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晓宇 李 远
朱世慧京剧艺术综论
◎ 陈晓宇 李 远
朱世慧是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由他主演的《徐九经升官记》《药王庙传奇》《膏药章》《法门众生相》等剧成为戏曲舞台上的经典剧目。
他功底扎实,一半学老生,受教于麟派老生陈鹤峰先生,深得麒派艺术的精髓;一半学丑角,受教于丑角教师张啸庄;他转益多师,还曾受到李四广、艾世菊、孙正阳等老师的指导与传授。他的表演兼具丑行与生行的气质,《中国京剧史》称“朱世慧为当代文丑挑梁第一人……在有些剧目中的表演被一些专家认为是创立了‘丑生’的新行当范畴,对丑生表演的艺术发展有杰出贡献”。朱世慧的表演,极具个性,反映了他鲜明的戏剧观念。研究朱世慧,就是研究朱世慧的演剧思想,研究他表演的艺术特色,从而为湖北省地方京剧乃至全国京剧提供借鉴,推动我国京剧传统艺术的发展与创新。
朱世慧的京剧表演思想来源于他长期的表演实践,同时又反过来影响他的艺术道路,指导着他的表演艺术实践。朱世慧的京剧表演思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京剧艺术的看法,二是对演员演出实践的看法。
(一)京剧艺术的继承与创新
京剧是综合性的艺术,王国维曾说:“然后代之戏剧,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戏剧之意义始全。”这就说明戏曲是综合言语、动作、声腔于一体的艺术,缺一不可,同时也对演员的基本功提出了要求,要做到唱、做、念、打俱佳。戏曲演员必须大量地学习传统的剧目、程式、技艺,才能在自己的演出中融会贯通。所以,朱世慧认为京剧是讲究继承发展的,先有继承才能有发展。京剧不同于话剧,京剧有程式,这些程式是京剧在长期的舞台表演和社会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比如,京剧舞台上骑马如何表现、开门如何表现等等都有固定的规范化的动作;唱腔也是一样,老生有老生的唱法,花旦有花旦的唱法。京剧中唱念做打,各有各的程式,而这程式是京剧演员必须继承的,不能随意改动。
在任湖北省京剧院院长期间,朱世慧仍然将传承京剧艺术作为首要任务。他从全国邀请了一百多位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让湖北省京剧院的青年一对一跟着这些大家学习京剧,以期在舞台上创造更多更好的角色,为继承京剧艺术做贡献。
程式作为规范京剧的一种手段,必然有其合理恰当之处,京剧艺术就是在程式中体现一种圆融的美感。但是,倘若过分强调程式,会使得京剧艺术走向僵化,没有发展的艺术空间。“戏剧审美的最高追求,在于最自由、最独立,最有个性的人物形象。然而,作为戏曲表演技术的程式及其规范,却有着一定的稳定性和凝固性。”朱世慧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了这两者之间的限度,在继承的基础上,更注重创新。在《徐九经升官记》中,他把徐九经的滑稽之处表现无遗,符合丑行表演的要求,但剧中大量的唱段,则把丑行讲究跳跃顿挫的行腔和麒派老生要求深厚有力的喷吐结合起来,取得了良好的舞台效果。
周信芳先生曾说:“不能推翻京剧传统的表现形式而另起炉灶,又不能原封不动地套用旧形式,必须在传统表演方法的基础上,加以必要的改变和创造,以适应内容的需要。”看来朱世慧先生不仅继承了麒派老生的表演技法,更继承了麒派的京剧思想。
(二)演员的角色体验
清代李渔指出:“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以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这说的就是演员的角色体验。朱世慧尤为注重角色体验,他为了演好一个角色常常花大把时间到特定的环境中去体验角色的生活。比如演《膏药章》时,为了能设身处地体会膏药章临刑前的心理状态,他到监狱去观察犯人临刑时的情况。
朱世慧认为:“一定要在确立人物之前,把自己打造成一张高质量纯白的纸。这个戏给你上什么颜色你就是什么颜色,这才是好演员。”演员在舞台上演的角色,而不是自己,更不是模仿其他著名表演艺术家。比如同是官吏,同是“袍带丑”,《审头刺汤》中的汤勤和《徐九经升官记》中的徐九经就完全不同,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表现方式。只有演员完全进入到角色的状态中去,才能真实、准确表现出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
