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缺

2017-11-14 09:59干亚群
青年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菩萨棉花母亲

⊙ 文 / 干亚群

空缺

⊙ 文 / 干亚群

干亚群:一九七二年出生,浙江余姚人。作品散见于《花城》《作家》《散文》等刊物,出版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

棉花长到一寸时,父母又开始频繁出门,腰间系只篍笼,拎一把茶壶,有时挑一副簸箕。那时我刚看了根据《西游记》改编的连环画,觉得父母的模样像是师徒挑着担子去取经,只是出门前与进门后的神情大不一样,似乎取了一天的经,把父母的力气都取没了。

父母到了自家的地里,有时候整天蹲在麦田里,像只猴子。母亲蹲久了,腿麻得不行,用手把腿掰一下,再帮腿挪到前面,实在不济,扶着腰慢慢站起来,一时三刻还站不直,人僵硬在那儿,待深呼吸几次,身上的肌肉与筋络放松下来,人才站得周正起来。

这是给棉花间苗。父母一手拿小扳锹松土,一手不停地在散乱又密集的棉花秧里揪掉秧苗,然后慢慢整理出二垄长势好的棉花秧来,田垄中间躺着歪歪扭扭的脚印。

江南种棉花类似于套种,两边是麦子,中间是棉花。麦子既像篱笆,守护着棉花秧,又好像给棉花做榜样。麦子青青时,父母整理出一块块地,给泥土翻身,把上面的泥土匀细,用两只铁齿的铁耙(像两枚兔牙),在还散发着睡觉气息的泥上拉出一条浅浅的沟来,一颗颗棉花籽撒下去。麦子灌浆时,棉花苗挤挤挨挨长到了一起,头上顶着棉籽壳。

有时,遇到长得好,但又不在队伍里的棉花秧,父母会用小扳锹把这棵秧移到适当的位置,暂时种起来。待棉花苗有一拃来长时,父母会一脚一脚走在棉地的岭沟里,目光炯炯。棉花地里的脚印已经非常浅,如果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这十来天,那些脚印像替父母照管棉花秧,现在值班日期结束,它们便跑向了大地深处,还顺带走了几株棉花秧。

棉花岭里出现了死株,父母的目光就像太阳光突然遇到凹陷处塌了下来。父亲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死株的叶子,还用手去翻旁边的棉花秧,像一位老中医的望闻问切。母亲早已迫不及待地改变了脚步,朝另一块庄稼地走去。那儿也种着一些棉花秧。

母亲利索地把死株清理干净,还挖出二寸长的坑,一棵棵长得很壮实的棉花秧挤进队伍,这使得棉花地里再次焕发出生长的力量。父亲还在研究那些死株的原因。母亲从不屑于这些思考与研究。出现空缺,不是庄稼的错;不补空缺,是农民的错。这是我至今能总结到母亲智慧的一句话。虽然并不见得很哲学,但至少听起来还有点文艺气息。

农民在播撒种子的时候,已经替空缺留下了一份念想和力气。像父亲这样还花心思琢磨空缺,套用母亲的话是马桶底雕花,仔细过头。认真补上空缺,才是庄稼人的正经。一块屁股大的土地上让庄稼空缺,会被人惊呼好大一块“荒田”。农民的败业不是收成差,而是有没有让成片的空缺留在庄稼地上。

有经验的老农民爱绕地头,背着双手,沿田埂踱过去,不说话。一个来,一个回,这畦庄稼地有多少个空缺,心里清清楚楚,也替接下来的日子余留了一些内容。那些年轻的农民,他们只会勾着头,脚高脚低走在垄上,一眼一眼瞅过去,默默记着空缺数。第二天,他们提着一篮子的秧苗过来,勾头弓背地补空缺。远远望去,他们像是一个个句号,正努力给大地断句。

