来她自己早就听说了那些传言。我说,我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人都风口浪尖了,还装什么淡定。余桃叶哈哈大笑,你啊你,说自己呢?知道你是装淡定了。真的是谢谢你啊,为我抱不平。我挥手打她,笑骂,去去去,少扯淡,说的是你!桃叶抓住我的手说,呵,没事的。我早看开了,这世道啊,成功、财富、尊敬,都不该存于女人身上。女人一旦成功了,少不了异样的眼光,少不了恶意的揣测。其实呢,想开来,又有什么关系,成为别人的谈资,成为那些不相干人等的谈资,正说明,你成功了。是吧?

余桃叶有着极大的魔力,多大的事,在她说来,都是云淡风轻,而听者也将从暴戾狂躁变得平和安静。那天,她说了许多,譬如对人生的见解,譬如对人事的感慨,而对自己的境况和过去,却一字未提。

乡亲们总是很奇怪,一边传着风言风语,一边极其热情地忙前忙后。似乎两者毫不矛盾。

转眼就到初六,人比想象中还要多,这个带亲,那个带友,预备的桌数完全不够。急杀了掌厨,得了主人家的钱袋,便火急火燎地去县里抢食材。与食材一起从县里来的,是一车的花圈。他们从村头进来,一车子的花草清香。鲜花扎成的花圈在村里不多见,白绸扎成的花圈倒是遍地。我点了点,正好二十个。挽联上写的都是“余府老孺人千古”,而落款各有不同。嘁!来头都是不小,“县委宣传部某某”“县文化馆某某”“县某某协会”……诸如此类某部门或部门某人。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老领导的殡仪呢。余桃叶真是够神通广大的。我喊来余桃叶,显然她也很吃惊。

送花圈的主是在傍晚来的。这时余婶婶已下了葬,落叶归了根。余桃叶的眼睛肿了一大圈。她正跟我说着她母亲的含辛茹苦。那几个人就是在这时候来的。来人三个,他们自我介绍,名字跟挽联落款是对得上号的。一个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一个是县文联的副主席,另一个是县戏曲协会的会长。会长一脸笑,望着桃叶,呀!余老师,久仰久仰啊。他说着双手去握桃叶的手。一边介绍,林主席,苏馆,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小桃红”,省剧团的青衣,我们县飞出去的凤凰啊!

凤凰,余桃叶竟然变成了凤凰!小桃红,余桃叶,到底哪个才是我的盟姐妹?不真实,但又觉得一切都变得合理了,比如我看见的那不是“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而是在练眼神吗?那些做派看着就像见过世面的人,不像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呀。但我又想不通,一个半孤女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知名青衣了?那么传闻中跟道士好了是确有其事吗?还有,还有,她竟然会唱曲?余桃叶竟然会唱曲?那唱的是什么剧种呢?简直是难以置信!我也像那三个人一样看了余桃叶一遍又一遍。看着看着,打心里觉得甜滋滋的,有点自豪,但仍是有点不敢相信。

那三个人的来意很快就清晰了,说是县里设下了晚宴欢迎余桃叶回乡。说白了,就是摆一桌子山珍海味,请山里凤凰吃酒。一大堆的客套话,一大堆的奉承,一口一个老师。而我敢肯定,除了那位戏曲协会的会长,其他两人估计连余桃叶唱的什么剧种都不知道。余桃叶说,多谢好意,这次回来我仅仅是送母亲回家,再说母亲刚入土,我这当女儿的怎么能胡吃海喝流连酒肉呢。这理由不错,如果是我也不好再强求人家的。但那三个人可不这样,那位副馆长笑说,这有什么呢,入土即是为安嘛。余桃叶摇头,不行的。副主席说,也是也是,余老师孝悌值得颂扬啊!不过啊,有办法的有办法的,酒肉不碰,那么我们改成茶话会不就行了嘛!另两人眼睛一亮,都拍手附和。话已至此,余桃叶无言可拒。

当天晚上,我陪同桃叶去了县城,在县城最大的酒店。那位副主席没有食言,确实没有酒桌,就一圈沙发、一些茶水和一些水果。知道了在座那几位领导的头衔,我才意识到余桃叶是大有分量的,至少惊动了县里的高层。哟,有这样的盟姐妹,真是倍儿有面子。

