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

2017-11-14 09:59廖莲婷
青年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黑天鹅二胡孩子

⊙ 文 / 廖莲婷

天鹅湖

⊙ 文 / 廖莲婷

廖莲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生于广西。多篇散文发表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南方的河》。

一抹灰黑色在天际浮动,近了,是迁移的候鸟。我背着包,蹒跚在山路上。西天陡然落下去一枚火红的圆日,树梢的风瞬间大起来,我的衣服被灌得满满的鼓鼓的。我心里着急,加快了步伐,越发觉得口渴了。从包里摸出水杯,最后一滴也不剩了。我舔了舔嘴唇,往肩膀掖了掖背包带,追着那轮沉下去的红日而去。

过了一个山头。看见坡上围着一圈栅栏,茅草屋透着豆大的灯火。我心下一喜直奔过去。柴门半掩,没有狗吠,只有风把屋顶的茅草吹得呼啦啦响。我大喊:“有人吗,讨口水喝。”半天无人应,我索性推门进去。在院里看见一个破了口的水缸,盛着一缸清凉的水,水面浮着一个黄褐色的葫芦瓢。我抓起瓢舀水,咕隆咕隆喝了几大口,顿时觉得爽快多了。

这时远处传来鸭鹅嘎嘎嘎呃呃呃的叫声,一地白花花的水禽向院子靠近。一个老头肩上挎着二胡,一手拿着鞭子驱赶生禽。我迎上前去,越靠近鸭鹅越欢腾。我说:“老人家讨口水,打扰了,天鹅村小怎么走,还有多远?”他打量了一下我,咧开嘴笑着说:“你是新来的老师?”我点了点头。他说:“不远了,再翻过一个山头走上一里路便是。”

我听得头大,一个山头一里路,少说还要半个钟头的脚程,怎么说不远了呢。他说,我们山里人,不觉得远。见我面露难色,他说你先在我这歇歇脚,吃碗热饭,今天有鱼,吃完我送你一程。我看了看完全不见太阳踪影的山头,点头称谢。

把鸭鹅赶进圈笼,他从腰间卸下一个鱼篓,从里头倒出一条青鱼来。鱼扑通一声落入水桶中,溅起水花,只见那鱼儿在方寸之地欢快地游动着,可精神了。老人把二胡别到墙上,拿出砧板和菜刀,一手卡住鱼鳃将鱼捉了出来放到砧板上,麻利地刮去鱼鳞,剖肚去肠,剁成一块一块的。他说淡水湖鱼,清甜可口,鱼头做个汤,鱼肉放生姜和甜椒煮了吃。

我看着他的刀法和汤料,觉得他不是本地人,倒像是桂北一带的。我说:“老人家是桂北人吧?”他笑了笑说:“好眼力,临桂的。”他的爽快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仿佛窥探了别人秘密似的,赶忙说哪是我眼力好,在那边念过几年师范罢了。

“怎么想到这穷地方教书,也是支教?”他恰到好处地捉住了机会问道。

“在城里也找不到好的工作,来历练历练。”我说。

“你们学历高,有知识,孩子喜欢你们,村里欢迎你们,你们不嫌弃我们穷,山里人也会好好待你们的。”他言语清晰,在理,似乎懂得挺多,手脚还特别爽利,说话间饭菜都做好端上桌了。我也不客气,坐下和他边吃边谈。

他说他来这里二十年了,风早把异乡骨削没了,只一把二胡,伴得晨曦夜月,拉拉扯扯就过了这许多年头,清苦是清苦了些,可也享了别处没有的福分。说着他把二胡从墙上拿下来,带着怜惜之情慢慢地抚摸,那样子就像在抚摸一个女人的皮肤。许久,他抬起头,眼睛水亮水亮的,问道:“读书人,听上一两曲子?”我说:“要得。”心里早就迫不及待,听闻乡间艺人总是能给人惊喜。

清凉的乐声从弦上滑出,洗耳洗心,肺腑透彻,白天赶路的疲乏消去了大半。起初那弦上流淌的是当地的谣曲,泉水叮咚,花草拔节,禽鸟晨鸣,悠扬婉转。不知不觉间,由谣曲转向不知名的曲调,我从未听过,竟是深情如诉,拉奏的人陷在自我的情思里,说不尽的思念道不完的爱语,连门外的月光也飘浮起来,最后竟有一滴清泪落在发烫的胡弦上。我很是诧异,一个山坳里的老头凭着几根细弦,竟入情入戏到如此地步。

