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顿饭谁请的?

2017-11-13 17:28郑在欢
西湖 2017年11期
关键词:毒舌机智作家

“你日子艰难的时候,我在老王那,来开一次会有500,我想着至少你能拿几百块车马费,你拿了,然后我们吃饭,我记得是250块,吃火锅,然后你非要付!”

“穷人的特点就是一定要请别人吃饭。”

“拿了500块要拿一半儿钱请我吃饭。”

追忆往昔,我和国生有了以上对话,搞得我有些伤感。不用说,那个拿500块还非要抢着付账单的人肯定是我,国生呢,这个人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以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形象出场的。又过了这几年,这个人从少年变成青年,日子越过越高档,绕世界闲逛,钱越挣越多,从来没有什么危急时刻可供我雪中送炭。于是我想,既然这个人那么能干,就让他在这个世界好好翱翔吧。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我大概二十出头,国生比我小四岁,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或者十九。我住在北京,没有工作,致力于成为一个作家。也是年少气盛,我产量极高,正在写一个已经写了两遍的长篇小说,另外还写点短篇小说排解极高的创作欲望。那时候我每天憋在家里写写写,谋划着自己的横空出世,跟外界几乎没什么交流,时间久了,慢慢变得忧闷,脾气也莫名暴躁起来。我的写作缺少反馈,因为我每写完一篇就像宝贝一样捂起来,等待其横空出世的一天,除了相信我是天才的女友,再没其他人看过。不管我写出什么,女友都是一顿夸,我又觉得她夸不到点子上,反而越夸我越怀疑;我越怀疑,自然心情就越差。她是个好人,忍受着我无常的情绪。后来有一次去邮局买她最喜欢看的八卦杂志,我随手翻看货架上的文学期刊。她突然惊叫,说你可以给这些杂志投稿呀。她的声音引起相熟老板的注意,我赶紧走出去,生怕老板知道我在写作。在路边,我问她投稿有什么用,又不能出成书。她告诉我有一些文学刊物很有影响力,很多大作家都是从刊物出发。然后说要投就投最好的,于是我等在路边,她进去买了一本《收获》。

我打印了四篇小说,两个人一起来到邮局,买了邮票,在信封上写下上海市巨鹿路675号。那一刻我想起在哪看到的马尔克斯的故事,他也是和太太一起去寄的《百年孤独》的书稿,然后回家开始满怀憧憬地期待。我的憧憬只持续了几天,就又开始了写和自我怀疑。不记得过了多久,一天大中午我还躺在床上赖着,这时候一个电话让我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个软软的男孩声音传过来,“你是郑在欢吗。”

我这个笔名出现在电话里,多半是好事,那是我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后第一次经由他人从电话里说出来。这个电话是国生打的。

可以说,是国生给了我最早期的创作肯定。当然,我很快知道了他只是个实习生,杂志社的自然来稿很多是这些实习生在看。他在堆积如山的稿件中读到我的小说,并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很喜欢。他说会极力推荐我的作品,还和我一起商量怎么把小说改得更好上版面一些。在他人的建议下修改小说让我觉得不自在,我也很难认同他人的文学趣味,但为了上版面,我还是耐着性子听他的看法。当然,大多是不认同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成那个样子。意外之喜是,在谈论我的小说之外,我们闲聊起别的作家和作品,倒是常常心意相通。我们在网上打字,有时会不觉聊到深夜,因为对某一个作家的共同认识而兴奋莫名,连打出一串惊叹号。和一个同性大半夜聊得热火朝天,我多半会觉得古怪,但和国生,我倒有一种恰如其分的自然感觉。