茶话会由一位部长主持,县长致辞后,方才正式开始。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不是就聊会儿天,喝点茶呢?他们说,名角返乡,应当要隆重地弄个欢迎仪式。怎料余老师淡泊,只好改成这小型茶话会,切莫见怪切莫见怪啊。桃叶抿了口茶说,哪里哪里,是我的不对,还请见谅我的有孝在身才是。瞧我,眼睛也肿,衣着也淡,怪不好意思的。他们左扯一句,右扯一句,讲县里近年来的发展,讲文化事业的繁荣,讲省剧团的悠久历史。一位说,真没想到,如雷贯耳的“小桃红”竟是我们家乡人啊,真是喜出望外喜出望外,说实话,我们县就少这样的金名片。余老师要常回家乡来,给我们添一些艺术气息啊。另一位说,对,对,余老师要常回家看看。余桃叶随声应着,是,是,是。

都说余老师是顶级的角儿啊,唱得是非常的好!不知道我们今天有没有这耳福现场听一曲呢?说这话的是坐在县长右手边的男人。我努力回想,介绍时好像是说什么主任。这句话是他一个人说的,但就像是所有人的心声,领导们的神情似乎都在说,对对对,唱一曲给我们听吧。我也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我也是多么想听一听名角唱曲啊。

大伙都朝桃叶看。桃叶轻轻笑了笑,这笑不同寻常,这些日的相处,我很知道。有一丝丝无奈,有一丝丝苦涩,更有一丝丝轻蔑。果不其然,余桃叶说,不好意思,我只是来吃吃茶,不唱曲的。那位主任也笑,我倒看不出来是什么笑。他说,是是,我冒昧,忘了余老师金口。早知道我就不透露要来参加您的见面会了,其他同志都羡慕嫉妒恨啊,都以为我跟着县领导,就一定能一睹芳采一饱耳福,哈哈,难堪难堪哪。这话说得漂亮,言下之意不就是:大费周章,领导亲临,不就是为了听你唱一曲嘛。你一个不唱,我哪有面子?领导哪有面子?

余桃叶真是不识抬举,我也想这么骂。

没想到她又笑了,笑了好一阵,然后变脸似的声色俱厉。她说,戏剧是一种艺术,任何艺术都是一种高雅的行为,要有恰当的环境,要有美好的氛围。每个戏剧人都有自己的演出习惯,而对我来说,要有我的奏队,有我的舞台,有我的妆容。这儿有什么?什么都没有,那我拿什么去演唱?每一场演出都是一个作品,我必须对我的作品负责,请大家见谅。

余桃叶最终是没有唱。这场茶话会也因这场冲突急急而止。我与桃叶坐来时的车归家。

车是县里的派车,我不禁揶揄桃叶,真是有性格啊,怎么不任性到底?难道不是吃人家的嘴软,坐人车的腿短?桃叶笑了,那是两码事,你啊是看不透,他们请我是有目的的,而我坐他们的车是没有目的的。嘁,什么理论,也不见得你达成了人家的目的。我说。桃叶笑,她说,好好好,坐人车的腿短,那么咱俩下车走回去?我白了她一眼,去去去,大半夜的我可保护不了你这大花旦。

我们在村头下了车。这天的夜很美,让人渴望沉没在无边的夜色中。桃叶深吸一口气,呀,一点儿也不困,咱们榕树下聊聊天吧。

过了春节,寒意渐退。乡村的夜格外宁静,只有偶尔的狗吠。半弦月挂在枝头,树影摇曳,远方山峦静默,一切都那么适合诉说。在故乡的暗夜深沉里,我听着我的盟姐妹说着她的际遇和过去。

“我的父母是演皮影戏的,他们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从小我就随着他们走街串巷。闯荡江湖,是很有趣的事情,可以玩可以见各种各样的人,十岁前我就过着这种欢乐无虑的生活。直到父亲走了,我和我妈像船失去了舵,无依无靠。我们回到了村里,过着很平常的生活。虽然江湖远了,可我发现我的心在慢慢地觉醒。”

她低头笑了笑,又接着说:“说起来好笑,我越来越觉得活着是有使命的,我不能留在农村,我得去江湖。我的祖父是演猴戏的,我的父母是演皮影戏的,他们都是跑江湖的先驱者,也许是一种传承吧。我从小痴迷于戏剧,但无人指导,像只无头苍蝇。十五岁,我离家,先是去了县城。在那里,我遇见了第二个老师。”说到这她顿了顿,“就是大家口里传的道士。在我眼里,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认识很多很多戏剧界的高手,也认识很多各界人士。是他带领我进入了这个圈子,我走的每一步,都有他的指点。后来,他甚至把我送去了省城,创造了我与大师们接触的机会,我这才正经拜师学艺。呵,他是我的百宝箱啊。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这疯子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

