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低处

2017-11-14 05:44徐海蛟
青年文学 2017年8期

⊙ 文 / 徐海蛟

隐于低处

⊙ 文 / 徐海蛟

徐海蛟:一九八〇年出生,浙江宁波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选刊》等刊。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著有《寒霜与玫瑰的道路》《见字如晤》《此生有别》等十部书。

我又一次来到沙村。

明知逝者不可追,不会在这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里遇见那个一次次牵动我思绪的老人。但我固执地相信,他没有走远,他的灵魂一定依附于村庄的许多事物里。我隔几年拜访一次黎斋,在那个并不大的院落里徘徊。我攀上吱呀作响的楼梯,进入光线暗淡的二楼,板壁上巨幅的裸女油画扑面而来,她们坐着,站着,或穿过青草丛生的旷野,或骑在枣红色的马上……体态丰腴,目光悠远,这是他留下的气息,尽管这所有板壁上的油画,都是后人依样临摹而成,但他的气息仍然不可避免地穿透时光,氤氲在我的襟袖间。卧房床前方桌上,静立着一盏灯罩破裂的煤油灯,像一朵正待向上绽放的花蕾,灯罩经过了擦拭,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晶莹。那应该是老人当年用过的,这古旧的灯盏,曾经用一豆橘色的光抚摸过他开阔的前额和笑起来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

穿过一楼厅堂,推开木门,房后竟然藏着一屏青山。植物正在疯长,仿佛每一分钟都要变幻出新的模样,巨大的芭蕉叶垂下来,院墙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虎耳草。我不知道是不是房子的主人给了自然以某种神秘暗示,让一堵斑驳的墙,成为一幅时光里历久弥新的油画。深绿浅红,淡紫青莲,泼泼洒洒,这似乎不是单单凭借自然之力就能做到的。

他一定还活在另外的事物中,一定没有走远。黎斋天井里的涂鸦依稀可辨,他用毛笔随处挥洒在村中墙壁上的句子依稀可辨,有豪迈的革命口号,有古人的诗句,有内心的呓语,也有关于生死的终极之问。我相信他一定躲在某个地方窃笑,看我们一脸茫然不知所以的样子。

我不断追寻的人是沙耆。

这一回我竟迷了路,绕来绕去找不到沙村的那部分旧房子,找不到他的黎斋了,我绕进了一条巷子,两边都是些看起来并不旧的楼房。没走几步,就瞥见一户人家门边墙上画着一只老虎,笔画潦草,可远远一望却显出一股生气来。我正想着,这地方的人是不是因了沙耆的缘故,也都喜欢在墙上随意涂上那么几笔。或者,这就是沙耆画的?但对于第二个念头,还是很快拂去了,不可能那么轻易就遇到他的画。又往前走几步,碰到两个老妇人站在一个小卖部门口闲聊,我忍不住疑惑地问:“那只……老虎,沙耆画的?”没想到其中一个妇人说:“是的,老虎沙公公画的。”她的声音不响,语气里却颇有一股子骄傲:“去看看吧!”

我重新折回,进到那栋楼房的小院里,切近地凝视门旁墙上的老虎。走近了,这只虎显出温柔来,像沙耆自己吧——我看过他的许多相片,他眉眼间的线条和目光也这样温温吞吞的。老妇人来了谈兴,和我聊起“沙公公”。确实,在这个村庄里,他辈分是比较高的,大伙称呼他为“沙公公”,当然“沙公公”也是“傻公公”的谐音,这么称呼大致是确切的。

“这个老虎是沙公公当年画的,足足四十年了吧,当时我家房子上梁。他就来吃酒,那时候沙公公脑子已经糊涂了,谁家的酒都去吃的。吃完酒后,大概想作为回礼吧,就在新墙上唰唰唰手起笔落,画了这么一只老虎。画的时候,画几笔,跑到桌旁,喝几口老酒,再画几笔,又返回去喝几口老酒……一碗老酒喝光,老虎呼啦一下站墙上了。房子翻修过了,墙壁重新刷了白,幸亏我儿媳有眼光,没让粉刷匠把这只老虎刷掉。我们这只老虎,很多人来拍照的。隔壁邻居让我收门票,拍一次八十块钱,我说算了,这个我们要让人家拍的。”老妇人说着墙边的老虎,仿佛那是她们家供养的一只大宠物,脸上的自豪和秋后的阳光一道闪动着。

