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杨献平
散文
圣诞,夜之诗,以及一个人的内心图景
⊙ 文 / 杨献平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已出版有《沙漠之书》《生死故乡》《命中》等著作。现居成都。
奥菲斯,或者译作俄耳甫斯——太阳与音乐之神阿波罗和诗史女神卡莉欧碧的儿子,音乐天才。他的妻子欧律狄刻死后,为了再见到妻子,他不惜自己的生命,舍身进入地狱寻妻并寻求解救的方法。这样一则源自古希腊神话的故事,被改编成诗剧《夜之诗》,在二〇一六年年末,在西方的(现在已经漫漶全中国的)圣诞夜当晚,于成都总府路某一个小剧场上演。
是的,我和很多人一样,早已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爱情。神话故事的极端性在人类的理想世界里横行无阻,大抵表达的只是一种可堪流传与神往的状态。事实上,现实世界中的人类的爱情满目疮痍,爱情这个古老的命题与文艺主题,只能在尘埃之外的某个地方凌空高蹈,美好得不切实际。就像当前的诗歌,近些年来,诗歌活动满天下纷攘,到处都是鼎沸的吼吼、朗朗、嘤嘤之声。这样的一种状态,似乎是对已然深入骨髓的、高度的物质生活,一种深度的解套和反动。
我清楚记得,那一个夜晚,湿冷的成都,雾霾比任何时候都要重。雾霾,我以为它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是生活其中的每一个人的梦魇,也是当下时代的征象。
无独有偶,我个人的这一年,也是如此这般,仿佛被湿冷和雾霾笼罩。准确地说,从二〇一五年秋天开始,我的一切都被无意地颠覆了。“无意”的意思是,我认为如此最好,而其他人则相反。人和人,最根本的关系是互助、合作,乃至宽容、理解;除此之外,我觉得一切都不重要。再者,从本质上说,我骨子里是一个喜欢安稳的人,这或许是中年人的通病与普遍人的精神需求,也是后半生之主题。可是,安稳对于我这样的出身农村的中年男人来说,应当说是最好的一种俗世状态。因为我早就了解,以我的能力、人脉和素质,在这样的一个年代,是不可能进入庙堂,也不可能暴富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安分守己,有一个家,有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薪水,有几个可以开怀大笑的朋友和知己,有能力把为数不多的亲人照顾好,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可没有想到,二〇一六年,我再一次察觉到命运,这个不动声色的神物,它安排的每一个生命的历程都充满奇诡的意味。
是的,我向来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
灯光暗下去,有人从舞台背后走出来,不是一个,而是十多个。每个人的面部,都被一张白色面具替代,当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而且都很年轻,他们是剧院的演职人员。白色的面具,使得这些人迅速转换角色,从人间转向地狱。继而,由东方人扮演的奥菲斯上场。是的,有点不像。对于人种的敏感,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依然是有着某种敏感的。
接着出场的,是欧律狄刻。奥菲斯和欧律狄刻,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可没多久,欧律狄刻亡故。奥菲斯爱之切,决定下地狱寻找欧律狄刻。这样的行为,体现的是男人对女人最紧密的依赖,从肉身到精神和灵魂。奥菲斯的做法,在今天依然打动人心。爱情的本质就是不离不弃,就是肉身以及精神和灵魂的高度契合。奥菲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实际上演绎和体现的还是从一而终、舍他无人的线性逻辑。
我和《星星》诗刊的主编龚学敏坐在台下,后面还有几十个观众,男的、女的、年长的、年轻的,无人说话,眼睛都朝向窄小的舞台。但是,在诗剧的演出现场,没有遇到平素里在各种诗歌场合经常遇到的那些熟面孔。这现象令人惊异。
我不知道今天这些观众,他们从什么地方来,做什么职业,又是怎样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但他们却来了,而且大部分人是购票进来的。是的,票价不菲,最高价一百八十元,最低价三十元。当然,还有免费赠票的,龚学敏先生和我就是。