“我并不是摆架子,只是一个原则问题。对于某些东西,我必须绝对虔诚。”

余桃叶絮絮叨叨、停停顿顿说了很多,说省剧团的授业恩师,说她艺名的由来,说她的学艺之路。至此,我终于相信那些故事只是故事。我想问问她与那道士的实际关系,但思来想去,似乎也不那么相干了。于是终究没有问。

仅一夜,村里村外,无人不晓,这小山村飞出了只金凤凰。仅一日,余桃叶的故事戛然而止,或者细节改了改。比如说,那道士啊,是“小桃红”的贵人,命都是定好的,合该遇见的人和事,谁也躲不过。比如说,余桃叶,这个姑娘,一向不同常人,天煞孤星,好歹也是天上的星啊,就是不寻常。普通的人唱戏,叫戏子,厉害的人唱戏,叫名角啊,余桃叶这姑娘就是那天生的名角命。

桃叶家的屋子一直没停过来客,有来拜访的,有瞧热闹的,有带着孩子想来拜师的。这热闹景象迫使桃叶不得不把离乡日程提了前。我帮她订了初八的机票。

这传奇的盟姐妹就要离乡了,再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两个同是远离故乡的人,各自分飞,连日来的朝夕相处,霎时分别,想起来就有些惆怅。我帮她拾掇老屋,各自不言不语。

“桃叶——桃叶——”这次来的是十全铺子的阿全嫂,阿全嫂领着她的漂亮女儿,来找桃叶。她一进屋,就改了口,瞧我记性,余老师,余老师哎!桃叶笑,嫂子快别这么生分了,还多谢你们给我妈做的那些东西呢。阿全嫂说,你呀,还谢个啥?我怪不要脸的,瞧你刚谢了我,我这回头就有事求你呢。我抢言道,不会是要叫这余大老板收这小丫头为徒吧?死了这个心吧,人余大老板说了,四十岁前不收徒!阿全嫂忙摇头,不是,不是,带丫头来是叫她学学她余姨姨的通身气派。不是这个事儿。

桃叶问,那是什么事儿?阿全嫂搓了搓手,她说,是这样,我家老奶奶今年高寿九十五了,我们想在正月里提前给她老人家过个寿。乡亲们都愿意来沾沾寿,我们就想弄得热闹点,请了外县的戏班子唱几天大戏,今晚就开营扎寨呢。阿全嫂还未说完,我就打断她的话,我说嫂子啊,你呀,如果是要请余桃叶去观摩观摩,那是可以的。不过也只有晚上,她明天就走了。如果是想请我们余大老板唱一段,那还是死了这个心吧。我们余大老板连县里那些大佬都拒绝了,怎么可能给你家开嗓呢?

我的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人叫道,臭婆娘你要脸不!是阿全。阿全边走边骂,有个鸟蛋了不起?再有名气也是个戏子,在台上混的!上台的女人有什么个正经?求什么求,这种女人,老子我根本看不上眼,稀罕个球!

这阿全啊!把省城名角余桃叶往脚下踩的,全村只数他一个。初六之后在乡亲里唱反调的也就他一个。他进屋就骂个不停,骂得极难听。若不是前天从母亲那听说过他的往事,我保不准要与他斗理,但如今我只觉得他可怜。阿全其人,是个苦命人,如今这性子全然与阿全嫂有关。当年有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外乡女子流落我们村里,比先前的桃叶还神秘。后来阿全娶了她,成了远近闻名的阿全嫂,不多久有了一双儿女。人生该是圆满的吧,可命运就是捉弄人,有人揭了阿全嫂的底,如同没了遮羞布一样,赤裸裸地展露开来。——阿全嫂婚前是个妓!更具体点,是夜场里的脱衣舞娘。从此,阿全完全变了性子,平常还好,一旦有关女性抛头露面的事,他就要发作。或是阿全嫂被挨打,或是他自己喝得烂醉。我猜想,他的内心一定常年揪成一团,像打结的毛线似的,难解,难解。

阿全嫂只好忙着把阿全拖走,也来不及再磨。

我们继续拾掇。

桃叶突然问,想听我唱吗?想看我演吗?我嘁道,得了吧,谁不知道余老板规矩多着呢,我等俗人哪有这种福气。桃叶搭过我的肩,斩钉截铁,她说,我是说真的,我是真的想唱一曲。

尽管这是我的心愿,但此刻我却没有很想让她登台。我大约懂她,她那高雅的艺术在这乡野之地终究也只能沦为俗音,成为一种闹曲。曲高和寡,艺高和稀,这对她来说,怎么不会是一件难过的事呢?

