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的女人

2017-11-14 03:33刘平勇
绿洲 2017年3期
关键词:保管员

刘平勇

晒太阳的女人

刘平勇

1

我打开门,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外。他头发长而凌乱,至少一个星期没有洗过的样子。脸黧黑,目光呆滞,稀稀拉拉的胡须像冬天的枯草。他穿着灰色的夹克,青色的裤子,看上去有些皱皱巴巴的;脚上一双布满泥土的黑色皮鞋,已经变了形,歪歪翘翘的,像刚拱过泥土的野猪的长嘴。他有些激动地说,坤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说,你是?

他说,我是贵保,哦!坤哥,你没怎么变,只是发福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你来。

我说,你就是贵保?我的脑海里努力搜索着那个我儿时最要好的伙伴贵保的模样,眼前的这个男人跟那个剃着东洋头的贵保半点都不搭界。唯一不变的,是他额头上那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他说,坤哥,都三十多年没见了吧?

我点着头嗯嗯着,是啊,都三十多年了!你怎么就找到我了呢?快进来!快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说,这鬼城市,恁个大!我都找你十天了,还是把你找到了。

走到客厅,他忽然站住了,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眼里射出一道惊奇的亮光,说,这么大的房子,恁个漂亮,是你买的还是租的?

我说,买的。

他笑了,说,坤哥,还是你厉害!我就说,你是名人,配住这么好的房子。

2

我泡了一杯碧螺春,打开一包软云烟,再打开电视。我让贵保坐在客厅里喝茶、抽烟、看电视。我到厨房,准备做几个小菜,要和贵保好好喝几盅。我记得,橱柜里一直放着一瓶酒,至少十五年了,那是一个朋友送的醉明月。那酒十五年前的价格就是三百五十八元,当时我半个月的工资呢,我一直舍不得喝。现在,我要把它喝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三十多年未见的兄弟贵保来到了我的家,再珍贵的东西,我都舍得拿出来。

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一轮明月挂在幽深的天庭上。这样的夜晚,和最好的兄弟对坐,喝着最好的酒,赏着最亮的月,说着最深的体己话,那些尘封在岁月深处的事儿,一定会循着酒香流出来。醉明月,多么诗意的名字!我想,我那在橱柜里静坐了十多年的醉明月,它长长的等待,就是为了今晚与我和我的好兄弟相见。

贵保每隔一会儿,就会悄无声息地来到厨房,站在我的旁边。我一回头,把我吓一跳!我笑着说,贵保,厨房窄,油烟又大,你到客厅去喝茶吧!

贵保惊奇地说,坤哥,你会做饭做菜?!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啊?

我说,好多年了,自从我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得自己伺候自己了。快去客厅看电视去吧!我一会儿就做好了,到时,我哥俩好好喝几盅!

贵保回客厅去了。不一会儿,他又站到了厨房的门口。

我说,贵保,你还是去客厅喝茶吧!

贵保说,我就喜欢站在坤哥旁边。坤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这年头,妈的X,要找个人说话,还真不容易!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说,坤哥,这次我来找你,就是专门来跟你说话的,再不说,我要爆炸了。

我说,贵保,哥知道,你是想哥了,哥高兴呢。

一盘炸花生,一盘青椒肉片,一个炸洋芋丁,一碗清水大白菜,还有一个糊辣子蘸水。这已经够丰富的了,要在平时,我是没心思做饭做菜的,早上一盒方便面,晚上一盒方便面,我的日子,简洁而方便。

这是初秋,高原小城的夜晚清凉舒适。我们把小餐桌搬到阳台上,有清风吹拂,有明月照耀。

装四两酒的钢化杯,一人一个。我斟满了酒,顷刻酒香四溢,月亮在酒杯里跳跃。

贵保激动地说,哥,好酒,好酒!然后抓起丰满浑圆的酒瓶歪过来歪过去地欣赏。

我说,在我手里都十五年了,一个朋友送的,一直舍不得喝。奇文共欣赏,好酒弟兄喝。今晚兄弟来了,咱哥俩好好品尝!

贵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举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碰了一下。顿了顿说,哥,我敬你!我们轻轻地喝了一小口,然后会心地笑了。他说,这么好的酒,须得慢慢品!

3

杯子里的酒矮了一半,我觉得身子发热,目光也有些恍惚。这么多年来,我爱酒,但不胜酒力。平时喝上二两,脚就有些飘,今晚,我是决意要醉一次的,跟我三十多年未见的好兄弟醉一次!

这么多年来,发生了那么多令人纠结的事,心里的苦楚无处说。我用快乐的外衣,罩住我忧伤的心灵。这个世界,没有多愁善感的男人的立锥之地。我举起杯,跟贵保的杯子碰了一下,说,来,兄弟,喝一口!我们喝了,贵保直着眼睛看着我,目光有些飘忽。他说,哥,我说过,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只能跟你说!妈的X,都快奔五的人了,大半辈子都混掉了,硬没有一个能够掏心窝子的人,哥,你知道吗?为了找你,你说我找了多长时间?十天,十天啊!我知道你在蒙城,我就不信找不到你!哈哈,果然找到了。我心里的话,就只能跟你说,哥,你不会不听我说吧?

我说,好兄弟,哥听,哥一定听!

贵保说,哥,你还记得她吗?

我说,她是谁?

贵保说,李美芳。

我一时想不起来,自语道,李美芳是谁呢?

哎呀!我妈呀!这回你知道了吧!

我说,哦,知道,怎么不知道,连婶子我都不知道吗?你说!你说婶子怎么了?

贵保说,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死了也倒没啥,人嘛,都是要死的。更何况,我这一辈子,都栽在了她的手里,我是恨她的!问题是,我爹一个月前也死了,本来死了也就死了,没啥的,我一直觉得,这个窝囊废,即便不病死,也早该羞死才对!可是,这个老头子,这个跟我捉了一辈子迷藏的老头子,临死的时候,却要跟我说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他不说,那还好,我已习惯了恨。他一说,倒把我打懵了,我的心,像打开了五味瓶,啥子味道都有,要命的是,还疼,那种钝刀子割肉的疼,让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哥,你说,我是不是得病了?我觉得我的病,是憋出来的,是那些太多太多的话憋出来的,它们变成一把又一把的钝刀子,一刻不停地割我的心。我想说,可是那些馊事能说给谁听呢?我就想到了你,哥,那些话只能对你说。如果找不到你,我相信我会疯掉的!