离开老妇人的院子,重新沿着巷子往前走,巷子左侧是一条流水的沟渠,阳光落下来,它的明亮是潺潺有声的。尽管房子并不旧,村庄的这个部分还保有着农村生活的模样,家家户户院落里都种着花草,墙边屋角瓜藤缠绕,丝瓜已攀上了架,南瓜已顶起金黄的花。一种轰轰烈烈的生的气息,混合着鸡鸭狗的叫声,混合着浓郁的农家的味道,纷至沓来。我的脑海里竟然又浮现起那个老人来,我觉得他正躲在某个地方神秘地笑着,或许是在那堵站着老虎的墙后面,或许就是这巷子里缭绕的藤蔓间……总之,老妇人说起“沙公公”画虎的语气,仿佛他就在昨日回来过。

一九四六年十月,三十三岁的沙耆出现在阔别了近十年的故乡沙村。也是这样一个秋阳灿烂的日子吗?他是否就沿着我脚下这条石路往里走?村里的人遇见他,更多人并不知道他叫沙耆,大家只知道留学的引年回来了,引年是沙耆原名。大家也不断听到,引年在国外患了精神病,被大使馆送回来了。村里的人们知道,出现在村口的引年已不是近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了,他在遥远的比利时经历了什么呢?他们不得而知,他们只知道回来一个疯子。确实,那一年秋天,沙耆因精神病回到了故乡。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留下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美术界里怎样地走了一遭。这是很难言说的部分,沙耆返回沙村,有如一个突然回到日常的隐匿者,他那近十年的光亮和传奇都被日常淹没了。

一九三七年,徐悲鸿推荐沙耆赴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深造,师承新写实派著名画家A.Bastien,艺名沙耆,为族兄沙孟海所取。沙孟海是沙氏家族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是中国书坛的执牛耳者,中国书法界一直有“南沙北启”之说,南沙就是沙孟海。沙孟海有生之年一直都在给予沙耆以父兄般的关照。一九三九年,沙耆以优异成绩毕业,其间两度获“优秀美术金质奖章”。一九四〇年,沙耆与毕加索等名画家一起参加比利时的阿特利亚蒙展览会。其后,多次在佩底特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画作《吹笛女》被比利时皇后伊丽莎白收藏。一九四五年,与欧洲诸多一流画家入展皇家美术学院院长蒂加尼发起主办的画展。同年十月,再次在佩底特美术馆举办个展,画作《雄狮》被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收藏,并以旅比侨胞名义献赠祖国……九年时间,沙耆在欧洲绘画界写下了一位东方艺术家色彩浓重的一笔。他本可以把名字写在李铁夫、徐悲鸿、吕斯百、吴作人……这一长串杰出的留学生名字之后。

但他“失踪”了,失踪于一场精神病,失踪在一个江南的小山村里。当然,或许他有自己的大心思,他是想和这人世玩一场魔术般的隐遁游戏也未可知。此后长长的近四十年的中国美术史上,人们没再见过沙耆的身影和名字,这是时间和记忆的断层。

回到沙村的沙耆重新住进了黎斋的二层小楼。但生活中的许多东西至此丢失了,老父亲已去世,结发妻子带着儿子去了解放区,却了无音信,直到第二年,沙耆见到了从解放区送回的儿子,那时儿子已是十岁的少年了。

这个曾经的殷实之家,现在就剩两栋破旧小楼,剩他与老母亲相依为命了。起先,村里人用好奇的眼光远远打量这个远道归来的疯子,很快,他们发觉他和常人眼里的疯癫人不一样。大多数时候,他是安静的,衣着整洁,爱卫生,身上还有一些和小村庄里务农的人不同的习惯。他穿着整洁的洋装,脚踩皮鞋,一副留洋归来的派头。赶上晴好的日子,他脱去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黎斋的天井里,他告诉当地人,这叫“日光浴”……

体面的日子并不长久,沙耆刚回到沙村那几年,是中国农村最为动荡的时期,抗日战争刚刚打完,新中国还未成立,一切都是萧条的。贫穷像饥饿的巨兽张开大嘴,随时都会吞噬手无寸铁的人。