台上的剧情持续推进。地狱的门是红色的,而且有大有小。大的可能通往人间,小的可能通往下一层和下下一层地狱。这种设置,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是有根据的。我们正沉浸在剧情中,突然剧情有了无厘头的意味,或者具有了穿越的、现代性质。奥菲斯在地狱之中,先后遇到了拜伦、济慈、波德莱尔、莎士比亚、帕斯、米斯特拉尔、普希金、马拉美、兰波,还有中国的苏轼、陆游、归有光、曹雪芹、顾城、海子、雁翼、余秀华等人。甚至还有《水浒传》中的阎婆惜和她的情人。
当然,整个诗剧当中,还穿插了几首当代流行歌曲。
这样的一种编排,是有些无厘头的,也使人觉得,有一种荒诞的现代感与恍惚感,却是可以调动当下人的胃口的。从本质上说,这无疑是一次诗歌普及,也有献媚和媚俗的意味。编排者想以贴近当代的方式,对诗歌进行一次大众性的、趣味性的宣扬和普及。
似乎又不尽然。
他们在试图用地狱游历、邂逅,人物和故事拼贴、糅合、移植、改编等方式,根据每一位诗人的生前事迹、诗歌特点,包括在俗世中的极端和典型表现,通过诗剧,将人带入更高的哲学层次。如生死问题、情爱俗世,身体的快感与精神的苦痛,以及心灵和灵魂的皈依、转世等。这一些有效的呈现,使得《夜之诗》这部诗剧在无厘头、现代的荒诞主义外衣下,露出了它引人深层思考的本质。我能觉察出这部诗剧的不完美之处,甚至某些拙劣和刻意,但对这种方式,尤其是他们在诗剧中设置的诸多命题,特别是诗剧这种传达诗歌精神的艺术形式,却是大为赞叹的。因为,这样的诗剧,是能够最大限度调动起观众或者说大众参与的、一个行之有效的艺术综合表演。
一个多小时,剧终。演员亮相,感谢、掌声之后,龚学敏和我没有立即起身。其他观众也是如此。那一刻,我发现了一种沉浸。是被艺术、诗歌带入某种情境之后,人在艺术状态中的那种精神性的表现。我觉得,《夜之诗》这样的一种艺术表现,是迥异于其他诗歌活动的,它更能撩拨人的情感,并且把人带入一种纯粹的、精神的和思想的愉悦当中,进而与之联动,形成共鸣。出剧院的时候,我激荡的脑海里忽然响起济慈《夜莺颂》中的几句诗:“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哦,这里是春熙路附近,是成都最热闹和繁华的商圈之一。女人居多,且在穿着和姿态上使劲表现着自己的美;男人大都拎包——各种商品,都是用来打扮人、令人自信、优雅的。物质的能力构成了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基本荣耀,尽管它很表象。但我们也许都知道,这是一个以表象为入口、标识的时代,谁也概莫能外。
从总府路到文殊院,再到人民中路二段,其实不远。只是雾霾太重了,龚学敏和我采取打车的方式回家。我们分开之后,我又忽然不想急于回去休息,想在街道上,或者某个咖啡馆、茶馆里坐坐。
事实上,二〇一五年秋天以来,我一直如此,在茶馆、咖啡店消磨时间。其间,还在医院住了几天。二〇一六年,对于我个人来说,成都的茶馆、咖啡馆,乃至文殊院、昭觉寺、大慈寺等地,该是我的福地。严重一点说,它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成都,或者说,我作为一个在成都被孤立的外乡人,其内心的凄凉程度是无可比拟的,当然,也不只限于成都。当一个人落难的时候,就是整个世界把他抛弃了。原因很简单,一个渴望和安于安稳的人,就会是安乐无忧的。就会以为,既定的一切都会按部就班,永不转换。这是最低级的一种思维,也是最浅薄的、对人生的研判与识见。很多年来,我一直说,唯有妻儿,才是陪伴一生的人。当我们了解了这悲哀的一点,就应当格外珍惜。比如对父母,能多陪他们一定要多陪,对子女,能够多和他们一起,就一定要多一点。因为,苍苍光阴和浩浩人生并不允许亲人相聚太久。
人总是要别离的。而亲人之间的别离,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从这一点来说,我格外理解奥菲斯,乃至中国的梁祝之类的爱情故事,以及编织如此故事的人。事实上,人的所有的美好感觉与寄予,都只可以在俗世中完成,和得以最完美地呈现与传诵。
人民中路三段是我在成都最为熟悉的地方。圣诞夜,圣诞老人、灯饰等等还在黑夜中招摇。我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不伦不类。对于上帝,主的存在乃至其智慧、救赎等,我并不排斥,也觉得,宗教所提供给人的那种安慰,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人注定是孤独的。人创造神,或者神创造人,其最大的交互功能,便是在孤独中相互对话。即使不对话,也会心有灵犀,相互感应。继而形成了一种深层的、不易觉察的,依赖、信任、安慰、支持、激励的关系。
