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幻·猫花幻

2017-11-14 02:38/
青年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紫藤样子老虎

⊙ 文 / 玄 武

紫藤幻·猫花幻

⊙ 文 / 玄 武

玄 武:作家,诗人,出版人。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散文》等刊。作品入选多种年选,并获奖。著有《众神的盛宴》《关云长·遗失的血性》《逝书》《爪子、嚎叫与飞舞》等书。

春风荡

春风荡,连夜入昼。夜风尤高,黑色的风从天顶呼啸而下,一把抓住那些光秃秃的树梢猛烈摇晃。白昼午后不安的梦中,万物都呈飘浮状。我梦见童年、少年、青年彼此叠加,多少个春天的风互相簇拥,我一边醒来它们一边飘散。

风最终会把所有的日子,吹得无影无踪,干净得像无之本身。但无本身不干净,它呈混沌状,也许可萌发事物,也许什么都没有。

春雪起

一冬没有像点样子的雪,春来大雪忽起。凌晨至午时,大雪仍在纷飞。很想约友人来家,对花看雪,以碗以瓢酌酒,大醉而毕。奈何我处,坡大路滑不易行。

那么以花为兄,共来一碗。自种鲜花泡制的“玄酒”五坛,每坛一百朵大花,每坛分五瓶,这一日喝掉最后两瓶。

好在大雪之后,春又将携千万朵花,前呼后拥而来。

地暖不藏蝎,天暖不存雪。厚积的雪沿屋顶斜坡不断滑下,每过一会儿就砸落在院里檐下的木地板上,嗵地发一声响。每次我都心中一惊,眼睛余光瞥见空中坠落的巨大雪块,总下意识觉是一只大鸟僵直坠落。拙著《唐意象》某章写到某部族的灭亡:“这一年,人们吃惊地望见成群的飞鸟从空中笔直砸下……”

一上午被惊不止,此起彼伏。终于忍不住出来拍照。檐下如行雨,冰凉地钻入后背衣领,急跳急闪不能避开。女儿发现有奇异景象,急呼我拍下。我看时一呆。原来是地气暖意暧暧,屋檐下疾落的雨线砸落,院内木地板上升起缭绕青烟,缠绵不绝。

兴不尽,与女儿带狗入山上雪林。女儿快开学了。春雪正融。抓雪团竟无冷意,似乎雪也成了暖的。

春夜良

如此良夜。春水正荡,不计其数的树上不计其数的芽纷纷爆开,发出人不可与闻的窸窸窣窣的微弱声息,像尚不知爱为何物的少女,在黑暗里褪去衣裳,她感到寂寞,却不知寂寞因何而起。

还有虫子拱土蠕动的声息。春天是神灵回归的季节。万物翔舞,欲望和渴念浸透大地。远处突兀而孤傲的山峰,亦不得免。它一冬瘦削下去的轮廓,一日日柔和起来。

丁香结

老树有绿,丁香始结。

懂一点点植物,多么的好,俯仰乃见世界细节,见证由微小而蓬蓬壮大。虽则嫩弱,却如四季一般,劈斩而至、汹涌而去,无可挽留、不可阻挡。

无意中见幼儿园正在开花的玉兰树上,还有某家长挂上去的纸片。忽然间被感动。这简单的话像是祝愿,更像是对花树、对春天、对天地的祈祷。他(她)提到——

包容,付出,勇敢,有担当。

阳光像来自高原或山巅,啪啪地打脸。的确晒得有像疼的感觉。直让人疑心,冬日浓重、持久、灰暗绝望的霾,是不是一场错觉。

一只乌鸦嘎嘎地叫着,看不到它。它的影子忽闪过地面的阳光。

树正面迎光的斑鳞,常年下来,竟似被光锉得平了,和不常见光的部位明显不同。

紫藤幻

春天了,心中总萌动种点什么的念头。我渴慕得到植物从土里冒出的欣喜。我想种棵树,就想到紫藤。我的紫藤被狗咬死了,可惜了它的品种,是一种日本紫藤,非国内花开一季而是多季。然而那只咬死紫藤的罗威纳犬也丢失了,它的名字“玄六”还存留在我的一些作品里。昨友人来夜聊又提到它,仍安慰我,“玄六”走丢,应该是被人收养了,不是杀了吃肉。而他的狗……是被人毒杀。那是和“玄六”一样的狗,他因爱“玄六”也跟着养的狗。当时我不在国内未亲见他抱着那百斤大犬,在倾盆大雨中葬它的情景。据他说,当时帮忙他葬狗的一位年长朋友,现今也早已死了。