我喝了一口酒,思绪就回到了我的家乡大营地。在那条贯穿村子的土路上,走过来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高个子女人,村里的女人都没有她高。她的头发又密又黑,梳得光生生的,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圆圆的像一个黑色的饼,上面插上一根银簪,那银簪在阳光下白亮白亮的。特别是那张脸,怪好看的,额头光洁,细眉大眼,鼻梁高高的,嘴唇润润的。尤其是那牙齿,我敢保证,是大营地最整齐最白净的。她喜欢穿蓝色的对襟衣,黑色的裤子,白胶底的黑布方口鞋,那衣裤,平平整整的,没有半点补巴,这在大营地是很稀奇的。因为大营地的男女,穿的衣裤,除了村西的那个老工人家穿的衣裤没有补巴外,其余的都是有补巴的。那些补巴在衣服的肩膀上、袖肘上,在裤子的膝盖上,臀部上。当时要看哪家的女人针线好,从她家人穿的衣裤的补巴上就能得出结论。这个女人还爱笑,不是大营地女人那种能够把别人家的狗都吓得慌慌张张躲进屋里的哈哈大笑,而是那种好看的微笑。看着那种微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想上去拉拉她的手的感觉。她经常走在村庄的土路上,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微笑。不管是空着手,还是提着竹篮,还是挑着担子,还是天阴下雨,还是阳光灿烂,她都是微笑着的。她的腰比一般的女人细,屁股比一般的女人大,走起路来像跳舞。我们村的男人,总喜欢躲在僻静处看她。这种情况,总会有男人被他的媳妇揪住耳朵往屋里拖,边拖边说,看!看!老娘叫你看!长着一身骚肉的狐狸精有啥好看的?男人龇着嘴,辩解道,我哪里看人家?我是看天气呢!天气好,我要下地呢!女人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嘲讽道,还看天气呢?天气长在人家的屁股上?你看你那眼睛,都长出钩子来了,恨不得把人家的裤子钩到脚背上去!男人不敢辩解了,只嗷嗷叫着缩到屋里去。

我曾经靠近过那女人,那女人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我问我妈,那是什么气息?我妈一把将我拉到怀里,说,坤儿,今后不准你靠近那女人,那女人是妖精变的,她身上有妖气!你靠近她,她会害人的。

五岁的我说,她不会害人的,她还给我水果糖吃,可甜了。我就喜欢她身上的香气。

妈打了我的手臂一下,生气地说,我说会害人的就会的,那种人给你的东西咋能吃呢?有毒的呢!

我说,没有毒,我已经吃了,我怎么没有中毒呢?

妈提高了声音,说,总之,我告诉你,那个女人的东西不能吃!今后不允许你靠近那个女人!听见了没有!她又狠狠在我的手臂上打了两下。我哭了。我不明白妈为什么会这样说那个带着香味的女人。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我妈才跟我说,那女人身上的香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其实就是女人搽脸用的百雀羚。一般的女人是用不起那种东西的,要有钱的女人才用得起。我对妈说,是不是那个女人很有钱?

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有,可是那钱不干净!

我说,钱怎么会不干净呢?

妈说,怎么会干净呢?那钱又不是她的,是别的人给的,别的男人给的!

我说,别的男人怎么不给你钱呢?

妈一下生气了,抬手就给我一个耳刮子,说,你妈是那种人吗?那种钱,看着就恶心!

4

贵保跟我碰杯,说,哥,你在发啥子呆?我在跟你讲话呢,你没听吗?

我说,兄弟,哥听着的呢!你讲吧!

贵保说,哥,你肯定还记得,打小你都一直护着我。我记得,1973年,我五岁,你七岁,你比我大两岁。保管员家儿子张大根,还比你大一岁,他欺负我,是你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出了好多血。后来你被你爹捆起来吊在你家门前的核桃树上,用细竹棍抽打你,细竹棍都打断了三根,你的手臂上,背上,全是血痕。你硬是没有哭,你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保管员和张大根,张大根居然被你瞪哭了,保管员拉着张大根,吼了一声,哭,哭个球!又没有抽你,你哭个球!没出息!然后保管员把你父亲手里短了一截的细竹棍抢过去,一扬手丢得老远,说声,够了!他狠狠地瞪着你,一字一句地说,算你有种!小狗日的!

后来那个张大根就再也没有欺负过我了,一见到你就吓得尿裤子!

我俩哈哈大笑。

我说,一晃,我们都老了。现在,那两个人咋样了?

贵保说,咋样?都一个下场,不得好死!

我说,咋个不得好死?

贵保说,保管员那个老东西,缺德事做多了,老天也要惩罚他,我还是后来听人说,保管员刚好六十岁生日的那天,半夜起来拉屎,莫名其妙就掉进了他自己家的茅厕里,第二天早上捞起来的时候,全身都是屎,把整个村子都弄得臭烘烘的。至于那个张大根呢?三十五岁那年去贵州的一个啥子煤矿挖煤,就再也没回来,据说是瓦斯爆炸死了。可是又有人说,张大根是他老婆胡翠花伙同野男人把他骗到煤矿上害死的。村里的人说,张大根刚死,胡翠花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跟着一个野男人跑了,留下两个娃儿,一男一女。后来两个娃儿也外出打工去了。现在就留下两座瓦房,门前的野草都长得人腰深了。

我说,你恨他们?

贵保说,咋不恨?哥,你不知道,但我知道啊。张大根虽然后来不敢欺负我了,可是他爹保管员,利用手中的权力,处处为难我家,还欺辱我家,还对我妈打了好多鬼主意!哥,有些事情,我慢慢跟你说!

我叹息了一声,哎!人呀,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年那么威风八面,现在却啥都没有,只有荒草萋萋了。

贵保说,现在说起来,心里还满是恨,可是,人都成骨渣渣了,恨又有啥用呢?哥,不说那些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说,我妈是像他们说的那种人吗?

