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于德北
我不能不如此追问
⊙ 文 / 于德北
于德北:一九六五年出生于吉林德惠县。作品散见于《作家》《北京文学》《小说界》《山花》等刊,有作品获奖,并被译介到国外。
今天来写这篇小说,有一点像纪录片,那个叫博尔赫斯的作家曾写过许多短篇,里边若干就有纪录片的特质,所以,读起来轻松而简单。当然,这种简单也可以被看作复杂,那就要看听故事的人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
他是一个已婚的男人,却又爱上了三十岁而尚未成家的她。他们笃定地相信他们的爱发自内心,并且不会有未来。可以说,这是当下被世人所默许的一种爱的方式,任何人成为其中的主角,周边的人也不会感到奇怪。
说实在的,他们爱的方式很简单。
早晨通电话,晚上一起吃点简单的东西,散步,聊一聊各自的事。把握的原则是:素心、至简。当然,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比如,他多喝了一点酒,会有冲动,在散步的甬道的幽闭处,抱她、吻她,把她弄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说:“我看过一本小说。”
“什么小说?”
“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有家的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们在一起约会、做爱。可是不久,这个男人变心了,开始躲避这个女人。”她喘了一口气,又说,“忘了说了,那个女人比男人小许多。”停顿一下,咬了咬嘴唇,“有点像咱俩。”
他很尴尬,没有出声。
她又说:“那个女人去了国外,找到男人的儿子,设了许多的计谋,与男人的儿子相爱,并发生关系,然后,声称自己怀孕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真正父亲,却是那个男人。”
“后来怎么样?”
“那个男人自杀了,很完美。”
这段对话完了,他们的心,都有一点绝望和悲凉。可是,这种绝望和悲凉又是一股邪恶的力量,催促着他们加快进程,快一点把自己送到床上去。
这可能便是他们这一晚约会的真正原因。
他们在一家烤串店相对而坐,要了鸡翅、羊肉串、豆腐卷,还有啤酒和鸡蛋糕。他们今天都想喝一点——平时,她是滴酒不沾的——而且,想喝多点。
他们不说话,各自低着头,对付眼前的食物。
因为他蓄须,而她又有些像韩国主妇,所以,邻桌的人一直很注意他们,不时地向这边看来。
邻桌的情况是这样的:一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两个女孩子;另一桌是两个中年男子。两桌人吃的东西大抵相同,只是,两个中年男人喝了过多的酒,话语间用词非常粗糙。
先说这两个男人。
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可以听出来,他们都是公交车司机,今天难得能凑到一起,所以早已做好不醉不归的打算。他们的计划是一个人先请,然后,另一人再请一顿,至于请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至少有一顿是肉串。
某种意义上讲,他是目击者。
这是两个都已经离婚的男人,刚离婚的男人情绪更为沮丧,大概因为这种沮丧的情绪影响到了工作,白天,或者前几天又被公司罚款,可谓“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他反复在讲自己离婚的原因——他的女人沉湎于打麻将,并与麻将桌上认识的男人有染。他在讲述原因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怪笑。
他不停地上厕所,每次出来的时候都要强调:“我比你高。”
他的伙伴,也就是那个早离婚的男人嗤之以鼻:“笑话,你比我高,你站着都没有我坐着高。”
这是他们从始至终的“争执”。
他们更像是轮盘游戏。刚离婚的男人讲完他的“原因”,早离婚的男人便会发出嘲笑,接着,讲述自己就近发生的故事。他的前妻突然来找他了,理由简单又直接。——她得了子宫癌,需要手术,但她没有钱,前夫必须为她付款,为什么呢?前妻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睡了我,或者说你睡我的时间最长,所以,你对此事负有责任,你必须去交手术费、医药费和营养费,否则就与你他妈的同归于尽。”这是绝对的霸王条款,可是,前夫欣然接受了。他不但付了钱,还到医院里去陪护,弄得医生护士都很感动,都夸他们是模范夫妻。当他们从前夫口中得知他们早已离异后,惊诧不已,一番传播之后,竟让媒体认为他是道德模范。
“你是吗?”刚离婚的男人问。
“是他妈的是,我这样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快点再次摆脱她。”
“噩梦啊噩梦。”刚离婚的男人一声叹息,之后,又开始感慨他自己的婚姻的不幸。
……
他们讲述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他和她很容易就整理出故事的梗概。但是,这些故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和她同时选择了沉默?
