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继龙
从地方性到生命精神———刘年诗读札
◆ 程继龙
刘年,听过名号,未见真人。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后记说:“写诗的时候,我是一个土匪,来自湘西永顺的羊峰山。”诗集封面上的照片,一副憨厚的模样,侧着身目光微微向上,却有点沉郁。肩膀半露,很“湘西”,符合我的想象。
诗是更真实的言说,它诉说诗人的身份、心灵的秘密。把这部诗集中的分行文字从头到尾读一遍,会“认识”这个人。刘年是有地方性的,和当下流行的很多国际化了的诗人不同,比如实行飞飞主义,出入各种国际航班,穿梭于各种高峰论坛,行程时间精确到分钟,张口闭口满是欧美后现代符号。在阅读中,我甚至将他想象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沈从文就自称乡下人。比如顽固地保留着乡村的气息,桎梏地看待人情世故,言语在心中的成型总是迟缓一步,而且时常自己反吞下肚去,离人工制造品远,离杂花野草近,习惯性地在人所忽略的事物上耗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
“在辽阔的针叶林里,独来独往/喜欢毛茸茸的雨/喜欢飞鼠溪,喜欢游泳,喜欢蘑菇和鲑鱼”(《棕熊》),化身林野的熊来行走、独白,屈原笔下荆楚一带的“山鬼”也是如此。“起风了/水柳在摇,椿树在摇,板栗树也在摇/有鸟窝的白杨,摇动幅度最小”(《汪家庄的白杨》),他所看重的是山气野风逗引起的感觉、仰面观察树杪摇动的瞬间情思。他在诗中提到那么多的人名、地名,及与地方风物相关的称谓,“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的月光和蛙鸣……可以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马》);“那晚,月光极好,草绳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蛇一样,绞住了秦寡妇的脖子”(《稻草》);“每个黄昏,穿满襟衣的母亲,会站成第四棵芭蕉/反复地呼唤。她的声音,是翠绿的//往往开骂了,我才应/有时在麻山,有时在巴那河,有时在椿树田,有时在幺妹家”(《哦,湘西·芭蕉》)。父亲、母亲、秦寡妇,田埂、水田、月亮、麻山、椿树田,等等,这些人物、地方、风物沾染着浓浓的情感和记忆,成为刘年“故乡”、“湘西”的最隐秘的符号。
刘年的地方性是有水性的,他相信“诗无定势,水无常形”。不像边塞和西北高原传统上呈现的那样干燥、酷烈。就像水之于沈从文,沱江是他的母亲河,沅水是他青春的肉体和冒险的精神得以展开的地方。水在山间云树氤氲而起的光影、味道,滋养着一个人的气质,也给梦想和雄心一种无形的力量。流水变动不居、绵延不断的“弱德”(“君子弱德”)与人、与文有一种天然的合一性。霍俊明敏锐地指出刘年擅写一种双行体诗,“剥开涌泉蜜桔,有微红的阳光粘在手上/世间的辛与苦,需要这漫山遍野高糖分的事物,来中和”(《在涌泉镇》),“石榴酒,枫木炭,一小杯,女人就软了/风推开门,吱嘎,有蛛丝断裂。雪三尺多深,天地呈石榴红”(《会酿酒的女人》)。这种双行展开,犹如江河在两岸的夹峙中行进。早年生活的印记、偶发的感触、轻逸的想象糅合成意象、短语、小句、方言、古语向前流荡,时时形成洄涡、浪花、水汽。整个诗歌表达、句法碎细、柔软,而且呈现出一种民间小调的格式。行中长短句错落,小句句中或句尾,随机地押韵,甚至连音节也是高低相倾、轻重相随的,很有潇湘方言的韵致。刘年在这样的表达中,找到了自己写诗的乐趣,也制造出自己写作的势能。他是软的、糯的、氤氲的,随物赋形,流荡宛转的,他有生成性。于坚说,当代汉语诗歌偏于硬性的、普通话式的、观念性的写作,缺乏那种软性的、靠感觉推进的写作,刘年正属于后一类。
刘年的地方性,还和女人、酒、侠客、巫觋等原始事物有关。水样的女人、情爱润泽绵长的滋味,怎能让“土匪”刘年不动心呢!“对水一样清澈而温润的事物,怀有敬意/水去远了,会成为海;走过来,坐在对面,就是女人/往水里,掺入时间,搅匀,就成了酒/好女挂人,好酒挂怀,好月挂千山”(《酒歌》),“要把左轮手枪/一粒子弹,重过千粒汉字/喜欢红铜的光泽、喜欢子弹的直接/没有废话,也不伤及无辜”(《侠客行》),“我是来收脚印的/母亲说,到去过的地方收了脚印/才能入土为安/——欠债的还钱;欠恩的,还恩/还不了的,还以微笑”(《收脚印的人》)。在对旧事物的想象与沉湎中,刘年情深缘浅,侠骨柔肠。这使人想起苗族人、土家人在夜晚守灵时所唱的歌谣,充满了混沌的悲剧感、神秘感,这是与中原地带很不同的一种气质。这气质中也混杂着古老的道义感,快意恩仇,打抱不平。这也许是他自称“土匪”的一面吧。刘年常把这种快意恩仇、儿女情长的元素包装在武侠的壳子里,例如《田舍辞》、《遥远的竹林》、《侠客行》等。沈从文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的形式’”,这大概也是刘年所渴望过的“人生的形式”吧。
然而,从一开始,刘年就没有刻意地表现他的地方特色,湘西色彩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写作过程中自然带出、呈现出的东西。也许一种凝固、封闭的地方性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刘年较少提到沈从文,他无意于成为另一个沈从文。刘年的写作,有一种多地性(对“远方”的渴望和不断展开的行旅),更重要的,还在于上升到了一种更为普遍的对生命本身的审视、体验和拥抱。生命的多彩、不确定、受压抑和伤害的疼痛,热切的念想,蒙克呐喊般的尖叫,比狭小的地方、单维的故乡更紧迫,更宏大。这种写作的倾向,我们姑且称为有生命精神的写作吧。
