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刘青文
安贞:一个人的手术史
⊙ 文 / 刘青文
刘青文:诗人、设计师。诗歌作品入选《诗选刊》《橡皮年鉴》《物主义》《北京主义》《2014自便诗年选》《Z诗社》等。
谨以此献给丝丝和霏霏,我爱你们。
——题记
我住进了安贞医院,那儿有一条河,河边上有很多树,我记住了海棠,还有开满了黄花的槐树。
我到这里并不是看风景,我在等待手术。
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我的心脏有问题,三十多年了,我同样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什么。
医院人很多,电梯要等很久。大军来看我,我们会在下面抽一支烟,白沙。
那五天我一个人住着,梦里会有一把刀扎在我身上,血慢慢把我流醒。
安贞医院心外科五楼,几号房,我已经忘了。
再往前一些日子,做CT的时候,护士和医生都很惊奇,一开始只有两个人,后来围过来四五个,他们像发现了什么,很兴奋。
小时候,我血压就很高。小时候,我练武术。小时候,那些天我一直在想……
五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先天性主动脉缩窄,这个非常专业的病。我没敢对丝丝说。
我找来了江华,江华看完那张纸后,沉默了很久。他的脸偏黑,我看见他拿了几张纸巾。
我们百度了一个下午,上面说,百分之五十的人会在二十岁前消失,百分之十五的人会在四十岁之前消失,还有百分之二十五人会在六十岁之前消失,还有百分之十的人不知活多久。
我很怕。
我怕看不到丝丝和霏霏,霏霏她还太小。
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
我想起来了,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朱鹰。我们在一起喝茶,服务员给我上了旧茶,然后又换成新的。
朱鹰说:做手术。他以前是外科大夫。
我对江华说:实在不行就离婚吧。江华点了点头。我说,你别告诉别人包括王彩虹。
我要想好了,然后再对丝丝说。
江华背叛了革命。
王彩虹领我去了她们医院,请我吃了早饭。
她给我找到了一位叫万峰的专家,万医生说:现在这个病好治,接根血管就可以了。
他看了CT的片子,说侧枝血管很发达已经代替了主动脉动,所以我还活着,并且这么久了。
想起一句话:当上帝关闭了所有的门,他还会留一扇窗给你。
窗,是一种命,救命的命。
其实在手术的前五天,除了害怕以外,我所剩的只是高兴。
早上我会溜出去晨跑,看着太阳在河面上升起来。傍晚我会待在河边,看着太阳落进河里。
风吹着,夏天的风。
不用接电话,不用想封面的事儿,不用被催稿。
梭罗说:有时生病是有益于健康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一句话。
郎世溟给丝丝发了一条短信:叫兽(我的笔名)这人爱面儿,且太薄,手术费不够,我给你们拿十万。我说,我挂了谁还你钱啊,老郎说,死了就死了!
我不想待在病房,我整天泡在河边和树林里。
五天那么漫长,当然它也很短。
霏霏来了,在病房里她学人咳嗽,那时她才十个月多点,她刚刚会走。
我喜欢《心经》,并且喜欢在心里默念。
终于上了护士站的黑板。
第一次做的是支架手术,刘巍医生说,如果这个成功了,就不用开胸了。
做穿刺就是把一根针插在脖子上,医生会拿白布把我的脸蒙上,然后把针刺进脖子里,还有很多管子。
浦硕从盘锦赶来,他说要看我活着出来。他把穿刺的过程全部拍了下来,他说,要做留念。
护士喊我背平,应该是这两个字。
在进手术室的瞬间,我看了一眼丝丝,我流泪了。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是我老婆,她是霏霏的妈妈。
安静极了。
大腿被刀划了一下,血像喷涌的泉水向上,医生用纱布轻轻一按,我感觉腿上很热。
像一个跑了百米冲刺的人,我的心脏狂跳。
好像有东西从刀口那儿进去,我想应该是支架。
胡大夫在找我们签字时说:做支架如果不成功,会在十秒之内人就没了。创伤小但很危险。
我在心里默念着《心经》,但总是错。
我唱许巍的《蓝莲花》,在心里唱。
好像有好多血在流,泉一样的血。
一切安静下来。
脚趾疼了一下,之后浑身像灌了辣椒水一样发热。
是不是胡大夫说的十秒?
