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遇尘
十三爷
西遇尘
一
巫医李十三和他的小白蛇,在老一辈嶷山人的印象里,是非常深刻的。他的传奇故事,在湘南嶷山县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呢。
十三爷的传奇故事,是他的徒弟灌水公社书记司徒铮告诉我的。
不巧,李十三跟我沾亲带故,是爷爷的堂弟,父亲的堂叔,排行十三,他出生时难产,曾叔奶奶因他丧了命,曾叔爷爷认为他命硬,不喜欢他,懒得给他起名字,用排行做了他的名讳。他三岁时,曾叔爷爷上山打柴,不慎掉下了悬崖,他成了孤儿,我的曾爷爷抱养了他。我们晚辈叫他十三爷。
十三爷能成为嶷山县大名鼎鼎的人物,跟捞仔(当地人对土匪的称呼)有关。
1945年秋季,田野里金灿灿的一片,水稻成熟,稻谷飘香,丰收在望。我的曾爷爷却没有丰收的喜悦,整天愁眉苦脸,坐立不安。为什么呢?因为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勤俭持家的他,早早地起床,带领长工去田里收割稻子。他打开门,见门上插着一把刀子,不由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取下刀子,一块红布包着一张字条:高鞭子中尺,汪天后来取。陈大当家字。陈大当家即是陈暴虎。他是嶷山县一股凶悍捞仔的头目,他手下有五百多人,活跃在太平和灌水村一带,常常欺压百姓,骚扰乡邻。太平和灌水村一带山高地险,地形复杂,陈暴虎部如鱼得水,仰仗山高地险,为所欲为,民国政府对他束手无策,毫无办法,进剿了几次,皆无功而返。
曾爷爷看不懂捞仔的尖刀信,去灌水村请教见多识广的剃头匠李溜儿,许了一顿酒,李溜儿告诉曾爷爷家里摊上大事了,这是捞仔黑话,意思是大洋五百块,三天后来取。
曾爷爷得知尖刀信的内容,大惊失色。他拥有四百多亩水田,在当地算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他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不得不卖掉所有陈粮,得大洋三百块,又去亲戚朋友处求爹爹告奶奶东挪西借,好歹补齐余额,凑够了五百块,提心吊胆地等着捞仔来拿。
三天后,一捞仔小头目自称梁大麻子的,带着七八个小喽啰,上门来取大洋了。曾爷爷把女眷都打发到亲戚家去了,他带着我爷爷小轩小心谨慎,热情周到,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见梁大麻子喝得高兴,跟他商量道:“梁大哥,我们小家小户的,家底不厚,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少收几个?”梁大麻子把酒杯一顿,斜着眼睛,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你想拿梁子……”梁大麻子见曾爷爷父子俩傻傻的,明白他们听不懂捞仔黑话,改口道,“你敢跟我们大当家的讨价还价。不看你招待得好,再加一百。”曾爷爷讨了个没趣,缩着脖子,不敢吭气了。
吃好喝好,梁大麻子拿上五百块大洋,扬长而去。曾爷爷望着梁大麻子远去的背影,扭头关了门,背靠在门上,浑身冷汗,喘着粗气,整个儿瘫软了,五百块大洋,几年的积蓄,加上二百块外债,就打了水漂了,好在新稻子马上下来,一家人不至于挨饿。
砰砰砰,清脆的敲门声,又吓了曾爷爷一跳。曾爷爷以为曾奶奶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好气地吼道:“敲敲敲,这么快死回来干什么?”“大伯,是我!十三啊!”十三爷在外喊道。
“十三?”曾爷爷急忙打开门,一把抱住十三爷,“十三啊,你回来了啊!”说完,不禁老泪纵横。
十三爷见曾爷爷这么伤心,以为家里有人遭遇不测,连忙问:“大伯,您怎么了?伯母和姐姐呢?”曾爷爷叹了一口,脚狠狠地跺着地,说:“以后家里怎么过活啊?”说完,捂着脸抽泣着。
“小轩,”十三爷见大伯不说,问身旁陪着流泪的弟弟,“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搞得大伯这么伤心?”小轩,就是我爷爷,当时十二岁,比十三爷小八岁,他把家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十三爷。
十三爷听了,心里暗自高兴,刚刚出师回家,就碰上这样的事情,刚好没地方试,天助我小试身手嘛。他问:“小轩,那班捞仔走了多长时间了?”小轩说:“你进门,他们出门。”十三爷说:“这么说,他们没走多远?”小轩点点头。十三爷说:“小轩,好生侍候大伯,我去去就回。”曾爷爷听说十三又要走,抹掉眼泪,追出门,问:“十三,你刚回来,又要去哪儿啊?”十三爷说:“大伯,小轩,你们在家等我好消息吧!”曾爷爷茫然地望着天,嗫嚅道:“已经够倒霉的了,哪来的好消息?”
十三爷迈开大步,紧追梁大麻子,在村西头的乱坟岗子,追上了他们。十三爷灵机一动,跳进了乱坟岗子,双手合十,端坐着,望了一下天,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霎时昏天暗地,阴风惨惨,无数条蛇,噗嗤噗嗤吐着长信,从乱坟岗子涌出,团团围住梁大麻子一班捞仔。梁大麻子一干人,吓得喊天叫地,哭爹喊娘,以为得罪了神灵,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一阴森森的声音贴着地面飘飘悠悠,飘入梁大麻子的耳朵:“留下大洋,赶快逃命!”梁大麻子慌忙扔下大洋,抱头鼠窜。
十三爷站了起来,从乱坟岗子悠闲地走出来。一条小白蛇探出头,亲了一下他。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白蛇的头,小白蛇似通人性,点点头,缩了回去。十三爷弯腰捡起大洋,拍拍,揣进怀里,望着梁大麻子逃跑的方向,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拿我家的钱!”
十三爷把五百大洋原原本本交还了曾爷爷。曾爷爷见五百大洋失而复得,又惊又喜,又愁又怕。十三爷说:“大伯,您收着吧!捞仔要来寻仇,我自有办法。”曾爷爷见十三爷毫发无损,要回了大洋,半信半疑。可事已如此亦无可奈何,收好大洋,听天由命吧。
梁大麻子没有拿回大洋,无法向陈暴虎交差。他和那七八个捞仔商量,如果回去说他们在路上碰上怪异的事而丢了大洋,大当家陈暴虎肯定不会相信,一定会认为他们掐了股子(私吞了赃物),他们的项上瓢儿(脑袋)难保。梁大麻子的眼睛骨碌一转,一条毒计涌上心头,他叫喽啰们附耳过来。喽啰们伸出大拇指,连称高妙。
回到捞仔窝,梁大麻子在陈暴虎面前编排,说马脚村的李家不识抬举,竟然敢瞧不起大当家的,他家不拿高鞭子(钱)也就罢了,还大骂大当家是短命鬼,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陈暴虎啸聚山林,官府见了他退避三舍,老百姓见了他哆哆嗦嗦,哪个敢骂他短命鬼?他叫人三更死,那人便不能五更活。马脚村的那个什么李家,竟吃了豹子胆,敢骂他短命鬼,看来他家的人就是短命鬼,要成为他的刀下鬼了。
陈暴虎大怒,点了二百人马,叫梁大麻子带路,浩浩荡荡地开向马脚村。一路上,捞仔们铜锣开路,旌旗招展,老百姓在家的关门不迭,在田里干活的,溜之大吉。一老人叹息:“看陈暴虎这阵势,谁家又该倒血霉了!”
马脚村三面环山,一条湘江支流缓缓地从村前流过,进村必经一石拱桥。石拱桥年代已久,石头成了黑色,却傲然挺立,发挥它的交通作用。时值秋高气爽,河水清澈平缓,石拱桥跟水里的倒影,合成一轮圆月,给马脚村平添了美丽和一丝丝静谧。小河两边,水稻成熟,像铺了黄色的毯子,稻香说丰年,听取水流声一片。
可在丰年里,一伙捞仔打破了马脚这个小山村的宁静。陈暴虎诡计多端,他分兵四路,包围了马脚村。村民们进山无路,出村不成。他叫人守住石拱桥,带着梁大麻子在村口选一空旷地,把马脚村的老百姓都押了过来。
陈暴虎面对村民们满脸奸笑,不开口训话,右手一挥,几个虎背熊腰的捞仔,从乡亲们中间拖出四个青壮年小伙子,一顿拳打脚踢。
“住手!”十三爷怒火中烧,挣脱曾爷爷死死拽住他的手,“大当家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家的大洋是我在路上截回去的,不关这些乡亲什么事!”
“大洋不是没给吗?怎么又是在路上截回去的?”陈暴虎望望眼前这位牛高马大的年轻人,狠狠地瞪了一眼梁大麻子。
梁大麻子的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脸,求饶道:“大当家的,饶命啊!饶命啊!我说,我说,李家的高鞭子(钱)如数给了。我们回去时,路过一乱坟岗子,发生了一件怪事。莫名其妙的,好好的晴天,阴了下来,无数条蛇围住我们,伸着脑袋,吐着信子,一个瘆人的声音贴着地面飘过来,‘留下大洋,赶快逃命’,我被吓得没了魂儿,扔下大洋,跑了。”他指着跪在身旁的喽啰们,“大当家的不信,可以问他们。他们在场,可以作证。”梁大麻子和那七八个来过马脚村的小喽啰,重重地把额头磕在地上,额上磕出了血。陈暴虎不耐烦地踢了梁大麻子一脚。梁大麻子见状,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领着那七八个小喽啰,躲进了捞仔群中。
陈暴虎眯着三角眼,阴森森地扫视了一下十三爷:这家伙难道是巫师?不然好端端的天气,怎会阴风四起?怎会蛇虫遍地?假如这家伙真是巫师,今天这事不能蛮干,惹怒了他,不敢说二百人不是他的对手,但我被他弄住是轻轻松松的。他自幼生活在山区,他家那个小山村毗邻苗寨,对苗族的巫师耳闻目睹,深知厉害。
陈暴虎围着十三爷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伸出大拇指,吼道:“好!是好芽儿,”梁大麻子从捞仔中窜出来,讨好地对着陈暴虎的耳朵说:“大当家的,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行话。”陈暴虎点点头,背着双手又围着十三爷转了一圈,歪着脑袋,若有所思,不说黑话了,“不过这事,你得给我陈暴虎一个说法。”十三爷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当家的只要不为难乡亲们,你说了算!”陈暴虎猛地拍了一下十三爷的肩膀,说:“爽快!对我陈暴虎的胃口!我喜欢!”