但沙耆一直在画,这是贫穷和疯癫都不能更改的。他上午清醒,傍晚糊涂,无论清醒糊涂,都没能挡住他用画笔表达一切。起初几年,他画了很多油画,从比利时回来时,除了上百幅作品,他还带回了一大把画笔,几箱油画颜料。这些颜料在物质匮乏的山村里显得弥足珍贵,也派上了大用场。他并没有找到更大的画布,有一天发现了二楼房间的一块板壁,这让他格外惊喜,他要在板壁上铺陈他的激情了。这应该是沙耆画过的尺幅最大的油画了。他是出于一种怎样的野心和激情呢?抑或被欧洲板壁上作画的传统感召了?当然,他或许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的作品并不要去展览,也不要去拍卖,更不要得到专家的赞许和肯定。那是他独对斗室的交响诗,是他的演说,是激情和欲望的碰撞。这不大的斗室,本是一个亘古洪荒的世界,没有光,没有植被,没有秩序,现在他是唯一的王,他的手操控着这个新世界,他的画笔将重新确立秩序。

他是要在这板壁上完成自己的史诗巨制——《十一个女人》。无论哪个时期,女人都是男人永恒的史诗吧。沙耆在板壁上画下了十一个裸女,每一个画面都有真人般高大,甚至要比真人更大出一些。那是怎样的时刻呢?颜料在笔下流淌,欢畅舒张,创造力像活火山的岩浆一样喷薄而出。他有时候于晨曦初临的时刻,拿起画笔,鲜亮的色彩像生气勃勃的花朵绽开在板壁上;他有时候于黄昏最后的余晖里,在板壁上勾勒出女人丰硕的双乳,天完全暗下去。他点起煤油灯来凝视,那一对出自自己画笔的乳房竟明月一般皎洁透亮起来。这幅画用了多少时日?几个月,还是一年,或者两年?几箱颜料消耗去大半。从此,这片昏暗的斗室,这个亘古的荒原,被十一个行走在天地间的裸女重新定义了。她们那么健康、丰硕,像秋天的十一棵果树,像夜晚的十一枚月亮。没有人知道,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楼里竟然藏着如此绚丽的风景,这栋中国的木楼里,竟然吹过来一股遥远欧洲的风。只有沙耆独自偷着乐,他无数次地对着自己的作品,就像一个农人面对硕果累累的果树林,像一个王面对十一个嫔妃,他眯缝起双眼不断打量着画笔下的世界,暗暗地笑起来,他甚至都笑出了声。

没出几年,颜料、画布很快用尽。沙耆的老母亲是织布为生的,沙耆时常偷偷地剪老母亲新织的一段布,在上面作画。老母亲发现后很是生气:“引年,引年,老娘织这布是用来糊口的,你就这么把它糟蹋了!”沙耆很不以为然地说:“娘,你可知道儿子的画贵还是这些布贵?你可知道儿子的画能值多少钱?”老母亲说:“儿子,你的画若能值几个钱,为娘就不必这么苦了。”

由于找不到更好的作画材质,找不出更多的颜料,沙耆开始慢慢地转变方式,回到沙村后,他画得最多的是国画,画国画只需一瓶墨汁,一支毛笔就成了。画画的姿态也渐渐从一些固有的形式里挣脱出来,成为日常的一部分。他在沙村的生活越来越简单,简单到只剩下晃悠,只剩下自说自话,只剩下亘古常新的孤独。他可以在墙上画,在门板上画,在泥地里画……画得最多的是旧报纸,各种各样的旧报纸,生产队里拾得的,村委会里卷来的,隔壁邻居家给的……那些泛黄的,上面印着最高指示和国家大事的旧报纸,都到了沙耆面前。他拿起毛笔,欢脱而奔放。他总是三笔两笔,画上出现了一头牛,又三笔两笔,画上出现了两只鸡。他画春天掘笋,秋天摘豆;他画清晨挑水,傍晚喂鹅;他画拾石头垒墙,上房揭瓦修屋;他画乘凉的老人,嬉戏的孩童……山村的鸡鸡狗狗,零零碎碎,炊烟袅袅,一切的一切皆入了他的画。他高兴了画,不高兴了也画,当然,人们越来越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是高兴的,什么时候是不高兴的,他经常眯缝着眼,眯眯笑着。他是很慷慨的,把那些画了画的报纸顺手送给村里人,然后叮嘱一句:“好好收着,很值钱!”有人拿走了,在家里的角落里随便一扔,也有人挺珍惜,觉得这疯子画得还真像,真好,就搁柜子里吧。也有人并不想要,旧报纸拿回家去,纳鞋底剪鞋样,生煤炉引火种,需要用到时,也就用掉了。也有时候,他画一个裸体的女人站在水边眺望,他把裸体女人送给村里人,他们就躲得远远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掩面而笑,这老不正经的……

