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凤玲
遇见心底的眼泪——王单单诗歌阅读札记
黄凤玲
中国学人大都认为诗在中国是替代了宗教的作用的。世界宗教,不论耶稣赎罪、佛祖涅槃,还是先知真梦,都在以灵感和情愫发抒人类予万物的仁爱与悲悯。而好的诗歌亦如是,总会使阅读者一时超脱尘劳杂念,精神上与崇高靖洁趋同,心底里又和慈悲温润相遇。
王单单的诗歌带给阅读者的感受是独特的,一种同时张扬道德激情和审美力量的写作。阅读者要在这种智性与感性的张力中去捕捉诗情。如果阅读者试图要以言语来记录这种感受,倒是一个冒险的设想。审慎而灵活应该是适时的态度,而形式来说,札记似乎比论文更恰当一些罢。
“2012年10月王单单参加《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2013年4月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仅仅相隔数月,王单单就给云南的诗坛带来了两次不小的震动。对于拥有雷平阳和樊忠慰的“昭通文学”来说,欣喜的是诗歌血脉又有了可以与之相配的继承者。”2014年8月,在一篇评述云南新世纪青年写作的文章中,论及“80后”诗人王单单,作者开篇语气热切而自尊。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澈悟的程度往往决定于他在人世间所受痛苦的深度。“生长在大山深处的王单单,血液中便流淌着生活的苦和痛,沉默的媒和陡峭的崖赋予诗人隐忍和坚毅的姿态。”王单单本是生活在乡村里,举目便是半亩荒地,一片衰柳,披发行吟。断桥破屋边的诗人保持着体格与灵魂的健壮,同尘世凡俗牵扯出微妙而源深的情绪趋合。
王单单持续关注的对象,是那些生活在散落于城市和乡村的普通人,那些被他称为“在自己命里爬行”的人。他们是“在生活的齿轮上旋转出/濒临断裂的声音”的摩的师傅,他们是“对着秋风致敬/周围尘土飞扬”的保安,他们是“搬运自己的命”的装卸工,他们还是“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抠出体内的命根子”的卖毛豆的女人,甚至也是住在某某镇“两件红砖黑瓦的房屋/门口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笑嘻嘻/喊我一声哥哥就赶紧跑开”的八岁小女孩。诗人通过他们书写千年来中国农民的命运,揭示时代交替时中国坚硬的社会现实。
他们低首劳作,边缘的生存状态让他们沉默不言。没有夸妄,也并不轻世傲俗。传统士人倡导的孔孟儒学奋进勤谨,慎行宽解,与老庄道教的旁观微笑,遣情舒袂,看似与他们毫无关联,其实早已深深地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执拗地引导着他们的行事为人的观念。他们知悉生命的痛苦与忧伤,但却安宁于这个寻常、艰难的现世。和顺容受与宽从大度的忍耐,让他们宁静地,同时也是从容地纳受命运。“她只知道,石头和心一样/都可以弄碎;她只知道/熬过一天,孩子就能/长高一寸”(《采石场的女人》),同时,他们也努力在这样少有光亮的命运中建立有尊严的生活。那样蓬勃,甚至强悍的对生活的执着,带着不苟活的力量,即便贫穷和屈辱都不能剥夺他们快乐的幸福。如此一股殷热决心和坚忍目光,令人动容。故而,“容忍”可称作是中国文化的最大品性,或许已在成为世界当下“别现代”的最好品性。
谢有顺把那些只写黑暗、绝望生活的写作称为心狠手辣的写作,认为那样的写作的背后缺少一种力量,一种让人物站立起来的力量。王单单的诗歌中触及到了当下社会中很多黯淡、颓破的生活,也会因为“破碎,让我变得锋利”,但,即使是有荆棘、废墟,他们都能无数次地从破败、不堪中重新站立起来。对此,诗人有着厚重的生活积累和创作敏感。“一条街穿过两边的建筑与寂静/像切开黑暗的一道缝隙/狭窄,但足够我通行” (《夜宿以古镇》)