(三)演员的二度创作
张庚在《戏曲美学三题》中认为戏曲有三度创作,第一度创作是戏曲的文学剧本的创作,第二度创作是将剧本的文学构思立到舞台上去,第三度创作是观众欣赏戏曲。朱世慧主演的《膏药章》正是这样一部经过多重创作的优秀剧目。朱世慧凭借其自身丰富的演出经验,以及对艺术的独到见解和大胆的创新精神,为该剧的演员角色把握、台词、音乐等,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在剧目的二度创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主张戏曲演员要主动参与、及早介入,在《膏药章》剧本的编写阶段,他便参与其中。在笔者与朱世慧老师的访谈中,他提到《膏药章》中一个重要情节——膏药章的梦不合情理,必须改动。正是因为朱世慧的介入,剧本中膏药章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梦变成了重振膏药铺这样顺理成章的梦,剧本既保全了文学性又具有戏剧性。
剧本的编写只是基础,演员还要将剧本展现到舞台上,在这个过程中,演员的创造性处理就变得尤为重要。既要完美地展现剧本,又要通过唱念做打向观众展现出生动的艺术形象。《徐九经升官记》中的经典唱段“当官难”,就是朱世慧多重创作的结果。《徐九经升官记》原剧本中的唱段是“轮明月照天下,湖水虽平我的心难平,思想起当年……到如今接受这场官司”,但是朱世慧认为这样的唱词适合老生而不适合丑角,于是他果断提出修改唱词。这才有了观众后来听到的“当官难”。但是朱世慧并没有停止他的创作,他在舞台上还积极进行二度创作,有了唱词还需要唱出来。他结合自身的行当特点,用丑角的滑稽而不失严肃的唱腔,唱出了具有其个人特色的一段“当官难”。
正是朱世慧先生的及早介入、主动参与、大胆建议,创造了湖北京剧史上的一部又一部经典剧目。
(一)以丑为美
在“生旦净丑”的京剧行当里,丑角只能排到最末位。所以很多人认为,在戏曲表演中丑行并不重要,只是起陪衬作用的,一般的大戏当中,均以生、旦作为主角,丑行只能以插科打诨的形式出现,如《红鬃烈马》中的马达和江海。其实,戏曲表演中对丑行的艺术要求非常高。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谈到:“于嘻笑诙谐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此皆古人中之善于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于此,则科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丑行不仅要掌握本行当的技巧、程式,更要充分掌握其他行当的技能,这样才能在各种角色行当中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以烘托整个戏曲的氛围。
朱世慧始学麒派老生,后改学丑生,兼学老生。两个行当的学习,给朱世慧对的艺术道路带来了极大的好处。1981年,他主演的《徐九经升官记》在北京演出,引起巨大轰动。京剧传统戏中,丑角所扮演的往往是贪官污吏等反面角色,而《徐九经升官记》中徐九经是一位清官,无法用以往丑角的程式去表现。可是,朱世慧的个性之处在于他学过老生,而老生中有很多清官的形象。于是,他创造性地用老生的手段来丰富徐九经。在唱腔上,朱世慧一改丑角荒腔、走板、冒调这种不讲究唱功的传统,将徐九经的唱腔改为唱中带白、白中有唱的形式,从而体现出徐九经这样一个富有正义感又机智幽默的正面人物。再如经典的“做官难”一段,朱世慧将“四平调”唱成“剁板”的形式,与一般老生唱段所表现的沉稳醇厚的特点有所不同,具有跳跃之感,从侧面显示了徐九经刚正不阿的个性。朱世慧将老生与丑角的演唱技巧完美的结合,从而刻画出生动鲜明的戏曲人物形象。
朱世慧说:“我们丑行是写意式的‘丑中美’。这样就决定按传统将徐九经设计成面部画‘豆腐块’,左肩用泡沫垫起,来显示他的相貌丑陋和身体的残疾。现在看来,这个设计是正确的。因为在徐九经身上还有一种麒派老生的表演风格,但最重要的是,必须是在演人物的同时,要演行当。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缺一不可。最后还要强调剧种,否则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徐九经就不是舞台上的徐九经了。”