村庄,是人间烟火的另一个代名词,既迎接新生,也接纳死亡。人,包括所有动物,栖息于村庄,用不同的情绪,向村庄陈述自己存于此的理由。

狗是有情绪的,看到陌生人进门,一阵狂吠,不连续吐出几声“汪汪”,不足以表达它对忠诚的理解。麻雀是有情绪的,看到插在庄稼地里的稻草人,它们一边叽叽喳喳,一边扑棱着翅膀,与稻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偶尔停下来,闪动着小脑袋,蹦跳几步,马上又飞上电线杆。麻雀蹦跳的姿势,闪动的脑袋,传递着它们惊觉的情绪。人的情绪更丰富,如屋前的仙婶婶面对瘟死的母鸡,一边拍大腿,一边哭:“我的鸡哎,我的鸡,罪过啊,罪过,我是刚刚养出山啊……”那哭词既像悼词,又像唱词,尤其她一唱三叹,忍不住联想到她如丧考妣。庄稼地也是有情绪的,如果你不用心经营它,它就会使性子。比如,那些空缺,不及时地去填补,荒草就会急吼吼地长出来,还有昆虫,它们喜欢扎堆过来,在空缺处安营扎寨。更要命的是,空缺周围的庄稼,它们慢慢开始变蔫,打不起精神,似乎那处空缺一天到晚在向它们露出狰狞的面孔,随时蔓延过去。

从这点上,我觉得母亲的说法是对的。就像一个急症病人,医生肯定先处理治表的事,待安稳病情后再考虑治本的事。救急如救火,有些空缺真无法解释得清。如果父亲把棉花地里的空缺研究透了,估计移植过来的棉花已经没办法适应空缺。庄稼跟人一样,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所以,每次调单位,我感到自己既缺在新单位,又空在老单位,我想,可能小时候经历过的空缺,包括庄稼地里的空缺,影响到我的情感,渗透到我的思维。

村里人匍匐一样在大地上讨生活,既是对泥土的敬畏,又是劳作的态度,可空缺依然会出现在每茬庄稼地里,像是大地上突然出现的休止符号。冯伯说,种下去的秧苗,长着长着,给你留下几个空缺,就像一个人活着活着,缺点会一点点多起来。

勤劳是农民与生俱来的品质,也是舞文弄墨之人喜欢用的定语。但,我总觉得这些人给出的这个定语充满了机械气息,类似于鉴定语。正如说农民很苦时,仅仅是一种内心体验,或是来自居高临下的同情,农民的真实生活于说话者是空缺的。所以,我每次看到类似于这样的语言,我就跳过,给那句话留下一个空缺。那个空缺,并没有影响到我对整篇文章的理解。

这是不是很奇怪?

大白天,村庄里空荡荡的,像一间敞开着大门的老屋。农具坐在角落里,五谷睡在大木柜里,燕子筑巢,母鸡寻窠,一切显得井然有序。我们游荡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有时驱赶一群麻雀,在它们洒落的叽叽喳喳声里我们一脸坏笑,但笑得比阳光还灿烂。我们有时改变一群蚂蚁的走向,把蚁们埋头前进的步伐打乱。我们有时也去偷摘地里的瓜,偷我家的,也偷你家的,大家在偷字面前居然做到脸不红心不跳。

我们坐在石桥上愉快地把偷来的瓜进行瓜分,如果偷我家的,我得大头,偷她家的,她得大头,这样的规矩大家居然年年遵守了下来。我们津津有味把你家的,或她家的、他家的瓜吃进了肚子。我们把吃剩的瓜皮扔到池塘里,并不是我们很慷慨,而是让鸭们帮我们销毁证据。

鸭们当然不负我们众望,像干一件大事一样把漂浮在水面上的瓜皮吞进了肚子。鸭们的眼睛太小,而且又分得开,否则我有义务描写一下鸭们的眼睛,因为我联想到自己,看到好吃的,眼睛里的光芒一道道地出来,足以感染到周围的一切事物。

我们饿了,自己捞一团冷饭,渴了,水缸里舀一杯水喝。我们似乎没有时间感觉无聊,感觉每天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如果我们哪天不出来游荡,村庄会因此显得空缺,似乎会有很多事物莫名其妙地去向不明。我们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担当大人留下来的空缺。我们看上去很健康,像一群散养的家禽,激情无限地填补着村庄上的各个留白。这里踩一脚,那里挖个坑,或插枝柳,种棵树,我们以童年的名义修改着村庄。

我们唯一的念想是过年,掐着指头算年的到来。我们恨不得把太阳拽下来,让一天很快结束,至于月亮与星星,忽略不计。它们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我们在过年的憧憬里慢慢长着,对憧憬之外的一切,我们像富翁一样慷慨。似乎我们生来就是为了过年。后来,我从书上读到年是一头怪兽,过年就是跟年这头怪兽做斗争,觉得这个民间故事过于荒诞。年,对我们而言是一个童话,我们在过年的时候才能深刻理解“王子与公主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过年让整个村庄显得饱满。