曾爷爷曾奶奶,还有我爷爷小轩,眼看十三爷就要吃亏,拨开人群,齐刷刷跪在陈暴虎面前。曾爷爷说:“大当家的,我们家十三错了,他不该截回大洋。小伢子家家不懂事,大当家的大人有大量,您饶过他吧。大当家的只要饶过我家伢子,我在五百块的基础上再加一百,六百块,大当家的您看怎么样?”十三爷去扶曾爷爷曾奶奶和我爷爷小轩。曾爷爷使劲拽他,要他跪下,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给大当家的跪下。”他使劲往下扯着十三爷的衣襟,“快,跪下,给大当家的赔礼道歉!”
陈暴虎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弧线,吼道:“晚了,把我陈暴虎当猴耍,是吧?”他瞅了一眼十三爷和跪着的曾爷爷一家三口,声音轻了许多,跟十三爷商量道,“今天这事任我处置,是你说的吧?”十三爷说:“任大当家的处置,是男人就不蹲着尿尿。”陈暴虎又吼道:“好!”他望着村后冉冉升起的一缕烟,右手一指,“那是烧瓦的窑吧?”十三爷嗯了一声。
陈暴虎的三角眼死死盯住十三爷,他抬手指着冒烟的地方,阴笑道:“要是你能从那冒烟的瓦窑里三进三出,我陈暴虎不要大洋了,以后也绝不冒犯马脚村。”十三爷乜斜了一眼陈暴虎,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说:“说话算话?”陈暴虎一拍胸脯,说:“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我陈暴虎一言九鼎?你以为我陈暴虎是蹲着尿尿的?”十三爷说:“一言为定!”
跪在旁边的曾爷爷见陈暴虎让十三爷去送死,抱住陈暴虎的脚,苦苦哀求。十三爷说:“大伯,您起来嘛。事情不可挽回,看看结果再说嘛。”
陈暴虎领着捞仔们,捞仔们押着乡亲们,来到村后的瓦窑。
瓦窑里的火炭红通通的,瓦被煅烧得红通通的,窑门口热浪灼人,一个肉身,进了窑里,不被烧成灰才怪呢。乡亲们暗暗为十三爷捏了一把汗。曾爷爷曾奶奶一看见红通通的瓦窑,已经瘫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哀求的声音也喊不出来了。
十三爷神情肃穆,叫我爷爷小轩用大海碗端来清水,在窑门口左三圈右三圈转着,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喝口清水,往天上一喷,赤着脚径直进了窑洞,捞仔们等着看十三爷被烧成灰烬,乡亲们哎呀哎呀暗自流泪悲伤,有胆小的,捂住了眼睛不敢看。这时,几百人围在窑洞跟前,都屏住了呼吸,好像空气也凝固了似的,大伙儿能听见彼此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十三爷进了窑洞,捧出了一摞烧得通红的瓦,放在陈暴虎的跟前,又去捧一摞泥瓦,放进了窑洞,三进三出后,陈暴虎面前放了三摞能灼伤人的瓦,十三爷安然无恙,毫无损伤。陈暴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看得呆了,脸像死灰一样,毫无表情。十三爷说:“大当家的,可以了吧?”陈暴虎呆呆的,没有听见。十三爷双手抱拳,大声说:“大当家的,我按你的要求完成了,可以了吗?”
陈暴虎恢复了常态,向十三爷抱抱拳,说:“好汉,我陈暴虎佩服!”说完,手一挥,灰溜溜地带着捞仔们走了。陈暴虎一走,瘫软在地的曾爷爷一骨碌爬起来,扳着十三爷的肩膀,看来看去。十三爷呵呵憨笑道:“大伯,我没事!”
十三爷出师小试牛刀,一战成名。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能上刀山,下火海,功夫了得,请他医病的人越来越多。在湘南,有本事的巫师,就是医术高明的巫医。
十三爷这身功夫是怎么来的呢?
十三爷的母亲,我的堂曾奶奶,是一个苗族人。她的娘家在苍梧山深处,五指山下,那里是苗族人聚集地,苗寨一座挨着一座。十三爷的父亲,我的堂曾爷爷,是有名的篾匠,竹子在他手里,似乎有了灵性。他编织出来的东西,精美好看耐用。他去苗寨做手艺,凭他那精湛手艺,赢得了堂曾奶奶的芳心。堂曾奶奶不顾家人和族人的反对,毅然走出了大山,来到了马脚村,跟堂曾爷爷结合了。可造化弄人,堂曾奶奶生十三爷时难产,不幸去世;十三爷三岁时,堂曾爷爷上山砍柴,不慎坠入悬崖身亡。十三爷的外公,见女儿女婿夭亡,留下一个小外孙可怜,欲接回苗族。我的曾爷爷不同意,兄弟的骨肉,还是由他这个哥哥收养的好。十三爷的外公不好说什么,只好作罢,但他怕小外孙受委屈,年年都到山外走亲戚,一是跟曾爷爷联络感情;二是看看小外孙的生活情况。
每年的正月十五,十三爷的外公提前一个星期,就要派人到马脚村,来接曾爷爷一家去苗寨过元宵节。
正月十五的晚上,月亮还没来得及爬上山坡。在十三爷外婆寨子前面的空旷地,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了。四面的山路上,举着火把的人们,一点一点地向篝火处移。远看,就像天上的星星。
等星星们都聚集在篝火旁,女人们自觉地站在篝火场地外。因为寨子里的长老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这种仪式,只有男人才有资格参加。长老念念有词,男人们吹起笙箫,跳起古老的苗族舞蹈,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长老给在场的每个男人斟上竹筒米酒,祭祀结束。
这时,响起了欢快的笙箫声,女人们早按捺不住了,兴奋地蜂拥而入。女人和男人手牵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篝火跳起舞,唱起了祝福的歌儿。跳完舞,男女分开,各自坐在摆满了糍粑、糕点、果品的座位前,开始了整个元宵节最热闹最有情调的节目——对山歌。这是男女老少皆适宜,都喜欢的。特别是青年男女,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恋爱的大好时机。
醇香的竹筒米酒下肚,山歌随着酒香悠悠飘出,小伙们唱:唱山歌,唱山歌。山歌不用钱来买,要唱好多有好多。哥唱山歌情意浓,情意浓时哪个和。姑娘们毫不示弱,和唱道:唱山歌,唱山歌。山歌不用钱来买哟,要唱好多有好多。哥唱山歌情意浓,妹想和啊口难开。
开场白一出,男人们女人们你来我往,兵来将挡,煞是热闹。歌词没有固定模式,随编随唱。假如哪一方对不出来,罚竹筒米酒一杯。在这种场合,男青年歌喉响亮,山歌多多,会引来很多漂亮姑娘的青睐和爱慕。据说,十三爷那漂亮的舅母,就是因为十三爷舅舅能唱,爱上十三爷舅舅,嫁给了十三爷舅舅。
如果小伙子没有意中人,唱山歌时,没有目标,可随意地唱:山歌要唱琴要弹,郎唱山歌无人伴;日想夜想梦中想,妹妹有意你开腔。小伙子的意思非常明确,我没有对象,男大当婚,想找情妹了。假如女孩有意,就可和唱:山歌要唱琴要弹,郎唱山歌妹要和;心惊心喜心又慌;山涧的流水长又长。有姑娘搭腔,便不意味着姑娘动了心。要打动姑娘的芳心,还要靠小伙子情深意长的山歌轰炸。一般说来,小伙子的山歌多,情意绵,搭腔的姑娘就会跟他唱下去。小伙姑娘唱山歌互相了解后,他们就会离开人群,找一个僻静处,继续唱,一直唱到月落西山。
要是小伙子有了意中人,可人家姑娘却不知情,他会直接在山歌中嵌入姑娘芳名,动情地唱:苗家山歌美名扬,字字句句情意长;三美心思实难猜,三美何时金口开。叫三美的女孩,如果不中意,唱山歌委婉回绝,但不能不理不睬人家。这样做,不仅不礼貌,而且还会惹来麻烦。因为,小伙子会唱到你开口为止。
小伙姑娘借元宵佳节,唱山歌,相对象。他们唱着唱着,就成双成对,离开人群,在二人世界里,唱山歌恋爱了。
结了婚的中老年人呢,他们唱山歌,不是找对象,而是闹家常,联络感情。他们唱山歌的开场白,十分有意思:唱山歌啰唱山歌,男女老少都唱歌;唱支山歌润歌喉,睡觉靠歌垫枕头,三餐靠歌来送饭,人生靠歌解忧愁。
中老年人唱山歌,不会离开人群。男女分开坐,泾渭分明,有独唱,有合唱,有双方推选出来的代表唱……不论男女,山歌对不出来,统统罚酒。喝罚酒,也不需要人监督。山歌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场面热闹非凡。
可十三爷不喜欢看对歌,他喜欢看大人们上刀山,趟火海。这都是白天的节目。所谓上刀山,即用锋利的砍柴刀,绑在两根粗壮的竹子上,巫师端着一碗清水,念念有词,用竹枝沾点清水,洒在敢于攀登刀山的勇士的脚板上,勇士就可光脚踩在锋利的刀刃上,而无所损害。所谓趟火海,即点着一大堆柴火,待柴火变成了红红的火炭,摊开,巫师端着一碗清水,念念有词,用竹枝沾点清水,洒在敢于趟火海的勇士的脚板上,勇士就可光着脚趟过火海而无所损伤。
十三爷每每看到这些表演,都激动得小脸通红。他请求巫师给他的小脚丫上洒点儿神水,让他也上上刀山,下下火海。巫师仔细地瞅瞅他,严肃地说,等他长大一点再说。
每年去苗寨过元宵节,十三爷都缠着巫师给他脚丫子洒神水,他要上刀山趟火海,每年都遭到巫师的拒绝。
十三爷十岁那年,曾爷爷又带着全家人到苗寨过元宵节。巫师早早地等在了十三爷外公家。巫师把刚进屋的曾爷爷拉到旁边,嘀咕了好一阵子。曾爷爷说:“伢子外公同意了吗?”巫师颔首。曾爷爷说:“外公同意了,我没意见,但要伢子愿意才行吧?”巫师很有把握地说:“伢子的工作我来做。”