在《曾侯乙》中,朱世慧饰演的曾侯乙表面上幽默风趣,痴迷音乐,其实内心充斥着亡国之忧与爱恋之苦。朱世慧通过其丰富细腻的演绎,融合丑行和老生的表演技巧,展现了一个痴迷音律又宽容大度的君王形象。
无论是《徐九经升官记》中的徐九经,还是《曾侯乙》当中的曾侯乙,都给观众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在朱世慧所扮演的人物角色中,“丑”和“美”实现了统一和结合,外表愈丑陋,更能显示出其心灵的高洁。“艺术家运用戏剧手段的辩证法,塑造了一个‘表里不一’、性格独特的艺术典范,揭示了大千世界中带有普遍意义的哲理。”朱世慧以“丑”为美,才使得丑角不丑,丑中有美。
(二)亦悲亦喜
在朱世慧主演的众多剧目中,我们都能发现具有统一的艺术风格,就是那种亦悲亦喜、亦庄亦谐,令人啼笑皆非的风格。“那种亦悲亦喜、悲喜交错的风格,幽默风趣中挟裹的忧患意识,常常使人笑中带泪,在捧腹开怀之时又品尝到生活的艰涩。集传奇性、平民性、通俗性、真实性的优秀新剧目不断问世,使湖北京剧……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鄂派’京剧特色。”无论是塑造底层小人物的《徐九经升官记》《膏药章》《法门众生相》,还是塑造一国之君的《曾侯乙》,朱世慧主演的剧目无不具有令人笑着流泪的魅力。
《膏药章》将剧中的悲喜交织演绎得恰到好处,让观众笑,但是却是含泪的笑。从一开始与接头的大师兄对暗号,以“狗皮膏药”对“虎口拔牙”,让人哭笑不得,到狱中不愿意救治革命党时以一句“姥姥死了儿子——没就(舅)了”来插科打诨,再到赴刑场时坐在箩筐里被抬上刑场……这一系列的情节无不体现了《膏药章》一剧的喜剧风格。但是悲剧也恰恰是在观众的笑声中开场的,当传来革命胜利的号角的时候,小寡妇却被县官杀死,膏药章刚刚在刑场上拜完堂却又与娘子天人永隔,只能自己看着自己的辫子以及喜帐,又是笑又是哭,最后跟着革命党的队伍喊几声“革命喽”,然后无奈地对着小寡妇的尸体说“娘子,我们没事了,回家去吧”。
新编剧《法门众生相》一改传统戏《法门寺》中“大花脸”刘瑾占主要位置的传统,将传统戏中唱配角的贾贵拉到了戏曲的核心地位。一出场,贾贵就用三把扇子抓住了观众的眼球,大号的扇子伺候龙国太,中号的扇子伺候九千岁刘瑾,而那把袖珍小扇则是自己享用的,这就生动形象地展示了贾贵奴颜婢膝的丑态,对待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嘴脸,而自己享用的袖珍小扇则向人们展现了他“孙子面前是主子”的自负。可是,直到夜深人静,贾贵一个人的独白,一个太监发自肺腑吐露心声,让观众不禁对这样一个狡黠的奴才有了几分同情心,“做奴才容易吗?做奴才难呐!做我们这行,在主子面前是孙子,在孙子面前是主子。干我们这行,笑有笑的规矩,哭有哭的艺术,睡有睡的时候,走有走的方寸,就是玩也得提着脑袋”,这一念白由朱世慧说来,抑扬顿挫、感情充沛,充分展现了贾贵奴下奴的心酸与悲苦。
朱世慧是当代京剧界丑行表演艺术的代表性人物,他工于丑行但又不囿于丑行,将麒派老生和丑行的表演技巧相融合,开拓了丑行艺术表演的道路。他的京剧表演思想不断指导他更好地进行艺术创作,也为众多京剧演员提供借鉴的范本。同时,他敢于创新,善于揣摩剧中人物心理,积极参与创作,从而获得良好的舞台效果。他不断推动京剧的传承与发展,几十年如一日,并培养出谈元等优秀的弟子,为京剧丑行的发展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也为湖北省京剧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大学文学院
注释:
[1]北京市艺术研究所、上海艺术研究所编:《中国京剧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版,第2158页。
[2]王国维撰,叶长海导读:《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页。
[3]陈先祥:《丑角艺术的创造性》,《中国戏剧》1985年第5期。
[4]周信芳:《更好地继承,更多地创造》,《上海戏剧》1962年Z1期。
[5]李渔:《李笠翁曲话》,中国戏曲出版社1959年版,第42页。
[6]程竹:《好演员要像一张白纸》,中国文化报2013年11月15日第1版。