过年,会有一些仪式,比如祭祀。除了信基督教的(他们心里只有上帝),村里人都会在过年的时候做祭祀,敬天地,拜祖宗。一张八仙桌摆在堂屋中央,条凳依桌而放,上面是六碗素菜,外加酒盅六只、米饭六碗,一对蜡烛燃起,三支清香插在炉中,这是敬菩萨。大人拜过,我们小孩拜,学大人的模样,合掌,叩头。菩萨敬过,母亲与父亲把八仙桌转一个方向,再祭祖宗。桌上的素菜换成荤菜,是一碗碗刚烧好的热菜,让作古的祖宗们享受一顿人间烟火。母亲习惯在旁边念叨几句,无非是向菩萨、祖宗讨保佑。

从小母亲就告诫我,不能向别人讨要东西,更不可以盯着别人吃东西。但母亲喜欢向菩萨、祖宗讨福,包括奶奶、外婆,她们似乎在菩萨和祖宗面前堂而皇之地讨,理直气壮地讨,当着我的面讨,而我也可以盯着菩萨、祖宗吃东西。假如菩萨、祖宗正在吃东西的话。

奶奶嘴里的阿太阿爷,于我是陌生的,根本没有见过,可过年的时候,他们与我们相逢。在大人的授意下,我认真地跪在蒲团上,向祖宗们叩下三个响头。奶奶在一旁絮絮叨叨,既像是提醒祖宗不要忘记保护子孙们的安康,又向是跟祖宗拉家常,今年谁又出生了,谁订婚了,家里的收成比往年好多了。一时间觉得家里人头济济,祖宗们都回来了,正坐在八仙桌边享用着母亲跟奶奶忙活了半天的酒菜。

我自有记忆起,菩萨一直伴随着我们家的生活,第一碗蚕豆煮熟后,必先献给菩萨,只有菩萨吃过了,才轮得我们吃。蚕豆如此,大豆亦如此,连南瓜、葫芦、芋艿都这样。菩萨可以是灶敬菩萨,也可以是观音菩萨。我有时看着馋,可菩萨没动过,我就是不可以,我只能眼巴巴地盯着那碗活色生香的果蔬冒着淡淡的热气,一会儿婀娜,一会儿袅袅,充满了诱惑与悸动。而母亲总能在我馋痨发作时把碗取下来。

于是,我的快活瞬间填补了我刚才由馋痨引起的空缺。

我曾经问过奶奶,为什么地里的果蔬开摘时必须首先让菩萨吃?奶奶先帮我纠正了一个“吃”字,说,菩萨不是吃的,是贡的。奶奶给我启蒙,说是每个季节的果蔬有每个季节的菩萨护佑着的,谁先长,谁后生,都有规矩的。地里的作物如此,做人也是如此。我问哪个贡,公?弓?恭?那时我已经念过了几年书,知道了不少音同字不同的字。奶奶用手推推鼻子,眨了几下眼睛,实在不知道是哪个贡。奶奶耷拉着眼皮,羞愧的脸红在皱纹堆里挤来挤去。

我从小到大,一直缠着奶奶问东问西,以为奶奶什么都懂。我的长大,却让奶奶在书本知识方面的空缺暴露无遗。奶奶可能不知道,我至今为菩萨该用哪个“ta”(他、她)颇费神。有的说菩萨是男的,也有的说菩萨是女的,或者是男身女貌。我一直替菩萨纠结,到底是男还是女。

菩萨,从来没有人见过,但并不妨碍人们对菩萨的虔诚。村民间的纠纷、邻里的争执、家庭的不和,习惯于以“菩萨看得最清爽”(看得最清)来平衡内心的委屈。假如家里遭遇不幸,也往往朝菩萨那儿寻找力量。