他的画并不会让鞋样剪得更顺手,也不会让煤炉的火烧得更旺,在这个古老的山村里,画是什么呢?那是让人开心一笑的东西吧,就像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大家开怀一乐,打个饱嗝就过去了。沙耆也并不在意,你生煤炉,你垫桌子,你擦木窗,都没事,他照例画他的,他照例要送画给村里的人,照例告诫他们:“这画,很值钱的,很值钱的!”他就像一个预言家,可惜在当时,谁也不信一个疯子的预言。

旧报纸也并不好找,毕竟在一个山村,纸是稀缺的。有一回,挨家挨户,一直挨到村委会,都没有找到旧报纸,有人跟沙耆说去学校要吧,学校里有纸。他就跌跌撞撞向学校去了,那是他最急躁的一次。门卫老头以为疯子来闹事,死活不让进。但他嘴里只是说:“纸,我要纸,我要画画,纸!”门卫老头拗不过他的一股蛮力,他直闯了进去。闯到教师办公室,看到报刊架,径直去取报纸。办公室老师们大吃一惊,马上有人站起来挡他,把他重新推出办公室门外。沙耆怒了,口中喊着:“纸,纸……给我纸!”没有人给他纸,他拾起一块砖头,啪一下砸到办公室小木窗上,玻璃碎了一地……那一回,还是没有得到纸。

或许为了解决纸张稀缺的难题,他也把画画在书上。沙耆最爱两本书,一本《楚辞》,一本《娜娜》,前者是古中古国最早的浪漫主义诗歌集,后者是法国作家左拉的名作,里面描绘了妓女娜娜扭曲的人生。《娜娜》这部书是沙耆一直带在身边的,带了几十年,书上密密麻麻画了各样的画,与报纸上顺手送给村里人的画不同,书里的画又是另一番情形了。那大概是他内心更为挣扎的呈现,他在《娜娜》里画满了少妇、裸女、男孩、骷髅与马……这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是对生死的叩问?是对人生空茫的探询?

那些在沙村的日子,过得既快又慢,他晃晃荡荡的,就晃到了人们口中的“沙公公”的年纪。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的生活无比的拮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也就是解放后第三年,欧洲一个艺术团访问北京,向周恩来总理提及沙耆,高度称赞他的艺术成就。总理很是诧异,他从未听说过这个欧洲人所说的东方画家。新中国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总理如何知道一个在欧洲成名的艺术家?但总理是周至的人,他转询徐悲鸿,才知道沙耆的种种,并得知正养病在家,遂通知中央统战部,每月拨给生活津贴,从起先每月二十元加到后来的四十元。“文革”开始后,一九六七年减到每月三十元,一九七〇年后减到十五元。

一九六四年,与沙耆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去世了,沙耆由大姐夫一家照料,大姐夫去世后,沙耆又由沙村的一个同族亲戚照料。他越老越痴傻,越老越不晓世事,就像一个傻傻的大孩子,越老越不知道如何照管生活。生活的清贫、匮乏,时势的动荡……一切像风浪般翻卷着,一切似乎又搅乱不了什么,他那样的宠辱不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见悲喜。在时代的风浪里,他像一个游泳高手。确实,沙耆很喜欢游泳,沙村前面梅溪上游,有一个清澈的水库,沙耆时常去游泳。仰泳、蛙泳、潜泳……像一条深谙水性的活脱脱的大鱼。