巫师当着十三爷的外公、我的曾爷爷,问十三爷:“伢子,你愿意学功夫吗?”十三爷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说:“愿意!”巫师说:“学功夫很苦哦!”十三爷挺挺小胸脯,双手攥起小拳头,说:“不怕!”巫师说:“真的!”十三爷拍拍小胸脯,说:“真的不怕!”巫师说:“现在磕头拜师吧!”十三爷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响头。
按理,苗族巫师的巫术是不传外族人的。十三爷的外公见小外孙是孤儿,现在虽有大伯收养,一旦有个变故,小外孙的生活就无着落。他外公就想小外孙学一身本事,以便能够安身立命,养活自己。巫师是十三爷外公的拜把子兄弟,他外公从中撮合,巫师碍于面子,哪有不答应的?十三爷小小年纪年年都请求巫师给他神水上刀山,趟火海,又给巫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认为十三爷是块巫师的料,仔细雕琢,将来的功夫不亚于他。
就这样,十三爷在苗族跟着巫师一待就是十年。他使用巫术截回梁大麻子拿走家里的五百大洋,是出师回家的第一天。下火海吓退了陈暴虎率领的二百人,是十三爷回家的第十天。
二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
这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天气非常冷,十三爷行医回家,路过大雷峰,听见草丛中有呻吟的声音。他停住脚步,仔细听了听,就是一个人受伤发出的声音。十三爷拨开草丛,问里面有人吗。草丛中人憋了一口气,咬着牙,蹦出了一个字“有”,又呻吟起来。这时天已经黑了,草丛里黑黢黢一片,十三爷摸索着找到那人,背起,往家里跑。
曾爷爷见十三爷背了一个人回家,掌着灯,瞧了一下,不由大惊失色:这人全身是血,已经昏迷。十三爷的背,也染上了,血淋淋的。曾奶奶慌忙叫十三爷脱下衣服,换了,又打来热水,清洗那个伤员。
曾爷爷叫十三爷赶快治治伤员,不然伤员会有生命危险。十三爷面有难色,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他的本事使不出。曾爷爷不解,十三爷解释道:“我刚才见红了,巫术使不出来。”曾爷爷吩咐我爷爷小轩,说:“快,去邻村请陈郎中。”我爷爷小轩去了一个时辰,人家陈郎中说十三爷自己就是郎中,他不敢在十三爷面前献丑。
郎中不来,伤员伤势严重,十三爷的巫术使不出来,一个活生生的陌生人死在家中,一家人浑身是嘴,也和乡亲们讲不清楚。曾爷爷和曾奶奶一筹莫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才好。
“大伯,我有个办法,可以一试。”十三爷见大伯伯母发愁,走到大伯面前,贴在大伯耳朵边说道。
“什么办法?赶紧,再不治,就要出人命了。”
“这个法子有点危险。”
“对伤员吗?”
“不,对我。”
“对你?”曾爷爷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十三爷,“你没伤,对你有什么危险?”
“这叫血光大法。我出师时,师父叮嘱我,这个法子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千万不敢使用这个大法。”
“这——”曾爷爷沉吟。
“伢子,师父叮嘱你,肯定有道理。我看,我们不认得这个人,伢子背他回来,也没人看见,还是叫伢子在哪儿背的,放回哪儿去吧?”曾奶奶跟曾爷爷商量。
“这不好吧!”曾爷爷拿不定主意。
“伯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把人背回来了,又背回去,神灵知道了,也不会饶恕我的。这个血光大法,我没使用过,让我试试吧。”
“伢子,可……”曾奶奶欲要阻拦,被曾爷爷打断:“不要‘可’了,伢子,赶快救人吧。需要我们准备什么,你吩咐吧。再耽误一下,伤员可能就没命了。”
“一沓烧纸、一对蜡烛、三炷香、一只大公鸡、一大盆清水。”
“快去准备!”曾爷爷吩咐增奶奶和我爷爷小轩。
准备好后,十三爷叫家人回避。他到底如何使用这个血光大法的,我爷爷没有见到,具体细节,我爷爷讲不来。伤员就是司徒铮。司徒铮处在昏迷之中,他也不知道,他给我讲十三爷的传奇故事时,这一段压根儿没提。因此,我没法详细描述。
十三爷做完血光大法,司徒铮醒了,十三爷如生了一场大病,脸变得像死灰。十三爷的模样,曾爷爷和曾奶奶吓得不轻,扶他回房休息。司徒铮会说话了,他告诉曾爷爷,他感觉他的右肋钻心般疼痛,右腿没有知觉。曾爷爷问司徒铮想不想吃饭,并安慰他,如果是骨头断了,他的十三自有办法。
十三爷做完血光大法,整整休息了一天一夜,才基本恢复了元气。他利用他高超的接骨医术,接好了司徒铮的肋骨和断腿。司徒铮在曾爷爷家养伤,稍能下地,便帮着曾奶奶扫地擦家具。他说他姓司徒,是来收谷雨茶的生意人。他养了三个多月的伤,跟曾爷爷一家的关系搞得非常好。
姓司徒的生意人在曾爷爷家养了三个月的伤,从没见捞仔来骚扰过,感到非常奇怪。他问曾爷爷是怎么回事。曾爷爷把陈暴虎来村要大洋,十三爷下火海吓退捞仔的事情讲了一遍。司徒的眼睛睁得老圆。若不是他亲身经历了十三爷的接骨疗法,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世间还真存有叫人不可思议的巫术。
司徒见曾爷爷一家老实巴交,十三爷又医好了他的伤,便告诉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复姓司徒,单名一个铮字。他是南下干部,解放军的侦察连长。湖南和平解放后,解放军的部队开进了嶷山县,据情报说,灌水村至太平坳一带,地形复杂,山高地险,以陈暴虎为首的捞仔活动猖獗,解放军为保险起见,先派他这个侦察连长来摸清情况,再进行清剿,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曾爷爷说:“你怎么不早说你是解放军的侦察连长?如果早说了,我派人去县城报信,叫解放军派人来接你嘛。”
司徒连长说:“大伯,您老有所不知,解放军进驻嶷山县,陈暴虎有所警觉,已经在去县城的路口设了哨卡。我怕你们去县城报信不成,反而暴露了我的身份。”
“你是怎么受这么重的伤的呢?”十三爷问。
司徒连长说:“我以做谷雨茶生意的身份混进了太平坳,可我的口音是外地人口音,虽没有引起捞仔们怀疑,但捞仔见到我,就问我要钱。见一次要一次,我哪有那么多钱给他们。在你碰到我的那天,捞仔们又见到我,问我要钱,我说我的生意没做,钱已经花光了,没有钱了。捞仔见我拿不出钱,不由分说,围上来就打。一个捞仔脸上长着几个痘痘,像个小喽啰的样子,边打边骂。如果环境不特殊,我的身份不特殊,那几个捞仔哪是我的对手。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他们打我,我不还手,任他们打。我以为他们打一打,消消气,就会停手的。哪知道,他们打得上了瘾,打断了我的肋骨和右腿,还把我扔到大雷峰的草丛中,说是喂野兽。”
“这么大的事,没人帮你怎么行?”曾爷爷说。
“搞侦察这事儿,人越少目标越小,危险也越小。这一带都是熟面孔,人多了生面孔多了,捞仔一看就有问题,会误事的。”
“现在怎么办?”十三爷担心地问。
“等!等机会!”
曾爷爷见司徒铮是解放军的侦察连长,他的任务就是为了消灭捞仔,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曾爷爷怎能无动无衷呢?再说,灌水村至太平坳一带,深受捞仔其害,特别是曾爷爷,差点让捞仔陈暴虎害得倾家荡产,见了司徒铮,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十三爷为司徒连长治好伤,曾爷爷招待司徒连长更加热情周到了。
司徒铮在曾爷爷家里待着,为了掩人耳目,饰演了一场拜师戏。司徒铮在曾爷爷家门口跪着,口口声声要拜十三爷为师。十三爷故意拿糖拿水,说巫师的本领一般不会传给不知底细的陌生人的。司徒铮为了表示拜师的坚定决心,在曾爷爷家门口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昏了过去。十三爷才勉为其难地收了他做徒弟。
司徒铮做了十三爷的徒弟,跟着十三爷在太平坳一带行医,就不用假扮收谷雨茶的生意人了。可十三爷行医,只能在太平坳外面的村庄,太平坳里面,也就是大山里面的村庄,没有陈暴虎的允许,十三爷根本进不去,即使有病重的老百姓。
太平坳外面的地形,司徒铮了然在胸,可要彻底歼灭陈暴虎,不弄清太平坳里面的地形,又有什么用处呢?十三爷几次三番借故进坳里,都被小喽啰挡住了。十三爷进不了坳里,司徒铮眼见他跟部队首长的约期越来越近,可任务毫无眉目,不由心急如焚。
一天,十三爷带着司徒铮从邻村行医回来,见曾爷爷迎到了村口,且心情凝重,急忙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曾爷爷说,家里来捞仔了,他们在家等着呢。
十三爷一惊,三步并成两步,赶到了家中。捞仔小头目梁大麻子笑嘻嘻地一拱手,说:“李师傅,总算等您回来了。我们大当家的有请!”
十三爷见是梁大麻子,没好气地说:“三年前,大当家不是说过了吗?他绝不踏进马脚村一步吗?他今天说话不算数,是为了什么?”