人生诸事多是如此,已渐渐习惯失去。我想记点小事,下笔处却殷出悲伤。世间唯有无常乃是恒久之物。我还是想种棵树,还是紫藤。然而思忖很久,实在无地可种了。我想到处处荒废的村庄和田野,然而我此时,此处,无地可种一棵树。让我心中充满挫败感。有朋友说,你满足吧,这时代总能轻而易举地折辱人,现在还没拆你房子已经不错了,你想种树,我连想都不能。

今天,此刻,我仍然想种棵树。我想到某年,常熟,街头,一棵巨大的紫藤缠绕一幢楼房盘旋而上,绿得发亮的叶片微微招展,仿佛勾指示意:你来吧,你过来吧。——虽然不是花季,我却伫立街头,呆望它足有十分钟,然后被勾了魂一般走近去。我绕着楼房找,终于找见它的根,如此快乐。只见三根粗如我小臂的主干,呈青褐色泽,那青色在褐中隐隐透出,让人觉得它蕴含着无穷气力。

这个春日上午,雨水次日,我抱着种一棵树的念想呆坐一晌。我想着常熟那树,它的枝叶藤蔓一点点生动起来,绿起来,在微风中飘摇起来。我想种一棵树。人世只如一场巨大幻觉。我想着我种的样子,施肥的样子,它春天开花的样子,一年年长大的样子。

我想着,权当已经种过了它。

春花谢

得微暇,雨歇,来看杏花。已晚,花阑珊,登高亦无足观。错过便是错过,和人间诸事均是一理。另一处梨花成蕾,但尚未打开,是又早了。

一群蓝尾鹊在我头顶约三米高处盘旋不去,发声却是鸦的鸣叫。目测五六十只,时长一分多钟。盘旋直径很小,约二三十步。我很担心它们遗屎到我头顶,若那样就倒霉透了。但是没。笨手笨脚调相机拍,它们却拉成直线,暮空中如一道烟南去。唯落一只,栖落我旁边的杨树上,像是犹豫等待。我看它在树梢,晃悠了几下尾巴,忽然掠起,急慌慌向南追去。它飞行的样子笨拙,类似麻雀,明显觉出它因落队心慌,两只翅膀似乎都扇不匀了。

觉此鸟神异,赶紧一记。等了十分钟写完微信短文,指望它们飞回,但是没。应该是各回各家了。或许我的来访,唐突了它们黄昏时刻的栖息地,使它们不得飞落于此。

暮意已四起,对此直欲啸叫,古人的啸何等令人心驰。却已不知如何啸,其声又怎样。有人说是打口哨,我以为不然。此处不如和动物来比。能称啸的动物不多,一般说动物鸣,鸡鸣、驴鸣、虫鸣,还有牛哞、狗吠、鹰唳、羊咩。只有几种兽说啸,如虎啸。断不能是鸡啸或驴啸。

口哨是尖锐的表层声。我以为啸,乃是自腹腔而发的深沉的长音,穿透力强。道家视啸为重要法术之一。西王母和阮籍善啸,曹丕善驴鸣。我只能吼不会啸。有朋友在微信留言:“啸,发自肺腑的声音,只有强壮有力者才能发出。含有愤怒,哀伤之意。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

花椒树

春天了,这棵花椒树跟死了一般,毫无生命迹象。它就是不发芽。麻雀们在枝间遗落斑斑点点,它不理不睬。

麻雀遗落之物,可以美容,去斑有奇效。唤作“雀砂”。无异味。旧时山西浑源县出美人,雀砂是其必用之物。我搜集了一些,依古方杂以花粉,间以花瓣,又有其他秘物。味香,色如琥珀,然而无人肯用。一度做实验抹狗嘴,狗嘴闪闪发光。

花椒树就那么在微雨中,装死。而我知道,它冰凉的,绿色的树液,在若无其事的表层之下缓缓流动。仿佛我能看见。树液会有点黏,它仍在耐心地养它的尖刺。

我停止思考,要去喝一场大酒。不会喝酒的人和不读书的人一样,平白丧失人生巨大乐趣。

樱桃花

日暮,细雨,繁花。种了十年的樱花树,只开了三分之一。最下面挨近地面的部分。趁着雨意,喂它吃了些用鱼肠沤烂自制的“鱼肥”。

两三日后,天晴暖,一树雪白,是临风玉立的样子呢。

晨昏与入夜,各有妙境。风吹花瓣簌簌飘落时,亦有难言之美。夜晚置茶酒,小灯,坐于树下慢饮,时有人间恍惚之感。有时觉心魄随花瓣飞舞,或飞上,抱紧枝头。有时觉白衣美人纷纷而来。