生命精神,可以说是现代艺术中的一个神祇,无所不在,又难以触摸。这个神祇,既是一种源在动力,又是一种表现对象,还是评价的标准和最终的归宿。它是自上而下、多维存在的,这正是困难和复杂的所在。生命像水在河流中一样存在、展开,向四面八方奔突,随物赋形,又符合“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刘年的诗歌呼应了这一点,“生命的本质是温暖,微红,宁静,透明的冰”(《深秋的睡莲》),生命的幻象指引他前进。
日常疼痛与形上孤独。不要忘了刘年有着漫长的底层、行走经历。在访谈、自我介绍中,刘年说他中专毕业后进过水泥厂、卖过棉花、木柴、烟叶、谷种、药材,在南方多地打工、谋生,即使他不刻意凸显自己的草根性、底层写作色彩,这种日常的、生存的现场感也自发地涌现出来。“昆明,常德,大庸,永顺/不停地转车,不停地往回赶……故乡,是堂屋中央/那一具漆黑的棺材”(《故乡》)故乡、古典,永远回不去了,写故乡成了拖着现世的泥带着日常的水的一种追溯性行为。“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永顺城》)这是一种现实境遇,在故乡变成陌生人,在人群中一个人生存。这是高具“现代性”色彩的寓言。“深圳,应该归还我的永久牌单车”(《深圳记》),这是一个愤懑和悲怆的责问,向时代发出,“深圳”掠去的,还有“姐姐”、“爱情”等等,这些已永无归宁之日。近年刘年有幸居京,然而呈现出的是一种更刺目的疏离感,“枯坐,写字,煮小粒咖啡/一天不下一次楼,一天不说一句话”(《隐居》),“养只乌龟,在玻璃缸里/于是,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安静”(《养龟记》),“走进来,却忘了要买什么/物质的国度,温暖、绚丽、整齐/每种商品,都有身份证和故乡/什么都缺,却感觉什么都不必要/导购员的殷勤,和我的悲伤一样徒劳”(《超市》)。在以北京为代表的高度现代化的世界里,沉默、失语,隐居、乌龟成为深刻而准确的隐喻。对日益盛大的普遍的商业化社会,流露出无所适从的焦虑、彷徨——“出来,便是整整齐齐的城市/这是一个更大的超市。每个人/都有包装、用途、识别码和保质期”。人生的形式在现代性、商业化面前孤苦无言,无所归依。在此情况下,诗中就多了形而上的慨叹、疑惑、否定,有的甚至成为天问。“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悲歌》),“死亡,将治好你我所有的病/在我们的身后,世界将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致》),“所有的铁锁都在生锈,所有的粉刷都在剥落/所有的围墙,都在等待倒塌/于是,我把这片繁华,命名为废墟”。追问无果,引起更深的思索,而且都以否定的形式出现。
其实,这种写法、感觉,正是世界范围内现代主义文学的普遍行为,整个二十世纪,有点出息的中国诗人无不是奔突到死水腐城的世界里来。然而也许是精神生存的破裂太过剧烈,不可言说的生命之痛太痛,或者向某种轻型的、后现代风格转化的需要,刘年转向了治愈和弥合。
这种治疗行为,一种是对想象的古典理想的追寻。“写一封绝交书,用魏碑/从此,不关心户口、税收和物价/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遥远的竹林》),“我的归宿,是条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橹/舱里,有个火炉,有些茶和书”(《月亮湾》),这些名士、这些魏碑、茶和书,其实和周作人二三十年代开出的药方如出一辙,有种反现代的现代性的味道,但是终归古久先生的气味重了些。一种是对远方的寻求,这和朦胧诗一代对地平线、黄昏的想象模式大体一致。去远方无非一种逃离,离开此在的孤独和无力,这是一种太浪漫的行为,“软骨的浪漫”(朱英诞语)。霍俊明在评论中列举了刘年大量的“轻量化”的诗,都属于这种路向。当代艺术家面对世界的纷纭和分裂,产生一种深重的失语感、无力感,甚至是命运感。无法改变世界,就反过来疗治自我身上的“主体的分裂”。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中,渴望拥有一种不再流血的、不再撕裂的瓶子般光滑的主体模型。从人性、人道的角度来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从历史的、诗学的眼光来看,这不过是一种针对自身的“妇人之仁”,其实和中国文人士大夫历经千年发明出来且不断将其精致化的心性修养之法没有本质不同。
这是刘年诗歌的大致状况(仅是个人看法),最后还要说几句。从艺术方面看,他的诗意的世界还不够阔大、充实。大诗人都是有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的,比如杜甫、T.S.艾略特,将历史、现实、个人、梦魇各种经验融铸成一个一个向四面八方展开的圆球,哪怕这个球体是用碎片拼合而成的。刘年在精神的撕裂中开始展现出自己的世界,湘西的,儿时的,早年底层的,中年苦闷的,古典想象的,背起背包见闻到的,等等,但是整个读来还显得残碎,有细节但不够饱满,有格局但不够恢弘。而且,在很多局部,艺术的表达力还不够百步穿杨、左右逢源,有时给人意到笔未到的感觉,这比较遗憾。
注释
:①霍俊明:《一个人的故地、寓言与远方——读刘年的诗》,《滇池》2016年第12期。
②于坚:《诗歌之舌的硬与软——关于当代诗歌的两类语言向度》,《诗探索》1998年第1期。
③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