他头上套了个电筒,一束光打在地上,我们就由这束光引领着向前,走在草虫轰鸣的山路上。他果然不食言,亲自送我到村里。山风凉凉的,月亮挂在天边,也浸透着清凉,月光洒在山道上,树影婆娑,起风时仿佛魑魅魍魉。我紧了紧背包,心始终提着放松不下来,一步一步跟着老人往前走。

过了一个山头,看见了村里零星的灯火,静谧与温暖就这么从灯光透过来,仿佛一点豆大的氤氲的红光在心中燃起了。天地如此辽阔,身影随人迁移,下一个终点又是什么?山路细长曲折,掩映在灌木中,月光下树影摇曳,蛰伏在草丛中的虫蛇窸窸窣窣,恐惧与欣喜潜滋暗长,我是第一次这么走夜路,却不是最后一次。

天边闪着一些星光,跨越几亿光年的不愿退场的明亮,像极了人心中那摇曳不定扑闪不已却始终不灭的信念。老人步态自如、节奏优雅地在我前头走着,嘴上哼着小曲。我没话找话地和老人搭话。

“老人家,怎么一个人住在山上,不在村子里呢?”我故作轻松地问。

“早些年在山上看林场,老了退休了,帮人家看湖养鱼。来时看到我家前面的大湖了吗?那是村里一个寡妇的产业,她在县里小学教书,村里的地包给别人,自己承包这个湖养鱼,得有人看着。她丈夫出了意外死得早,他走的那会儿他们只有一个女儿,没想到他走后一个月她发现自个已有了两月的身孕,遗腹子竟是一对双胞胎男儿,便不再想着另嫁了。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我年纪大了也干不了别的,帮她看湖每个月还挣得三四百元工钱养老,再说我本来就住在那里,也是顺带的。”

山风吹动,月光和树影抖动起来,他的话也在我心中滚动,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印记。这人世间看似平常的人,心中却包蕴着绵长的善良与爱,看似轻松自如的脚步,其实走过许多沟壑坎坷,浅谈嬉笑的话语隐藏着悲欢离合的故事。一把二胡,一个老人;一片湖水,一个寡妇。这样的组合,其中的辛酸与坚忍自不必说。

走进村子,传出几声狗吠,拐过十一棵树,就是村小了。我仔细数过,的确是十一棵树,枝叶在夜风中舒展摇摆,款款地欢迎我。村小有个独眼看门人,老人拍门叫他,他蹒跚着步履走过来,边走边上下打量我。在他用一只眼打量我的时候,我惊骇于这只吸纳两只眼的黑暗与光明的眼睛,它是如此锐利如此贼亮,睫毛短短地扎在一旁,眼皮拉扯着两条细纹,里面就是颗略微发黄的亮晶晶的珠子,仿佛鹰眼一般。

我暴露在独眼老人独特的目光下,被看透无遗。没等老人介绍,他就对着我说:“新来的老师?辛苦了!”

我急忙点点头,说:“本该早点到的,但路不好走,就晚了。”

他打开门,接过我的行李,说:“辛苦老师了。”随即扭头往回走,往一排宿舍走去,算是给我领路。这时老人简短地与我告辞,亮着一束手电光,独自朝山头走去了。

我向独眼看门人追去,显露了初来乍到的笨拙与慌乱。独眼人打开一扇宿舍门,摁亮了屋里的灯,指着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对我说:“这是老师的宿舍,床位,生活用品。”随后他将一把钥匙交到我手里,急忙走出门,朝他的住处走去。

我关上门,打开柜子拿出床具,把床铺好,又打开我的背包,把带来的衣物和书籍都摆放好,正准备一下子扑倒到床上蒙头大睡,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我懒懒地问了一句:“谁呀?”门外传来回答:“老师,是我,守门人。”我打开门,看到他手里拎着一壶开水。他把开水递给我,说:“老师一路辛苦了,我给老师烧了一壶水。”我接过水壶,连忙对他称谢,他腼腆地一笑,脸上的肌肉竟显得很难看,但我却觉得格外亲切了。