在黑暗中坐下,人去楼在的文殊院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店家的灯光,在替他们看守着财物。我早就说过,文殊院乃至一切庙堂观庵周围,都是僧道之所,仙道混聚、神俗杂糅之地。文殊院乃隋代蜀王杨秀所建,后兴衰数次,但终究旺盛至今。周边多古玩、服装和丧葬品店,及公墓办事处、茶楼、茶摊等商家。也有大型的酒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洪鼎火锅。几年前,生意尤其红火,据说每位三百九十八元。大致是二〇一四年某时,它关门了,不过几个月,门前就荒草萋萋、尘灰满面了。另一家是成都会馆,里面好像还挂着书院之类的牌匾。起初,我以为是一个读书的雅所,后来才知道是酒店。以前的牌子上写,每位用餐费也是三百多。有一次外地朋友来,去吃饭,人均的说法也不见了。唯有宫廷糕点店,一直以来,顾客不断,每天下午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而旁边其他的糕点店,同样的食品,却门可罗雀。我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成都人是极其喜欢扎堆的,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这也算是一个有趣的隐喻或者端倪吧。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这种特征往往从高处看不清,低处反而感受强烈。再一处,有刘文辉题写的“残邸”或者“残笔”。这个在四川声名赫赫的近代人物,民国西康省主席,川军领袖,其生平事迹也可圈可点。只不过,新朝向来是厌弃旧臣的。有几次,我还对四川的朋友说,类似刘文彩、刘文辉、刘湘这样的军阀与地方乡绅,应当有一个比较真实的文学表现才好。可惜,囿于出版和各种不看好或者难处,再加上人都太注重现实功利,关于刘家的文学作品,至今还是极少,甚至很片面化。
深夜独坐,城市那么大,而毗邻寺庙的人,却总是感到一种狭隘的惶恐感。
人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心,而能够使人安心的,还是人,就像夜里的一张床榻,还有两只热乎乎的胳膊。
可是,当我们缩在城市夜晚一隅的时候,无论安静不安静,都不需要看到更多的事物,哪怕是隐秘的和灵性的。它们在人之外,也在人内。很多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发现和看到,只要它们存在,与我们同在,并且各不相扰就足够了。这世上最好的关系,就是相安无事,有其类无其群。
玉兰花树正在酝酿开花,宽阔的叶子青得黝黑。无风的成都是潮湿的,但也好像无法阻挡灰尘的飞扬。总有一些轻的事物,围绕人的生活。银杏树早就脱光了叶子,前些天我还看到叶子在树上,在飘落的途中,在人的眼睛和相机里,然后是水泥地上,清洁工的扫把下。
这一年,闲暇颇多。但是痛苦。特别是六月上旬,在邢台的一场酒让我再次意识到了肉体的脆弱,特别是神经和某些器官的易损性。住院之后,才发现,医生和先进的诊疗设备也有看不出的病,他们只能按照症状来做药物治疗。这使我第一次觉得了来自肉身深处某种神秘力量,还有天地之间的那种冥冥之能量和意志。
谁也无法逃脱。
尽管,我们一直在极力否认。
周边的小区灯光开始稀落了,哦,多数人开始了又一次的睡眠。蓦然觉得,自己于文殊院夜晚的深冬独坐,和奥菲斯地狱寻妻的行为有些类似。即,在众人之中的个人,总是不同的。谁也不知道谁在这一刻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所作所为出于怎样的目的和想法。刚才看的那台《夜之诗》的诗剧,其实是一种东西方文化,乃至诗人灵魂的一次穿行和历险。奥菲斯在途中遇到的拜伦、帕斯、波德莱尔等诗人,他们对他的说法,以及行为的不理解,甚至另一种恶意的引导、劝诱,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但又善恶交集。特别是对顾城杀妻和自杀、阎婆惜及其情人的死亡观念、对人间生活的理解和阐释,还有穿插的海子、余秀华等人的诗歌朗诵,都形成了一种交织的、错乱的、无以阐述清楚的矛盾与迷离的、惘然的哲学意味,以及难以摆脱和纠正的不安、犹豫、模棱两可、混沌不清。
而这些,与我一年多来的现实遭遇,乃至内心的纠结和痛苦何其相似?