我只好换种方式劝她,可那阿全,老跟你过不去,之前你的流言多半也是他编的。你还为他家唱什么唱啊!桃叶摇摇头,不是,不是为他,是为他家的老太太,是为你,是为乡亲。她顿了顿,也为故乡。

我转头凝视她。她的眼睛里有星星。

正月初七,暮色里的乡间寒风瑟瑟,但不清冷。随处,都是灯火通明,喜气洋洋。乡亲们,都在赴一场邀约,都往老祠堂里跑。比肩接踵间,都嚷嚷着,快,听戏去。

古戏台在长久的岁月中,默默地守着等着,偶尔等来几场歌舞,偶尔等来几场社戏。想必是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它的后人也将在这儿登台献唱了。

后台的余桃叶,自己动手抹着妆。她画着眉,一笔勾一笔,每画一笔,嘴角都笑起弧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笑,也不愿张口问,只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种画面任何一种声音都是打扰,唯有前台的二胡锣鼓声才是与它一体的。一切都像是施了魔障,不管后台是怎样的人来人往,不管那些演员是高声喧哗,还是低声细语,这仍旧是像一帧又一帧定格画。

桃叶拍了我一下,她捏着嗓子唱道:“姑娘,你在想什么——”我乐了:“真是有幸,我可是第一个听到余老师您开嗓的乡民噢。”我们笑成一团。

在桃叶出场前,我便提前去台下找了座,我一定要好好地睹一睹盟姐妹的风采。一眼望去,老祠堂里挤满了人,里外一层又一层,想必是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九十五岁的十全家老奶奶一身红衣坐在台下的正中间。

胡琴咿呀响起,幕布揭开,余桃叶袅娜出场。一时全场沸腾,掌声雷动。

台上的她穿一件水绿色的水袖戏服,碎着步子走起来缥缥缈缈。低头,抬头。低眉,抬眼。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荡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妖娆婉转。这似乎不再是我的盟姐妹,我似乎认不出她来。这与平日里的她完全不同。台上台上如此两样,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再仔细看她的装扮,不会过于浓重,也不会过于清淡。甫一开口,全场噤声。孩童的哭闹声,大人的闲谈声,暂都不再。

破旧的古戏台,咿呀的胡琴声,愁断人魂的离乡调,在这个夜里格外动人。

不知何时,曲停了,戛然而止。余桃叶走下台来,走到十全老奶奶跟前。桃叶高声说:“奶奶,我是余老三家的桃叶呀,祝福您长命百岁!”十全老奶奶张着嘴,啊,啊地嗫嚅着,眼睛眯成一条线。

阿全嫂紧紧抓住桃叶的双手,眼里闪闪着,她说:“叶啊,谢谢你谢谢你!怎么这么好听呢,突然就唱好了,都没回过神来,好像还在梦里似的。你说是不是啊,阿全?”

阿全神色尴尬,眼神不定。看看桃叶,看看地上,连着点头说,是,是。末了以极小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桃叶笑了笑说:“好了,我明天就该走了,祝乡亲们都好。”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掌声又起来了,又整齐又响亮。院外的树叶窸窸窣窣,院里的灯笼摇摇晃晃,都在鼓起了掌。天上满是星光,地上缭绕乡音。

次日,余桃叶离乡。我送她出村,我说她台上台上就像是两个人。她摇摇头说,这你说得对又有不对。往日的演出,台上是“小桃红”,台下才是余桃叶。而只有这一次,台上台下都是余桃叶,是一个人。

我被她绕得有点晕乎,便又问她何时回来。她说猴年马月吧。我怪她何必敷衍我。她说猴年马月可不是虚词,据说是十二年。我骂她是个不孝女,十二年都不打算回来祭祖。她的原话是这样的:“虽说猴年马月是实词了,可我说的意思就是虚的。什么是故乡?那是一脚踏出去,就回不来的地方。”她说完就走。我大声喊:“真是没良心!”

她回头,拍着胸口,笑着喊:“傻瓜——故乡在这里啊。”

嘁!

我到底还是不够懂她。

正月过去,我回城上班,母亲则要留住到清明。元宵那天,母亲来电,絮叨了半日,七零八碎的事儿,我只记得,余桃叶真的寄了套舞蹈服给了阿全的漂亮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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