阿花姑姑是方圆十里的“名人”,她身上入了“龙王菩萨”。阿花姑姑曾经像一个传奇,十八岁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同村的后生,可没办法主动追后生,暗恋了数年,结果那个后生找了邻村的一个姑娘。阿花姑姑一夜之间疯了,脱光了衣服满村跑,嘴里喊着那后生的名字,吓得那后生差点也疯掉,害怕别人诬陷他睡了阿花姑姑。阿花姑姑治疗了一段时间,总算平静下来,虽然不脱光衣服往外跑,但从此人变得有些痴呆。后来,她嫁给了一个腿有残疾的中年人,嫁过去后疯了两次,被婆家人捆绑着去医院。大概有一年,她刚好三十岁,她突然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人是形销骨立,轻得像一张纸,家里人总以为她得了不治之症,把她娘家人叫来准备后事,不想,她从床上起来,跟她当初不吃不喝一样的突然,她的声音变了,眼神也变了,一会儿模仿她公公的父亲说话,一会儿陈述村里某个人家的一件往事。这些人,这些事,都是她嫁过来之前并不知晓的。很快,阿花姑姑被人传是“龙王菩萨”附了身。她在家里设了佛堂,专门给村民看“疑难杂症”,从替人看病一直管到失窃物的寻找,她成了村民的现实版的“菩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传奇的姑姑,可她的传奇在村里一直没有消失过。人们谈论她的时候,对她充满了敬畏,包括她曾经有过脱光衣服满村跑的经历。

我对牙医一直心存惧意。尽管他们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跟内科、外科、儿科的医生相差无几,可我一接触他们的目光,感觉他们时刻盯着自己的牙齿,由此牙根一阵阵发酸,似乎每颗牙齿都正往里挤。所以,一直到现在,我看到牙医嘴巴紧闭,像条件反射一样,即使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好像齿们在口腔里酝酿什么情绪。

这是来自于我童年的拔牙经历。我大概是七岁的时候开始换牙,之前,我已经看到过哥的换牙,先是一颗门牙不见了,后来另一颗也不见了。他换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痛苦,一早醒来,发现嘴里有血,一吐,一颗牙齿掉在地上。母亲让哥闭着眼睛把牙齿扔到大床底下。从此,哥一笑,嘴就有些豁,跟隔壁的马三奶奶一样,说话有些漏风。当我感觉下排的牙齿有些松动的时候,哥的门牙已经长成两颗板牙,比原来的那两颗粗壮多了。我用线吊着牙齿,每天拉拉它,可它摇摇晃晃,就是掉不下来。没办法,母亲带我去看牙医。第一次懵懵懂懂,一位叔叔样的牙医让我张开嘴巴,说是看一下。我就张了。结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拿了一把钳子,一下,就把我的牙拔了。我没有感激他,而是哇哇大哭。要命的是,我以后每颗牙都是从医院拔的,拔得我胆战心惊,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我的牙拔了,可以长出来,就像头发、指甲剪了还会再长。而奶奶她们的牙掉了永远掉了,再也长不出来,就像一个人,走了就没办法再回来。

我初二的时候有一个同桌,是典型的美人胚,皮肤白皙,瓜子脸,笔挺的鼻梁,双眼皮,再加上发育特别好,是公认的校花。我跟她之间谈不上特别要好,但也不差,有时还会聊聊心里话。每天,我比她早到。早读十几分钟后,她才姗姗来迟,背着一只发黄的军用书包,婀娜走进教室,连年轻的男老师都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

有一天,她突然不来了。之前并没有征兆她身体不好,或者不想念书。尽管班上偶尔也有几个念着念着就不念了,有的因身体原因,有的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但她似乎都不符合这些原因。班主任曾去过家访,回来并没有给我们讲她辍学的原因,但有一个细节我注意到了,老师点名后再不念她的名字。同学们也很快忘记了她,依然上课,依然下课后没心没肺地玩耍。

我有时望着旁边的空座位显得有些落寞,再没有人提醒我老师正注意到我在看课外书,没有人帮我记录作业。或许座位的空缺,让我对她有了念想。我甚至还幻想着她再次婀娜走进教室,把我的邻座填满。第二学期的时候,座位重新调整,我又有了一个同桌。很快,我也忘记了她。有一天,一个同学带来她的消息,是一个坏消息,她自杀了。她死于为情所困。于是,我再次想起了她,她姣好的面容,以及发育良好的身材。那年她才十六岁。

