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赵 丽
不 舍
⊙ 文 / 赵 丽
赵 丽:八后,河南省项城市人。曾发表散文作品若干。
“你还记得我教你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来这里’吗?”母亲每次见我,喜欢讲我小时候的事。我怎能不记得,那是随父亲出差在外的一段时光,在祖国的东北,一间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母亲细柔的声音充满韵味,她唱一句,我学一句。母亲教我唱歌的情景一直存于记忆中。
“你乐感那么好,可惜后来没有学音乐。”母亲轻轻地惋惜着。
人到了一定岁数,与亲人相处的时间被分隔两地,才渐渐有了不舍。可是我小时候,不懂得珍惜,不知道离别。记得有一年姥姥悄悄地走了,我挤出来的泪水如蜻蜓点水似的浮过表面,伤及不到内里。更不懂得母亲送殡回来,她的脸色为何终日黯淡,像得不到阳光似的蒙着一层阴影。直到我十八岁那年,还不懂得母女之间不舍的感情,只知路在前方。我偷偷远行,不曾想到母亲牵挂我的那条长长的线拴在她的心里。后来,母亲跟我讲起,那时候家里最多的对话是:
“丽会不会被拐走?”
“都那么大了,不用担心她。”
“外面大城市人多车多,会不会遇见坏人?”
“没事,不会不会。”
担心我的是母亲,劝慰母亲的是父亲。他俩说完,便各自沉默。
母亲每天下班后,总是支着耳朵听邮差的车铃声。她常听错,索性搬了小凳子去门口织毛衣。有一次,她老远看见邮差送报纸,忙丢下毛衣,跑着去撵他。她拦着不让人走。
“北京到咱这儿的信件要走几天?”母亲问。
“七八天。”邮递员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答。
“走快一些要几天?”她又问。
“三四天吧。”邮递员答。
“信会不会被别人拆了?”她带着担忧问。
“这是什么话!”邮递员一脸不高兴。
“会不会送错地址?”母亲继续问。
天近黄昏,邮递员急着下班,被人缠着问来问去,逃也似的走了。那时母亲整日担惊受怕,夜间睡不着,工作老出错,几乎每月被罚钱。多年后,我有了女儿,才理解母亲漫无边际的担忧。
我还记得出嫁那天,我在外面化完妆回来,母亲麻利地打四个荷包蛋撒上红糖端给我,说:“赶紧吃些东西,天冷。”她的眼红红的,哭过。
“妈,你哭了?”我盯着她问。
“傻闺女,哭啥,不看看这是啥日子。”母亲的眼神躲着我。
我说:“你先吃两个,我吃不了。”
“你吃吧,我吃过了,你多吃些,把汤喝完。”母亲说着,去她的卧室拿一件军大衣披在我身上。
“你这件小红袄太薄了。”她摸了摸我的嫁衣的衣角,再摸摸棉裤,“我做的袄一件顶它两件。”她又小心地摸了摸我头上的百合花,仔细地端详我,“俺丽化了妆就是好看。”在一边站着的婶娘笑着说:“哪有别人不夸自己夸的。”母亲笑起来,很开心地笑。可是她笑着笑着,脸僵了,走出里屋,去忙其他事。
“被子抱车上时放上面,”她细心地叮嘱来抬嫁妆的人,“这柜抬的时候小心点。”她忙里忙外,安置好她想到的琐碎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她站在那儿迟疑着,不知该做什么,她看着我,有些呆呆的。“你冷不冷?”她问我。我对着镜子抹口红,未来得及答话,有人来,她又招呼其他事去了。
她心里慌得不知所以。很多事用不着她去做的。可她停不下来,走着说着小跑着,用不断做事来打发母女即将面对的离别。我嫁了之后,我想母亲松了一口气,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终于嫁了,但是我猜,母亲一定隐隐担心,不知我在夫家的生活是否如意。