本来我想说,你说的是哪种人?但我马上意识到,我不能说,这是贵保心里最最疼痛的疤。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村子里的人都在传说,贵保的母亲李美芳是有着不光彩的历史的。传说李美芳是西村的最漂亮的女人,她读过书,识字,在村子里很是清高,许多小伙子在她家的房前屋后一夜一夜地唱情歌,以此来打动她,可她丝毫不为所动。可是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男人,据说是知青。那知青高个子,卷头发,身子有些单薄,戴着一副透明的眼镜,乍一看上去,还以为他只戴着一副镜框呢。他看人的时候,总喜欢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还喜欢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坐在地埂上看书。李美芳就被这个年轻男人看书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那个男人的影子就在李美芳的心里生了根。有一天,李美芳在小河边洗衣服,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站在河岸上定定地看她。那男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微风吹动着他黑亮亮的卷发,像小河里的波浪一样。李美芳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她轻声说,有啥好看的?男人说,你真美,简直就是一幅油画!那声音又柔和又刚劲。后来两人就有了来往,后来李美芳就知道那个男人叫杨春波,家在城里,高中刚刚毕业。后来李美芳就经常把长得最光溜最好的洋芋用柴火烧了刮得黄生生的给杨春波吃,后来杨春波也就把从城里带来的百雀羚送给李美芳,后来就发生了让李美芳背一辈子污名的事情。

传说李美芳邀约杨春波到村子背后的大青山相会。那是秋天,正是吃核桃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核桃树上结满了翠绿的核桃。他们的约会地点选在核桃林中间一棵最大的核桃树下,那里有厚厚的草坪,四周是绿色的屏障,又舒适又安全。李美芳先到,她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喳喳地叫。李美芳感到百分之百的安全,但心却抑制不住地狂跳。杨春波来了,两人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就猛地抱在一起,手忙脚乱地亲热。亲着亲着,就躺在了草地上。李美芳又激动,又不好意思,她紧紧闭上眼睛,任凭杨春波解开她的衣服,脱掉她的裤子。两人正在忘乎所以的时候,李美芳想近距离地看看杨春波的脸,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惊奇地看见核桃树的枝桠上,有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李美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啊的一声,身子开始痉挛。她猛地推开杨春波,从草地上跳起来,提着衣服和裤子就往核桃林里奔跑。杨春波一下愣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甚至想,是不是把李美芳弄痛了。他愣了几秒钟后,立即提起裤子向李美芳追去。

问题就出在趴在核桃树上的那个孩子身上。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那个孩子是我们大营地老队长家的儿子,这个十二岁的儿子,那天逃学,一个人去偷核桃,刚摘下两个,忽然就有人来了,他想下树来逃掉,但来不及了。他只能惊恐地看着他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大营地和西村只是一桥之隔,一座古老的石桥就把两个村子连在了一起,无论哪个村落发生啥事,另一个村落很快就知道。如果那个孩子不要把令他惊恐不安的事说出来,那就不会有后来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问题是,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天生就装不住半句话,他省略了他逃学的过程,而把令人不齿的偷核桃换成爬到树上逮麻雀,直接说出了他看到的惊魂一幕。他当队长的父亲对此事特别感兴趣,就又哄又吓地对儿子说,娃儿,你不能乱说啊!乱说了是犯法的,你看见什么就只能跟爹说什么。就这样,这个十二岁的娃儿就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爹说,每一遍说到最后,都会说一句,爹,我看见的就是这些,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而老队长每听一遍眼睛都格外的亮,那种亮光一闪一闪的,像星星掉到了他的眼睛里。有时他也会抬起头,闭上眼睛,好像要把星星关在眼睛里,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老队长当然知道那个貌若天仙的李美芳,同时也知道那个文绉绉的知青。他想,那个狗胆包天的知青要是在大营地,他一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遗憾的是,那个知青是在西村。

传言就像蒲公英,只要有风,就飘得满世界都是。本来就出名的李美芳很快就更加出名了。只要她一出门,整个西村包括大营地在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对她指指点点!让她如芒刺在背。一段时间之内,整个村子的人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很亢奋,悲愤的,狂喜的,幸灾乐祸的,惋惜的,伤感的,各种表情糅合在一起,整个村子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息。忽然有人提议说,那个狗日的知青,简直是恶魔,破坏了我们西村的风水,你想想,他居然脱去了我们女神的外衣!有人说,真想不通,那么高高在上的女神,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呢?有人说,还不是受到那魔鬼的引诱!大家一致认为,一切罪恶都是因为那个魔鬼才产生的,不教训他天理不容!于是在某一个晚上,那个知青糊里糊涂被蒙上了一个肮脏的麻布口袋,遭到了一顿拳脚棍棒。后来那个知青就消失了,据说回城里去了。

可怜的是,这个李美芳,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主角。

当一尊神坍塌为一滩烂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想去和一把踩一脚。现在的李美芳从神变成了泥,她曾经高傲的头抬不起来了,她整天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但她又不得不出门。她父母的工分不能养活这个家,她得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每天换回八分工分。李美芳有时扛着锄头,有时挑着箩筐走在西村的土路上,总是低着头,紧着身子,悄无声息的。但她依然感受到有密密麻麻的青刺扎在她的身上,那是村人的目光。如果是抬不起头来的只有李美芳,那还情有可原,问题是,抬不起头来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李美芳的父亲和母亲,自从传言弥漫西村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后来,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发生了。一天晚上李美芳去上厕所,险些被人强奸了。那是初夏的半夜,一弯下弦月挂在屋后的老槐树上,李美芳到厕所拉肚子,当她站起来走到墙角的包谷草旁时,一个蒙面男人忽然从后面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嗡着声音说,别叫!叫了我弄死你!李美芳就感到那个男人已经扒下她的裤子,她感到有坚硬的东西抵住她的臀部,她拼命反抗。那个男人说,骚娘们,知青可以弄,老子也可以弄!你以为你还是金枝玉叶?当那个男人放开一只手去解自己裤子的时候,李美芳狠命地用臀部往后顶过去,那男人哎哟一声倒在了包谷草上,接着又痛苦地尖叫了一声,哎哟妈吔!李美芳提起裤子便跑到了屋里。第二天西村里便流传一桩奇事,十八岁的王二狗走夜路摔了一跤,居然把阳根摔断了,更要命的是,还把屁股摔了一个洞。李美芳天亮时看见,屋后立着一根五寸长手指粗的竹桩,上面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迹。那是父亲前两天砍竹子来编箩筐留下的。