[7]张庚:《张庚戏曲论著选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00页。
[8]李渔:《闲情偶寄》,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
[9]封杰:《美哉,徐九经——京剧名家朱世慧访谈录》,《中国京剧》2009年第9期。
[10]齐致翔:《〈徐九经升官记〉观剧断想》,《剧本》1981年第6期。
[11]《中国京剧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版,第2113页。
附:
朱世慧小传
朱世慧,安徽泾县人,1947年1月生,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湖北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理事,全国政协委员,湖北省政协常委、湖北省京剧院名誉院长,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湖北省剧协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12岁考入湖北省戏曲学校,师从张啸庄,工丑角。曾受教于著名麒派老生陈鹤峰,后拜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孙盛武为师,还曾受到李四广、艾世菊、孙正阳等老师的指点和传授。
他戏路宽广,能演擅唱,应工丑行但又不囿于丑行,表演既有丑行的神韵又亦有生行的气质,所创造的角色均出神入化,令人耳目一新。专家称他的表演“已达仙境,是当今中国京剧第一名丑”。
代表剧目《奇冤报》《双下山》《连升店》《一包蜜》《徐九经升官记》《药王庙传奇》《膏药章》《法门众生相》等。1981年,其主演的《徐九经升官记》,誉满艺坛,获湖北省文化厅颁发的优秀演员奖。《徐九经升官记》后拍摄成电影《升官记》,获文化部颁发的优秀戏曲片奖。1984年,主演《药王庙传奇》中的高小明一角,获得文化部颁发的现代体裁戏曲观摩演出主演一等奖。1987年,其主演的《膏药章》获得文化部颁发的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优秀表演奖,并获得第六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第三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中国戏曲学会奖。《膏药章》拍成戏曲电视剧,获得第十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戏曲片一等奖,第五届全国戏曲电视剧“黄河奖”和优秀电视戏曲艺术片二等奖。1991年,其主演的《法门众生相》获文化部颁发的第二届文华表演奖。1994年,朱世慧以《徐九经升官记》《法门众生相》片段,参加梅兰芳金奖大赛,并获梅兰芳金奖。1995年,获得第七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主角奖。1999年,参加第二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以京剧《法门众生相》再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并获得文华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主角奖。其主演的新编古装京剧《曾侯乙》则完美地融合了楚国的文化元素,是京剧与楚地文化相结合的一次盛宴。在2008年第五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湖北省京剧院的新编历史剧《曾侯乙》获二等奖,朱世慧本人获得特别荣誉表演奖。
朱世慧多才多艺,在影视中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演过小品、哑剧,还说过相声。1985年被评为武汉地区十佳演员,并获金像奖。湖北省委、省政府鉴于他艺术上所做出的突出成就,先后授予他“省优秀戏曲演员”、“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省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