梁大麻子毕恭毕敬地拱拱手,说:“李师傅,请您息怒!我们大当家的本不该冒犯李师傅,但我们大当家的高堂的身体不舒服,有劳李师傅跟我们走一趟。”
“现在就走?”
“治病如救火,恭请李师傅现在就跟我们走!”
“梁当家的,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们大当家的吩咐过,一路上备用酒菜,李师傅饿了,随时可以吃饭,只是不敢耽误时间。”
曾爷爷见梁大麻子不吃晚饭,走得急,对他说:“梁当家的,您先喝茶,我跟伢子说几句话。”梁大麻子说:“好,快说,我们好赶路。”
曾爷爷把十三爷拉到卧室,说:“十三啊,这个诊你别出了,找个理由拒绝吧。”
“为什么拒绝?大伯,您刚才怎么不说?”
“我当着梁大麻子的面不好说话,一个劲地给你递眼色,你都没看见。伢子啊,你想想,你治的是谁的病?”
“陈暴虎母亲的病啊!”
“对啊,是陈暴虎母亲的病。陈暴虎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这一带谁没受过他的欺负?你去治他母亲的病,治好了,他当然没话说,要是治不好,他能饶过你吗?”
曾奶奶进来,说梁大麻子在外面催了几次,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
十三爷说:“这次去太平坳刚好是个机会,我和司徒连长绞尽脑汁,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进到太平坳里面去。这么好的机会,放过了多可惜。”
曾奶奶说:“十三啊,你大伯说得不错,去给陈暴虎的母亲治病,实在太危险了。要进太平坳,可以慢慢想办法嘛。”
十三爷说:“大伯、伯母,你们放心,有司徒连长呢。我们到了那儿,会见机行事,你们放心吧。”
几天前,十三爷和司徒铮进不了太平坳行医,心里很着急。今天梁大麻子的到来,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十三爷岂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师徒二人收拾停当,辞别了家人,就跟梁大麻子出发了。
到了村口,梁大麻子挡住司徒铮,对十三爷说:“李师傅,请送您的家人回吧!“十三爷说:“这是我收的徒弟,他不跟着我出诊,他怎能学到本事?”
“这——我们大当家的吩咐过,只请李师傅一个。”梁大麻子犹豫着。
“在大当家面前,我来解释吧。您不是说大当家的母亲病重吗?我们赶快赶路吧。”
三人连夜赶到了太平坳。司徒铮以为,这次陈暴虎的母亲病重,一定会请他们进入太平坳里面的。可是,在太平坳下的麦地村,梁大麻子就领着他们住下了。
梁大麻子叫小喽啰安排酒菜,让十三爷师徒俩吃了晚饭,吃过饭,又安排人端来热水,侍候着师徒俩洗了脚。洗罢,梁大麻子说:“请二位休息吧!”
十三爷说:“梁当家的,我听说陈大当家的老家不是在五指山下吗?这里离五指山下还很远,您说陈大当家的高堂病重,住在这里,不是耽误病情吗?”
梁大麻子说:“李师傅,您不知道,这一带不是我们的地盘吗?陈大当家的高堂就住附近几个村庄,但到底住哪个村庄,不瞒您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大当家的吩咐我把您请到麦地村,我就完成任务了。明天一早,自有人安排,请你们安心休息吧。”
天刚蒙蒙亮,小喽啰叫醒了十三爷师徒俩。梁大麻子要用黑布袋蒙住他们的头。十三爷不干,说:“你们大当家的请我来医病,有没有诚意啊?”梁大麻子陪着小心道:“这是我们的山规,请李师傅委屈一下,马上就到。”说完,不管十三爷愿不愿意,给十三爷和司徒铮蒙上头,叫人用竹竿抬着,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山坡下,望去,山坡上有火把发出朦胧的光。梁大麻子叫人放下竹竿,取下十三爷和司徒铮头上蒙着的黑布袋,说:“李师傅,陈大当家的人在那等着您呢!到了山坡下,会有小丫头过来带路,我在这儿等着,就不过去了。”
到山坡脚下,果然来了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带着十三爷师徒俩,到了房门口,守门人问:“来人可是李十三李师傅?”小丫头连忙回答:“是李师傅!”守门人说:“李师傅,我们陈大当家的等您很久了。快进来!”
小丫头带着十三爷他们进了门,出了门,又拐了几个弯,说:“到了!李师傅,请!”十三爷借着晨光,只见一座草堂依山而建,虽然简陋,却不失气派。离草堂二百米,有人在暗地里吆喝:“来人停下,吃饭没?”
小丫头回答:“吃了!”
“吃的什么?”
“芋头汤!”
司徒铮心里一紧,这陈暴虎狡猾的很,给母亲治病请个郎中,转来转去,叫人转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转到窝点,还有口令,要不是他们内部人带路,外人休想靠近他。
进了草堂,陈暴虎迎到了门口,向十三爷拱拱手:“李师傅,有劳了!辛苦!”他向里间吆喝,“给李师傅上糖茶,吩咐厨房,给李师傅准备早饭。”他的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李师傅,这边请!”
“先给高堂看病吧!”
“不,吃了早饭再说,哪敢让李师傅饿着肚子看病呢。”
吃了早饭,陈暴虎介绍母亲的病情:脸黄、咳嗽、咳痰、有时伴喘息、有时呼吸困难。十三爷问:“令堂看过其他郎中吗?吃过什么药?”陈暴虎说:“嶷山县有名无名的郎中都请过了,草药嘛,吃了不知多少,要是堆起来嘛,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可是不见效。老人家发病,叫人看了揪心啊。”这个心如蛇蝎的捞仔,内心也有柔软的角落。
十三爷说:“老人家醒了没?”陈暴虎说:“人上了年纪,觉少,加上有病,哪里有什么觉啊?”陈暴虎说这话,忧愁溢于言表,。他吩咐小丫头:“去,去看看老夫人醒了没?”小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小丫头刚跨出门槛,陈暴虎说:“还是我去吧!你好好侍候李师傅。”
陈暴虎向十三爷拱拱手,说声失陪,就到他母亲的卧室去了。十三爷和司徒铮大为惊讶,互相看了一眼,假如不是今天亲眼所见,哪里知道生性残暴的陈暴虎还是一个孝子呢?
陈暴虎离开后,十三爷和司徒铮欲出门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小丫头拦住道:“李师傅,外面没什么好看的,请用茶吧!”十三爷不好为难小丫头,只得坐下,和司徒铮扯些闲话。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陈暴虎回来了,说:“李师傅,家母已经起床,勉强吃了点早饭,准备好了。李师傅,这边请!”
十三爷师徒跟着陈暴虎来到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刚才咳嗽咳累了,正闭目养神,病魔折磨得她走了人形,脸蜡黄,瘦得叫人担心。陈暴虎轻轻地走到老太太身旁,嘴凑近老太太的耳朵,轻轻说道:“娘,李师傅来了!”老太太睁开眼睛,很和蔼地扫了一眼十三爷和司徒铮,语气温和,说:“李师傅,有劳您!”她扭头慈祥地看着儿子,“伢子,快请李师傅坐嘛!”她咳了几声,和十三爷说道,“我说啊,我这病是老毛病,不好治,就不治了,可我这个伢子,到处请郎中,哎,难为伢子了!”说完,剧烈地咳起来。陈暴虎的眼里有泪花闪烁,他轻轻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说:“娘,说哪里话,娘有病,不请郎中,儿子能心安吗?”
老太太喘了口气,说:“李师傅,我老太太不怕您笑话,我这个儿子啊,毛病不少,个性强,爱打架,可要说孝顺,十里八村也比不了。我们村的人哟,都夸我有福气,养了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说完,老太太咳个不停。
陈暴虎拍着老太太的背,说:“娘,您少说几句嘛。说话伤身体。”
十三爷心想,这个儿子仅仅个性强爱打架也罢了,可他啸聚山林,为非作歹,太平坳一带的老百姓可让他害苦了。这也难怪,老太太有病出不了门,儿子的所作所为,看来是不知情的。
“我们大当……”十三爷的“家”字未出口,陈暴虎向十三爷挤挤眼睛,下巴往老太太点点,截住话头说:“李师傅,您太客气,叫我大哥得了。”十三爷明白了陈暴虎的意思,他在外面做的杀人放火勾当,不想让老太太知道,连忙改口道:“伯母啊,有我们大哥这样的做儿子,真是您老的福气啊!我行医走遍了嶷山县,很难见到我们大哥这样孝顺的人哦。”
老太太听了十三爷的话,心里乐开了花,蜡黄的脸,由于兴奋,有了一点儿血色,看上去显得慈眉善目。
司徒铮在旁说:“师父,我们开始吧!”
十三爷说:“对对对,光顾说话了,我们开始治病吧。”
陈暴虎说:“李师傅,需要准备什么,您尽管说。”
十三爷通过一番望闻问切,然后对陈暴虎说:“请大哥打一盆清水过来,您就可以离开了。”陈暴虎叫人打来了清水,赖着不走。十三爷说:“不是叫您离开吗?怎么还不走?”陈暴虎面有难色道:“老娘治病,做儿子的要陪着。”十三爷说:“您不走也可以,但您要保证,等会儿我治病时,您不准出声吼叫,影响治病。”
陈暴虎举起右手,说:“我保证!我保证!”