生活中有一些细节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有一些细节你根本也忽视不了,因为它早就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位置,坐标一样准确地标注了你。
他,突然产生了如此的概念。
而另一张桌子上的母女三人——这也是从她们的相互称谓中获得的信息——吃得其乐融融,小女儿向妈妈告状,说姐姐欺负她,姐姐不但没有胆怯,反而厉声回应道:“她烦人,她是事儿妈。”
也许,这做妹妹的真是“事儿妈”吧。她突然指着串店的门口叫了一声:“爸爸。”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迅猛地冲了出去,她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把服务员撞得紧贴在了墙上。
母亲冲出去了,那姐俩也牵扯着追出去,不知为什么,妹妹还发出了尖厉而怪异的哭喊。
姐姐说:“事儿妈!事儿妈!”
无疑,在这一瞬间,“事儿妈”的细节标注了她的童年。
别人没有条件成为目击者,他有,因为他的座位正对着门口。他似乎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像一闪,那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可是,服务员愤怒的叫骂否定了他的幻觉,服务员骂道:“恶意逃单!他妈的,恶意逃单!”
串店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
等到串店又恢复了喧闹的气氛之后,对于“观众”——他和她——来讲,台上的演员只有那两个男人了。
早离婚的男人突然侧过脸来问他:“你们是外国人吗?”
他一愣(她漠然),接着摇头,说:“不是。”
刚离婚的男人抬起手来,对早离婚的男人嚷道:“怎么样?怎么样?你输了,给钱!”
早离婚的男人回答:“给你个狗屁钱!”
刚离婚的男人绝望般地笑了,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一次说话都没算数过,你掏掏兜,你掏掏兜,你他妈的要是带一分钱,我就是你孙子。”
刚离婚的男人去上厕所,出来时,扶着门框说:“我比你高。”
早离婚的男人似乎有了醉意,但他仍然坚持:“你比我高?笑话,我坐着都比你站着高。”
刚离婚的男人缓慢地走回来,缓慢地走到早离婚的男人的跟前,缓慢地掏出一把刀,缓慢地刺入他的脖颈,看着他缓慢地倒下去,然后,缓慢地说:“叫你比我高。”
面对着因恐惧而噤声的所有人,他歉意地笑了笑,说:“没事,我已经报警了。”
随后,警车呼啸而至,数名巡警冲进店内。
这篇小说写完了,我突然感觉它有点像巴塞尔姆的《边缘》。——两个男人谈论得正热火朝天,因为其中的一个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却突然地“两个人彼此用手背猛击了对方的脸——用生长指关节的那个美丽的部分”。但事实上,早在阅读这位美国现代派小说先驱的作品之前,我就已经拥有并运用这种处理小说问题的手段了。一切的怨念都可以封尘,可是一旦启动,无论是谁碰到,都会成为这个怨念的工具。
他和她的故事也一样。
本来,那天晚上他们是准备开房并做爱的,但是突发事件以及为此而来的警察把他们带回了警局,作为目击证人,他们有责任协助调查,这是一个公民应该履行的义务,不容推辞。这是警察说的。
为他做笔录的警察在他签完字后,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们什么关系呀?”
“朋友。”
警察收起笔录,自言自语:“可她说,你们是夫妻。”
“啊?”他沉吟了一声。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配合,辛苦了!”
当他和她重返人潮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问他:“你看清了吗?”