那时我从没有想过死亡的问题。爷爷走的时候,我才五岁,一个只顾着玩与吃的年纪。爷爷病了,我依然跟同伴在村庄里玩,玩得天经地义。突然某个下午,我家里多了一口乌漆发亮的棺材。爷爷在父亲和二叔的搀扶下,摸了摸棺材,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芒。母亲尽管用被单盖着棺材,但因隔壁就是我睡觉的眠床,我心有戚戚。可跑出了家门,那种胆怯荡然无存。大约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我被母亲从床上叫了起来。那时我还在沉睡中,眼睛勉强睁开,可又忍不住合上。母亲利索地给我穿衣,然后领着我走进爷爷的卧房。爷爷一身素衣,静静地躺在床上,踏床上的一只旧铁锅里不时蹿起火苗,旁边蹲着大姑妈,她正一边抹眼泪,一边往铁锅里填纸钱。屋子里站满了人,他们正低声抽泣。母亲让我跪下来,朝爷爷叩头。我懵里懵懂地叩着头。叩完头后,母亲又把我领到家里,嘱我睡下。我一骨碌钻进被窝,很快又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家里已经来了很多人,屋外搁着棺材,散发着浓烈的桐油味,一块白帏高高地悬挂着,后面躺着爷爷。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是爷爷走了。大姑妈、小姑妈,还有母亲、二婶等,她们一身缟服,头上扎着一条白布,正坐在爷爷边痛哭。我走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也想掉几滴眼泪,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一会儿,我跟几个表姐妹玩上了。爷爷的丧礼,以及丧礼后的头七、二七、三七等,我都不记得。我把爷爷给忘记了。只有清明、七月半、冬至,家里做祭祀的时候,我才记起爷爷,过后,我又把爷爷给忘了,似乎爷爷出远门去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同桌的死亡,让我极度恐惧这个问题。我曾经的同桌,因为死亡,已经在人间空缺。她所拥有的美丽与婀娜,在死亡的词里消失,而且是永久地消失。她念过的课本,她用过的物品,将置换成遗物。她的照片,会是遗像。凡是属于她的东西,都将停止下来。包括她的年纪,戛然而止之后会空缺下去。

曾经有一阵子,睡前就会想起她。我知道她不在人世了,变作了村人所称谓的鬼,可她的容颜却强烈地占据着我的脑海。我想驱赶她的影子,因为她已经死了,不再是我活生生的同学。我一边试图说服自己不去想,一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她。有时窗外一声响,我的心会狂跳不已,恐慌深深地攫住了我的神经,让我感觉牙一阵阵地酸痛,似乎牙医就站在我面前,一把半折的躺椅,一盏无影灯,还有哗啦哗啦响的机械。后来,我找到了方法,不停地做数学题目,把自己的思虑集中到数学题上。如此持续了半年之久,我才慢慢缓过来。

儿子就读的学校的西侧原是一片农田。那时候儿子念一年级。准确地说,那块地已经不是农田,四周已经围上了挡板,旁边泊着大型、超大型的挖掘机,还有搅拌机、打桩机,以及二排蓝顶的简易房。

建筑上的事,我不懂,但每天能感觉到它的变化,眼看着它慢慢变成高楼,在围着淡绿色丝网的建筑大楼外面人影绰绰,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偶尔还有略带疲惫的咳嗽声,混在一层层往上攀升的高楼里。我想,没有人会留意他们的咳嗽是来自尘埃的刺激,还是他们身体上的不适,一些人在乎的是另一些人的力气。他们有一个集体称呼——农民工,农民是他们的身份,工是他们与以往的庄稼汉区别开来的符号,或许在他们眼里无论是工作也好,劳作也罢,哪里有收入,就愿意往哪里去。他们出卖身上的力气,最终领取一笔收入。

高楼落成后,一直没有动静。我不知道这个小区是用来安置拆迁户,还是向外销售的,好长一段时间就闲置在那儿,包括临街的商铺,整年关闭着。后来,我猜测可能是安置户,因为我看到小区的名字非常普通——白云小区,这名字听上去是一个没有经过文案策划而随口取的,如同农家孩子取名,阿根、阿桥、阿土等,怎么叫得顺口,怎么来,更不会有人探寻名字背后的意义。城里新楼盘开出来后大都有一个高富帅的名字,如中央公馆、伊顿国际、太守名府,一看就跟白云不是一个档次。其实住在公馆、名府的人才是真正的在云端。

儿子念三年级的时候,白云小区还是崭新地静默着。有一天,我看到一位老人在小区旁边的一小块土地上翻耕,弓着身子,一把锄头不时在他草帽前落下。这块地位于河与小区中间,估计原来是用来打围墙的。泥土呈带状,约有一百米长,泥地上散落着一些建筑物的废料,也有不少碎石。看来在我注意到这块地前,老人已经干了数天的活儿。在地头(如果还称为地头)堆放着杂七杂八的废料,老人似乎想节省这些废料所占的面积,他尽可能地把它们往上叠。我站在桥上静静地注视着老人,看他慢慢把这块被闲置出来的土地上用锄头划出田字格,分隔成一畦畦的菜地,看他播种、施肥、锄草,在这块地上履行着一个农民的职责,看他的脚下渐渐油菜花黄,辣椒渐红茄子紫,也看他的菜园里蝶栖蜂飞,老人种下的菜像人的资历一样摆在那儿。