十三爷神情肃穆,打开门,抬头望望天,低下头,微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左三圈右三圈,转圈完毕,怀里的小白蛇探出头来,在十三爷的脸前一伸一伸,似乎在向十三爷请示什么。十三爷念完,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白蛇的头,然后叫老太太闭上眼睛,张开嘴,在老太太嘴里,一边放一个木头牙槽,伸出右手,小白蛇非常听话地跳到他的右掌心,十三爷左手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小白蛇的头,他凑近它,似乎对它交代着什么,小白蛇点头示意,十三爷的右手伸到老太太嘴边,小白蛇哧溜一下,钻进了老太太的喉咙里。陈暴虎和司徒铮都吓了一跳。陈暴虎勃然变色,十三爷威严地扫了他一眼。他搓着手,乖乖地站着不动了。
约莫过了一分多钟,十三爷捏住小白蛇的尾巴,从老太太的喉咙里抽了出来,放进了那盆清水里,白白的小蛇,通体黑黑的,它在清水里,显得非常开心的样子,游来游去,身体一抖一抖的,黑色的东西被抖了下来,一盆清水变黑了。
换了三盆清水,小白蛇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浑身白白的,十三爷一伸手,小白蛇噌地跳了上去。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小白蛇的头,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表扬它。小白蛇点点头,十三爷把它放进了怀里。
陈暴虎和司徒铮看呆了。
十三爷收好小白蛇,取下老太太嘴里的木牙槽,叫小丫头扶老太太去床上躺下休息,然后对陈暴虎说:“一个星期之内,不要让老太太吃太油腻的东西,老太太的病保管好了。”陈暴虎回过神来,先趴在床上,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老娘的脸,脸上有了一点点光泽,见老太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很香,回转身,连忙拱手,说:“李师傅,大恩不言谢,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陈暴虎不才,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十三爷沉吟,说:“我没想好,以后再说吧。”陈暴虎叫小丫头拿出一个小布包,接过来,双手递给十三爷道:“李师傅,为老娘治病,一路劳顿,辛苦了。这点薄礼,聊表心意,请笑纳!”
十三爷推辞道:“我为人治病,不图这个,只为解除患者痛苦,也算我做些善事吧。”陈暴虎坚持要送,十三爷坚持不收。两人推来推去,相持不下,司徒铮在旁看了着急,把右手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指指躺着的老太太,陈暴虎见十三爷执意不收,只好作罢。
陈暴虎母亲的病治没治好,无人知道。十三爷和司徒铮师徒二人,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老太太。
梁大麻子带着十三爷师徒二人,转来转去,回到了麦地村。
在麦地村,十三爷和司徒铮睡到三更半夜,突然村外枪声大作,紧接着,村里慌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叫声,乱成一片。梁大麻子在外面慌慌张张地喊:“李师傅,解放军来了,自己逃命吧!”十三爷穿起衣服,要往外冲。司徒铮按住他道:“外面现在乱得很,不能出去,继续睡觉,等天亮再说。”十三爷觉得司徒铮说得有理,又躺下了。
司徒铮却睡不着了,解放军突然清剿捞仔,司徒铮感到非常奇怪。他跟上级约定的期限没到,还没彻底弄清捞仔的底细,昨天跟十三爷见到了捞仔的大当家陈暴虎,可来回都蒙着头,转来转去,哪能清楚陈暴虎的老巢到底在何处呢?不清楚捞仔的布防,不清楚捞仔的老巢,部队这样贸然进攻,伤到了老百姓怎么办?难道上级已经另外派了侦察员?带着一连串问题,他盼望天快点亮,好去找部队首长了解一下情况。
天亮了以后,司徒铮叮嘱师父等着他,没有见着他,不要离开。十三爷说:“你去的地方,不能带我去吗?”司徒铮是个老侦察员,做事谨慎。他说:“师父,我要去跟上级说明情况。现在敌情不明,谁是捞仔,我们不清楚,最好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我去去就来。”
司徒铮悄悄混进了解放军的指挥部。带兵剿匪的指挥员是司徒连长的老上级蔡营长。蔡营长见到司徒连长大吃了一惊,怔怔看了他十几秒,一拳擂在司徒连长的胸脯上,说:“好小子,你还活着?”司徒铮握着蔡营长的手说:“老上级,开什么玩笑?我不是好端端的吗?”蔡营长喊:“警卫员,泡茶!”司徒连长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我说完话就走。”蔡营长说:“部队开进来了,你还走?”司徒连长说:“没有抓住匪首,我的任务没完成。”他问蔡营长,“我和上级约定的期限没到,剿匪怎么就提前了呢?”
蔡营长说明了提前剿匪的原因。上级派司徒连长进入太平坳一带侦察,一连几个月,司徒连长杳无消息,县委张书记非常着急,又派了几个侦察员进入太平坳一带,一边侦察一边寻找司徒连长的下落。可是,陈暴虎防守得非常严密,侦察员们只能在太平坳外面活动,根本进不了太平坳里。侦察了几个月,没有找到司徒连长,却意外地侦察到了捞仔们的火力布防。于是,张书记和蔡营长经过仔细研究,决定提前清剿土匪。他们以为部队打进来,要费一定周折,哪知部队进攻不到几个小时,便打得捞仔们溃不成军,鬼哭狼嚎,四处逃窜。
司徒连长说:“抓到捞仔大当家陈暴虎了?”蔡营长说:“我们已经包围太平坳一带,准备吃了早饭,逐家逐户清查。我想,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司徒连长说:“我看没这么简单。昨天,我还见到过陈暴虎本人来着。”蔡营长说:“在哪见到的?现在能带部队去吗?”司徒连长说:“我不是说过吗?没这么简单,我见着他了,但他住在什么地方,连我这个老侦察员都没搞清楚。”蔡营长说:“连你这个老侦察都没办法,怎么会这样?”司徒连长把昨天去为陈暴虎母亲治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向蔡营长作了汇报。
这时,外面枪声大作。蔡营长匆匆跑了出去,大声喊:“警卫员,是怎么回事?哪个地方在放枪?”警卫员用手指着五指山方向,说:“营长,好像是那个方向。”
“报告营长,三连连长钱达宝电话。”通讯员说。
蔡营长对着话筒,喊:“钱达宝,你搞什么鬼?”三连连长钱达宝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营长,我们打进太平坳了。”蔡营长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钱连长说:“我们连打进太平坳了。”蔡营长说:“钱达宝,严肃点,凭你们三连,就那么轻易地打进太平坳了?”
讲到这里,先介绍一下太平坳的地形。坳外,是一片开阔地,包括麦地村五六个村子。坳里,像一只口袋,里面有三四个村子,都是依山而居。太平坳像袋口,地形险峻,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进入太平坳里面,一定要经过这个袋口——太平坳。这一带的老百姓出门,说具体的村子也许没人知道,但一提太平坳,人家都晓得。因此,这一带的老百姓,都称是太平坳人。钱连长说他们已经打进了太平坳,这就说明他们占领了袋口——太平坳。
蔡营长说:“钱达宝,叫同志们就地休整,停止前进。我马上就到。”司徒连长问:“钱连长真占领了太平坳。难道我们高估了陈暴虎?”
蔡营长说:“老伙计,咱一块去看看吧?”司徒连长说:“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虽然我只见了陈暴虎一面,但凭我的直觉,他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人。营长,我跟着师父在这一带行过医,这里的人都认识我,我先别暴露身份。”
蔡营长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老侦察员。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我同意你的意见。还有,你活着,我会向县委张书记汇报的,让张书记放心。你注意安全,有情况及时汇报!”
司徒连长和蔡营长紧紧地握了握手,两个老战友就各忙各的去了。
昨天夜里的住宿处,十三爷正背着双手在屋子转来转去,司徒铮去了很长时间了,还不见回来,他心里非常着急。十三爷听见敲门声,急忙开了门,见是司徒铮,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地,拉着司徒铮的手,让他坐下,急切地问:“见到部队首长了吗?”司徒铮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十三爷说话小声点。
十三爷压低了嗓门,说:“情况怎么样?”司徒铮把见到蔡营长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然后,他满怀狐疑地说:“陈暴虎这伙悍匪,我们以为他很难打。可昨天晚上,我们部队仅用了几个小时,就攻占太平坳外的五六个村子,我刚回来那会儿,三连又占领了袋口——太平坳。这太容易了吧?”
十三爷说:“这不好吗?这伙捞仔害得老百姓好苦,早应该见阎王了。他们听说解放军来了,被解放军的威风吓破了胆呗。”
司徒铮在椅子上坐下,说:“我感觉不对劲,解放军的清剿进行得太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如果我们昨天见到是真正的陈暴虎的话,恐怕麻烦在后面。”
十三爷说:“有什么麻烦?解放军兵强马壮,还怕几个捞仔不成?”
司徒铮说:“解放军当然不会怕捞仔。但捞仔剿不完,不是影响社会稳定和老百姓的幸福生活嘛。”
十三爷说:“说得有道理。我们现在怎么做?”
司徒铮说:“静观其变。我们干我们的老本行,继续行医。”
三
太平坳一带建立了人民政权——乡政府。乡政府紧密锣鼓地进行土地改革,老百姓分到了田地,翻身做了真正的主人,他们的劳动热情高涨,到处都是欢歌笑语,社会主义事业蒸蒸日上。民国时期,乡政府一度瘫痪,太平坳一带饱受捞仔蹂躏,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现在人民群众有了自己的政府,老百姓怎能不兴奋?
部队和乡政府的清查紧张地进行着,乡政府刚建立起来,人手不够,很多工作,只能靠部队解决。蔡营长发动群众,利用群众的积极分子,逐家逐户地走访,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请他们积极配合部队的剿匪行动。可蔡营长使出了浑身解数,清查的进展不大,没有得到捞仔大当家陈暴虎的任何消息,陈暴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十三爷师徒俩,一如既往地在太平坳一带行医。一天,太平坳里的苦竹村村民姚耀德请十三爷出诊。十三爷看了病,见姚耀德愁眉苦脸的,安慰说:“老哥,你这病不重,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姚耀德苦笑了一下,说:“李师傅,您的医术远近闻名,让您看了,病哪有不好的。唉——”司徒铮说:“老乡,看您唉声叹气的,一定有烦心事。您能不能给我们师徒讲讲,我们师徒能帮你的话,一定帮,好不好?”十三爷说:“对,我的徒弟说得对,你有烦心事,说出来听听,我们师徒做得到的,绝对帮忙,你放心好了。”
姚耀德紧锁眉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李师傅,这事政府都解决不了,就不麻烦你们师徒了。”司徒铮说:“说出来免得憋在心里,我们师徒做得到做不到,对您没害处嘛。再说了,我们师徒在这一带行医,做得到的事情,一定要帮忙,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师徒不会到处乱说。老乡,你对我们师徒还不放心?”