生病,以及遭遇人生的第二次打击——爱情的、事业的。十六年前,当我解决了人生的第一次惶恐与无主,调到部队之后,尽管从没有想过走仕途,也总以为,所谓的官职,总是别人给的,给容易,拿走更容易。一个男人,最紧要的是如何使得自己一生长久无虞,进而能够帮助到亲人。是的,我一直这么狭隘,其实我也想博大,但我没有博大和兼济天下的舞台。
我早就知道,一个人一生所爱,肯定只有一个最能入心入灵魂。其他的可能都是匆匆过客。这些道理和感悟,从我父亲二〇〇九年去世开始,我就深刻地意识到了。在亲人面前的委屈都是幸福,因为,让你委屈的人,才是真爱和你真爱的人。可是,在二〇一六年,我却遭到了那一种无以伦比的打击,一切都无缝无痕,又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显得蹊跷,却还是那么的斩钉截铁。有几次,我跪地长号,呼叫上帝,哀求佛祖和苍天;很多次,猛然扇自己的耳光,追问自己为什么要做错?
披着一身冷意回到房间,洗澡,躺下,回想起诗剧《夜之诗》,奥菲斯的最终的不成功,印证了爱情乃至人类不间断的悲剧发生及其不可逆转性。再联系到我个人这一年来的命运,这两者如出一辙,有着大相径庭且又暗度陈仓的关联性。从这年七月三十一日开始,我服用百忧解。这是一种名闻遐迩的抗抑郁药物,据说全世界有上亿人同时服用。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患上抑郁症。哦,至少,在诸多的朋友那里可以得到印证:杨献平这个人,三句话不离本行,不是荤段子就是插科打诨,还有诸多的笑料与糗事,都是可以引人发笑的。
他怎么可能得抑郁症?诸多的朋友得知后,几乎异口同声这样说。包括长期和我在一起的诗人们,如梁平、老房子、龚学敏、牛放、杨易唯、李斌、吕历、李平诸君。可这是真的,从六月到十一月,我一度躯体不适,如头晕、心悸、四肢发软、肠胃不适、意识迟钝、情绪低落。有一段时间,从高处朝下看,总是有跳下去的冲动;有几次,躺在床上,想割腕自杀。好在,我心里还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母亲、岳父母都还在,我必须尽孝,儿子尚小,必须尽责。所有这些,都是极其世俗的、自我的,毫无博大情怀和家国大志。尽管我从小就渴望做英雄,以至于从军多年,始终保持着内心的激情和热血。
零点了,我有些困了。一年多来,有段时间嗜睡,总也睡不够;有段时间失眠,怎么也睡不着;近期则是睡一会儿就醒了,一个夜里,通常要醒来两次以上。关灯之后,想起满街的圣诞老人和喜庆气氛,可能还在继续吧;想起和龚学敏先生一起观看的诗剧《夜之诗》,以及剧中的诸多大师和今人,不由得心生感慨。也觉得,二〇一六年,就将在这浓郁的雾霾中结束了,每一个人都在霾中,在劫难逃。对于这场现实与人生中不能消散的霾,我觉得,人人都是受害者,也人人都是施害者。
正如波德莱尔《恶之花》中所写:“为了取悦于野蛮的人/为了向魔鬼们神气十足的奴仆——/献媚,我们竟侮辱/我们所热爱的人们,奉承我们所厌恶的人们;/我们竟使被人无故鄙视的弱者伤心,我们竟沦为奴颜婢膝的刽子手;/我们竟向极度的愚昧——/向公牛脑袋般的愚蠢致敬;/我们竟亲吻呆若木鸡的蠢物/并表示无限崇拜,我们竟为腐败/所发出的微光祝福……”
睡意侵袭之际,又想起老子《道德经》的第十三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而后,睡之不觉,天快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