当时西村的队长只有四十多岁,两年前他的父亲老队长带领全村人抗洪抢险的时候,被洪水冲走。全村人都很感动,就推选他的儿子张大头当队长。可这个张大头是一个好色之徒,他早就对李美芳垂涎三尺,只是有贼心没贼胆,但李美芳的绯闻在村子里传播的时候,他的欲望更加膨胀了,他觉得李美芳已从女神沦落为骚娘们,知青能弄,他一个堂堂的生产队长也能弄。于是在他精心设计下,在一片包谷林里,他把李美芳弄了。李美芳的衣服被他撕成了碎片,他的脸也被李美芳抓成了筛子。当他发现李美芳还是处女的时候,他居然哭了。他的兴奋和愧疚让他忘记了伤脸的疼痛。

李美芳借着夜色的掩护衣不蔽体跑回家里,她的母亲搂着瑟瑟发抖的她一个劲地流泪,嘴里骂着,这个畜生!这个畜生啊!李美芳的父亲知道真相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个一生软弱的男人放出了狠话,老子不杀死这个狗日的畜生誓不为人!

果然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队长张大头死在他家厕所的粪塘里,公安的发现,他的头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深洞,里面装满了粪便。西村的人都喜欢看热闹,唯有李美芳的父亲躲在屋里瑟瑟发抖。公安对前因后果一分析一排查,很快就锁定了他。公安只问了两句话,李美芳的父亲就如实交待了。第一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杀了张大头的?第二句是你为什么要杀死张大头?后来李美芳的父亲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死刑。后来,李美芳的名声就更臭不可闻了。再后来,李美芳二十一岁时,嫁给了我们大营地村的眼镜张得志。张得志是我们大营地村唯一戴眼镜的人。他是在城里唯一读过一年初中的人,后来因为心脏上有毛病辍学在家。有人说,怪了,那个李美芳,怎么就只喜欢戴眼镜的人呢?那个知青是戴眼镜的,这个张得志也是戴眼镜的。也有人说,怪了,这个张得志也是吃错药了,怎么会看得起一个臭不可闻的女人呢?就有人说,再臭不可闻,你看人家那长相,一定很好弄,再说,你看张得志那瘦精精的样子,哪像个男人,还戴个眼镜,孔夫子挂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心脏又有毛病,好女人哪个看得起他?

5

我们碰了一下杯,然后吸溜一声喝了一口酒。贵保红着眼睛说,哥,我妈的那些馊事你是知道一些的,我就不明白,咋个那些馊事烂事总跟她有关呢?现在想起来,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就是1975年那件事,你想想,街上那么多人,我妈一丝不挂地游街。哥,现在想起来,我都还在心疼,她是我妈啊!贵保哭了起来,准确地说,是呜咽,声音不大,但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抽搐。他用左手捂住眼睛,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颤抖地说,哥,说真的,从那时起,我恨你爹,他是族长,他有权力把我妈拿去游街,可是,我妈也是整个大营地村张氏家族的人啊!他这样做,难道只是丢我妈的脸?丢的是整个张氏家族的脸啊!后来长大了,一想起那件事,我的心都在流血!村子里那么多男人都去了,都看见了我妈那种生不如死的样子。后来我也想过,她怎么不死呢?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呢?我后悔,当初我为什么会跟你去呢?

我说,贵保兄弟别哭了!都过去了!

贵保又把一把眼泪抹在衣襟上,颤声说,哥,哪过去了?它在我的心里疼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往事纷至沓来。那是1975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父亲起得很早,披着衣服,拿着他那除了睡觉都握在手里的两尺来长的铜烟杆出了门。头天晚上,张得志来到我的家,用手遮着嘴在我父亲的耳边神秘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出门去的时候眼里有泪水,他用手臂抹了好几下。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说一声,大哥,拜托您了,不要伤到她,她其实很好的!我父亲冷笑了一声,很好很好好得很!我好奇地问父亲,眼镜来我们家做啥?怪兮兮的。父亲瞟了我一眼,厉声说,小娃娃家,没你的事!我躺在床上,对张得志和我父亲那种怪兮兮神秘秘的样子感到特别的好奇,遮着嘴巴讲悄悄话的事,只有小孩子才会做,没想到大人也会,我想,他们一定在讲什么神奇的事。

我躲在一棵树下,看着我父亲和二十多个男人站在场院上说话,他们看上去很兴奋。这时七岁的贵保来找我打角板。我说,贵保,我爹他们一大早就在这里集合,神秘兮兮的,好像是要去干什么好玩的事,我俩偷偷跟着他们去!贵保说,我们不打角板啦?我说,看回来再打。贵保欣然答应了。

我父亲端着烟杆走在前,蓝色的烟子扭着身子在空中飘。后面走着二十多个村里的男人,土路上扬起了一溜黄色的烟雾。我和贵保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远远地跟在那群人的后面,只要他们之中一有人回头,我们就立即躲在树后或者土坎下,他们转过头去,我们立即就显形跟在他们的后面。贵保说,坤哥,我们要去哪里啊?我说,不知道啊,他们到哪里我们就去那里。贵保说,去干什么啊?我说,不知道,看他们神神秘秘的,肯定有好玩的事,我们去看一看。贵保说,大人们有啥好玩的事啊?我俩还是来打角板吧!你昨天赢了我三十个,我今天要赢回来。我说,你说话不算数,说好的,看完后回来再打角板的。你看他们朝着老镇走,老镇很好玩的,我都好久没去老镇了。我摸出包里的一毛钱,说,老镇上有瓜子糖卖,到时我买了分你吃!贵保说,好,一言为定,不准反悔!接着就欢快地跟着我走。走着走着,贵保又忽然说,我们跟着大人去看什么啊?我说我不知道啊!我们跟着他们走就是了,昨晚你爹来我家,跟我爹咬着耳朵说话,他们一定有啥事瞒着我们,我们一定要去看看。贵保说,他们说什么啊?我说,我哪里知道?我们不是要去看了才知道吗?不过,你爹昨晚从我家出去的时候,好像哭了,我看见他用衣袖抹眼泪。贵保惊奇地张着嘴,说,我爹哭了,他咋哭了呢?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呢?他是不是又跟你妈吵架了?贵保说,哪里啊?我妈昨晚没在家,我爹说我妈去我姑姑家了。我奇怪地说,贵保,你爹怎么不跟着我爹他们去呢?贵保说,我哪里知道呢?我出来时,他还睡在铺上呢。