夜深,我独自躺在乡村小学宿舍的床上,想这一路的风景,那山间看湖的老人,村小看门的独眼人,我那即将开始的支教生涯,一夜难眠。这些连同它们包裹着的故事,即将在我生命中敞开,像头顶的星光般微小却醍醐灌顶。

翌日,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对我进行介绍,我卑微的简历被他说得十分光鲜,听得孩子们既羡慕又高兴,眼睛总是亮亮地看着我。

乡村的教学条件比想象的艰苦,教室都是泥瓦房,有一间教室还从中间隔开,分别安排了二年级和三年级。我要负责二年级、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语文课程。每天,早上太阳升起后我带领他们早读,将近日落时我带领他们晚读。他们的发音尽管乡音十足,但都很洪亮,偶尔有几个顽皮不听话的孩子,我使上几个招儿就乖乖听话了。而我用的方法,无非就是他们都听话了我就用自带的电脑给他们看电影。

电脑,对他们来说是新鲜玩意儿。他们都是在山里跑、水里窜着长大,从没见过电脑这玩意儿,更没想到一台二十来寸的薄薄的笔记本电脑,既可以看电影,又可以看书、写字等等。

一天,我给四年级的学生教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脑中突然闪现那个山间看湖老人的身影,竟对着窗外愣了几秒钟的神。有几个学生大胆地问我:“老师,这诗写的钓鱼人,是不是像天鹅湖的看湖人一样啊?”

《江雪》里的世界,是柳宗元心底的一片净土,寂静辽阔,冰清玉洁,不管外面如何喧嚣,它始终宁静自若,了无尘埃。——老人的天鹅湖,是否也是这样的所在,我说不上来,只是心中陡然升起周末去看看老人的念想。

白天走山道感觉竟如此不同。阳光明亮,树枝摇曳,花草轰鸣,鸟儿啁喳,吸一口空气,格外清爽。白天,老人的屋子也看得更清楚了,那是竹子和木头搭建而成的屋子,风吹日晒,露着斑驳的痕迹,也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仿佛连着一段长长的旧时光。

我到的时候,老人依然不在,我坐在门前的凳子上等他回来。端坐门前,前面的湖泊巨大、碧蓝,在阳光下起着粼粼的波光。临近中午,老人终于出现在通往湖泊的小径上。他远远地从芦苇掩盖的小路冒出来,然后慢慢靠近,变大,最后清晰地出现在门前,身影罩在脚下,短短的一截,衬得他十分高大。他手里拎着一条鱼,肩上照例背着一把饱经风霜的二胡。

他上午去巡湖了,这里检查检查水道,那里放点草料,再给鸭鹅们喂点食。等到做饭时间,在土里挖一两条蚯蚓,往鱼钩一放,抛到湖里,不到几分钟就钓上一条三四斤重的大鱼。他一见我就笑我是冲着他的鱼宴来的。的确,他烧的鱼,味道清甜可口,余味无穷,在外头是绝对吃不到的。别说此前我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离开那里之后我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鱼了。天鹅湖养的鱼,养鱼人烧的鱼,只在那一山一水之间有。

这一次,他变换了做法,清洗干净鱼肚后,在鱼肚到鱼嘴之间插上一根葱,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把山上采的不知名的草药捣烂,和着姜汁慢慢把鱼煨熟。他还把土豆、红薯抹上一层泥巴,丢到火塘里,饭菜熟的时候用火钳把土豆、红薯翻出来,风味独特的午餐就做好了。他还给我端来了味道独特但很可口的山茶,清香中带有缓慢绵长的回甘。

我竟羡慕起他这般有滋有味的生活。我问他:“怎么这般享受独居生活?”他看着我不明事理的脸,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我知道他又要开始拉二胡了。弦声呜咽婉转,像光线般缠绕空气,缠绕清风,缠绕山上一呼一吸的草木,所有的一切又被带进了如泣如诉的弦声里,就像被领进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中。这次我没有看他,而是一心一意沉浸在弦声中,眼眶竟不知不觉溢满泪水。心里凉凉的,又甜甜的,像铺满露珠的花朵,浸透薄薄的晨光。在弦声所带来的稀薄晨曦中,时光从中午往后倒流,我仿佛看到往日所爱的恋人沐浴朝霞而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只有爱过的人才懂相爱的人,就像醉过的人才知道酒有多烈。