“我的女子啊!”姚耀德低沉地喊了一声,捂着脸,泪顺着指间流了下来。
良久,姚耀德擦干了眼泪,说:“李师傅,趁我的堂客不在家,我跟你们说吧。要是我的堂客在家,打死我她都不会让我说的。”他站起来,司徒铮明白他的心思,扶住他,替他关好了门。
姚耀德说:“太平坳里的四个村子,有十三岁以上女子的家庭,都碰到我这样的事。”
十三爷问:“什么事?”
姚耀德说:“李师傅,你们听我讲嘛。解放军打到太平坳外时,陈暴虎的手下在当天夜里,闯进了我的家,绑走了我的女子。我以为那班捞仔只抢了我的女子,哪里晓得,有女子的家庭都遭了殃。”姚耀德的泪又上来了,“这个砍头的陈暴虎啊,自从他当了捞仔头,太平坳一带就没好过啊!”
司徒铮说:“太平坳上就驻扎着解放军,你们为什么不去报呢?”
姚耀德说:“哪个不想去报?可是不敢啊,捞仔说过,谁家报了解放军,谁家的人就要死光光,我们敢吗?”
十三爷捏着拳头,狠狠地空中一砸,圆睁双眼,说:“这班该死的捞仔!”
过了几天,五指山的山村里传来消息,所有山民的粮食、猪牛鸡鸭都被捞仔洗劫一空。由于五指山的山村分布比较散,解放军兵力不足,无法在每个小山村驻防,等得到山民报告的消息,解放军赶到事发地点,捞仔们已逃得无影无踪。
1950年3月16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发布《剿灭土匪,建立革命新秩序》的指示。嶷山县县委坚决执行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指示,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研究部署了剿匪作战计划和任务,改变剿匪策略,寻找机会主动出击。
蔡营长回到太平坳,传达了嶷山县委的指示精神,并作了新的剿匪部署,以连为单位,进山搜剿捞仔。
解放军在崇山峻岭中,搜索了一个多月,连捞仔影子都没见着,陈暴虎率领的捞仔,好像化为尘土随风飘散了。可一个多月前,五指山很多山村被洗劫的惨象,又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在很多战士的记忆里,是抹不去的。那么,陈暴虎这伙捞仔,到底上哪儿去了呢?难道他们会上天入地不成?
为了配合解放军的行动,十三爷师徒也进入了五指山的山村行医。师徒俩跟解放军的遭遇一样,连捞仔的影子都没见着。他们师徒一边行医,一边上山采药,一边巡山,他们坚信,在陈暴虎没有落网之前,这伙捞仔绝不可能在五指山消失。
一天傍晚,十三爷师徒俩在五指山采药下山,突然从山路的树丛中窜出几个人影,夺去司徒铮的背篓,师徒俩被捂住了嘴巴鼻子,不一会儿就昏过去了。那几个人给十三爷师徒套上了麻袋,绑在竹竿上抬着,一溜风走了。不晓得走了几个小时,师徒俩才被人放了下来,解开了麻袋,过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十三爷师徒钻出麻袋,觉得脑袋有些沉。他们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一盏油灯如萤火虫一般,照亮了黑漆漆的山洞。司徒铮拿起油灯,观察了一下,三面都是石壁,洞里较潮湿,头上有水滴缓慢地滴下来,滴在一个凹槽里,在安静的洞里,水滴声显得非常清脆,两张床摆在干燥的地方,床上有干净的被褥,一个洞口装了门,他摇了摇,结实得很。
十三爷选一个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腿,故作惊慌地说:“这下怎么办?那个老弟跌断了腿还在家等着我们呢?”司徒铮会意,长长地叹口气,说:“就是啊,那个老乡的腿看来会废掉了,唉——”
这时,山洞门上的小门打开了,递进了两盘肉,两碗饭,一瓶酒。司徒铮扑上去,拍的门咚咚响,扯着嗓子喊:“放我们师徒出去,山村里有山民受伤,等着我们医呢。”来送饭的人一声不吭,任凭司徒铮喊,脚步声如空谷足音,渐渐地远去了。
师徒俩吃饱喝足,倒头便睡,进捞仔窝,这是师徒俩踏破铁鞋想要进的,现在进来了,只是不晓得是不是陈暴虎这伙捞仔,但不管是不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知分晓了。
第二天,有人送来了早饭,十三爷师徒吃好饭,又被人蒙了眼睛,带到了一个地方。
“李师傅,别来无恙?”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到了十三爷的耳朵里。十三爷和司徒铮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了下来。他俩睁开眼,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人斜躺着床上,病怏怏无精打采的,梁大麻子在床边侍候着。司徒铮惊奇而又兴奋地喊道:“陈大当家的!”
“是我,不好意思,让你们受委屈了。但当前形势不好,我请你们来,不得不这样做,请李师傅和司徒师父原谅!”说完,陈暴虎咳了几声。
梁大麻子在旁边说:“大当家的,您身子弱,少说话,身体要紧。”陈暴虎摇摇手,说:“请李师傅坐!看茶!”
十三爷师徒坐下,小丫头上了茶。梁大麻子说:“李师傅,大当家的腿受伤了,我们的郎中医不了,只好请李师傅来看看,得罪之处,不要见怪!”十三爷站了起来,来到床边,问:“哪条腿?怎么受的伤?多久了?大当家的,能让我看看吗?”陈暴虎表情痛苦,挣扎着动动身子,手指着右腿道:“这条右腿……”梁大麻子摁住他,说:“大当家的,我来给李师傅讲。三个月前,大当家的带着我们在山上套到了一头成年野猪,我们一时大意,以为野猪是套着的,又被戳了好几梭镖,一定死了,哪里晓得,等我们大当家的靠近时,那头该死的野猪抬起两只獠牙,狠狠地拱在了我们大当家的右腿上。我们大当家的右腿被拱了两个大血窟窿。我们的郎中医了几个月,伤势没有得到控制,反而严重了。您看,李师傅,伤口已经开始糜烂了,在这样下去,大当家的一条腿,可能就废掉了。”
十三爷心想,这就是报应啊。你陈暴虎欺男霸女,横行霸道,鱼肉太平坳一带,太平坳一带的老百姓可被你害苦了。你这条腿烂掉才好呢?十三爷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关切地说:“大当家的,您受苦了。您别动,我看看伤口。”梁大麻子扶着陈暴虎,十三爷看了看陈暴虎受伤的右腿:伤口已经烂了,流着脓水,发出腐臭的味道。梁大麻子问:“李师傅,大当家的腿还能保住吧?”陈暴虎说:“说哪里话,李师傅来了,我的腿还有保不住的?”
十三爷说:“司徒铮,你去打清水来!”梁大麻子拦住道:“不劳司徒师傅大驾,叫小丫头去。”陈暴虎问:“李师傅,您打算怎么医我这条腿?”十三爷说:“用小白蛇医!您见过的。”梁大麻子诧异地问:“用小白蛇?怎么医?”十三爷说:“一会您见了就晓得了。”
小丫头打来了清水,十三爷说:“司徒铮,过来侍候大当家的。”司徒铮从怀里掏出一大一小两只铜盘,大的倒了一些清水,小的空着,都放在陈暴虎的伤腿旁。十三爷见一切准备停当,打开门,望望天,嘴里念念有词,左三圈右三圈,转完圈,怀里的小白蛇探出头,向主人敬了一个礼。十三爷用手拂拂小白蛇的脑袋,指指陈暴虎的伤腿,小白蛇点点头,哧溜一下,跳到床上,对着伤口腐肉,轻轻地咬了下去。小白蛇咬一口,往小铜盘里吐一口腐肉,又把头伸进大铜盘的清水里,涮涮。然后,小白蛇又重复刚才的动作。陈暴虎见过小白蛇医治他老娘的病,并不感到稀奇,倒是把梁大麻子和小丫头看得呆了。
小白蛇咬了一个时辰,动作就有点儿笨拙和缓慢了。十三爷说:“大当家的,小白蛇累了,下午再医吧?”陈暴虎看了看伤口,说:“一个时辰只是被啃掉了一小块,伤口面积这么大,要医到什么时候呢?”十三爷说:“小白蛇累了,它跟人一样,累了就没准了,下嘴太重,会很痛的。我们下午再说吧。”陈暴虎说:“好!听李师傅安排。”司徒铮用泡好的药,轻轻地擦在小白蛇咬干净了腐肉的地方。陈暴虎龇牙咧嘴地,大呼舒服。司徒铮抹完了药。陈暴虎伸了一个懒腰,吩咐梁大麻子,“好好招待李师傅,不要怠慢了。”梁大麻子说:“已经叫小丫头准备了干净的客房。后厨也特地叮嘱过了。”
给陈暴虎医腿,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可忙坏了十三爷和小白蛇。由于十三爷能医陈暴虎的腿,陈暴虎非常高兴,以上宾之礼招待十三爷师徒俩。十三爷师徒俩在他们允许的范围内,可以自由活动。他们的活动范围有限,师徒俩来到捞仔窝,给陈暴虎医了半个月的伤腿,也没弄清捞仔窝在什么地方,甚至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枪,多少粮也弄不清楚。问侍候他们的小丫头。小丫头的嘴紧得很,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死活不说。
经过十三爷的精心医治,一个月后,陈暴虎的伤口基本愈合了,他拄着拐棍,可以下地活动了。他分外高兴,招待十三爷师徒俩,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天中午,他们喝得脸红耳热。十三爷仗着酒劲说:“大当家的,您的腿已经医好了,我们师徒上山也有段日子了,方便的话,大当家的您看,能不能送我们师徒下山呢?山下好多病人等着我们呢。”司徒铮说:“不瞒大当家的说,我们师徒被你们请上来那天,还有一个山民等着我们师徒去接骨呢。”
陈暴虎放下酒碗,瞪着血红的眼睛,把十三爷师徒俩慢慢地扫视了一遍,说:“李师傅,今天谈到这儿了,我跟你们师徒明说了吧。打你们师徒上山起,就下不了山了。”司徒铮故作惊慌,说:“下不了山,大当家的,您是开玩笑的吧?”梁大麻子说:“笑话,大当家的向来说一不二,会跟你们开玩笑?”陈暴虎的手一挥,示意梁大麻子不要说话。他说:“李师傅,您是太平坳一带的本地人,应该知道我陈暴虎,当着自家兄弟的面,也不藏藏掖掖了。我自知作了不少恶,杀了不少人,被解放军抓住了,会砍脑壳的。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所以,在解放军还没南下之前,我就准备自己的后路了。我这个地方,是我从小上山打柴发现的,可以称得上天险。等一会儿我带你们师徒参观参观。你们师徒俩来了有段时间了,还没参观过我的老窝吧。李师傅,请您不要生气,这事我吩咐的。对您这样的高人,我不得不防啦。”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说:“刚才我说哪儿了?”梁大麻子说:“我不得不防,说这儿了。”陈暴虎说:“对,说到这儿了。倒回去,说我这个老窝吧。我打柴发现这个地方后,就一直记着这个地方。今天我陈暴虎总算派上用场了。李师傅,酒喝不喝了?”十三爷说:“够了,够了。”陈暴虎说:“好,我带李师傅师徒参观参观去。”
陈暴虎带着十三爷师徒左拐右拐,突然眼前一亮,来到了一个能见阳光的地方。
这个地方大约有二百平方米,下面是悬崖绝壁,对面是一座大山。有小喽啰玩耍、游戏、赌钱,有的懒洋洋的,躺在躺椅上晒太阳。陈暴虎对梁大麻子说:“今天我要和李师傅说话,请兄弟们回避一下,吵吵嚷嚷的,不成体统。”梁大麻子往前站了站,扯着破锣嗓子喊:“兄弟们,请大家都回去,我们大当家的要在这个地方招待贵客。”小喽啰呼啦一下都散了。
陈暴虎得意地拉着十三爷的手,站在悬崖边,指着对面的山,说:“这个地方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吧?”十三爷装作惊呆了的模样,说:“大当家的真是好眼光,这地方又安全又漂亮,还是个藏人住人的好地。”陈暴虎听了十三爷的夸奖,更加得意了,说:“所以嘛,我请李师傅留下来,跟我一起享福嘛。”十三爷不动声色,说:“这地方是好,但待在这山沟沟里,能谈得上享福吗?再说了,这地方是隐秘,但总有被人发现的一天,被人发现,就有可能被解放军发现,被解放军发现了,能有好日子过?”