老镇离大营地只有七八里,不一会儿就到老镇了,我看见大人们向着老镇的卫生院走去。我爹拿着烟杆一挥,其他男人就靠拢过来,围着我爹。我和贵保躲在墙角,看着我爹在清晨的薄雾里说话,可我们却听不到他说什么。他们走进卫生院那道生锈的大门,我们跟了进去,躲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我们村里那个力气最大的张铁腿飞起一脚,踢在一扇木门上,那门就轰然倒下。大人们就冲进屋去,接着就听到嘈杂的人声和噼噼啪啪的声音,有个男人在痛苦地嚎叫,有女人在叫喊。贵保吓得抖了起来,我也紧张得出汗。贵保声音发抖,说,哥,我怕,你爹他们打人!我也害怕地说,他们怎么能打人呢?不一会儿,一个瘦瘦的男人捂着一张花床单,头破血流连滚带爬地出门来,蹲在门前的一块石板上瑟瑟发抖。我爹用他的烟杆指着那个瘦男人的脸,咬牙切齿地说,这就是你勾引良家妇女的下场!

接着,一道白光一晃,一个只穿着一条花布裤衩的女人披头散发地被几个男人推搡着走出门来,她的眼睛眯着,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嘴角的血像一条蚯蚓在爬动。她的两个奶子好白好大,随着她的步子不安分地晃动。脖子上挂着一双天蓝色的方口鞋,鞋口处绣着红色的小花。

我惊奇地说,贵保,那不是你妈吗?

贵保被突然出现的场景惊呆了,他瞪大眼睛,张着嘴。忽然像子弹一样飞出去,抓住那个女人的右手,撕心裂肺地喊,妈!妈!女人绝望地看了贵保一眼,脸上的肌肉像电击了一般抽搐。她一甩手,把贵保甩出好远,然后一甩头,裸着身子走在惊恐不安的薄雾里。很快,贵保就被我爹抓住手臂,厉声呵斥,你这娃!谁叫你来的,滚回去!我爹一回头,就看见人群中的我,他一咬牙,一烟杆就向我挖来,骂道,狗日的,敢跟踪大人!我爹把贵保交给张铁腿,说,你把他俩赶快带回去!张铁腿就抓着贵保来追我。贵保拼命反抗,拼命喊妈!但他逃不过张铁腿的手。于是他就狠狠地咬了张铁腿的手一口,扯下了一块二指大小的皮肉。

后来年龄稍长一些,我才知道那次事件是我的族长父亲,为了家族荣誉而战的一次捉奸行为。我一直不明白,贵保的妈李美芳,先跟知青乱来,后来嫁到了我们大营地又跟镇卫生院的郭医生胡来,难道真的像我妈说的,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秉性吗?再后来,我听说,那个郭医生被开除工作了,开除工作不久,他就割腕自杀了。至于贵保的妈李美芳,倒是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屋里,没脸见人。贵保说,那些年的好多个夜晚,他爹和他妈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常常吵架,吵得很凶!有时还大打出手,可是到了第二天,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悄无声息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6

贵保抹了一把眼泪,说,哥,后来我肠子都悔青了,我真不该跟着你去的。你知道吗?我回来后三天没吃饭,我用头去撞我家的墙,撞得头破血流,我只想快快死去,可是我爹把我背到了医院把我救活。我爹看着醒过来的我,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又哭又笑,他搂着我说,我的儿呀,你还是醒过来了!你要是死了,爹一定陪着你去死。我骂我爹,你早该去死!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还不如去死!我爹眼睛睁得老大,露出凶光,随即就黯淡下来。他说,娃,你长大后就会知道,你妈是个好人!你妈真的是个好人!我爹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妈光着身子游街的样子,我忽然哭了,哭得肝肠寸断。

贵保向我歪过头来,用手扒开稀疏的头发,头顶有鸡蛋大小的一块没有头发。他说,这就是那次留下的。我摸了摸他稀疏的头发,心里发酸,我说那会儿你的头发又黑又厚,现在都快掉光了。我又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了笑说,我的在五年前就掉光了,哎,光头方便,还可以节省洗发水的钱来喝酒。贵保,你都五十岁了吧?贵保说,满过五月初一就是五十岁了,哥,你五十二岁了,你大我两岁。我说,是啊,岁月不饶人啊!

贵保说,哥,从那天起,我就再没有叫过我妈一声妈,直到她死。要是我爹临死前不把那些事一股脑儿告诉我,到现在我也不会叫她一声妈的。要是那样,会更好,我会在绝望中麻木地生活,倒也轻松。可是我爹偏偏告诉我了,他要是早些时间告诉我,也好,我会试着原谅他们的。我爹怎么能够这样呢?他怎么能把那么大的事情埋在心中一辈子呢?害得我家破人亡,差点丢了性命。看来,他就是有意想折腾我,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宁。

我妈的漂亮在我们村是被公认的,这从村里的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就可以证明。我略懂事的时候听到我妈跟那知青的传闻,我恨过我妈。我曾经问过她,说那些传闻是真的吗?我妈惊奇地盯着我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的乖宝宝,你怎么听那些不得好死的人乱说呢?你看你妈妈是那种人吗?我说,不是。妈妈笑了,一下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也笑了。可是,自从发生那件事,无论我在哪里,我都总会看见那天早晨我妈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的样子。我的心那种疼呀,说不出。你知道的,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学习都是很好的,我还得过一张奖状,那张奖状曾经贴在我家火塘旁的墙壁上,那是我们一家人的光荣,可是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就把它撕下来,丢到了茅厕里。上课的时候,我听不见老师说的话,脑海里全是那天早上的情景。老师经常骂我脑子出问题了,罚我站,我也不在乎。我的学习一塌糊涂。我记得三年级的时候,保管员家儿子张大根跟我吵架,骂我妈是破鞋,我气愤不过,抓起板凳就打在他头上,把他的头打了一个洞,血流得满脸都是。我爹和我妈被吓坏了,带着我,并提着家里唯一的九个鸡蛋去保管员家赔礼道歉,保管员把鸡蛋砸在我妈的头上,那白的黄的液体糊住了我妈的脸,我爹和我妈还在一个劲地低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啊!我忍无可忍,从地上爬起来,炮弹一样冲向保管员,我的头砸在保管员的大腿上,保管员纹丝不动,呵呵笑了两声,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扔出去,重重地砸在我爹的身上,把我爹打倒摔在地上。我妈哭喊着冲了过来,抱住我,边哭边查看我的伤型,她绝望地看着保管员,说,你咋个能这样狠心啊?孩子千错万错你也不能这样狠心啊!我心里的恨化成了炸药,快要爆炸了,我拼命挣扎,我想冲出去,跟保管员同归于尽。可是我妈紧紧地抱住我,我用头使劲砸我妈的身子,我妈只是哭着任凭我去砸。