村里人都知道老人原先是山上的护林人。对于他为什么从远方的城市来到山里,却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女人。过了将近十年,女人死在了山上,埋在了山上,老人就再也没有离开了。

老人对我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南方某个大城市当一家工厂的车间车长,先后在制丝车间任“二次润叶”车长、“打叶机”车长、“切尖解把机”车长等。就是在任“切尖解把机”车长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来自四川的女员工。他被她的美丽大方和勤劳善良打动,不知不觉间深深爱上了她。不到一年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继续在厂里工作,以自己的双手挣钱建立温暖的小家庭。他们安稳地度过了三个幸福的年头,第四个年头妻子被调到能源车间,那是靠近烧锅炉的车间,不到一年她竟染上了肺结核,原因是吸霾过多。起初她只是咳嗽,他说带她去医院看病,她舍不得花钱,说去医院治个感冒都花好多钱,一点小病不值得,就随意地在诊所抓药吃。谁知吃药也不见好,一天竟咳出血来,去医院检查竟是肺结核了。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已经没法治了。他伤心至极,也愤怒至极。思来想去,决定放弃工厂的工作,带妻子到乡下疗养。起初妻子不同意,但他说他可以在林场当护林工,照样可以挣钱,妻子才同意了。山间林场真的是好地方,空气好,水好,粮食好,没想到妻子的病竟大有好转。他白天在林场劳作,傍晚带些山鸡野味回家炖汤给妻子,妻子病痛时,他就拉二胡给她听,她就会对他笑,脸上的皱纹也缓和了些。这样日子一过就是八年。八年,比医生说的两年多了六年,他们足足多赚了六年在一起的时间。

妻子走后,他把她埋在漂亮的山间,水秀山清,常有野花开放,他时常带着一把二胡去看她。那天,因了我的请求,他带我去看望他的妻子。那是山间矮矮的一方坟茔,两旁长着树,杂草被修整得短短的。坟茔沉寂,却牵系着生者的情思。老人坐在一旁,默默地拿出二胡,深情地拉起来。山鸟为之惊起,我叹息不已。

此后我常在周末往老人所在的山头湖泊走去,有时去他的屋里坐坐,有时只是自己在山道或湖边散步,看那些热闹地开着的不知名的小花,看那白花花的在山上凫着嬉戏着的鸭群鹅群。天地清朗,山水明净,我开始看清了未来和远方。有时,静静地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我能听见山林间传来断断续续飘飘摇摇的弦声。我知道老人又在野花丛边和妻子相会了。遇到他们,我终于相信人间有至死不渝的真爱。

第二年夏天,天气酷热,村里的小孩成群结队地背着爷爷奶奶跑到老人看守的湖边去玩,有的孩子甚至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游泳。这些孩子都是野惯了的,父母在外地打工,根本管不了他们,祖辈更是看不住他们,老人怕他们在水里出事,就拿着鞭子撵他们,怎么撵都撵不走,因为孩子们都知道老人根本不会真的打他们,就放心地大胆地在水里扑腾,像那些快活的鸭鹅一样。老人却不一样,始终放心不下,一直在湖边守候,直到所有的孩子都上岸回家了,他才松一口气。

夏日的最后一天,知了的叫声慵懒而冗长。天气闷热,树叶发不出一丝凉风,人们都躲在屋子里拼命地摇着蒲扇。几个胆大的孩子偷偷潜入了湖中,肆无忌惮地游来游去。危险随着瞬间的清爽到来,一个游得离岸太远的孩子,腿脚抽筋了。其他孩子惊慌得不知所措。老人见状,急忙跳入水中,向正在水中挣扎的孩子游去。一阵折腾,死拉硬拽的,老人最终把孩子拖上了岸,自己累得倒在草地上不住地喘气。那孩子嘴巴紧闭,昏迷不醒。老人翻身而起,试图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却无从下手。

这一幕被我撞见了,急忙过去帮忙。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抓住那孩子的鼻子,往里吹气,又轻轻吸气,再吹气,如此重复了十来个回合,孩子终于醒来,吐出积压在胸腔里的水。此事惊动了过节回家探亲的孩子父母,他们并没有感激老人救了他们的孩子,而是大闹着说老人怂恿孩子游泳玩水才引发危险,连带着也责备作为老师的我没看管好孩子。作为老师,没教育好孩子我难辞其咎,而老人因此受不白之屈,实在是冤。