我生孩子时,母亲又开始慌。她的腿患有关节炎,走路关节疼。可是母亲忙里忙外,忍着关节疼去打热水,跑到医院外面买热水袋,又问我饿不饿,是否有力气。又一趟趟往医生办公室跑,问:“医生,孩子是顺产生还是剖腹产?”母亲把医生问得不耐烦,医生说:“说过了,不用剖,顺产生。”母亲担心,看着我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她安慰我,计算着孩子出生的时间,以至于我说要生了,母亲站在床边,细声说:“早着哩,不用急。”她以自己的经验来照应我,我让母亲喊医生过来,她走进过道,看见别人家带着婴儿用的小铺盖,记起自己忘了带,她跑到院门口打完公用电话回来,我已送进产房。
我成家后的住处与父母相隔不远,骑车子几分钟能到。去得勤,对父母的变化不曾在意。搬了新家,离父母远了,有时去看他们,才发觉他们一年一年在变。父亲的眼睛因并发症蒙蒙的看不清东西,母亲的腿更痛了,得了滑膜炎,几乎难下地走路。
又一年,父亲走了,留下母亲一人。
父亲走那天下起雨,雨一滴滴打湿送殡人的头发和衣服,我裹着湿透的衣服,想起父亲辛劳一生,未来得及享福,就这样去了。父亲躺在那里,似乎睡着了,棺木起地时,我拉着边沿不舍得丢,有人紧拉着我、扒开我的手,我眼看着父亲的灵柩缓缓下落,与我阴阳两隔。我忽然忆起姥姥下葬时,母亲的痛,原来父母与子女,不过是像喂养的鸟儿一样,养大了早晚会飞走,飞回来时要算着节气,每次相聚不过短短的片时几刻,余下的是各自想念,直到永远别离。
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生活。我有一次在路上看见母亲,她弯着腰买菜,她仔细地挑选西红柿,和卖菜的人唠嗑。走近了,听见她说:“做饭,一个人吃总剩下,买菜不敢多买,买多了不吃就坏了。”
“妈!”我喊了一声,她没有听见,“妈!”我大声喊她。卖菜的老人提醒正在挑菜的母亲:“有人叫你呢。”“哪儿,哪儿?”母亲忙抬起头朝前看,又转过脸,这才看见离她几米之外的我。
她展开笑脸说:“我听见有人喊我,想着不会是你。”
“番茄,你看多好,我给你挑几个。”
“我不要,我不要。”
“我正好路过,看见你。”
“你中午在家吃吧,我做捞面条。”
“我今天还要办事去。明天去家里。”
母亲的表情明显地暗下来,说:“你去吧,去吧,别耽误办事。”
我走了几步,听见她对买菜的老人说:“这是我大女儿,二女儿在外地。”
晚饭后,母亲常常一个人去听戏。母亲年轻时是乡下宣传队的台柱子。她大眼睛,长辫子,演豫剧《朝阳沟》里的“银环”深入人心,爱美爱唱的母亲在车祸后因眼睛划伤,从那以后不得不只做台下的观众。父亲在时,两人经常结伴去听戏,父亲走后,她一个人带着折叠的小凳子,去离家不远的地方,与众多豫剧爱好者一样,在台下交流对戏里人物的看法。
有一次我经过城区,听见仿若有拉弦子的声音,顺着音找,在拐角处看见一班戏迷在那儿演出。很多人在听。越过一个个人,查找母亲的背影。没有她。没有找到。再找,还是没有。准备走开时,发现母亲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微低着头,抚弄着手指,好像跟着节拍在哼唱。
“妈!”我喊她,她没有听到。演出的声音那么大,她肯定听不到。我扒开人群,朝她走去,又喊:“妈!”她扭头看了看,没看到什么,顺手拿起地上的茶杯,打开瓶盖,喝口水。
我朝她走过去。她仍然没有看见我。我走到她身边,她抬头看见我,立刻满心欢喜,“你怎么来了?”她站起来,要把凳子让给我坐。
“我不累,你坐。”
“你坐你坐。”她不由分说地站起来,把凳子让给我。
“从哪儿来的?”她问我。她每次见我,会详细地问我从哪条路来。我回答说顺路,她就放下心来。
“你吃饭没有?”我回答说吃过了,她才心安。
“你明天中午回家吃吧?我买只鸡,给你炒鸡吃。”
我迟疑着。
“星期天吧?星期天你带着孩子过来。”她看着我。
“好。”我答应着,心里并不确定。
“你已经下班回家了,怎么想起来这儿?”