保管员厉声说,我家大根难道说错了吗?难道你不是破鞋吗?你别忘了,那天我是亲自把你从别人的床上逮下来的!滚!别弄脏了老子家的场院。我妈不敢再说话,抱着我的头,我爹抱着我蹬来蹬去的脚,慌忙火急地离开保管员家的场院。我还听见保管员骂道,小狗日的,鸡巴恁大点就敢顶撞老子,老子不教训你,长大了怕要翻天怕要杀人哟!这个老东西说得对,我十五岁那年还真把他杀了。遗憾的是,没把这老东西杀死。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的我,以为这个老东西必死无疑。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们家,总是处处受人欺负。得罪保管员家,是因为我打了他的儿子张大根。那么,什么地方得罪了队长张发财,什么地方得罪了会计张结巴了呢?如果没有得罪,那么那些工分又少又苦又累的活儿为什么就全落在我爹我妈的身上?为什么他们要把我爹我妈的工分定了比别人的少一个层次。别的男人每天十分工分,而我爹的只有八分,别的妇女每天八分工分,而我妈的却是六分。我爹我妈也去找过,可他们说,这是生产队的干部开会研究决定的。本来我想回来跟着劳动,可我爹我妈硬是要我读书,他们说,只有读出书来才能出人头地,才能不受人欺负,可我无论如何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对我爹我妈的恨,对生产队里欺负我家的人的恨。我家的粮食一年只够半年吃,分粮食的时候,我家的包谷洋芋是最小的,谷子是半成熟的。我爹体质弱,一脸蜡黄,他去找队长理论,队长说,分粮食是保管员的事,你去找他。我爹就说,那我的工分怎么就跟妇女的一样呢?我婆娘才是三十多岁,可她的工分才跟老女人的一样呢?队长说,你看你那风都吹得倒的样子,给你八分算是给面子的了,哪个妇女不比你的体力强?你自己想一想?我爹气得直喘气。他悄悄地跟我妈说,张发财这个老狗日的,说你名声坏,扣你两分工分也正常。他后来说,跟我说不清楚,叫你亲自去找他。我妈说,这个老不死的,名声好坏跟工分有啥关系?去找他,找他干什么?分明不安好心。他爹,我不能去!两分工分不要了!我爹哭丧着脸,一个劲地点头。

我爹问我妈,要不要去找保管员理论,为什么分给我们家的粮食总是差的?我妈说,他是故意收拾我们家的,找他起啥作用?我爹叹了口气,说,是呀!就慢慢熬着吧。

那年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家一粒粮食都没有了。我们一家人都饿得软塌塌的,我爹的身子开始水肿,连走路都成问题了。我妈咬着牙齿说,无论如何都得找到粮食,天无绝人之路。我妈一早就出门了,到了晚上,果然背着半口袋玉米回来了。我妈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总算借到了,可以吃玉米粥了。我觉得蹊跷,这年头,大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我妈在哪里能借到粮食呢?半个月后,我跟踪了我妈。

我妈出门的时候,太阳正要落山。那天的太阳好大,红得像刚从猪血里捞出来。我妈从村口的河埂上走去,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我看见血红的太阳被西边的山梁吞下去了一半,留着一半,像一张刚喝过猪血的嘴。河埂的一边,就是我们生产队的场院,场院上有一排用青石砌成的瓦房,那就是我们生产队的保管室。场院上堆着好多草垛,像小山一样,我悄悄地跟在我妈穿梭在草垛之间。我妈向保管室走去,到了门口,她站住,回过头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一推门,门便开了。我正奇怪妈怎能轻易就推开了保管室的门呢!我妈一闪身进去了,门又合上了。我连忙跳到门口,心跳加快,我紧张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尖刀,那是我爹削竹子的刀,我出门时顺手装进了口袋里。我把耳朵贴着门缝,就听见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说,这次要豆子还是包谷?我妈压着声音说,豆子和包谷都要点。男人说,你也太贪心,怎么能要两样呢?就一样了吧!我妈说,我想磨点豆腐给娃和他爹吃!男人呵呵笑了两声,说,行,那就让我先吃你的豆腐吧!就听见重物摔倒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声音。我的血往上涌,涌得我的眼睛发黑。我用肩膀顶门,门被什么抵住的,我再一用力,门开了一半,原来是一个口袋抵着的。屋子里堆满了装满粮食的口袋,那个男人把我妈压在一个口袋上。我冲进去,对着那摇晃的屁股就是两刀,那个男人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我慌忙又杀他的后背,杀他的脖子,直到那个男人不叫了,我才拔出刀,在那男人背上抹了两下,试图把刀上的血渍擦干净,然后把一口痰,吐在那个男人的屁股上,骂了一声,保管员,你这老狗日的,老子今天就叫你死!我又吼了一声,李美芳,你去死吧!然后一转身,跑了。我一口气跑了好远,越跑越害怕,我把刀扔在了河里。我朝着去县城的路跑,我想,我杀人了,我要被公安抓起来抵命了。我再一次恨透了我妈。恨透了大营地。

我从此在省城流浪,一流浪就是八年,老家的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靠捡垃圾为生,后来又进了一家黑砖厂,苦死苦活拿不到半分钱,唯一的好处就是汤汤水水勉强能填饱肚子。后来我又大街小巷卖老鼠药,卖难民服,啥子脏活累活都干过。哥,你也许不知道,捡点垃圾还分地盘,我被一群小混混打断了手臂,说我不懂规矩侵犯了别人的地盘,让我长点见识。他们下手那么狠,一棒就打断了我的手臂。贵保伸出手,撸起袖子,我就看见他的左手臂上凸起鸡蛋大的一个包,整个手臂都是弯的。