那之后,老人风湿痛发作,一条腿瘸了。再去到湖边,看到他拖着一条腿蹒跚地走路,肩上还是背着那把风霜浸染的二胡,手中还是拿着钓竿驱赶一群叫唤不已的白花花的鸭鹅,我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怕人看见,只好背着风,偷偷擦掉。

时令入秋,天气转凉,老人的风湿痛发作得更厉害了。走过他的小屋,经常听到里头发出痛苦的哼哼声。我推门进去,只见他蜷缩在床上,花白的头发已全白,手中竟紧紧地握着那把二胡,挣扎着想要起身拉一曲长调。我扶他起身,让他靠着墙坐着。然后拿起他的茶壶,往里放了几块姜,烧开了水,给他喝了一碗,剩下的给他泡脚。我按照他的吩咐,从他的草药库里找出川乌、草乌、没药、乳香、胆星、地龙,和水煎了给他服下。后来我才知,这是活络丹的配方,活血化瘀,专治风湿痛。

渐渐地老人恢复了神气,又能像往常那样沿湖巡逻了。他仍旧背了他的二胡、鱼篓,拿着钓竿,在水边走走停停。有时蹲坐在岸边,垂下他的钓竿,远远看去,红枫树下,他独坐的身影,竟有“寒江独钓”的清冷。几只听话的鸭子安静地泊在水湾里,等他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鸭子们心领神会般欢快地嘎嘎嘎地叫唤,翅膀扑打着水面溅起和羽毛同样白的水花。

入秋渐深,湖水更加清澈碧蓝,风吹波起,涟漪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向四周漾开。一对美丽的黑天鹅从不知名的远方飞来,白天在蓝蓝的湖中畅游,夜晚栖息在湖边的芦苇丛中。黑天鹅高贵美丽,端庄优雅,长长的脖子在水中映出好看的弧度,它们相亲相爱的模样勾起人对爱情的回忆和想象。老人一整天都坐在湖边,安静地看着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的天鹅。

美丽的事物总是被人掠夺、占有、破坏,进而毁灭。一天傍晚,一个利欲熏心的打鸟人用沙枪对准了湖中的黑天鹅。枪声惊起在湖边蹒跚巡逻的看湖人,他对着开枪的人大喊:“黑天鹅是国家保护动物,打天鹅是犯法的,快住手!”打鸟人没想到会被人看见他非法捕猎,惊慌失措之下胡乱朝着声音所在的地方开了一枪,然后逃之夭夭。沙枪子弹是四下散开的,正适宜用来打会闻声惊散的鸟群。一些散弹打落在急忙赶来制止捕杀黑天鹅的老人的腿上,顿时鲜血淋漓。

我赶到医院时,老人的腿部已被包扎好。从此他再也下不了床了。在医院住了几天,他吵着要回湖边的老屋。我和村民便带他回去,时常抽空去照料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却放心不下湖里的那两只黑天鹅,托我报野生动物救助中心来救助黑天鹅。

不到一个月,他已滴米难进,时常昏迷不醒,他多年隐藏的疾病竟发作了。有时醒来看见我在,就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那天,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潮味,他的意识回转过来,嘴巴一翕一动地颤抖着,我把耳朵靠近,只隐约听见“二胡”两字。我点了点头,从墙上拿下他的二胡,他眼睛眨了一下,对我微微一笑。我明白他的意思,试着慢慢拉起他教了我那么多天的二胡。

我的泪水和弦声一样扑簌,老人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守在一旁的村民和从县城请假回来的承包天鹅湖的寡妇,竟再也叫不醒他。

他走了,寻找到了他的妻子,从此相亲相爱,像那对美丽高贵的黑天鹅。

村民把他埋在他妻子的坟茔旁边,新土垒起,我对它拉了一曲《月光爱人》。

我再去湖边的时候,常常坐在他常坐的地方,拉二胡。那两只黑天鹅没有飞走,也没有被野生动物救助中心领走,它们静静地在碧蓝的湖中游来游去,对着清澈的湖水投下美丽的剪影。

猜你喜欢
黑天鹅二胡孩子
二胡奏出精彩人生
黑天鹅
二胡悠悠
市场突遇黑天鹅机构 继续减仓
一把二胡
丁当黑天鹅华丽变身双面女神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