刊载于《诗刊》 2014 年6月上的《车过高原》,记录了诗人创作思想和审美追求登上一个高度,又将寻觅前行目标的阶段。“那些树,那些春天的异教徒,在死去的高枝上”“或者,这些空空的鸟窝就是黑夜的睾丸”“一只乌鸦,这高原上的寡妇”这些打磨精巧诡丽的意象仿佛一道迷误的帐幕,遮挡住了诗人逃避阐释的动机。所以,阅读者需要的不是一套规范性的词汇,或许只是一些描述性的语言。也就是说,将这些光怪陆离,充满着幻谲色彩的意象放回到寒荒冷黑的高原,置身于特定情境的意象会焕发自身的意义。“我真想把肉身从骨骼上脱下来/去草丛里捧一把泥土,把自己捏成苦行僧/赤脚走过墓场,慈悲如水/为睡着的白骨/洗净来生的痛苦和悲悯”。
王单单对时代带着一种失望而狂热的抑郁沮丧心态,面对生活的困恼,他也并非一味地满怀襄助心情,继而寻得安稳恬静聊以自适作罢。彼时的他,会有愤懑失望的抑郁,也常常浮现机警、审慎的戏谑。但不论他身处何种境遇,尚可洞悉人生。一颗镇定的心,明了一切,别人抑或自己。经历了人生的况味以后,一种圆熟的领悟。
诗人王单单是坦白而无愧的,但又带着机敏、惠达的灵悟“人生真的就是一只木桶/只需伸长手臂,就能摸到它/死亡做成的底。”(《木桶》),时而巍伟豪放“小路从山上下来,延到水边/像根鱼线,试图/钓起一条大江”(《癸巳年冬,从昭通回镇雄·7》)时而诡丽异美“黄昏是夕阳的断头台”(《在昭通》)、“草木会呼吸,石头会心跳/眼前的峡谷会自己打开”(《在白水寨》)。却从不巧黠矫饰,也不会有意设置荒乱而不测的沼泽,让阅读者坠入惊愕迷惑的深渊。但诗歌却是如此有力而紧张的真实“人生苦短,像一个回音/喊出去时,青丝莽莽/回来已是白发苍苍”(《广德关遇白发老者》),恍如西西弗斯向虚空用力,却是沉毅。“果子缀满枝头,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名字/将来还会有一颗叫王单单/”(《死亡之树》)。自称狂狷之徒的王单单其实并非快意人生的剑客,他的诗歌确有刀锋,但此锋却插入自己的肩头,“疼痛中,他咬牙切齿,说命运不公/黄泉路上一定要与阎王对簿公堂/腹胀如鼓,饿不敢食,渴不能饮/站无力,坐无劲,赖床三月,骤减七十斤/……/最后,他无法忍受恶疾的摧残/央求我母亲给他来个痛快,我知道/他这一生,疼痛漫无边际”(《祭亡父》),“王单单的悲痛里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骑士精神,唐吉诃德式的疯傻与哈姆雷特般的癫狂也难掩饰的生命的力度和灵魂的高度。”
王单单不是大同主义者的浪漫,不忍睹视芸芸生灵贫愁的光景。也摒弃了固步自封的小丈夫气量,带着畏怯的神情哀叹日光之下人心的暗影。确实,他的诗歌带着一种侠者的锋锐,但非浪荡无涯的旁者的冷观,而是与泥淖窘困相濡以沫的己者的在场。让阅读者感受到一种心境的宽悦安稳。他带着一种纯洁结实的天真,仿佛同时游走在乡村田陌和洪荒旷野的骑士堂吉诃德。健全的心志和鉴识投射到短视、漠昧的人群,转而类乎病态、异形,令人侧目。倒是他亦如那位西班牙老绅士一般,赤子情态,一如既往地热情活泼,睥睨向前。
2016年9月14日,王单单作为《诗刊》社从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诗人中选出的诗人,正式成为“2016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在此两年前,他已从一个叫安尔的乡村中学调到了镇雄县城的文体局工作。但这对于底层之痛、命运之悲有着刻骨了解的王单单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正如他在2014年接受《边疆文学·文艺评论》采访时所说:不会因为一个诗人的身体或者组织关系发生空间上的位移而丢失诗歌的灵魂。
2017年7月5日,“首都师大驻校诗人王单单专场诗歌创作研讨会”在北京召开。王单单在汇报发言中总结了驻校一年来的创作和思想。末了,他说:“这一年我用尽全部的力气就是为了在写作上呈现一个新的自己。”王单单离开予他有着切肤之痛的乡村,在文化与人群气味浓厚而精美的大都市的一年。诗人的外部生活和内心世界经历了怎样的重置和更新,我们并不知晓。但,好在王单单这一年仍然写作诗歌,我们可以继续通过阅读来了解王单单,他的写作观念和写作方向。我们期待新的时域和视域带来更加丰盈和饱满的阅读体验,对诗人才情和志气一直以来的自信,会让我们的阅读有些迫不及待了。