他点点头。
他记得,警察带他们上警局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带着孩子吃肉串的那位母亲,她的脸上尽是抓痕,她愤恨地盯视着窗外,好像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汹涌着,措手不及地、随时随地会出现在她面前。
S.A.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了二〇一五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一下子令普天下皆知。S.A.阿列克谢耶维奇擅长纪实性文学作品。她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不论关于死亡还是爱情,都触动人的内心深处。
下面,我要讲一个类似于“纪实”的故事——
十九岁那一年,我去了一趟东部山区。此行的缘由很简单,也很偶然。我的一位师兄要回他“插队”时的房东家“闭关”,事先去了信,相关事情已逐一落实。我那时刚刚入门学大洪拳,而我的这位师兄早已转修内家拳,在武术界颇有威望。
是冬天。十一月份。天气奇寒。尤其在山区。
我们乘坐的那辆客车抛锚了。
我们的目的地叫碾子沟。县城到碾子沟每天早晨对发一趟车,所以,我们的车抛锚,只有就地等待救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送信的人,也就是售票员已经走了,剩下司机和我们原地待援。车上乘客多半是碾子沟的老乡,头一天去县城采购,第二天赶着班车回来。他们常走这条路线,对此事司空见惯,不等司机发话,早已跳下车,四处张罗着拾柴,眨眼的工夫,就笼起了几堆篝火。
有了火,我的心和身体瞬间暖和起来。
师兄在站桩,我在一旁心猿意马。
那时,我除了喜欢武术,还喜欢文学,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一个作家。
和我同车的有一个女孩,样子在十六七岁,背了一个书包,穿着校服,一看就是在校学生。她偏胖,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毛上挂了一点霜,忽闪忽闪的,像穿了珠子的门帘。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对她“一见钟情”,大概就和眼睫毛有关。
她站在火堆边烤火,两只手上下翻动,像小鸟在飞。
“我是从省城来的。”我走过去,和她搭讪。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在听。
“我是从省城来的。”我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她转向我,轻轻地说:“好远啊。”
我说:“我们那里没有山,都是平原。”
她点点头,撩了一下刘海。
我向她靠近一些,问:“你在上学?”
“在县城读高中。”
“几年级啊?”
“高二。”
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师兄低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很严厉。他叫我过去站桩。“小小年纪,嘚瑟什么?人家山里姑娘,你再吓着人家。静心,站桩!”师兄教训我。
我自然垂立,随风而动,心却一直在那个女孩身上。
“还瞎想!”师兄呵斥。
不想她我想什么!我在心里反抗。
“守住丹田!”
我拗不过师兄的洞察力,只得把心从她身上收回来。为了“消灭”她的影子,我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时我想起另一件事——
头一天晚上,我和师兄到达县城,找好住处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饭馆。我们都饿了,尤其是我,肚子已经打了几遍鼓了。
“想吃点什么?”师兄问我。
我说:“吃肉。”
师兄笑了,踢了我一脚,说:“你还吃人呢!”
冬天天黑早,县城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的缘故,我对陌生的环境充满好奇。师兄领着我,找到了一家狗肉馆,我脚步奔踏着,一头就扎了进去。
屋子里热气腾腾的,狗肉的香味让我的胃紧缩了一下。
师兄很稳,挑了门帘,先往屋里打量了一眼,然后,扎扎实实地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来了?吃点什么?”老板一脸堆笑。
“红烧狗排,麻辣豆腐,溜三样,两碗狗肉汤,四碗饭,一斤白酒。”
老板打量一下我俩,叫了一声:“好!”
那顿饭吃得真香!
我那时已经学会了喝酒,与师兄对饮,十分畅快。
饭是先吃的,吃饱了才喝酒,所以,时间可以消磨。
师兄给我讲武行的故事,讲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跟着师兄们背着师父踢场子,打坏了人,险些进了监狱不说,差一点被逐出师门。
“记住,练武的人第一重要之事,就是修德。”师兄教育我。
我那时懵懂,还辨不清其中的道理,现在想想,师兄的话是多么语重心长。
我毕竟还小,守不住神,一边跟师兄喝酒,一边观察旁边人的一举一动。
我们身后有一桌,两个中年汉子,也是喝着酒,山南海北地神聊。
他们说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三等小站,冬天烧着炉子,烟气弥漫中,挤挤插插站了很多候车的人。是晚上八点多钟,从外边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口外地口音。他喝了酒,酒气让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站到检票口,望着天花板老半天,迷迷瞪瞪地俯下身,问卖票员:“我去哪儿?”
售票员大声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那人又问。
售票员“啪”的一下关上了窗口。
那个男人生气地张开臂膀,用力地敲打着窗口的挡板。
不用我说,他已经成了这个三等小站的主角。
窗口打开了,售票员问他:“你去哪儿?”
“你卖票,你不知道我去哪儿?”他觉得售票员很可笑。
窗口再次关上。
这时,站长从外边进来了。显然,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怎么回事啊?”站长高声问道。
那个男人转回身。“她不知道我去哪儿!”他说。
“是呀,你去哪儿?”站长问。
那个男人愤怒了,踉跄着奔向站长,整个右肩一斜,用力地向站长撞去。而站长生生地接了他这一撞。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男人轰然倒地。车站出现了一阵惊呼,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进而,所有的人都拥了过来,把倒地的男人紧紧地围在了中间。
站长蹲下身,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那个男人抬了一下手臂,气若游丝地说:“我明白了。”
“什么?”站长问。
“人参!”