樱桃花香,近于李花。我被烟酒折腾得不成样子的嗅觉依然灵敏,但很难分辨二者花香,只能观花来辨。微苦的香气,我爱之极,甚于玫瑰、茉莉等诸香。南枝与北枝的花香稍有不同,南枝强烈一些,它吸收阳光月光和风更多。

嗅花要当心蜜蜂,最好戴帽子。去年被蜜蜂刺了一下光头顶,疼死我了。

雪白的花串,却结紫黑的樱桃,自然有不可理喻之妙。它总能完成奇迹。

猫花幻

髀肉生,食量又阔,我需要锻炼了。与大狗“老虎”夜行。冬天终日弥漫的霾已去,春风渐暖,外出多些会好。计划每日或早或晚,至少一次徒步一小时。

老虎发现路上异物,发出奇怪的叫声,抬头望我,意思是叫我过去。一只大猫,已经死了。非老虎所杀,它离我不远,而且老虎不杀猫,会追,但不搏击扑咬。地上小小一摊血,用手机照,血未干。这猫是遇车祸,头都瘪了。我蹲下捡,它一只眼珠子爆了出来,溅在旁边。

站了一阵,老虎在旁边沉默着,它已经明白那是一只兽的尸体,无意再嗅。风在黑暗里微微作响。我决定把猫葬了。任一只兽曝尸于路,我以为是不道德的事。我路过,遇到,又无急事,不可以置之不理。这微不足道的事,任何人均力能及,由我来葬猫也为我满足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感。曾见过常走的路上被车碾扁的狗,一摊血迹,还可以看出狗的形状和毛色。第二天又开车路过,它还在,但不大能看出是一只狗。第三天,同样的位置,它只剩一小片殷暗的痕迹。一只活生生的狗,可能临死时连一声尖吠都未及发出,就这么一点一点被车轮碾为粉齑,碾得没有了。这事已有些年头,却始终不能忘。

现在要葬这猫,那么得带回去。手套内侧带胶,不用担心血迹渗入。

提起它后腿来,掂一下,有六七斤重。它直硬着,拿在手中时,尾巴戳了我手腕。我微微一惊,似乎它仍然是活物,我下意识担心它翻身抓咬。它身体里响了一下,或者是我幻觉,我想,有什么东西在它里面,碎了,断了。我得轻一些。

现在我提着猫,一手牵着往前一冲一冲的老虎,穿行在城市忽闪的黑里,刺眼的车灯不时地亮起又暗下。在这样的夜间,我的样子或许有些惊悚,我自己都想,猫在手中一荡一荡,它魂魄会不会也环绕我荡动;那活着时鬼魅一般的,不慎被无辜撞死的猫啊。那些急行的驾车的人看到我,会怎么想?这于我倒无所谓。我不大管别人怎么想,只做我想做和认为应该做的事。但是,在路过的车辆中,有没有在下午或黄昏碾死这只猫的人,他看到如此场景,又作何想?

我提着死猫,和狗一起前行,忽闪的车灯总是打断、撕碎思绪。我穿过城市的各种污浊气息,汽车尾气,刺鼻的煤烟气,路边不道德的人的大小便的臭味,街边昏黄的灯下说不上什么东西的食物的气息,还会有臭烘烘的烤臭豆腐的味道,一种我最不能忍受的味道。城市真是人类穷尽智力发明的腌臜所在。

死猫在手中渐渐吃力,需要不停地换手来提,我渐渐忘记了之前的微弱惧意,忘记了猫是否有魂魄缭绕在我手中的它身体的周围。在驳杂的气体中忽然嗅到清香,我停顿下来。的确是香气,植物的香气,它在哪里?环顾四周,路边的树还光秃秃的,不见开花之树。路边墙内不能见,那么香该是自墙内而至。

在这样一个谈不到愉快也谈不到沮丧的春夜,一只死猫,一阵清香,共同构筑了我的记忆和部分经历。它微不足道,却会在记忆里延伸。

将死猫葬在我园中,再两个月后,花开,死去的猫的身体就已经幻化为花朵,为其香,为其色,为其怒放。生命无常流转,我宛若触摸到了那隐秘的循环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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