贫穷年月,沙耆爱上一件事,就是蹭酒喝。肉与酒,是他平生另外的大爱。刚领到国家补助那会儿,他一领到月钱就去肉铺买肉。卖肉的问买多少?他说切一块吧。遂一刀下去,一大块肉就切来了。他拎着肉,沿着起伏的石路,满心欢喜奔回家去。但他不知道,几十块的生活补贴,够买几回肉呢?当然,他也根本不认识钱的面值。除了吃肉,他亦迷恋饮酒,但吃酒的样子并不凶,甚至是温文尔雅的,只是贪酒而已。他开始频频出入沙村的酒席,山村里并没有什么盛大的宴会,有的就是农家日常里的人生大事,比如婚丧嫁娶、上梁造屋、孩子满月……“沙公公”不请自来,逢酒必到。沙村的人都习惯了,渐渐的,“沙公公”成了酒席上最惯常的列席宾客了。他就那么乐呵呵地来了,也没太多言语,大家让他坐上席,他从不推让,仿佛他那样身份地位的人就是要坐上席的。他吃酒不闹事,甚至好事者想灌他酒也是灌不成的。但他吃酒是很讲究“派头”的,酒杯置于面前,自己不动手倒,等着别人给满上,才举起杯缓缓地喝。有人递烟过来,他将烟衔在口中,自己并不点,他知道有身份的人都不是自己点烟的,等着人家上来点好烟,他才开始缓缓地吸。酒后,必要画画,照例是旧报纸,或者直接操起毛笔在白墙上画,一落笔就画虎。有时候也被酒席上的人驳回:“省主席,画来画去画老虎,画点别的吧?”“画什么?”“画条龙!”手起笔落,旧报纸上一条龙翻腾而来。一旁的人喝彩:“省主席画得好!画得好!”听到这个称呼和赞叹他似乎更起劲了,笔墨挥洒,脸上表情活泛开来……

怎么又跑出个“省主席”?没错,这是沙耆的自诩,他早年于欧洲完成的油画,一般落款为SADJI,回国后的油画上落款多为沙耆,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散落民间的画上,大量的落款都是“省主席”,或者“省主席沙耆”。这是沙耆对自己身份的确认。村里的人也乐意于满足这位傻公公的愿望,大家口中除了称呼他“沙公公”,另一个最惯常的称呼就是“省主席”。想想有意思,这小小的山村里,还真走出过一位真正的省主席,沙耆的另一个族兄,也是沙孟海的三弟沙文汉,曾在一九五四年十二月起担任浙江省省长,现在小小的山村里又出了一个自封的“省主席”。

酒席上,眼看沙耆画在一张报纸上的龙成了形,也会有好几只手伸过来争抢。沙耆按住报纸,说:“不行,现在不能拿去,画画必须得有落款。”于是,他郑重地写下“省主席沙耆”,然后将笔一收,掷于桌上,任由人们处置这幅画了。他则重回座位,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谁也不知道他吃过几家人的酒,谁也不知道他送过别人多少画。他从沙村的东头吃到西头,从南边又吃到北边,小小的村庄并不总是有酒宴的,他又想到下面的施村去吃。施村的人们也并不排斥他,照例称呼他“省主席”,照例看着他不请自来乐呵呵的样子,照例让他坐上席。他照例安安静静吃酒,吃面前的菜,酒酣后,照例执笔挥毫。他什么都能画,只要有求,他必应。

更多时候,生活是低下的,没有那么多肉,也没有一丁点酒,只有白开水,只有稀粥冷饭,只有咸菜梗,只有深切的贫穷和饥饿。

有一回,一个老妇人挑着甜瓜路过小山村。那时候老母亲还健在,她看着新鲜水灵的瓜,眼里流露出向往。沙耆随即跑到门口,拣出两个最大个的瓜捧在怀里。过了会儿,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又跑回屋里,到抽屉中翻找了好一会儿,可却没能翻出一文钱。这并不令他沮丧,他顺手从旧纸堆里抽出一幅画出来,交到农妇手中,重新端起瓜来,期待地看着农妇。老妇人看到画上一个赤裸裸的女子,心下一惊,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嫌隙之色:“这个……画,画我不要,这个东西我看不懂,不能换瓜。”沙耆说:“我,省主席的画……值一万!”见老妇人依然不为所动。他又跑进去,从楼上翻出一只钟,这回,老妇人直摇手,这个金贵玩意儿她不敢要了。沙耆怒了,随手一摔,钟摔得四分五裂:“一只破钟,怎抵得了我省主席的一幅画?”一幅画一只钟,也没能换得两个甜瓜。

“文革”开始后,也有红卫兵来抄他的家。好在沙孟海是有预见的,“文革”初期,就将沙耆由海外带回的百余幅油画选了七十多幅以沙耆母亲的名义捐赠给浙江省博物馆。这也似乎是一个伏笔,为人们在往后重新找见这个隐匿于生活低处的人,做好了事先准备。抄家之后,黎斋里仅剩的画作大多被付之一炬。红卫兵们还根据重要“情报”,获悉沙耆藏有一个秘密发报机,可能他是对敌的特务。经过竭力搜寻,在卧室角落里翻到了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竟是一绺头发。沙耆说,这是老母亲的头发,老母亲去世前,他留下了这一绺头发,以慰思念之心。“革命小将”们笑作一团:“这哪是什么特务,这是大糊。”“大糊”是江浙方言,疯子的意思。后来,“革命小将”们也懒得理会他了,跟一个疯子斗来斗去,能有啥乐趣啊。