根据我们对王单单诗歌的阅读经验,他应该是赞同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艺术可以显示为一种人生见解”的说法的。在首都师大驻校诗人王单单专场诗歌创作研讨会上,《诗刊》副主编商震评价说:王单单开始进入语言的内涵,并在美学力量上下功夫。我想,作为王单单的伯乐之一,商震是了解王单单诗歌写作优势和创作可能性的。王单单诗歌最可贵的锐气和与生俱来的傲气,让他的诗歌保持着原生态的冲击力,即便是少年人的莽撞义气,也因了那一腔热血而获得阅读者的敬意和赞赏。我最为欣赏诗歌中“蓄势待发”的状态,因为力量一旦发出,接下来便是消损和丧失。王单单诗歌强大的爆发力和诗歌内在的精神性是他独立诗坛的秉性和气质,偶尔的戏谑笔调也只是对生活场域酸楚艰难的苦闷喟叹。
2017年第3期《长江文艺》上发表了王单单的《花间事》(12首)的组诗。如此题名,不免让人以为无非绣阁伤春之意,不免迂缓舒徐之风而已。然而,此组诗中并无美人绮骨香肌,倒有“一群白发人”“皱纹中深埋的光阴”,《白发人饮酒》此诗颇有王国维关于境界“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生气和高致。可以晤对“我们刚满四个月的儿子”的“目光”,仿佛天地元初时的第一缕阳光,坦白的暖意,并无焦躁和暴烈,“径直延伸到/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落满积雪的地方”(《与妻书》)缓缓地融消一切硬和冷。又或访友人不遇,“整个下午/我都在那里枯坐,发呆”,而名叫“戈多”的小狗却让诗题指向太过凸露,即便诗人竭力制作“墙内,一朵打碗碗花/趁我们都不在,悄然绽开”(《一个漫长的下午》)的宁静诗趣,也终不抵“闷来庭院里,闲步落花旁。”的回味自然。至于“春光好,公子爱闲游”的《花间事》一首,倒是好一幅色彩绮丽的风景,“金色油菜花”“盛大落日”“黛色山脊”,似乎太沉溺在视觉的感受,仿佛微风拂过的湖面,掠开一丝涟漪,却很快回复平静,难留痕纹。展开乡土阡陌,却无田野淳厚之味,有些扭扭袅袅之态。
“花间”二字,自五代之始,便熏染上了浓词艳调喁喁私语,香风奢月朗朗涯岸之气。不过,再次展卷,并无相思从珠帘而透入,甜腻的彩颊也没有出现在后花园的桃花丛中。凄惋悲愁拽撞心坎的境况被漫弥在天地间的孤独和荒芜所替代。是的,原本阅读者畅想的烛泪风悲、玉容幽怨实不可得,但那销魂蚀骨的悲寂凄凉却并无二致。“时间久了,草们/越来越顽固,而我却/越来越无力。天注定啊/我会成为这场战争的失败者/会沦为荒草的阶下囚/甚至某一天,我会默许它们/高过我的头颅。”(《清明节》)——如果与荒芜对抗的仅是愤懑和苦闷,那么时光打败的就是清欢,洒落一地的只有无助和无力。“每逢清明,我便发动战争/与山间草木较劲。它们/长出一茬,我就割掉一茬/起初,我的每一刀/都怀着深仇大恨,我发誓/绝不让草,活着/走上亲人的坟头。/”甚至连“寂寞关山道”的悲凉沉郁底色也全无。只是相比于文士墨客的爱河多涛,暮春花萎的低吟浅唱之烦闷与孤零,王单单傲视屹立,以“对月高歌,温一壶浊醪/清幽之地,适合起舞”启幕,他试图让恬淡、静逸填充进自己的心境,奈何“惊醒的山鹰,隔着山谷/看我抽刀断水,好几次/划伤自己的影子”(《亚布力狂想曲》)的境界实为恨海微澜,残阳雨夜之拓落悲郁。诗人的胸襟,本来隐着一个大海,狂涛迭起,如何做到“如翚斯飞”的轻灵。
加缪从小在苦难中长大,但他成年后却说:“世界不是我的敌人,贫穷对我来说从不是一种痛苦。”他来自底层,却没有忽视生活中的亮色。这也正是加缪和存在主义不同的地方。《西西弗斯》表达出一种观念:绝望的抗战。在加缪看来,那些可以预知胜利结果地行动并不值得钦佩;而真正代表人类社会最可敬精神的,是那些向着未知的世界勇往直前的人,他们才是人类社会的脊梁。