“顺路。”
“你累不累?”
“不累不累。”她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戏上。
“听出这是哪出戏吗?”
我摇头:“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常给你唱‘小二黑结婚’那一段?”她说着哼起来,“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服来到河边……”我想起母亲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母亲青春飞扬。
听完戏,我预备打车送她回家。她争论得如同吵架,无论如何不让送。走到路口,我们要分开。“妈,叫辆车吧?你腿疼。”“不用不用,我走走。”她说着,迈步要走,我看着绿灯还未亮,伸手拉住她。她看不懂红绿灯,我教过她,走斑马线,看对面。她答应着,总是忘。再提醒,仍然忘。
有一次,我跟她吵起来:“街上那么多车,那么多人,撞着了怎么办?谁伺候你?”她听了这话,低下头,像个孩子。我嫌话说重了,缓和下语气说:“以后千万要记着,太危险了。”她的脸木木的。此后,她看见我会想起来红绿灯,多数时间仍然是忘。
街上人来车往,我的手刚松开,她一手掂着凳子,另一手拿着茶杯,迈着不利落的步子,没入人流中。
天凉了,我回家送糕点和衣物给她。“我不要,我不吃。”母亲把我买的糕点随手放在桌子上。
“来,你试试这件衣服。”我把风衣递给她,让她试穿。
“不好看。”她坐在床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试试吧,看看合适不合适?”她满脸不高兴地站起来,不情愿地试穿了一下,又脱了。
我问:“不满意吗?”
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像生气的样子。“不好看,你拿走。”她对我爱理不理的。
我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妈,有人气你了吗?”我看着她的脸色问她。
“没有,哪有人气我。”可她明明不高兴。
“我走了。”我试探性地说。
“好,你走吧,把你的东西带走。”她说着,把衣服装进袋子,把糕点递给我。“我送的东西你不要,你给我的我也不要。”她说着,把门打开,把我买的东西递给我,撵我走的样子。
我想了想,想起她前一段送到我家里一袋子芝麻,让我碾芝麻盐吃,我嫌麻烦,打电话让她去路口,又把芝麻还给她。没想到她生气了。原来是这事,我心里好笑,去厨房找那袋子芝麻。“别找了。”她转身去橱柜里抱出个大瓶子,里面是炸好的芝麻盐。
“给。”她递给我,看我犹豫,她抱起就转身走,嘴里嘟囔着,“你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的。”
“好,好,我要,我要。”我抱着一瓶子芝麻盐,像抱着我的孩子,紧紧地贴在身上。
母亲渐渐习惯了一个人。
我回家看她,我走的时候,她必定要送我。我拦着不让送,她说去院子里关灯,又说去路边的小卖部买东西,找任何理由把我送到她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一次次地让她止步,她瘸着腿却难以停下来,我走了很远,回头看,她还在路边看我。挥挥手,示意她回去,她微侧着身子要往回走的架势,却还是停下来,直到看不到我的背影。
我的女儿也大了。有一次我送女儿到学校,女儿掂着东西,转过身上宿舍楼,想看我,却没有回头。走到第五个台阶,她终于回头向我挥手,我朝她微笑。上到二楼宿舍,她的眼光回避着我,招一下手,勉强笑着,我看她想哭的样子。“走啦。”我扬扬手,掉转车头往回走。车慢慢地走,我忍住想返回的冲动,把车子停在路边,想了又想,还是继续向前去。
方体会母亲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