“哈哈哈,”陈暴虎仰天大笑,震得山谷哗哗直响,“李师傅,您多虑了。我们所站在的地方,叫五指山。五指山就是因为我们站的地方而得名的。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他伸出左手,竖起了巴掌,“李师傅,五指山的五指模样您在远处见过吧。五指不是这样立着的吗?在大拇指,也就是这儿,”他指着自己的手,“有一个洞口,这个洞口非常隐蔽,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更何况这个地方根本没人来。这个洞口往地下伸的,下到十米左右,洞壁上有一个洞,顺着这个洞,要爬三四米,才能直起腰走路。您进洞口时,没感觉到。”他拍拍额头,“哦,我忘记了,你们师徒是被梁大麻子迷昏了抬进来的,自然感觉不到。直着腰走一两里路,才能到第一个大溶洞,又要走一两里路,才能到这个见太阳的地方。李师傅,我告诉您,这个地方,不要说别人发现不了,就是发现了,别人也奈何我不得。就拿解放军来说吧,解放军是厉害,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碰到我这个地方,一定会抓瞎,他们的飞机用不上吧,大炮用不上吧。就是能用上飞机大炮,我这地方固若金汤,也炸不烂吧。李师傅,您说,我这安全不?”
十三爷说:“我没说大当家的这个地方不安全,我觉得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现在好过,也只是暂时的。”
陈暴虎说:“李师傅,您错了。我实话对您讲,我囤的粮食,够现在的兄弟们吃个八年十年的。”他拉着十三爷的手,左手向司徒铮招招,“来来来,你们师徒跟我来,在这面,我叫人挖了一个瞭望台。”
瞭望台也在一个悬崖上,仰头看,可看见五指的全貌,俯瞰,下面是万丈深渊,平视,对面亦是一座大山。陈暴虎指着对面的大山说:“翻过这座大山,前面就有村落,我们可以明抢,也可以偷割他们的庄稼。这些村子,解放军不会派部队来的。我们一年只下山一两次,我们不会碰到解放军的。这不,现在风声紧,我们窝在这里,好长时间没有出去了,随解放军找去吧。哈哈哈!”
司徒铮说:“大当家的深谋远虑,实在是高。我说呢,以大当家的实力,解放军怎能轻轻松松打进太平坳?”陈暴虎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说:“我知道敌不过解放军,死守太平坳也没有必要,我怕打到最后,连自己的老命都保不住,干脆放弃,不跟解放军打了。守太平坳的兄弟,都是本地人,我不想带他们到这儿来,这儿离太平坳不算远,也不算近,太平坳的弟兄来了这儿,他们会想家的,他们想家,就会想办法出去,出去就会有风险,所以,我派他们守太平坳,能挡得住解放军就挡,挡不住解放军,随他们怎么样,反正我陈暴虎鞋底抹油溜了,对我陈暴虎产生不了威胁。在这儿的兄弟,一部分是国民党军队残余,一部分是邻县的,还有那么几个,是我的铁杆兄弟,总共一百五十多号人吧。”
司徒铮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陈暴虎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拍十三爷的肩膀,说:“李师傅,您还没结婚吧?”十三爷的脸一红,没有答话。陈暴虎说:“这么说,就是没结婚喽?”十三爷说:“干我们这一行,忌讳较多,成家恐怕太早了不行。”陈暴虎看着司徒铮,问十三爷:“您的徒弟呢?也有忌讳?”司徒铮抢着回答道:“跟师父一样!也有忌讳的。”
“这里风大,我们回去说,”陈暴虎拉着十三爷的手,又回到了刚才那个能见太阳的地方,坐下,“李师傅,你们师徒留在这儿吧。我现在把话撂在这,你们想在这儿也要在这儿,不想在这儿也要留在这儿,这个由不得你们。这样,我给你们每人分配一个女人,如果你们愿意成家,这个女人就是你们的堂客;如果你们看不上人家,这个女人就是侍候你们的下人,好不好?”
司徒铮睁大眼睛,说:“大当家的,从哪儿弄来的女人?”陈暴虎说:“这个还不容易,撤回来时,顺道采的呗。”他对梁大麻子说:“去,去给李师傅师徒挑两个标致的花儿来。”不一会儿,梁大麻子领两个女孩上来。两个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九岁,一个个高,一个个矮,长得不算难看。
十三爷的脸红到脖子根。他说:“不不不,大当家的,没有这个必要,真没这个必要,我们师徒能够自己照顾自己。”陈暴虎说:“男人嘛,有个知寒问暖的花儿,很有必要,李师傅,您就不要推辞了。我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了,是堂客是下人,随你们的便,我不勉强的。”他站起身,给梁大麻子抛了一个眼色,拱拱手,“李师傅,我失陪了,你们师徒随意。”说完,跟梁大麻子回去了。
十三爷师徒俩叹了一口气,向两个女孩挥挥手,让她们回去。个高一点儿的女孩说:“我们姐妹不回去,请两个当家的要了我们姐妹吧,不然,大当家的认为我们姐妹不如两位当家的意,会惩罚我们姐妹的。”司徒铮说:“如果我们不要,大当家的会怎么惩罚你们?”个矮的女孩说:“大当家的会说我们姐妹没人要,赏给大家玩。”十三爷红着脸问:“赏给大家玩,是什么意思?”个高的女孩说:“只要男人开心,他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十三爷和司徒铮对视了一眼,在心里都骂开了:陈暴虎这个王八羔子!
师徒俩为了让女孩免遭蹂躏,假意跟女孩住在了一起。巧的是,跟司徒铮那位个高女孩,姓姚,名燕,就是苦竹村姚耀德的女子。司徒铮跟姚燕混熟了以后,取得了她的信任,问姚燕,捞仔窝里有多少人,多少枪,多少粮食,多少弹药,捞仔们一般选什么时候下山打劫。姚燕一问三不知。司徒铮说:“你在捞仔窝里待了这么久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姚燕说:“我们被抓进来后,关在一个山洞里,吃喝有专人侍候,从不让我们随便走动。”司徒铮说:“听你的意思,还有姑娘关在山洞里喽?”姚燕说:“有,还有二十几个呢?她们都是十二三岁年纪,听捞仔说,等她们长到十五岁以上,就一一配给捞仔当堂客。有捞仔闲着没事,在洞口转来转去,已经在挑选了呢。”司徒铮捏着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说:“这帮混蛋!”他见姚燕吓得身体有些颤抖,缓和了语气,“我骂捞仔,你不要紧张。我现在给你说件事,请你留心一些。”姚燕说:“什么事?”司徒铮叫姚燕到跟前,在她耳朵边交代了一番。姚燕听了,脸色一变,说:“被她们发现了,会死得很惨的。”司徒铮说:“所以叫你小心谨慎,不要刻意去打听嘛。”姚燕说:“我试试!”
姚燕做了司徒铮的“堂客”,行动自由,捞仔们对她放松了警惕,没有用多久,就弄清了捞仔窝里的具体人数、枪支、弹药、粮草。姚燕问:“下一步怎么办?”司徒铮说:“我和师父合计合计再说。”
司徒铮和十三爷在一起,商量道:“在捞仔窝里有一百八十六人,不是陈暴虎说的一百五十多号人,枪支弹药无数,粮草装了好几个山洞,但这些地方,一般人无法靠近,只有陈暴虎的心腹,才能进出。师父,怎么办?”