那时候国生在复旦上学,好像不怎么上課,我本以为他只是个文学爱好者,对文学认真虔诚,在我的感觉里还有些程式化。有一天,国生发来他的两篇小说,想要和我交流一下。我很仔细地看过,想找点可以夸的地方夸他一下。后来我就没夸他,特别自以为是地指出他的各种不足,就差没说你不适合写小说。国生也没有反驳我,有些地方还表示了认同。说自己刚刚动笔,找不到语感,总是很纠结每一处地方,修修剪剪,写得很吃力。这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我那时候的写作基本都是一挥而就的。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写得吃力还要去写,当然我现在明白了,人家就是比我想得多,虽然他比我还小四岁。

国生虽然很努力,我的小说最终还是没有留用。我们共同把原因归咎为他们不识货。这是我俩在写作上的另一个共同点,都是一副厚颜无耻盲目自信的样子。这个习惯我们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以前是我在打击国生的写作,后来是他打击我的写作,当然最和谐的是我们一起打击别人的写作。因为长了些年纪,我是越来越温和了,开始试着去从视线之外的角度理解周遭,然后可以得出存在即合理的解释。国生倒是越来越毒舌,对什么都能批评上两句,当然,他的批评不是愤青式的批评,只是纯粹地想要毒舌一下而已。这应该是他的乐趣所在,轻巧地揶揄一下,点到即止。毕竟,身边的大多事,值不得认真,也很难装看不见。他的机智和活泼使然,总是嘲讽得特别到位。我小的时候是这样,只因为后来要努力生活,被生活搞得多少丧失了些幽默感。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是特别认同而又羡慕他的。

国生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他似乎没怎么变,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一个阳光机智的少年。因为阳光机智,所以日子过得不累,没有太多要为难自己而去平衡的事情。如果不爽,就抽身而退好了,反正总能活得好好的。他刚刚结束在上海的实习工作,一来到北京就找到一个年薪很高的工作。他租住在一个挺高档的小区里面,过着轻奢的城市生活。我去他家里玩,看到他把屋子收拾得整洁有序,像酒店一样。有一次我刚进门,他正把秋天要穿的衣服拿给洗衣店的揽件员,他有条不紊地告诉对方每件衣服应该怎么洗,特别像个成年人。我一直仰慕那种能把生活过得井井有条的人,感觉这样的人是很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国生那么小的年纪就活成这个样子,在我眼里突然有一种母性光辉。很多生活的事,我是乐于请教他的,比如该买什么样的香水和护肤品。他也总是一边嘲笑我一边为我指点迷津。

他在北京时,我们也没有很多见面。他年薪几十万的工作没干多久就又换了家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副总,我刚刚结束长达几年的游荡生活开始试着上班,从这个层面来讲,我们还是存在阶级差异的。在生活上,我们也没有太多共同话题,而文学,是不适合见面聊的。后来甚至都没怎么聊过了,只是在各自的感觉里,知道大家是同道中人,所以还是彼此信任地互相鼓励。我是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出了一本书,他也没有宣传过,好像羞于示人。在写作上,他依旧是那种为难自己的作家,特别较真特别自我怀疑地在写。像他这么一个阳光机智的毒舌Boy,写的小说却总是一本正经,行文严谨,绵里藏针。他的大多数作品是当下的,敢于拿现在的自己开刀。这是一种特别勇敢的写作,我虽然也拿自己开刀,却不敢动现在的自己,我怕看不清,也怕写不好。国生似乎就喜欢迎难而上,他愿意放下所有小聪明,也不刻意撩拨任何人,只把深切的观察留在作品里,只用缓和的语气去与读者沟通,这样的写作意识,是一个那么年轻的作家很难拥有的,但是他有。以至于后来我竟然有些钦佩这个人。

一个人可以把生活调理得轻松,又能写出深刻的东西,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没有做到这一点。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看到的表象,谁知道看起来逍遥自在的他有没有忧郁症呢。作为朋友,我们最大的善意可能就是让对方看起来自己活得不错,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最后那顿饭是谁请的?”

“我。”

“你吧。嗯嗯。也就是你我放下了尊严让你请了。”

然后是一连串的哈哈哈,我们互道晚安。总体而言,这样的友情还是简单而又阳光的。对,我也请他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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