哥,本来我是下决心这一辈子都不回老家的,尽管我爹我妈让我失望,让我伤心,尽管我恨保管员、老队长,但我还是挂念着我爹和我妈,现在我才这样叫的,以前我是叫他们的名字,以前我为有这样的爹妈而耻辱。毕竟我唯一的亲人只有他们俩了。所以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还是回去一次,但我没有跟他们见面,我只是偷偷地躲在外面看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我回去过。后来我对他们和大营地的了解,完全是我乔装打扮成外地人来到这个村子打听到的。

贵保站起来,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这时的月亮被一层薄云裹住了,看上去寡白寡白的。他摇了摇头,转到我的身边,一下抱住我,我也抱住他,我们这对三十五年来第一次见面的弟兄,放声大哭。

7

我们坐回原位,又碰了一次杯,我觉得头有些昏昏的。

贵保说,哥,你也是作家,我就是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的名字,才顺藤摸瓜找到你的。

我们喝了一口酒。贵保说,哥,嫂子呢?嫂子怎么不在家?

我说,她啊,回老家去了。

她老家在哪里啊?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的,就不说了。

哥,你这么有才华,嫂子一定很漂亮吧?

漂亮,很漂亮的,可是漂亮又有啥用呢?

怎么没用?看着舒服啊!

哥,你家娃有多大了?是男还是女?

读大学了,二年级呢!女孩。

女孩好。女孩听话。我家那个小杂种,到现在都没有音信,说是去打工,就没下落了。

还是说说你吧!这么多年来,你是咋过的?

别提了,哥,我的日子过成一团烂泥。贵保叹息了一声说。

贵保喝了一口酒,断断续续跟我说起了他的过去。

贵保说,二十八岁那年,我结过婚,那女的只有二十岁,叫张小翠。我是在一家小旅馆认识她的。那些年,到处是小姐。其实都是些农村姑娘,来城里打工,举目无亲的,就干那种事。那天,我运气实在是好,我捡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三百六十元钱,我就去了一家小旅馆,我看中的那个姑娘,就是张小翠。她实在是漂亮,比城里人都要漂亮,高个子、细腰杆、大眼睛、白牙齿。她很乖,想着法子地迎合我,让我高兴。完事后,我给她五十元钱,她不要,她说,只要三十的。我说,另外二十是我给你的。她还是不要,说,之前说好三十的,我不能多收你的。我一下子就很感动。过两天,我又去了。我说,这次你一定要收五十。她说,我们这里的行情就是三十,不能多收的。我们交流的时候,都讲着蹩脚的普通话。可是一忘情的时候,就都讲了方言话。一听就是家乡话。我激动地问她是哪儿的?她也激动地问我是哪儿的?是的,逃亡在外十多年了,听到乡音,怎能不激动?我说我是清平县大营地的。她说她是清平县西村的,我和她都很激动。我给她一百元钱,她却说她必须免费。我和她就这样好上了。我带着她买了一辆三轮车,在车站旁卖我们家乡的臭豆腐,生意还蛮好的。后来我们有了个孩子,我们在护城河边租了一间房子,日子还算过的滋润。我们好了五年,在孩子四岁生日的那天,却出了大事。我知道,都怪我,全都怪我!是我不是人。贵保声音哽咽着说,那天我和张小翠都破例喝了点酒,因为孩子的生日嘛。喝着喝着就喝多了,我问张小翠,为什么要来城里做那事?张小翠说,她爹曾经是西村的队长,那个时候她们家的日子在整个西村都是最好过的。她说,要是她爹不死,她妈就不会丢下她家三姊妹另外嫁人,要是她妈不另外嫁人,她也就不会到城里干那事,她说她的两个妹妹读书的费用还靠她呢。她说她爹是被她们村子里的李长才杀死了,其实准确地说,是被李长才的姑娘李美芳杀死的。原因是李美芳是个烂人,先勾引城里来她们村的知青,后来那个知青被村子里的男人们打跑了,再后来为了从她爹的手里得到好处,就去勾引她爹,没想到被李美芳的爹李长才发现了,就把她爹悄悄打死了丢在茅厕里。那个李长才后来呢被枪毙了。张小翠叹息了一声说,要枪毙应该枪毙那个烂人李美芳,让她活着,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呢!

当时的贵保一下就懵了。怎么几十年过去了,还有人这样议论李美芳呢?他真看不懂他这个名叫李美芳的妈!他逃出大营地,可非议却像影子一样依然跟着他,他内心的暗伤忽然撕裂了,疼痛难忍,流着殷红的血。

那时的贵保啪地把酒杯砸了,发疯似的吼道,你给老子住嘴!

张小翠被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贵保,说,你咋啦?谁招你惹你啦?

贵保说,老子告诉你,今后不许你再说这些屁话!

张小翠不服气地说,说这些话咋个啦?西村人都这么说,你去问问,哪个不说李美芳是烂人是破鞋?

贵保愤怒之极,一巴掌就扇在张小翠的脸上,张小翠的身子像陀螺一样转了一圈才摔倒在地上。张小翠的嘴角流着血,爬起来,像母狼一样冲过来,撕扯贵保。贵保的火气更大了,他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张小翠又倒在了地上。贵保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你是好东西?你干的那些事还是好东西吗?你滚吧!滚吧!

张小翠爬起来,猛地向屋外冲去!贵保坐在屋里喘粗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贵保觉得不对劲,他赶紧出门去找张小翠,可怎么也找不到。后来听人说在广州看见过她,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儿子。

贵保哭着说,哥,我真的不是人,张小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还要打她骂她呢?可是,她怎么要那样说我妈呢?我觉得我有病,谁说我妈,我就跟谁急。

我说,孩子后来怎么办呢?