十三爷说:“储存枪支弹药和粮草的山洞,大致位置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但有什么用呢?我们无法靠近啊?就是进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先找到这些地方再想其它办法。”
姚燕说,储存枪支弹药和粮草的山洞,在中指那头。十三爷猛然想起,能见阳光的山洞,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中指这边是生活区,中指那边是仓库重地,难怪他们师徒从没踏入那边山洞一步。
一天,十三爷把司徒铮和他“堂客”姚燕叫到他房间,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司徒铮领着两个女孩打纸牌,说说笑笑。十三爷盘腿坐在床上,放下蚊帐,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不一会儿,在那见得到阳光的山洞里,有人惊慌地喊:“不好了,蛇,在仓库里好多蛇。快去叫大当家的来看看。”在山洞玩耍的捞仔说:“活见鬼了哦,大白天的,哪来的蛇?”从仓库里跑出来的捞仔说:“不信,你们进去看看嘛。我刚进去搬粮食,看得一清二楚的。”
有个叫过山溜子的捞仔,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捡起刚才那个捞仔丢在地上的火把,点燃,说:“哪个敢跟我进去看个究竟?”这些杀人如麻的捞仔都摇摇头,退后,把一个秃顶的年纪较大的捞仔推了出来,说:“六秃子敢去!”六秃子要退回捞仔中,捞仔们拉住他,说:“你自己愿意去,又怕了,不行,跟过山溜子去吧。”有人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
六秃子哭丧着脸,嘟囔道:“你们就会欺负我,不知道我就怕蛇吗?”过山溜子说:“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还怕什么?看你那怂样,真是的!”六秃子扯着过山溜子衣服后摆,脖子一梗,抖抖索索地说:“哪个怕了?走就走。”
过山溜子和六秃子进了仓库。不一会儿,六秃子连滚带爬,从仓库里出来,喊:“啊啊啊,好多,好多!”捞仔们上去扶起他,说:“好多什么?”六秃子心有余悸,指着仓库洞口,说:“蛇!蛇!蛇!”过山溜子脸色苍白,跌跌抖抖,从仓库洞口出来,声音打着颤,说:“一点不假,里面好多蛇!”
陈暴虎接到小喽啰的报告,带着梁大麻子来到了仓库洞口。他抓住过山溜子的衣领问:“仓库里真有蛇?”过山溜子定了定神,狠狠地点点头。陈暴虎松开他的衣领,问:“这蛇从哪里来的,晓得吗?”过山溜子摇摇头。
陈暴虎叫人点亮火把,手指着捞仔,说:“你,你,你,你,还有你,跟我进去看看。”梁大麻子见有自己,说:“我我我……”陈暴虎说:“我什么?怕死不成?”梁大麻子来气了,说:“大当家的都不怕,我怕什么!走,我们进去!”他招呼了一下刚才陈暴虎点着的几个捞仔。
陈暴虎进去一看,仓库里果然蛇虫成堆,一捆一捆地缠在一起,吐着信子,煞是怕人。陈暴虎是个从没怕过什么的家伙,从仓库出来后,双手撑住膝盖,缓了一阵子,才缓过神来。陈暴虎说:“梁大麻子,仓库里这么多蛇,哪个敢进去弄粮食?现在该怎么办?”梁大麻子低头转了几圈,突然一拍大腿,说:“李师傅不在我们窝里吗?他应该有办法啊?”陈暴虎双手一拍,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去,快请李师傅!”
十三爷和司徒铮坐在房间里悠闲地打着纸牌,正等捞仔来通知他们呢。小喽啰把门擂得咚咚响,声音颤抖,喊:“李师傅,不好了,仓库有蛇,大当家的请您去一趟。”司徒铮打开门,十三爷也装着非常惊恐的样子,说:“有蛇?哪里有蛇?走,去看看。”
十三爷的房间跟有阳光的山洞毗邻,走个一二百米,就到了。十三爷他们到了有阳光的山洞,陈暴虎已经镇定下来了。他见了十三爷,请小喽啰搬了椅子,坐下,说:“李师傅,今天出怪事了。”十三爷说:“我知道了,来的时候,听小喽啰说,仓库里出现了大量的蛇。”陈暴虎说:“李师傅,您有办法对付这些该死的蛇吧?”十三爷面带难色,说:“按理,这点事是难不倒我的,可是……”陈暴虎说:“可是什么?这事也能难倒我们嶷山县大名鼎鼎的李师傅。”十三爷故意装着不好意思,说:“我刚近了女色,有功夫使不出来啊。”陈暴虎右手攥起拳头,砸在桌子上,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事呢?这些该死的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李师傅,您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十三爷说:“容我考虑考虑,想想办法。蛇不出来伤人吧?”梁大麻子说:“暂时没有。可是,我们要吃饭,搬不出粮食,马上就会断炊,大家就会饿肚皮,李师傅,请您快快地想办法啊。”十三爷说:“我知道了。我会的,我会的。”他挠挠脑袋,“我和徒弟马上商量对策。”
陈暴虎说:“事不宜迟,请吧!”他瞪着两个女孩,“好好地侍候李师傅,听到没有!”两个女孩唯唯诺诺,跟着十三爷回房间去了。
十三爷回到房间,征求司徒铮的意见,下一步怎么办?
司徒铮斩钉截铁地说:“烧掉粮库!”十三爷说:“烧掉粮库,这窝里的人怎么活?”司徒铮凑近十三爷,说:“我观察过,五指山整天都是烟雾缭绕的,他们一日三餐做饭,冒出的炊烟,在远处看来,跟烟雾没有两样。我们烧他们粮库,不会把所有的粮食烧掉,只要能冒起浓烟,外界的人看到了,特别是蔡营长他们看到了,一定会引起他们的重视。之前,我跟他们约定过的,不管那座山,莫名其妙冒了浓烟,就是我们发现了捞仔窝。不然,我们出不去,怎能给他们报信?”
十三爷说:“你想得真周到,就烧他粮库吧!我有主意了。走,我们现在去见陈暴虎。”司徒铮说:“不忙!我们考虑周密一些再去。”司徒铮和十三爷制定了几套方案,直到万无一失才罢。
司徒铮打发姚燕去叫梁大麻子,好去见陈暴虎。梁大麻子听说十三爷有了驱蛇的办法,兴高采烈地通报了陈暴虎。陈暴虎立即召见了十三爷师徒俩。
陈暴虎听完十三爷的建议,笑容从脸上一点点消失,说:“李师傅,要是用火来驱赶蛇虫,我们大家都能想到,何必请您出马呢?仓库里面能用火吗?”十三爷表情凝重,说:“哎,都怪我。要不是前段时间近了女色,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可是,大当家的,粮食应该不怕火啊?”梁大麻子说:“李师傅,您有所不知,仓库里除了粮食,还有弹药,用火驱赶蛇,是很危险的。”陈暴虎眉头紧锁,点了点头。司徒铮说:“大当家的,有一个主意,不知该讲不该讲?”陈暴虎说:“讲!”司徒铮说:“弹药库近火危险,但粮库近火不一定危险。大当家的,要不这样,弹药库里的蛇,先别管它,也许时间长了,它们自己就走了,当务之急是把粮库的蛇赶走,大当家的,您说是不是?”昨天后厨就报告了,去仓库里搬不了粮食,马上就要断炊了。陈暴虎满脸忧愁,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容我考虑考虑。”
十三爷站起又坐下,说:“大当家的,我还有个主意。”陈暴虎有气无力地说:“请讲!”十三爷说:“仓库里不是近不了火吗?我们为什么不用烟熏?蛇虫怕火也怕烟的。”陈暴虎兴奋地一擂拳,说:“这个办法好!”
在仓库的洞口,陈暴虎指挥捞仔很快地堆了一大堆生松枝,点燃火后,能见到阳光的山洞,也是浓烟滚滚的。十三爷望着冉冉升起的浓烟,心里祈祷:但愿能引起解放军的重视!
五指山浓烟滚滚,老远都能看得分明。蔡营长立即向嶷山县委作了汇报。县委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包围五指山。
一个星期后,五指山漫山遍野都是解放军。放风的小喽啰惊慌失措地向陈暴虎报告。陈暴虎还狠狠地踹了小喽啰一脚,骂他胡说八道,他们隐蔽得神不知鬼不觉,解放军怎会发现他们?
陈暴虎让梁大麻子去瞭望台观察。不一会儿,梁大麻子也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说漫山遍野都是解放军,小喽啰说得一点不错。陈暴虎亲自去瞭望台观看,前面大山红旗招展,解放军果然来了。
陈暴虎看着看着,脸一点点变阴,又一点点变晴,最后哈哈大笑。梁大麻子说:“大当家的,您没事吧?”陈暴虎说:“没事!解放军来了,他们又能怎样?他们打打不进来,我们饿饿不着。哈哈哈!”梁大麻子和小喽啰也跟着陈暴虎阴阳怪气地哈哈大笑。
的确,五指山山高地险,用大炮轰,轰不着;用飞机炸,炸不着;用人攻,找不着路,捞仔窝里的粮食能维持七八年,切不断水源,溶洞里冬暖夏凉,捞仔们大可高枕无忧。所以,陈暴虎有恃无恐,得意洋洋。
解放军发动了几轮进攻,可是子弹和炮弹根本够不着五指山,捞仔们得意地对着解放军的枪口炮口扭着屁股,手舞足蹈,乱吼乱叫。解放军来了,捞仔窝里却像过年,陈暴虎命令,大伙儿索性放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十三爷师徒俩高兴不起来。捞仔们闹腾,醉生梦死的,他们师徒俩整天木呆呆的。陈暴虎见他俩喝酒提不起精神,说:“李师傅,有心事?”十三爷哭丧着脸,说:“我们被解放军包围了,命都活不长了,哪有心思喝酒?”陈暴虎端起酒碗,一口喝干,说:“喝酒喝酒,我保你平安无事。”司徒铮说:“解放军天天在外面放枪,我们师徒害怕啊!”梁大麻子说:“我们有酒有肉,粮食能吃八年十年,你们怕什么?”
十三爷半信半疑地端起酒碗,和陈暴虎碰了一下,一口气喝干。
陈暴虎说他留有后路,他知道一条秘密通道。
十三爷和司徒铮是怎么从陈暴虎嘴里弄到秘密通道的,司徒铮没有说。他只是告诉我,他们领着解放军从这个秘密通道打进了捞仔窝,战斗中,十三爷为了掩护姚燕和其他姑娘,牺牲了。
责任编辑 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