老人不知道有人会在每天的傍晚时分望着自己,他始终低着头,弓背弯腰,一丝不苟地侍弄着他的菜地,那神情像是照顾着自己的孩子。有时下雨天,老人也会出现在菜地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一个逗号,也像一个感叹号,在菜地里点来点去。我想,没有人会在乎老人是逗号还是感叹号,以物化为特征的城市文明填充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心甘情愿被“向前奔跑”所绑架,入住公馆,成为名府的业主,哪怕成为房奴,也不愿放弃开发商为我们所提供的身份尊荣。公馆与名府下面的土地曾经跟老人的菜地一样留下过劳作人的脚印,在轰隆隆的机械声里一车车的石头把脚印填埋,承载着培育种子的土壤里插进了管子,它们将担负起公馆名府业主的排泄物的排放处理。

我偷偷给老人拍了照片,有意避开旁边的高楼,把镜头聚焦于菜地,镜头中的菜地立马显得很有气派,仿佛老人是农庄庄主。我盯着照片,有那么一瞬间我替老人感到开心,似乎我的一厢情愿真的给他带来了一片属于他的菜地。然而,老人所辛勤耕耘的菜地注定是临时的。如果小区的住户开始入住,那么这块菜地毫无疑问会砌成围墙。老人种下去的蔬菜在某个时段停止生长。老人的菜园梦将戛然而止。

城里似乎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老人,他们翻墙进去,在一块块被荒芜的土地上犁出一片地,种上各式各样的蔬菜。在闲置的土地上种菜,有的是用来补贴家用,有的是嫌菜场上卖的菜不放心,还有的仅仅是一种乐趣。我见过一位老人在圈地的墙壁上挖了一个洞,猫着腰进进出出,把种子带进去,又把蔬菜递出来。后来城里开始创建卫生城市,在暗访中被人站在桥上发现这块地里有一只露天粪缸,于是,老人的菜园就此终结。显然,那只粪缸是老人用来积肥的。

小区后面原有一块绿化带,去年下了一场暴雪,一排水杉被冻死,那儿成了一块空地。后来有一个妇女在那儿开辟出了一垄地,所谓开辟,倒不如说是扒拉,她用种花的铲子,一铲一铲地把泥土翻松。我傍晚从那儿走过,看到她撅着屁股,专心致志地松土,旁边车水马龙,旁边喧嚣尘上,她的目光始终罩着她手里的铲子。也有人偶尔停下来,既像是问话,也像是自答,种菜啊。比如我。她低着头,一声嗯,手里忽地咔嚓一下,一枚小石子硌到了铲子。她把小石子扔到了一边,那里已经码了一堆小石子。

几天后,原本结了板的泥土像是被人推醒了,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泥粒,看着就觉得泥土正慢慢温润起来。四周围了一圈石子,应该是她整地时整理出来的。挨着石子还筑了一个小篱笆,实在是太有田园气息了,不过是几寸高,可一看就会有一种提醒,这是一块菜园。

一段时间后,小篱笆里有了绿意,星星点点的,在泥粒与泥粒间拥挤着,似乎春天送来了消息。虽然,那不是我的菜园,可看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好像自己也参与了播种。记得有一个下雨的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又看到那个女的,披着雨衣,手持一只小塑料桶,勾着头正往菜地里撒肥料,除了旁边站着路灯,那场景非常像我乡下的母亲,她也是一到雨天去菜园里撒尿素。天上的雨淅淅沥沥,地上的母亲一脚一脚走过去,在每棵菜的旁边撒上一小把尿素。雨披下的母亲已满脸沧桑,一块块老年斑像庄稼地里的空缺,毫不客气地吞噬着母亲年轻的细胞。面对庄稼,母亲有十足的信心补好一个个空缺,而对自己的衰弱,她无能为力,如同我们虽然热爱着大地,可当我们居住到城市里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充当了抛弃大地的角色。城市里的菜园,或许只是我们对不住这片大地的一个证据而已,其实,还有更多的证据正在被我们屏蔽,或已经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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