孩子后来一直跟着我,十五岁那年,他忽然对我说,他要到广州去打工。我说你跟我在省城不也是一直在打工吗?他说,不一样。我说有啥不一样?他说跟你在一起别扭,压抑,我要自己生活,我还要去找我妈。说过这话的第二天,他就忽然消失了,直到现在也没跟我联系。哎,管他,人这一辈子嘛,一眨眼就过了。

8

其实,关于贵保的母亲李美芳和贵保的爹张得志的事,那些年我还是零零碎碎知道一些的。那些年,我父母还健在的时候,几乎每年春节我都要回老家的。每次我都会问起我儿时最要好的伙伴贵保的下落,我母亲都会叹息一声,说,那娃自从那年杀了保管员以后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是死是活没个准,哎,都是那个李美芳呀,一个妇道人家,你咋个能闹出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来呢?害得贵保那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一年回家,我看见瘦小的张得志背着头发花白的李美芳到他家门前的场院上晒太阳。张得志身子一扬,就把李美芳仰面朝天地放倒在场院的干稻草上。李美芳咯咯地笑着,嘴里说,你这死老张,把我的背都弄疼了!老张爬了起来,布满皱纹的黑脸做了个怪怪的表情,然后就转身回屋里,很快就端着一个破旧的瓷缸出来,坐在李美芳的旁边,用手理了理李美芳稀疏花白的头发,说,今天的太阳这么好,我让你晒个够!晒个够啊!我在心里盘算一下,他们的年龄就是五十岁左右,可看上去就是六十多岁那样的苍老。他们晒着太阳,还像小孩子一样你拧我一下,我拧你一下地开心。

后来我母亲说,李美芳的脚几年前忽然瘫痪了,那个张得志就经常背她到场院上晒太阳,看上去还恩爱得很呢!村里人都说,像李美芳那种人,张得志还对他那么好,奇了怪了!

母亲说,这一家人还真是怪人,前些年,张得志经常喝酒,喝多了就经常打李美芳。可李美芳也不还手,任张得志打,打累了,还为他端茶倒水。李美芳的脸上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村里人问她,她就说,不小心摔伤的。

我说,看不出来了,还一点都看不出来了,李美芳年轻时候还真漂亮呢!

母亲呵呵笑了,说,老了,没人形了,要是现在还漂亮,那我们村子还不被她祸害成一团糟!十多年前,你没看见,我们村子里的好多臭男人,还真像一群公狗,鼻子那个灵呢!

我笑着说,我妈还真幽默呢!

在一旁不吭声的父亲忽然说话了,就你话多,你跟儿子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啊?

母亲盯了一眼父亲,鼻子吹了一下,说,又没说你,你激动个啥?我儿子喜欢听呢!

母亲自言自语地说,瘫痪了也好,瘫痪了张得志和她还要恩爱些。瘫痪了,那些公狗也就散了,村子也就安宁了。母亲说到这里,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德性!

9

贵保说,去年我回老家的时候,我妈已经死去两年了。本来我是害怕回家的,可我飘在外面几十年,像无根的浮萍,心里没有着落。我知道,在这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还就只有我爹和我妈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有命案在身,还是后来才知道,保管员根本没有死,他也没有脸去报案。他后来是掉在自家厕所里死的,跟我无关的。

我妈死后不到半年,我爹就病了。我回去的时候,我爹抱着我痛哭流涕。我好说歹说,把我爹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去看病。结论是肾衰竭。医生说,要治好我爹的病,必须换肾。说最少需要医药费二三十万元钱。好在,这些年我也积蓄了四五十万元钱。我下决心,一定要把我爹的病治好,如果爹死了,我唯一的亲人也就没有了。

也奇怪,医院找了好多肾源,跟我爹的肾都不配对。我决定为我爹捐一个肾,让我爹用我的一个肾活下来。可我爹死活不肯。有一天晚上,我爹拉着我的手说,贵保,你回来了,爹很高兴,爹原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爹要跟你讲一件事,这件事埋在我心里一辈子了。你妈是好人,你妈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她。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受了那么多苦,都是为了我和你啊!我爹哭了。我用衣袖为他擦干了泪,说,爹,你慢慢说!

我爹说,他十岁那年发高烧,身子烫得像个火球,我爷爷背着他去县城医院看病,正值洪水季节,要过一条河,当时桥被水冲断了,我爷爷背上背着他,用手牵着我奶奶走进了河里,河水很猛,他们全被浑浊的河水冲了好远。好在保住了性命。后来我爹长大后,他的命根子就出问题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患阳痿了。我爹跟我妈结婚后,我爹因为他的病伤心欲绝,几度想自杀,是我妈一直呵护着我爹。我妈说,无论如何要把我爹的病治好。那些年很穷,为了治我爹的病,为了让我们一家人不至于饿死,我妈到处求医,到处求人,受尽了多少委屈。我爹说,他毕竟是个男人啊,他的心里那个疼痛,那个矛盾,真是说不出来。他打她,骂她,又心疼她,觉得对不起她。我爹过了好多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可是这一辈子,他的病就从来没有好过。

我爹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的亲爹应该是那个知青。我爹说,我妈亲自跟他讲过的。我爹说,尽管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他一直把我当做亲儿子看的。我妈跟我爹说,那年知青被村子里的男人打跑了以后,在半年后的一个深夜又偷偷回到了村里,我妈跟他在村边的草垛里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天刚亮的时候,那知青就偷偷回城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爹曾经问过我妈,为什么不跟那知青回城去?我妈说她曾经去城里找过,但哪里去找?

那一晚,我爹和我都一直在流泪。我想,要是我妈还在人世间,我一定会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原谅,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啊!

现在,我还能抓住的,就是我爹微弱的生命。我坚决要为他捐肾,可他坚决不同意。我偷偷去化验,可医生表情复杂地看着我,说,还是不配对!我只有求他们,尽量扩大肾源的寻找范围。

半年后,我爹还是死了。那个让我鄙视了一辈子瘦小卑微男人还是死了。他的死斩断了我与大营地唯一联系的那根脆弱的藤蔓。那是我的伤心之地,我想我是不会再回去了的。

贵保抹了一把眼泪,说,哥,你说我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他是以此来惩罚我的不孝吗?

我抓起酒瓶,为贵保倒酒,可酒瓶空了。

起风了,我打了个寒战。

阳台上灰蒙蒙的,我们忘记了开灯。月亮不见了,月亮钻到云层里去了。

我用手掌为他擦眼泪。我说,兄弟,别哭,有哥在。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那个走起路来像跳舞一脸微笑的女人,看见那个裸着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街的女人,看见那个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在干稻草上晒太阳的女人。

责任编辑 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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