悲愤是暂时的,批斗是暂时的,贫穷于他也是转眼不见的。更多时候他一如既往地在山村里晃荡,在生活的低处晃荡。兴致来时,就带着画板,出去画画,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画笔下,重新抚摸这个孩提时生养他的村庄;有时候他扑通一声跃入水库里,化身为一条鱼,在碧水中沉浮;有时候他跑到秋收后的稻田里,躺在稻秆上睡一下午,阳光像金色的被子铺天盖地,他就那么躺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没有人来打搅他;又有些时候,他蹲在路旁,看一群蚂蚁搬动一条青虫,一看就是大半天,每一只新的蚂蚁的加入,都让他欢欣鼓舞。一个疯子,是被允许做任何自己的事的,他做什么出格的事都率先得到了人们的原谅。

我相信那些年月,他就是一个神秘的逃逸者,他逃到了热热闹闹风起云涌的世界的边缘,逃到了小山村人们正常的伦理和价值之外,他的世界里只有风声,只有变幻的光线和无穷无尽的自我。他在沙村,地图上找不见名字的沙村,他在这个世界热切的中心以外,看风吹草动,听叶落梅溪。

一直到一九八〇年,我们这个庞大的国家的肌体正慢慢回暖。蓦然回首中,世界开始记起疯了的沙耆。经过近三年的多方奔走和筹划,在沙孟海、史永、吴作人、陈修良等人的鼎力支持下,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中国杭州,浙江省博物馆,“沙耆画展”隆重揭幕,书坛泰斗沙孟海亲自为画展题名。

沙耆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走到台前,站在一群文化界、政治界的大人物中间。新刮的胡须,新剪的短发,显得安静而矍铄。

博物馆门外就能望见西湖和孤山,五月的西湖,春阳和煦,草长莺飞。沙耆微微地闭起眼来,他能听见鸟儿的鸣叫,听见阳光流淌,听见湖水温柔地律动……他站在主席台上兀自笑了,笑得含蓄而又气派,恍然觉得这一刻,“省主席”的待遇总算重新回来了。

画展震动了省城的文化界,浙江的诸多媒体都参与了报道。

七月七日,“沙耆画展”赴上海展出,中央美术学院名誉院长吴作人为画展题名,国画大师刘海粟送花篮祝贺。

九月二十七日,“沙耆画展”赴首都博物馆展出,适逢徐悲鸿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纪念,廖静文组织赴京与会代表参观沙耆画展。

从一九八三年开始,沙耆的春天来了,“省主席”的春天来了。艺术界恍然大悟:中国还有一个沙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沙耆。

画展结束之后,沙耆离开了沙村,被寄养到离塘溪不远的东钱湖韩岭村、沙耆的弟子余毅家,他的生命进入了另外一种形态。展览的效应持续了一些时日,重归岑寂,沙耆又像一个“古老”的画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但显然有些东西改变了,他被浙江省委统战部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就有了一笔固定工资,可以供养自己。他又有油画颜料了,又有纸和笔了,不必再到处搜寻旧报纸作画了。

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画家那样又“气派”起来了,他背上画板,徒弟帮着拎油画架,到处晃晃荡荡地写生、作画。也时常会有人造访,那是来求画的,求画的人大体也不是什么行家,他们只是喜爱给生活增加点色彩,或者喜爱在墙上挂幅画,这样的人无论在多贫穷的村庄里,都是会冒出来的。求画的人,听说韩岭住着一个疯子画家,画得特别好,又听说他喜欢吃酒吃肉,其他什么都不要的,他们就拎一只烧鸡、两斤黄酒过来了。他们给沙耆敬上烟,然后给他点燃,亲热地喊一声:“省主席,给画一棵青松吧。”沙耆并不忙着答应,先抽两口烟,烟雾蒸腾起来,遂捉起画笔。