“什么人参?”
“不出二十年,我儿会为我……为我……报仇……”
他的脑袋一歪,死了。
可以这样讲,在这个地区,这是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件。起初,三等小站的站长受到了最大的嫌疑,因为他和死者发生过身体接触,可是很快,这个嫌疑被排除了。公安人员在死者的胃里发现了异常物质,说白了就是毒药,这个男人是被人下毒致死,而他赶到三等小站的时候,恰好毒发。
他说过“人参”。
但是,公安人员在他身上找到的,仅仅是一根用红布包好的胡萝卜。
那么,人们自然对此做出推测:这是一个从关里来的收参客,在本地收到了一棵品质极好的老山参,他以为自己发财了,不想被人算计了。——这个人是谁不重要,因为至今此案也未告破。算计他的人在他的酒里下了毒,并趁他意识模糊的时候,用胡萝卜偷梁换柱,换走了他的老山参。
公安人员遍发寻人启事,最终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便衣四处访寻,案件竟毫无线索。对于十九岁的我来讲,这个故事太新奇了,我转过头去,问正在喝酒的两个中年人:“后来呢?”
两个中年人被我问愣了,相互对视了一下,主讲人说:“不知道,我们也是听说的。”
我非常失望。
说真的,我非常失望!
我和师兄回住处的时候,下雪了,路灯的灯光在我的视线里摇晃。
师兄说:“下雪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通车。”
我已无力回答他的质疑,困意在一点点向我袭来。
师兄的话可谓一语成谶,第二天,我们虽然顺利上路,但中途还是出现了问题。正如前面说到的,车抛锚了,我却遇到了一个女孩,我的爱意有一点萌动,可是无法预知这颗种子会不会发芽。少年情怀总是诗,它明丽、简单,甚至可以忽略未来。
救援人员到的时候已是中午,等他们修好车,我们又可以登程,我手表上的指针正好指向两点。按常规,冬天的山林是不能点篝火的,所以,当我们的车咣咣当当爬行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庆幸似的,互相议论,护林员为什么没有出现。
“喝多了吧?”
“也许。”
乘客们哈哈大笑起来。
师兄提醒我:“睡一觉吧,到终点得后半夜了。”
师兄睡了,我却一直留意那个女孩,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脸一直朝向窗外。车窗玻璃上都是霜花,外边的事物什么也看不清。况且,天渐渐黑了,外边的世界一片混沌。她在看什么呢?难道她和我一样,也有着相同的心事?
长途汽车的颠簸有时如摇篮,我也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外传来了狗叫声,随即,司机和售票员同时喊起来:“醒醒!醒醒啊!到家了到家了!”
我知道,碾子沟到了。
我醒了,感觉自己躺在了师兄的身上,但当我进一步确认时,不是师兄,是那个女孩。车里一片漆黑,不过,从女孩身上特有的气息里,我完全可以肯定是她。我是什么时候和她坐到一起的?我全然无知。
“快起来,我爸来接我了。”她说。
我惊慌地站起身,脚下一绊,差一点跌倒在炉筒子上。
师兄在黑暗的车厢中叫我的名字,我急急地应了一声,用最快的速度站到了他的身后。
“怎么跑后边去坐了?”师兄问。
我说:“后边座位宽敞些。”
我和师兄一前一后地下了车,师兄的脚一沾地,就对着一个老汉大声地叫道:“大爷!”
那老汉弓了一下身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师兄,突然拉住师兄的手,一声一声地叫起他的名字。他感慨着:“哎呀!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回来看看我。”
“咋能忘呢?您对我们那么好。”
“走!家里说去!酒菜都预备好了!”老汉拉着师兄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来找,“你妹子也应该在这趟车上啊。”
正说着,那个女孩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我在这儿呢。”
原来,我们竟有如此的缘分。
我们一行四个人踏着吱吱呀呀的积雪回到了女孩的家。天虽然黑,月亮却好,加上雪的反映,山村风貌尽收眼底,包括女孩家的院子,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的一角,高高的烟囱还飘荡着缕缕白烟,门缝冒出热气,一只黄狗正从门缝探出头来。
“进屋!上炕!”