《亚布力狂想曲》难道不是一种山中客的想象吗?静林、古韵都难以安宁内心的块垒。月下独酌,对影歌舞,却四顾茫然,长啸拔剑,刺中的虚空。那一种无力的郁伤何人知晓?然而既已放弃来处,只能敞拓胸膺,用肉身去迎击未知。“如果大雪封山,断了回去的路/勿等”带着鲁迅“过客”的悲怆和决绝。显然,王单单做不到风趣逸致,因为他的喉咙里隐藏着一枚冰刃。不管是狂笑还是嘲讽,从那口里喷出的只能是鲜血,每一个字就是一滴血,顽梗而诚实的血。
在阅读中,我的脑海中始终盘桓这样的问题:一个真正的诗人(这是一个总称,意指那些用艺术形式承担人世苦痛的人们),应该为受难者而斗争。不过,这并不能成为他就此不再爱万物众生的理由,不然,他的斗争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正所谓“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摘自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故而,好的文艺作品应具备“通古今而观之”的诗人之眼,警惕“域于一人一事”的政治家之眼。
王单单在一次访谈中谈到当下诗坛最缺少两样东西:一是诗人内心的宁静,二是对待诗歌的真诚。我从未怀疑过王单单对待诗歌的挚诚,也希望一路前行的诗人永久地保持着内心的笃定和清明。
诗人王单单的灵魂是独立而复杂的,带着适度的充实自守和探寻沉思。他不屑为习俗的奴隶,为怠惰、萎顿之气所充塞。不管是愤激,还是隐退。阅读诗歌,我们仿佛透过一块晶莹澄澈的玻璃,看到王单单的面容——“大地上漫游,写诗/喝酒以及做梦。假装没死/头发细黄,乱成故乡的草/或者灌木,藏起眼睛/像藏两口枯井,不忍触目/饥渴中找水的嘴。/鼻扁。额平。风能翻越脸庞/一颗虎牙,在队伍中出列/守护呓语或者梦话”——骚动或沉默。他不像倡导“情感逃避说”的艾略特那样,喜欢戴着面具窥视世界。而是像蒙田,把自己灵魂感知的一切——不安、奇妙、变幻、含混都和盘托出。“摁住生活的真相/身材矮小,有远见/天空坍塌时,想死在最后/住在山里,喜欢看河流/喜欢坐在水边自言自语/有时,也会回城/与一群生病的人喝酒/醉了就在霓虹灯下/癫狂。痴笑。一个人傻。/指着心上的裂痕,告诉路人/“上帝咬坏的,它自个儿缝合了”/遇熟人,打招呼,假笑/似乎还有救。像一滴墨水/淌进白色的禁区,孤独/是他的影子,已经试过了/始终没办法抠除”(《自画像》)
他持之以恒地关注着日常的生活和囿于其间的人们,并不断用笔墨勾画着人们的灵魂。就像精明谨慎的老农守护他的田地一般,敏锐的、现实的眼光来观察,任何细微的枝节都不能躲过他的眼睛。这是一种让阅读者信任的眼光。因为我们知道他擅长真实而具体地表现生活,举平凡成庄严,托琐碎为美妙,他很少打坐议论,也不设坛驱邪。更多是快速地推进的气魄和不间断叙述故事的风格。他注重情绪在肉体上的反映,凭着准确的直觉,诗人用一根实实在在的绳子把虚空漂浮的情感思绪连在一起,还能激发阅读者的心魄。
他坚执,他的诗歌的根是在内心深处扎下的,不是在那些不断改换和迁徙的日子里。他伸手触及的是时间,他用年轻而持续不断的生命穿越世纪。世界是碎裂、消失,还是完整、存留,于他都不能成为阻力。或许时有迟疑、忧郁,身后可能没有任何历史,但目标永远在前方。
王单单的诗歌,若要诵读,配之乐器,或为羯鼓之低沉迂回,其声呜咽颤抖,似长太息于幽谷,空寂而悠长;或为铜琵琶之拓放粗粝,声高波壮,颇类敕勒川的牧歌,回风舞动在穹庐之下,铿锵清越。或许,在一条月光清朗的山路上,一个仰天行吟的少年经过,你会与心底的眼泪相遇。
【注释】
[1][2][3]《新世纪文学场域中的云南青年写作》,黄凤玲,《边疆文学·文艺评论》,2015年第三期。
[4]《王国维文集(第一卷)》,《屈子文学之精神(1906年)》,P.31
(作者系昭通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云南大学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