霏霏还没清楚地叫过我爸爸。
我想把我认识的人都回忆一遍。
一个声音说:吸气。之后我在缓缓移动,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我听到了:呼气。
这不是十秒,是在做CT。
那时,我只想自己是活着的。
我不想让浦硕在外面看不到活着的我,那样他会说:你个贱人!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这次手术是一场虚惊和失败。
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去面对瞬间可能出现的死亡。
死亡离生命很近,距离只有十秒,或者更少。
我想起了那个炸碉堡的人,我没有那份勇气。
开胸日子仅在一天之后。
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很平静。
江华和大军来看我。
第二天下午,我已经下床了,微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感觉。
只有死人才是经历过生死的,活过来的人不能说这句话,死人没法说。
我换了病房。
那个上大二的胖女孩,说,她还要等几个月才能手术。
她说,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谈恋爱。
老刘,北京人。黄瓜咬得很脆。
老刘说:闺女,放心没事儿。你看大爷六十多了。
胖女孩一个人住院,她爸爸回去挣医药费了。
有一个人做了瓣膜手术后,不吃饭。还把饭吐在护工的医服上。医生后悔给他做手术,说这个人已经死了。
一个月后,我出院的时候,这位病人被拉走。
病号服是竖条纹的,何勇的摇滚是横条纹的。斑马的条纹是曲线的条纹吗?
要开胸了!
这次往手术室的路上,我没有掉眼泪。
手术室里好像人很多,我什么也看不见。
醒来,护士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回握了一下,她说,很好。
是手术后十二个小时了吗,我不知道。我醒了。
嘴里有一个铁片,还是木头片,医生拔了出去。
灯光很温暖,红色的和黄色的光。
这里是重症监护室,我待了一天一夜。
胃管很难受,其他没有任何感觉。
连梦都没有的手术。
如果我下不来,也没有痛苦,其实死亡或许真的是件没有痛苦的事。我是指麻醉后死亡,不是其他。
我想霏霏。
血压还是那么高,医生让吃药。我输着营养液。
第三天,我终于回到了普通病房。
没什么高兴的,也没什么不高兴的。出奇的平静。
邻床在喊妈,喊疼。
我没有疼痛的感觉。
护工帮我拍背,我没什么痰可咳!
我不知道,丝丝和大军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天一夜。
江华替走了大军。
胃管是从鼻子穿到胃里的,这是最为难受的,我一直在问医生什么时候能拔掉。
吴老师给我送来了两本书,一本是《百年孤独》,一本是《瓦尔登湖》。
我可以坐起来看书了,《百年孤独》我只看了五十年,觉得太躁了。
徐迟说,《瓦尔登湖》是一本看不完的书,得看看放放。我不信。
我用三天看完了《瓦尔登湖》。
梭罗是棵巨大的树,精神枝繁叶茂。
我知道了西方为什么文明,因为他们纯粹,梭罗是一个纯粹的人。
我们也有类似梭罗的隐士,但大多是逃避者、抵触者、取众者。
纯粹是件很难的事,很高级的事。
生病有时也是幸运的,我认识了梭罗。
第四天晚上,幻觉出现了。
我起先看到的是病床站了起来,然后白色的床单自己绞在一起,不一会儿,一条白色的胳膊长了出来,另一条也长了出来,渐渐地它们绞在一起,分别长出了头、脖子、肚子、腿、脚,还有的竟然戴着护士的帽子,起先是一个护士,后来有四五个,它们在空中飘着。我也站了起来,好像很高,俯视着它们。一只血手从我的后背伸出来,好像要抓我,我甚至看见血管在一截一截地往一块儿堆,堆成一根红色的很粗的管子,它们长了牙齿,开始咬别的血管。我很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
手术后的幻觉,像另外一个世界。我见过。
家里人来了,又走了。
在我生病之前,我希望手术后会有很多人来看我。
手术后,我认识了梭罗。我发现自己看着自己就行,不必要求别人怎么样。
内心即万物!万物即内心!
我可以下地了,胃管也拔了,人一下轻松起来。不过落地的瞬间,还像踩在棉花上,扶着床走了一圈,护工说,少走点。
这件曾让我恐怖了两个月的事基本结束了。
我得谢谢医生。
手术后的日子,在家静养。
乌蒙来看我的时候,又折回去了。他用了四个小时来看我,是看望我的人中路程走得最远的一个。
一切重新开始!
不要想象未发生的事情,它们原本很平淡。
我的身体里,有一根三十厘米的人造血管。它是什么材质的呢?它将陪我度过以后的人生。
出院后,药水同学自告奋勇做了量血压技师!恪职尽守。
我开始做封面,养家,糊口,给她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