老汉热情地帮着我们脱鞋,还抬着我们的腿,把我和师兄送上炕头。炕上有一张小木桌,桌上用铝盆扣着三个大碗,他一边掀开铝盆,一边对女孩说:“你去把锅里的野猪肉端上来。”
我面前的四个菜,只有木耳我认识。
老汉也上了炕,盘膝坐在师兄的对面,酒壶已经烫好酒,满满地倒了三盅。他问师兄:“还认识吧?山木耳,狍子,野鸡,”又指着女孩刚刚端上桌的大碗,“野猪肉。来来,先喝上。”
我们三个人满满地喝了一杯。
老汉倒第二杯酒的时候,师兄问:“我这妹子……”
老汉回头看一眼女孩,叹了口气,说:“你们回城不久,你婶子就怀上了,生了你这妹子,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来,丫头,这是你大哥。”
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哥。”
“还有呢。”老汉指指我。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但还是叫了一声:“哥。”
我笑了。
女孩到外屋吃饭去了,我们接着喝酒,中途,我尿急,下炕去上厕所,回来时,恰好女孩从小屋出来,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小声说:“我喜欢你。”
女孩“嘤”的一声回屋了,门,被她用身体死死地靠住。
再回到炕上,师兄和老汉的谈话就热烈起来,他们所谈的那些往事纷繁而有趣,我几乎插不上一句言。大概是少年意气吧,或许因为我喜欢那个女孩,想在她父亲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见多识广,我突然插嘴,讲起了我在饭馆听到的那个故事。
我说:“这山上也应该有人参吧?”
老汉和师兄都愣住了。
接着,我就把那个故事讲完了。
故事讲完了,老汉端酒杯的手僵直地停在半空。好半天,他问我:“后生,你多大了?”
我说:“十九。”
“哦。”老汉“哦”了一声,仰头就把杯中的酒干了。
他保留那个姿势没有动,等师兄叫他的时候,他整个身体向后一仰,死了。
就这么突然。死了!
仅就“纪实”来讲,这其实也是一个拐弯抹角的故事——
那一年,老汉的突然死亡和心梗有关,师兄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我们陪着女孩把老汉下葬了,之后,我和师兄就回省城了。女孩留在碾子沟,等着给父亲烧“头七”,她必须无奈地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应该是出于正义的冲动吧,临行前,我对那女孩说:“我一定回来娶你!”可是事后想来,这是多么不负责的承诺,它如同一纸虚设,把一个少女的绝望推向了希望的深渊!
好在,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看似多余的真实的结局。那就是——
又多年之后,我去参加师兄的婚礼,才知道,他把一个少女从绝望的彼岸拉回此岸的举动,验证了当年师兄关于武德的自我考量。
那个女孩成了我的师嫂!
早些年,这个小说的名字叫《园林记》,但,它现在不是了;早些年,我还不能公开主人公的名字,但是今天可以。小说里的“朋友”叫田成林,是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人。有一年,他一心想要自杀,所以,我每天下班都要陪他去走“独木桥”——横在老虎公园湖面上的供暖管道。他常常对我说起孤独。
小说里还有一个叫虾女的,她那时总用厚厚的头发覆盖我的膝盖,以至于我到今天也无法确定,她,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她现在应该生活在沙漠里的某一个国家,因为,那个国家对于贞操毫无概念。她嫁人之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上有一句话,我和田成林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想嫁给一个像你一样的傻子”。
还有……
算了,大家还是先读读这篇《园林记》吧——
“喂,有时间吗?”朋友在电话里问。
“时间倒是有,不过……”
“怎样?”
“总之,懒得动弹。”
朋友说:“我和虾女在一起呢,不想一起散步吗?”
虾女是我们共同的女朋友——只是关系好,没有上过床的那种。但是,我们可以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可以把她扛回去,丢在床上,扒了外衣,再盖上被子,然后走人。
以前总有这样的经历,扛着她走弯弯曲曲的楼道,眼前一团漆黑。
她说:“操!你快走吧,你又不是女的。”
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梳长发,从来不谈婚姻的事。
以上是我对虾女的介绍。现在回到刚才的话题。
我问朋友:“你让我去哪里找你们?”