他是一个“气派”的画家了,他坚信自己的画很值钱,他甚至坚信当年在比利时的银行里存了一大笔钱。有一回沙耆找到信用社工作的史美章,那是沙耆的好朋友。沙耆跟史美章说:“我记起来,当年在比利时的银行里存了一大笔钱,一大笔。现在余毅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我把钱取出一部分给他。”史美章只好点头赔笑:“沙老师,好的,取出来取出来。”没想到第二天,沙耆又来了:“美章,比利时的钱汇来了吗?”史美章只好搪塞开去,说还没有汇到,那么远哪能那么快就汇来了。第三天沙耆又来了:“美章,比利时的钱汇到了吗?”史美章说没有。可是过了两天,他又来了。史美章无奈至极,想出一个办法来,顺手拿了一张凭证单,在上面写下“壹佰万圆整”,落款为:比利时银行。

后来沙耆把那张凭证单据给了余毅的老母亲,这才得以平静下来,从此不再找史美章询问比利时的巨款了。

沙耆一直活到二〇〇五年,活得那么长久,依然没有等到自己的鼎盛时代。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得过更久的年月,才能被世界记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黎斋被家人出售给同村一户人家,连带着二楼板壁上的油画也到了买主手里,但那户人家并不知道这画有着怎样的价值。倒是一位叫陈明德的小业主,有一回无意间进到黎斋二楼,见过板壁上的画后,一直念念不忘。听闻房子易主,陈明德怀揣四千元人民币来到黎斋,要买下二楼房中的其中一块板壁,那是他帮人修理半导体收音机攒下的私房钱。在一九八九年的浙东,四千元人民币是可以盖一栋楼房的。

经过一番波折,有一天,一个沙村人将一块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板拉到陈明德面前,他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不正是黎斋二楼板壁上的其中一幅裸女图吗?陈明德如愿以偿,那块心心念念的板壁终于让他背回了家。但事有凑巧,其时,上海的舅舅正在明德家做客,舅舅是经历过特殊年月的,舅舅是见多识广的。看到这么大一块门板,看到门板上这么大一个裸女。舅舅蒙了,舅舅觉得这个事情非同小可,舅舅指着陈明德毫不客气地痛骂了一顿:“你就是脑子出了问题,买这么个裸体女人搬家里来,要是来个什么政治运动,你吃不了兜着走。”陈明德被这当头棒喝给唬住了,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在沉沉夜幕掩护下,陈明德用三轮车驮着那一大块门板,一直骑出去老远,直到湖边角落的垃圾堆里,才一扔了事。他又在沉沉夜幕掩护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但陈明德一夜未眠,一夜未眠并不全因为这幅画着裸女的门板正丢弃于垃圾堆中,还有四千元人民币,那厚厚一沓人民币,上午还藏在贴近左胸的内袋里,现在那里空空荡荡,仿佛掏了他的心。陈明德辗转反侧,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将三轮车蹬得飞快,他重新赶到了那个湖边角落的垃圾堆,那副大门板还静静躺在清晨的露水之中。陈明德抱起门板,往小三轮上一放,他将这花了大钱买得的油画重新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压入大壁橱的角落,跟谁也没有说起过。

继陈明德之后,剩下的十幅板壁画,相继被人买走,最后都落入台湾人林辰阳的卡门艺术中心。

陈明德将这块画有裸女的门板一直捂着,捂到二〇一六年六月,西泠拍卖公司以448.7万拍出。

事实上,如沙耆自己预言的那样,他的画值钱得很!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中国嘉德秋季拍卖会,沙耆油画作品《比利时同学像》以471.5万成交。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又一次嘉德秋季拍卖会,沙耆三十四幅作品以1265万元成交,无一流拍。

这一切沙耆会知道吗?他一定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暗自地笑了:“我跟你们说过吧?我的画很值钱,我叫你藏好了藏好了,你不听话。不听省主席的话,吃亏了吧?”

其实,沙耆并没有走远,一个艺术家总有办法以另外的形式活下来。那个阳光璀璨的午后,我坐在黎斋旁的沙文汉故居里,门卫老沙跟我谈起沙耆画在村子里的另外几只老虎,他说,沙耆画得最好的虎在以前的晒谷场上。那只老虎太神奇了,我们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它的眼睛是朝山上看的,我们上山的时候,它的眼睛又转到另一个方向了,它的眼睛真是会转动的。在这个老汉的话语里,我面前再一次浮现出沙耆眯缝起双眼窃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