朋友说:“牡丹园。”
牡丹园是一个种植牡丹的园子,不大,园里有一个日本神社,现在当然已经废弃了,被一所学校改造成了礼堂。那房子外形怪异,屋顶极高,在里边说话会产生“嗡嗡”的回响。
关于牡丹园,我是有记忆的。
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冒险,经常跑到日本神社里去玩,从高高的窗口爬进去,然后在里边大声骂人。骂什么?总之骂最难听的话,好像这样的话一出口,就感到身体里有一种酸唧唧的幸福横穿竖窜。
那是十二岁多一点的七月,学校放假了,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日本神社。奇怪!刚刚爬进窗口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自己背后站着一个人,回头去看,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可是,一停下来,就会有温热的呼吸吹到凉凉的颈后。
于是,我开始转着圈地骂人,把十二岁以前学到的所有的脏话都骂出了口,甚至为了驱赶恐惧,还打拳踢脚,结果弄得自己浑身是汗。
那种感觉并没消失,反而越来越真切。
突然住了声,细心去听。
屋顶的声音来回冲荡,震得耳鼓有些发疼。
我终于发了疯似的向外跑,可是,平日里轻而易举地就能跳上去的窗台,却无论如何也登不上去了,以至于最后力气用尽,昏倒在水泥地面上。
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醒的?不知道。
总之醒了之后,人已经在外边了。
阳光很足,刺得眼睛生疼。
看看身边,是细茸茸的草地,书包也完好地放在头顶。坐在那里想一想,总觉得后怕,不敢去望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于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出这个园子。
我对牡丹园的记忆就是这样。
那朋友对牡丹园的记忆呢?
朋友曾经跟我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在一家工厂看仓库,里边有易燃品的那种,一不小心就会引起火灾。别人多次劝告他,提醒他,他自己也十分小心,可是,有些灾难仿佛不可避免,你躲到哪里,它也会追上你。
仓库着火了,烧伤了朋友的脸。
朋友毁容了。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朋友情绪低落,神形俱靡,每天除了去医院,就是四处游走。
这一天,来到牡丹园,见一个老太太正在树丛旁挖坑。他远远地站着,像一个空洞的稻草人。老太太看见他,用手拢一拢银白的头发,叫道:“你来。”
他没有动。
老太太说:“我老了,连汗都没有了。”
他还是没有动。
后来,老太太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
他盲目地跟着她,蹒跚地向前走。到了近前,才看清,老太太要埋掉一只猫,猫是黄色的,身上有一道一道的白纹。猫很老了,双目微合。
老太太说:“它死了。”
又说:“我也快死了。”
又说:“死了就埋掉呗,又能怎么样。”
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一刻,朋友的心里像开了一扇窗子,一切都透亮了。他使出病后的全身力气,帮老太太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那只死猫埋在了地下。后来,他还来过这里,他只留了一张童年时的照片,把其他的照片埋掉了。——当然,这是又一天的事。
当天,埋完后,他又站在那里。
老太太说:“你走吧,谢谢你。”
他没有动。
老太太说:“快走吧,天要黑了。”
他没有动。
后来,老太太推着他,一直把他送出很远很远,自己又跌跌撞撞地回去。
他突然问:“你还回去干什么?”
老太太说:“我陪陪它,它已经陪了我十三年了,现在我陪陪它。”
埋猫的故事到此结束。
下面,该轮到讲虾女的故事了。
虾女二十七岁的时候,在这个园子里,被人强奸了,用她的话说,一开始是强奸,后来,她竟然有了快感,她为此事感到羞耻。
那个男人说:“你叫了!”
那个男人又说:“你叫了!”
说着,那个男人翻身下来,坐在潮湿的地上哭了。
后来,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劣质的香烟,自己吸一支,给了虾女一支。他们就那么坐着,吸了一包烟,然后,等待天亮。
那天,虾女讲完这个故事,叹口气说:“八年了,别提它了。”
可是,我和朋友对望一眼;我们又什么时候提过它呢?!
我是一个比较笨的小说家,不会一口气讲故事,所以我的文字比较零乱,这也是我为这个小说起名《凌乱的记忆》的原因。
这篇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就在前些天,我和田成林又一次进入牡丹园,看到一个老太太在喂流浪猫,我们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大声叫着:“阿咪。”
我和田成林停下脚步。
老太太提着篮子,一步一步靠近我们,然后,一把抓住田成林,又一次叫道:“阿咪。”
这时,田成林一眼就认出了她——当年,他帮着埋猫的那个老太太!
一问,她已经一百零三岁了,在汽车站卖烤红薯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